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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3 2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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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文化中国是“我的祖国”
文化中国是“我的祖国”
刘刚 冬君
爱国,是老生常谈,自以为清楚,可说多了,也会糊涂。
《谁是最可爱的人》讴歌了国家机器中组织化程度最高的人,毛泽东批示,将此文“发给全军”,于是,一纸风行,成了“爱国主义”范本。
就这样,后来还是出了问题,问题出在“文革”时期。
在革命的最强音里,以往的革命化腔调,多少有那么点“我好小资耶”的味道。例如,《谁是最可爱的人》想在国家的本质里抒情,但还是没有逃过最最革命的眼睛。在最最革命者看来,本来就天经地义,为什么还要有“谁是”一问?“可爱”中,难免还会有柔情,柔情如何能表达出彻底的革命精神?
如此一拷问,就问出了“人性论”,尽管只露出一点“人性论”的尾巴,但还是被最最革命的人揪住了。彻底的革命化,就是要在国家的本质里,割掉“人性论”的尾巴。于是,“爱国主义”范本,变成了毒草“人性论”。
同一时期的“爱国主义”,还有一首歌——《我的祖国》。“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这样的好词,就像“床前明月光”,是自然而然,无迹可求的。歌词里的“祖国”,是土地和人民,是生活和风情,是一腔热爱和平的意愿和一颗勇敢者的心,它离我们很近,跟我们很亲,表达了一种深情。
但是,如果用“爱国主义”的试金石,来试一试作为暴力工具的国家和“我的祖国”,你就会发现,它们似乎有着截然不同的本质特征。
“我的祖国”太优美,优美得没有丝毫阶级属性,没有半点暴力幽灵,祖国的本体是土地与人民,然而在中国传统里,国家的本质,是以王权主宰土地和人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爱国即忠君。
要在“君君臣臣”里谈爱国主义,其实很不容易。中国历朝历代,都在讲述“忠君”的故事,可讲来讲去,“忠臣”还是寥寥无几,有那么几个,也都肝脑涂地,成了悲剧。奸臣倒是层出不穷,就像是剪了还要长的小葱。
民间叙事里的“忠”,与王朝要求的忠有所不同,它要犯上,要从道不从君,要为民请命,要舍生取义,要杀身成仁,这样的“忠”,是有一个“我的祖国”在心头的,而“我的祖国”,往往与王权主义的国家本质犯冲。
王权主义是不允许在王权之外还有“我的祖国”存在的,岳飞一句“还我河山”,就冒犯了王权国家的本质,被秦桧以“莫须有”的罪名处死。
岳飞无疑是“忠臣”,秦桧呢?他又何尝不是“忠臣”?一个是“我的祖国”的忠臣,一个是王权国家本质的忠臣。然而,在民间叙事里,唯有敢于冒犯王权国家本质的人,才配称为“忠臣”,而国家本质的维护者和执行者则被视为奸臣。岳飞,要十二道金牌才能调回来,可以想见,他是如何大大地冒犯了王权?!秦桧要处死他,罪名“莫须有”,还需要有吗?这是国家本质的要求!
