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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5-7 0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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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墨
攻 墨
现在喜欢墨子的人,大概很多罢。
自然,早就有人遗憾是儒家而不是墨家成了中国思想的主流。但通俗文艺所起的作用,怕也是很大的。
《寻秦记》里面,项少龙学的是墨家的剑法。影响巨大的台湾游戏《轩辕剑》,来自墨派的美女主人公,也无疑能为墨家赢得不少印象分。王小波称道墨子在科技方面的水准,而他的门下走狗们,往往习惯将他的看法更进一步。最近,当然还要加上《墨攻》。
真去读过墨子的书的,未必多。兼爱,非攻这样的标签,加上科学才能,一般对墨子的印象,也就是如此了。
一 时代
据《淮南子·要略》,墨子当初也是在儒家那里上课的。
孔子生活的年代是春秋末,墨子则在战国初(照有的算法还归到春秋)。时间上相隔并不远,可就是这几十年里,世事天翻地覆,此时的儒生们,和孔子生前已经不怎么相同。
孔老二自己这一辈子,是到处触霉头的。然而他晚年所收的弟子们,在诸侯那里却很是吃香。曾参、子夏之类都被供养起来。兵法家吴起是何等的奢遮人物,可在魏国争官爵的时候,听到几个儒门弟子的名头,也只好没脾气。
说起来原因倒也简单。那个年头,天子丢脸,贵族垮台,——相应的,也就是普天下暴发户多得要命。趾高气扬之余,在生活方式上,哪有暴发户不歆羡旧贵族的呢?家臣掌握了国家权力(所谓“陪臣执国命”),大夫混成了诸侯(如三家分晋、田氏代齐),职称是有了,没那个气质,还是免不得被人耻笑。气质的培养,指望传统贵族教你是不成的,最好的礼仪课老师,当然也就是当初在孔子那里接收传统文化教育的“儒”了。
于是先王的礼乐经儒生们这样一讲解,俨然便是那个时代的小资生活指南。据荀子说,子夏一派的门人,精于修饰仪表,整顿衣冠,而对国计民生提不出建设性的意见。但这种才能便已经足以让他们享受各诸侯国的特殊津贴了。
一般的儒生当然不得这样体面,然而日子也还是过得下去的。他们像是《伊索寓言》中的知了,因为好吃懒做而不得不常常忍饥挨饿,春夏之际他们出去乞食麦子,但只要富贵人家死人,整治丧礼的过程便是他们大吃大喝的机会。
墨子是这样描述那些他当年的同学的:看见食物,他们像鼹鼠一样藏起来,用公羊一样的眼神紧盯着,然后像阉割过的猪一样猛扑上去。君子嘲笑他们,他们便说:“你们这些不学无术的人,怎么能了解优秀的儒生呢?”(《非儒》)
读过《墨子》的人都知道,做漂亮文章并不是他的特长,尤其是,他通常并不具备刻薄人的小聪明。这样绘声绘色的笔触(还有一连串的比喻)在他这里可是难得一见。当然,我也不免心理阴暗的做这样的猜想,当年墨子在儒门念书的时候,那段经历很不愉快。
二 非儒
谈到墨子的相貌,孟子说是“摩顶放踵”,——就是摩秃头顶,走破脚跟;庄子说是“腓无胈,胫无毛”,——就是腿肚子没肉,小腿上汗毛掉光。一直到鲁迅先生写小说,“像一个乞丐,三十来岁,高个子,乌黑的脸。”[1]
作为一个低级趣味的人,相比从儒家到墨家的思想传承线索,我常常不免更关心,以墨子这样的一副形象,和他的那些讲究衣着、举止、进退的儒生同学们是怎样相处的。
被当作一个怪胎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了,他的反应呢?
当时就反唇相讥么?自然这会引发无休止的辩论,终于有一天墨子感到厌烦,并意识到老是和这些家伙辩论真是跟臭棋篓子下棋,——何况比耍嘴皮子,墨子还真不见得是这些臭棋篓子的对手。于是,还不如跳出去直接把矛头指向儒家的祖师爷“孔某”。
还是在嘲笑声中沉默?最多只是淡淡的笑笑。儒生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出于优越感,也不屑知道。过了一段时间,这个插班生突然消失了。就在那些安知鸿鹄之志的同学就快把他忘了的时候,墨子带着他一百多号人的粉丝团[2]突然返回了母校。
甚或,他一度曾试图融入那个满口礼乐教化的团体,但正如都市白领会格外瞧不起村镇上的小资,这个努力却招来更大的嘲笑。“你这土包子,不知道礼不下庶人么?”墨子这才愤然自立门户。
…………
儒墨是先秦两大显学,又是死对头。然而两派相互攻击的言论,实在难说有多少实际内容。孟子骂墨子禽兽,根据何在固然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墨子·非儒》是洋洋洒洒的大文章,然而也只像是王朔骂金庸,你不能说王朔没眼色,但这回招数却确实不是往要害上去的。
墨子说,儒家相信天命,幸运倒霉都有定数,这种观念培养懒汉。然而“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孔子,哪里有教人这路知天安命的意思?