王权有时候也要向民意低头。岳飞死了,满足了国家本质的要求,但民间叙事的压力,王朝也不能不考虑。时过境迁,为岳飞平反也不是什么坏事,更何况秦桧已死,王权的原罪,也要有人顶替,顶替的人,都叫做“奸臣”。
有了“奸臣”来顶替,王权国家的本质,就依然还是天理。传统民间叙事,似乎从来就没有否定过王权国家的本质,我们小时候,玩过一种游戏,叫做“忠臣打皇帝”,连皇帝都可以打,但王权国家的本质却绝对不容怀疑,因此,岳飞之死,当然不能死于国家的本质,而是死于奸臣的陷害、昏君的猜疑。
偶尔,昏君也会意思一下,认个错,这叫做“罪己”,但从未有人要求昏君必须罪己。对于奸臣,则人人喊打,必欲打翻在地,都踏上一脚去。
秦桧那厮,因有王权支持,活着不可一世,死了才被打倒,不但被打翻了在地,还要他跪到岳王爷的坟前去,让天下之人一人一口唾沫,将他唾弃。这样的惩罚,对于死人,已甚于下地狱,更使他的后人,如活在炼狱。
秦桧被人唾弃,当然是应该的,但王权国家的本质不能放弃。
因此,抓奸臣来顶杠,来为王权赎罪,将国家本质的恶,归结到某个人的道德品质上去,这样,就用针对个人的道德批判,掩盖了恶的根源。
真正的恶被掩盖着。跪在岳王坟前的秦桧,死了还被废物利用,做回收民意的垃圾桶。随地吐痰,是被禁止的,可吐在秦桧身上,那你就吐吧!把你的不满、你的晦气、你的怨恨、你的呕心……只要你想吐的东西,统统都吐出来,每吐一口,就是为岳飞平反投一票,同时也在表示你对王权国家本质的拥护。
我们不好说,王权国家的本质就是使人不成其为人,但它确实有这一面。处死岳飞时,谁曾想过岳飞还有人权?还有连王权也必须尊重的神圣不可侵犯的人权?唾弃秦桧,就更是破了人权的底线。在今日,即使罪大恶极,罪人也有为自己辩护的权力,也有资格捍卫自己的名誉,死了也要有做死人的权力。
对于民族英雄,我们不妨致以崇高的敬礼,对于历史的罪人,我们也应保留后人为其申辩的权力。历史的局限性我们人人都有,对此应毋庸置疑。
历史,是人类的“认识你自己”,在历史面前,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学习苏格拉底,承认自己无知,而不能动不动就拿“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来作为认识前提和行动依据,不能动不动就“参天地”、“究天人之际”,以“伟大、光荣、正确”的王者自居,王权国家的本质其实就埋伏在我们对待历史的态度里。
岳飞平反,秦桧赎罪,可算是“庶民的胜利”吧?庶民心愿已了,可国家本质依旧,再也没有人要“还我河山”,来向国家本质挑战。不过,喝喝酒,做做梦,还是可以的。“醉里挑灯看剑”,是因为多喝了美酒;“铁马冰河入梦来”,这当然是在做着美梦了。喝美酒,做美梦,还是有“我的祖国”在心头。
到了文天祥时代,国破山河在,美酒没得喝了,美梦也做不成了,他真的起兵了!一个死到临头的小王朝,还紧抓着王权国家的本质不放手,对他起兵抗战,作了种种阻扰。可他不屈不挠,竟然上书小朝廷,要朝廷放手。
放手让各地抗战,放手让人民抗战,可朝廷就是不放手。国可以亡,但国家本质不能丢,王权下,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岂容人民枪在手!
在“我的祖国”里,人民都有猎枪,“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他的有猎枪”。有了枪,人民就有力量,就可以担待天下兴亡。
大宋何以亡?亡就亡在人民手里没有枪,王朝一投降,人民惟有忍让。不过,话又要说回来,如果人民手里有了枪,那么很可能早就王不成其为王。
可文天祥却从民间起兵,居然还率领义兵——人民武装来勤王。
人民有了枪,还没有打跑敌人,就已吓坏了君王。君王对他讲,你不是不怕死吗?别打仗了,快给我去议降。文天祥去了,但他议和不议降,被元人掳了北上。他说自己被掳时,就有求死之心,之所以隐忍以行,是以天下尚有可为。当时,北兵虽破临安,但江淮尚能一战。故北行至京口,他便逃走,自以为“中兴机会,庶几在此”了,欲约江淮诸将,告北兵虚实,以图“连兵大举”。但他却被人误会,“扬州昨夜有人来,误把忠良按剑猜”,差点把他杀死。
他在《〈指南录〉后序》里,谈起过这一段死死生生的经历,说自己有二十二次差一点就死去,故有“呜呼!予之及于死者不知其几矣”的悲叹。
他一路南逃,回到江西,再举义兵,可还是不容于小朝廷。小朝廷只信赖自己的军队,他想让两支武装合兵一处,可谁听取他建议,采纳他主张?
他自领一支孤军,四处游击,转战闽粤赣,终于兵败被擒。当时没人问他,后来也没有人问,他究竟为何而战?是为了朝廷吗?可朝廷不买他的帐。如为朝廷而战,朝廷不战他为何还要战?皇帝已降他为何不降?此由朝廷之外,他还有“我的祖国”在。他已经尽忠了朝廷,朝廷亡了,他还要尽忠祖国。
被俘后,元将张弘范来向他劝降,他椎心泣血,赋诗以明志: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中国传统文人,敢吐雄语,善作豪词,能为痛言,而乏血性之诗。这首《过零丁洋叹》,在文天祥,是以绝命人为绝命词,故为中国第一血性诗。
诗之最佳者,并非“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此句浅,真理自在,然以必死者言之,而自有其震撼力。
但“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句,则诗味浓,诗意足,更重要的是,他在思想上有了一种新觉悟,使他“说惶恐”,“叹零丁”。
那是怎样的觉悟?在我们看来,便是他文化个体性的觉醒。
“山河破碎”,“身世浮沉”,为他提供了觉醒的家国背景,而“惶恐”,则道出了他作为个体面对自身而觉醒的最为深刻的心理动因。
或曰,不就是害怕吗?是的,是害怕,但不是一般的怕,不是借着“惶恐滩”说事,如通常诗人忧患的那种怕,而是极端的怕,入魂的怕。
此乃打碎了自己的菩萨金身露出自我本来面目的怕,是撕破了身穿的庄严袈裟而不得不赤条条来去的怕,是彻底的放下了君君臣臣必须独自一人来面对“我的祖国”的怕。这是命运拿捏灵魂的怕,是真理抽搐生命的怕,是在脱胎换骨中重新选择生与死的怕,是哪怕选择了死的连死也摆脱不了的怕。
他求死,可他依然害怕,他不怕死,可他还是要“说惶恐”。
他怎么了?他“零丁”了!零丁是一种状态,是孤独的、绝望的状态,是君不君、臣不臣、家不家、国不国的状态,是生不如死却求死不能的状态。他自杀过,绝食过,可他还活着,零丁的活着。“一山还一水”,他寻寻觅觅地活着,“无国又无家”,他为了寻找活着的证据而活着。于是,他写诗。
而我们,则有幸读到了一个真正的零丁者“叹零丁”的诗,一个知道自己就要死去的人时时面对死亡而写的诗,一位死去活来者所写的方死方生的诗。中国诗人没有天堂可去,但有历史可栖,那么他就诗意地栖居历史。
诗人超越了死——“人生自古谁无死”?就往有历史去——“留取丹心照汗青”,“汗青”就是历史。他在历史中,为自己安排好了后事。
过零丁洋时,他正好被拘禁在元军船舰上,目睹了崖山海战,亲眼见宋军大败和宋帝蹈海,故有《二月六日,海上大战,国事不济,孤臣天祥,坐北舟中,向南恸哭,为之诗》悼念。他在诗中写道,“古来何代无战争,未有锋猬交沧溟”,中国历史上,还未曾有过如此大规模的海上决战,这是第一次。
尤为可悲的是,这场决战,并非在汉人与蒙古人之间进行,而是在南人与北人之间进行,“南人志欲扶昆仑,北人气欲黄河吞”。元将张弘范就是河北人,勒功奇石张弘范,不是胡儿是汉儿!原来还是中国人打中国人!
仗打得很惨,“一朝天昏风雨恶,炮火雷飞箭星落。谁雌谁雄顷刻分,流尸漂血洋水浑。”结果是,“昨朝南船满崖海,今朝只有北船在。”
南宋王朝就这样亡了,“正气扫地山河羞”!但“我的祖国”还在,国土和人民都沦陷了,还有历史在,无论生与死,他都将立命于史。 历史多美啊!我们来看他它的另一首诗,《金陵驿二首》之一:
草合离宫转夕晖,孤云飘泊复何依?