墨子说,儒家把礼乐搞得很烦杂去迷乱人,长期服丧伪装哀伤来欺骗死去的亲人。可是孔子明明讲,“丧与其奢也宁戚”,两个人的意见简直是一致的。
至于墨子所讲的那几段孔子的劣迹,更是与其他一切记载不但不符,甚至相反。除了郭沫若好像没几个人相信这些会是真的。——当然,对今天读者而言,相信这是真的只怕只会对孔某人加些印象分。在这些故事里,孔子周游列国,跑到哪里就在哪里策划革命,简直是春秋时代的切·格瓦拉。
总之,墨子反对孔子,其实却只是拿他熟悉的那些儒生们出气。这不是一思想家与另一个思想家的辩难,而是针头线脑的郁闷加起来终于让圣徒发飙。这些文字固然颇能满足看客们瞧热闹的心理,却几乎见不到多少真正思想上的交锋。[3]
还是回头,看墨子自管自阐述观点的文章。
三 非攻
知识分子照例是对社会现状不满的人,墨子也不例外。
当时社会矛盾激化是明摆着的。最让人看不下去的事情有两个,一个是战争越来越残酷,一个是社会上奢靡的风气导致了可怕的铺张浪费。
春秋时的战争多少还保留着些西周军礼的遗风。宋襄公恪守“不重伤”(砍对方一刀没砍死不砍第二刀),“不擒二毛”(头发有黑有白叫二毛,战争时要敬老,——也可见当时打仗要是挑染头发,那属于作弊行为)的规矩,虽然被伟大领袖讥为“蠢猪式的仁义道德”,但当时的风评,却不是一边倒的反对意见。发生在晋楚之间的邲之战、鄢陵之战都是有名惨烈的大战,然而邲之战胜负已分后楚军指导晋军怎么逃跑;鄢陵之战时晋国大夫则在战场上还要抽空向楚王下车行礼,这些也都被传为美谈。
到战国了,可是整个儿变了局面。“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了。面对盈野盈城的尸骨,稍具人心者都要站出来反对战争。“非攻”不是墨子的独家出品别无分号,如墨子论证发动战争为“不义”,大概如下:
偷别人家的桃李是不对的,当然偷别人家鸡狗猪更不对,偷别人的牛马又比偷鸡狗猪更不对,杀人又比偷鸡狗猪更不对,杀十个人又比杀一个人更不对,杀一百个人又比杀十个人更不对,发动战争死人更多,所以更不对。看见一点黑色说是黑色,看见很多黑色说是白,这是不知道黑白的分别;尝到一点苦味说是苦,尝到很多苦味说是甜,这是不知道苦甜的分别……所以不反对战争,就是不知道义与不义的分别。[4]
这样夹缠的一大篇,可抵得过庄生的一句,“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么?
把墨子骂作禽兽的孟轲孟老夫子,反战态度还要更加极端。“善战者服上刑”,最好各国把能征惯战的名将都杀了,于是也就天下太平了。当然这摆明着是迂夫子的见识,墨子要实际得多。以暴力对暴力,枪杆子里出政权,你能攻我就善守,你作云梯我就有“守圉之器”,你攻城的招数已经用尽了我防备的办法还有余。
“墨守”不是浪得虚名,该怎么面对来犯之敌,《墨子》书里是讲得很详细的:
派出侦探,侦探在城里一定要有亲人(这样他才不会叛逃);
城里的官吏和下级军官,还有有势力的富贵人家,他们的亲戚都要集中起来带到官府做人质;
全城戒严,城中广布间谍;
三个人以上不许聚在一起,两个人以上不许一起奔跑,老百姓擅自观望敌情,或传递消息(对话或手势)的,一律死刑。
…………
以上是从《号令》一篇里随手摘引的。什么情况下该连坐,什么情况下该族诛,一一都有规定。秦人的法律号称“繁于秋荼,密于凝脂”,实在也不过如此了。得承认,读《非攻》的时候,我对墨子多少是有些瞧得小了,等看到这儿,就只剩下倒抽凉气的份儿。
当然,在展示墨家风采的电影里,可就看不到这些了。大概,墨家思想的支持者虽然不难论证以上措施都是战争年代所必须的,放到商业片的里,却毕竟担心广大观众接受不了罢。
四 兼爱
墨子认为,要消除这个世界上的战争,最好的办法是要国君们彼此相爱。
乍一听,这是一个天真善良到有点弱智的建议,出自谢冰心这样的美女作家口中还情有可原,由一个在复杂的社会关系中摸爬滚打过来的大男人说出来,简直有点匪夷所思。
其实,墨子的兼爱,不是这么简单的。
拿墨家的兼爱和儒家的仁相比较,这是一个自然而然的工作。一个常见的结论是,仁是建立血缘宗法伦理的基础之上的,对自己亲人的爱,终究要大于不相干的普通人,兼爱则没有这样的亲疏等级差别。
这个看法很难说可靠。墨子曾经这样说到儒家的丧礼,大意是:
儒家的丧礼规定,为父母要服丧三年,为妻子和长子要服三年;为伯伯、叔叔、兄弟、庶子服一年,为外姓亲戚服五个月。这是把妻儿看作和父母一样尊贵,而把伯父、宗兄看作和小老婆的儿子一样,有如此大逆不道的么?