山河风景元无异,城郭人民半已非。
满地芦花和我老,旧家燕子傍谁飞?
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
对这首诗,有人这样赞美道:这是有宋一代最具有血性的声音!既有夕阳离宫之中屈子哀郢的沉痛,又有孤云荒草之间湘妃洒泪的悲凉。啼鹃啊,你令人想起杜甫诗中的凤凰、东坡赤壁的孤鹤,甚至雪莱的云雀、济慈的夜莺……不,你就是你,唯一的、不可替代的一片华彩、一种仙乐!归来吧,你归来吧!七百多年来,有多少欢摆的树枝待你栖息,有多少持重的心扉对你敞开。
诗的空间是江南,他无比眷恋。王安石诗“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对江南所怀的,还只是文人式的乡愁,而文天祥“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则倾诉了他作为零丁者的入魂的国恨和作为复国者的“运去英雄不自由”的苍凉悲愿,“但愿扶桑红日上,江南匹士死犹荣”!
他相信时间。时间是历史的国度,是“一条大河波浪宽”,滔滔不绝,奔向永恒!而文明就是“风吹稻花香两岸”,文明的美啊,美在江南!
据说,《我的祖国》的词作者乔羽先生,创作这首歌时,他正在赣南闽西原中央苏区一带体验生活,而这一带,正是当年文天祥抗战的地盘。
就在这里,乔羽接到电报,要他为电影《上甘岭》写歌词。
上甘岭抗战与文天祥抗战,被他“思接千载,视通万里”了?
有人说他写了一首与《上甘岭》八竿子打不着的歌,他写的其实是长江,是江南。江南,不光是杏花春雨和春江花月夜的江南,还是血与火的江南,抗战的江南。为什么一有国难,就会想到江南?为什么一要抗战,就会想到长江天堑?那“一条大河”啊,就是万里长江,“风吹稻花”就是江南文化。
历史上,江南这一线,是国家独立和民族抗战线,只要中国之心还在这里跳动,哪怕中原沦陷,中国也不会亡。最后的抗战是文化,最彻底的征服是同化,几乎每一次,都是江南以革命和北伐,驱逐彼鞑虏,光大我中华。
异族能入主中原,却入主不了从庐山到会稽山的江南诗意空间;能征服一代王朝,却征服不了诗人的江山与英雄主义的美学构筑的历史空间——文化中国。而文天祥,就是一个历史意识和自我意识都觉醒了的美的歌者与战士。文明的较量,胜负岂在一时?“虏运从来无百年!”论兴亡,要笑在最后。
有人说他学过《易经》,算得很准,因为元朝的寿命没有一百年,只有九十四年,他何尝算?这不过是一种信念,一种来自历史经验的信念。
有人劝他说,历史由胜利者来写,你的国家已经亡了,忠孝之事你也尽了,如果你真的为忠孝而死,谁来给你写史——“亡国大夫谁为传”?
不能指望王朝,更何况是不共戴天的敌朝!然而,旧朝不在,中国依旧在,“朝”能改,而“野”不能改,所以,他还能“只饶野史与人看”!
在我们看来,“留取丹心照汗青”就是“只饶野史与人看”。
在中国,史有正、野之分,官修的史称为正史,民间修的史叫做野史。这样划分,出于官本位及其王朝史观,所谓正野,其实是官民之分。
易代之际,岂能以官史为正?所谓“汗青”,岂是在朝官史?史失而求诸野,官失而求之于民。修国史,要到民间去,重温《春秋》大义。孔子著《春秋》,哪有什么官修身份?还不就是“只饶野史与人看”!代王立言。
后人著史,真正懂得《春秋》大义者,唯太史公一人而已,他“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也是“只饶野史”,且以王者自居。
何谓历史本体?可是三皇五帝?不是!可是天命天子?不是!