这是在强调一个不同于儒家的尊卑亲疏的体系,何尝有一点爱无等差的意思?
其实,最根本的差别也许是,墨子不相信人性。他说道,即使是慈爱的父亲,也不会喜欢不能带来利益的儿子(《亲士》)。人需要学习,向谁学习呢?向父亲么?天下做父亲的多了,但好人很少;向老师学习么?天下做老师的多了,但好人很少;那应该向领导学习了?天下做领导的多了,但好人很少(《法仪》)。也许,正是这种对人的本质的怀疑态度,让性善论者孟子觉得难以容忍。[5]
所以,爱本身不是目的,而是追求利益的一种手段。——所谓“兼相爱,交相利”。人的本质都是自私的,但赤裸裸的自私者则会被别人抛弃。所以为了更大限度满足自私自利的欲望,兼爱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我们都知道,这个观点差不多也是自由放任主义经济理论的基础。因为在相信了这一点之后,一个顺理成章的推论是:只要开启每一个人的理智,让他能够做到比较有长远眼光的自私自利,那么让每个人都去追求个人利益,就并不会导致社会退回到丛林时代。所以,一个强有力的政府并不是必须的,它只需要做一个“谦卑的警察”,要做的仅仅是维持秩序和保护财产,而不必过多介入社会生活的具体运作。
根据很多学者的意见,墨子代表的是市民阶级、手工业者的利益。他也是这样推论的么?
在《兼爱》篇的最后,墨子又讲了这样几个故事。
一个是“楚王好细腰,城中多饿死”的掌故;另外一个也类似,晋文公喜欢俭朴,所以他身边的臣子就穿的破破烂烂。还有就是,为了考验士兵的勇敢程度,越王勾践故意放火烧船,然后擂鼓命将士前进。结果,他的士兵们前赴后继,死在水火之中的不计其数。
这些故事在当时都流传甚广。但是,它们和兼爱有什么关系?墨子为什么要在这里再讲上一遍?
墨子说:节食,穿破衣服,冲进火船里送死,这些都违背人的本性。但是,只要国君喜欢,就都可以做到。所以,只要有国君推行兼爱,用奖赏来勉励大众,用刑罚来威逼大众,那么,兼爱就像火焰向上,水流向下一样,是天下不可以防止得住的。
原来,墨子竟是先秦诸子中,除韩非外最相信权力的人。
所以,对墨子还说过这样的话,也就不必感到惊奇:上级说对,下属一定也要说对。上级说不对,下属一定也要说不对(上之所是,下必是之;上之所非,下必非之)。人民自由思考(天下之人异义……人是其义),这就是天下大乱的祸根(是以天下乱焉)。
五 尚同
不难想像,墨家的生存处境,非常艰难。
革离几乎以一人之力对抗强大的赵军,固然是电影的夸张。但当墨子的弟子禽滑厘带领三百同门登上宋国城头时,想到即将面对令中原诸国不寒而栗的楚军[6],尽管拥有技术优势,他心头的压力也一定不会比革离轻些。后来的墨家巨子孟胜为阳城君守城,更是从一开始就抱定必死之心。果然,最终城破,殉难的墨家弟子一百八十三人,其中二人是本来已经离开绝地,但仍主动赶回赴难。
数十条好汉并肩携手,慷慨殉义的景象,很容易使人感激泣下。但我们也有必要注意到另一个方面。战争总是极权专制的温床,一个时常要面对数倍乃至数十倍于己之敌的团体,必须要具有铁的纪律和绝对服从的习惯,才能保存自己。为了集团的整体利益(或说理想),牺牲个人的性命成为了理所当然的措施。事实上,处身于遍地尸骸之中,革离对自己行为和信念的质疑,在墨家的理论里找不到依据。相反,墨子这时表现出的是一个经济学家的冷静:
战争即使获胜,得到的是什么?是土地。失去的是什么?是人口。在这个地广人稀的时代,得到土地而没有人口耕种,这是抛弃本来就不足的而去争夺本来就有余的。而且长期作战还不利于男女配合,要实现男子二十而娶女子十五而嫁的最优化繁殖目标遥遥无期,损失掉的人口更加难以得到补充。[7]
这种语气,很难说和谈及其他军备消耗时有什么不同。当然,要打动各国的君主,这张帐目表想必确实比儒家的说教管用。
但是,这样一种态度和办法,如果在和平年代里,也被当作是不容置疑的法则,那将会怎样?墨子所设计的乌托邦,恰恰就建立在军事化的经验之上。
里组成乡,乡组成国,国组成天下。天下要有一个天子,他就是众人的楷模。里长的职责就是率领本里的所有人民向乡长看齐,乡长的职责就是率领本乡的人向诸侯看齐,诸侯的职责就是率领本国的人向天子看齐。既然天子就是天下最“贤良、圣知、辩慧”的人,那以他为楷模,又何愁不能建立和谐美好的社会呢?
如果有民间结社非议领导人或主流价值观的(“下比而非其上者”),政府机关要严厉惩处(“上得则诛罚之”),同时还要以群众运动的方式加以批判(“万民闻则非毁之”)。
间谍网显然是高度发达的。远在数千或数万里之外,如果有人做了坏事,他的家人和乡里还没有都觉察,处置他的最高指示已经传达下来。从而使天下人都感到震动和恐惧战栗。普通人之间也要相互揭发,拒绝告密者与犯罪者同罪。
这里也许应该再次提及儒家和墨家的一个比较。在讲究“君君臣臣”的时候,孔、孟确实不能做到无视出身问题,但是他们都在反复强调臣民的监督权。孔子含蓄的指出,如果国君以听不到反对意见为乐事,那意味着他将丧失自己的国家。而在慷慨激昂的孟子那里:民贵君轻;臣子对国君不满可以跳槽,“贵戚之卿”则可以取而代之;独夫民贼该死……诸如此类的言论,更是几乎随时会脱口而出。而墨子的贤人天子呢?
这是一个神。
领袖就是真理的化身,组织内部等级森严,长官对下级操有生杀之权,普通成员的生存权不被重视,更不要说拥有私人生活。尽管《尚同》篇里也有少量“上有过则规谏之”之类的议论,但夹杂在大段大段的对绝对权威的强调之中,已只能反使人有啼笑皆非之感了。
顺带说一句,因为“选天下之贤可者,立以为天子”一句省略了主语,所以墨子心目中的天子如何产生,学界颇有些争议。有人指出这是上天的授命,有人则宁可相信天子是民选的[8]。这种争论当然是很难有结果的,不过,既然选出一个神来,即使的真的是出自民意,也只能是历史给我们的一个越发冰冷的嘲笑。
六 天下
我印象里,最讨厌墨子的学者,似乎是郭沫若。
在《孔墨的批判》中,郭沫若基本上把墨子描绘成了一个统治者居心险恶的帮凶。这并不是容易说通的。几乎艰苦到极限的生活和奔走在列国间的侠义情怀,不可能全部出自矫饰或谣传。读《墨子》的时候,我更多的还是觉得,写这本书的是个好人。
在关于墨子身世的诸多说法中,说墨子是一个木匠或是刑徒,都不会使我觉得惊奇,但我确实无法相信司马迁说的,他是宋国的贵族。
养尊处优的王子坐在华美的车中,骤然看到眼前的死者,柔嫩的心灵会感到强烈的震颤。他于是开始怀疑自己,思考人生,通过长期的精神和肉体的自虐发展出一种超越性的学说。但墨子所具有的,绝不是这样一种居高临下的平民关怀。他的学说中不时流露出一种对贵族心理的隔膜(而不仅是排斥),也让人难以相信,他是一个“背叛了自己的家庭和阶级”的上流社会的人物。
贵族的生活方式,他看得到其骄奢淫逸的一面(这确凿无疑是一种罪恶),却看不到它的优雅和文明。墨子很难理解实用以外的意义,所以在要求去掉一切奢侈品的同时,也要求毁灭几乎一切艺术[9]。——可以想像,在任何时代的社会底层,这都不会是一种独特的思想。
他是当时社会上迷信空气的一份子,对鬼神存在的证明不遗余力。要说他本人便有一些特异功能或巫术,也不算离谱的猜测。——至于对墨家团体的凝聚力而言,是鬼神崇拜还是理想主义的精神更为重要,则就不好断言了。
理智方面,墨子确实胜于常人的地方,是一个科技工作者的工具理性。但这只会使他更难理解儒家礼乐的功能,——那一套虚伪而又人性化(“人性化管理”和“虚伪”也许本来就是一体的两面)的管理方式。
所以,相比质疑墨子的品格,我更赞同H.G.CREEL的说法,墨子“传给我们的学说显示出严重的智性上的不足”。[10]
他的经验,都是在最艰难的生存环境中获得的,他所能依据的,又仅仅是自己的经验。但他不知道,很多在极端条件下行之有效的策略,放到一个比较平和的年代里,就会造成灾难。如果说,兼爱非攻还较多不得不然的意味,尚贤尚同的理想社会蓝图,则显然说明,他完全没有意识到将来也有转型的必要。