是什么?是“正气”!“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正气在这里,是宇宙本体,充满了天地人,在人身上,便是浩然之气。浩然之气在平时,是一片和平气象,到了转折时期,才转化为历史,“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穷”是转折的那一点。正是在那一点上,天地正气转化为历史正义,“是气所磅礴,凛然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正气万古长存,连日月都能贯穿,哪里还有什么生死呢?人在正气里,生是上下与天地同流,可谓“浩然”,死是回归,回到宇宙本体,所以“生死安足论!”
他超越生死,进入历史,在一系列历史人物身上,看到了历史正义,他一一标举:“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这些人都是视死如归的烈士,如今他要加入到他们的行列中去,成为其中一员。
这是他对历史的一种选择,他选择了“我的祖国”——文化中国。他的文化中国,有情有义却没有皇帝,没有孔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和“吾从周”那一套,也不像太史公那样,以为“炎黄子孙”遍天下,普天之下皆同胞。那里是英雄的国度,是他生长的地方,那里有正义的花儿开放,有不可战胜的青春的力量。他从历史的深处拿起了猎枪,这是最后的斗争——文化中国的抗战!
他的祖国在江南,他听到了江南深情的呼唤:“魂兮归来哀江南”!以中国之大,跨长城内外,通黄河上下,踞长江南北,皆不足以言之。“茫茫禹迹,化为九州”,可他为何独钟情于江南?就因为那江南啊,留住了他的魂、文化的根,能以文化中国作最后的抗战。“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临刑前,他问,哪边是南方?有人给他指了方向,他向南方一拜,便从容就义。
一颗大好头颅,就这样面朝南方落地了,落在了他的同乡好友张千载手里。这位张先生,别号一鹗,文天祥曾多次举荐他,都被他拒绝了。后来,文自粤败还,被押解到吉州城下,他暗地里来与文相见,对文说:我跟你去。
他从江南一直跟到河北,寄寓在囚所附近,三年来,供送饮食,无一日缺。还密造一椟,收藏文的头颅,跋山涉水,带回江南老家安葬。
李卓吾叹曰:张氏何人,置囊舁椟。生死交情,千载一鹗!
据说,安葬之日,头颅就显灵了。文的儿子梦见父亲怒气冲冲,说自己还被绳子束缚。惊起视之,果真有绳子绑着头发。李卓吾闻之,赞曰:不食其禄,肯受其缚!一绳未断,如锥刺腹,生当指冠,死当怒目。此“其”,指元朝,文天祥零丁一身,一无所有,才发现自己还拥有最高的存在——自由。
求死得死,岂非自由意志?仁至而死,义尽而死,就是自由的死!只有自由意志觉醒了的人,才会选择死,才懂得什么叫做死,什么是真正的死。“不自由,毋宁死!”不能在最高的存在里生活,就在最高的存在中死去。活着,就要活在《我的祖国》,那是美丽的祖国,英雄的祖国,那里的人民都有猎枪,可以自由自在的生活;死了,就要死在《正气歌》里,回到历史正义,回归宇宙本体。
自从有了《正气歌》,中国何曾亡过?在历史的循环里,在天下兴亡中,起起落落的是王朝中国,而文化中国则在不断发展着,辽、金、元、清如何?它们能打败一个个王朝中国,可他们谁能打败文化中国?近代以来,中国遭遇二千年来未有之巨变,方死方生。方死的是王朝中国,在民主与科学的历史大潮中死去;方生的是文化中国,在“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中新生的中国。
有一种弦律,从天地进入我们心里,从《正气歌》贯穿《我的祖国》,引导我们从王权国家的本质里走出来,走向文化中国的自觉。“五十而知天命”,我们才开始真正懂得,我们的天命就是文化中国,文化中国是“我的祖国”。
我们心中的祖国啊,就在这本书里,它是我们对历史的一种选择。
《人物》2010第一期,选自《文化的江山--重读中国史》(未删节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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