不幸的是,墨子又是一个绝对自信的人。
“上有过则规谏之”,可能么?墨子说了,他的理论已经涵盖世界上的一切真理。抛弃他的主张去自己思考,等于放弃收获而拾拣别人遗留的稻穗,反驳他则像是拿鸡蛋来碰石头,用光天下所有的鸡蛋也不会对石头有什么损伤。(《贵义》)
写到这里,我忽然觉得,《庄子·天下篇》里说的,“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似乎有了另外一层意义。
没有君主接受墨子的主张。作为一个失败者的墨子,他社会改革的方案只是停留在书里,甚至书也很少有人去翻动。这时,他坚持的意志与奉献的精神,在晦暗的背景下显得熠熠生辉。——这也正是很多人所熟悉的那个墨子形象。
可是,如果墨子成功了呢?往事越千年,我们知道,几乎一模一样的社会改造计划,不是没有被实践过。
奈天下何!奈天下何!
07年8月
补记:
最近又翻了几页墨子。《论语》和《墨子》两本书还有一个重要分别可以提一下。
《论语》里有很多捉弄、调侃孔子的人,《论语》里照直纪录人家言论的优点,孔子对人家也很尊重。
《墨子》出现的墨子的论敌,巫马子之类,水平那个挫啊。是在自己的书里刻意矮化对手也好,是墨子就爱和这种水平的人辩论也罢,在这种廉价的胜利中找快感,都很不够有大师风范。
以前挖苦墨子文笔差,倒可能是我的不是。那些累赘的排比句,即使翻译成白话,课上讲起来,还是很铿锵的。
这书是讲稿,真是讲稿啊。
09年4月25日
[1] 分别见《孟子·尽心》、《庄子·天下》和《故事新编·非攻》。
[2] 《淮南子·泰族训》: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使赴汤蹈火,死不还踵。
[3] 照有的学者的看法,《非儒》不代表墨子本人的观点。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是韩愈说的,“辩生于末学”了。不过个人觉得,这个提法仅是出于调和儒墨的目的,他们的依据并不比我这个写杂文的更坚实。
[4] 《墨子·非攻上》。本文并非学术论文,很多时候仅是转述大意而非逐字逐句的翻译。
[5] 萧公权先生指出过一个重要的差异:孟子辟墨,特别抓住“兼爱”不放;而相信“人性恶”的荀子对节用、节葬、非乐等论点排头砍去,却惟独对兼爱未加批判。
[6] 墨子生活的时代,楚国虽然已经过了巅峰期,但可还不像屈原那会儿那么窝囊。中原各国看楚国,就有点像当初西欧看苏联:特殊的文化传统(它是蛮夷),特殊的意识形态(诸侯国中就它称王),对领土无休止的贪欲(春秋时吞并国家数量最多,超过排名二、三、四位的晋、齐、鲁的总和),以及支撑这种贪欲的强大军事实力。
[7] 这段话综合了《非攻》和《节用》中的一些议论。
[8] 我相信民选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因为墨子说,由于天下过于广大,天子很难直接进行管理,所以有必要将之划分为“万国”并设立国君。很难想像他同时会认为如此广大的天下有进行全民选举的可能。
[9] 墨子的“非乐”和柏拉图要把诗人逐出理想国,有着很大的不同。墨子首先强调的是音乐不能转化为生产力或在战场上杀敌,并没有重点谈及音乐是否会腐蚀青年的精神世界之类的话题。
[10] H.G.CREEL(顾立雅):《孔子与中国之道》,山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4月,p26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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