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但少闲人——舒国治《理想的下午》序言

但少闲人——舒国治《理想的下午》序言
作者:梁文道

“若选择住,我不会选纽约……最主要的是它太抽象……我常想,有人喜欢它,便因它抽象;这是纽约了得之处,太多的城市做不到它这点。而我,还没学会喜欢抽象。” “日本是气氛之国,无怪世界各国的人皆不能不惊迷于它。” “英国的全境,只得萧简二字。而古往今来英国人无不以之为美,以之为德;安于其中,乐在其中。” 除了舒国治,我想不出还有谁能简简单单地只用两个字就这么精准地写出纽约的抽象、日本的气氛,以及英国的萧简。早在十四年前,我就领教过他这过人的本事了。那年香港快要回归,他正预备要写一本谈香港的书(但始终没有完成),于是我请他到我家里夜聊,向我这个土生港人形容一下他所知道的香港。没想到他竟然把这片我们传统上习称为福地的城市形容为穷山恶水。“由于没有多少平地,他们总要在那么弯曲狭窄的水道旁边盖楼,这些楼一面紧贴被人工铲平削尖的山丘,另一面就是曲折的海岸了,这么险要的形势,竟然就住了这么多人。”我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很对,从这个角度看来,香港的确很像一座拥挤的边塞,住满了无路可逃的难民,此处已是天涯海角,再往前走就是陆秀夫负主投海的怒洋了。这,如何不是穷山恶水? 舒国治眼光锐利,甚至可以说是毒,否则又怎能如此独到又如此准确地掌握一个地方的特质呢?可是你千万别以为他是那种秃顶冷沉、漠观世情的思想家,不,他高高瘦瘦,走起路来像风一般迅捷,十分清爽,而且常带笑容,随处安然。他不介意和朋友在高档的餐馆里畅饮贵价葡萄酒,但他自己的生活在许多都市人看来却远远说不上舒适。住在溽热的台北,他竟然坚持不装冷气,家里也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例如电视。就像他在《十全老人》里所说的,他的理想生活是容身于瓦顶泥墙房舍中,一楼二楼不碍,不乘电梯,不求在家中登高望景,顾盼纵目。穿衣惟布。夏着单衫,冬则棉袍……件数稀少,常换常涤,不惟够用,亦便贮放,不占家中箱柜,正令居室空净,心不寄事也。基于同样的原则,“听戏曲或音乐,多在现场。且远久一赴,不需令余音萦绕耳际,久系心胸。家中未必备唱器唱片,一如不甚备书籍同义,使令暗合家徒四壁之至理也”。 家徒四壁,这是何等的好品位,何等的好生活?今天老把奢华、尊贵挂在嘴边之辈,恐怕还要再过十多年才能领略其中意趣。 我不想说太多舒国治这个人的事,我想谈的其实是他的文章。只是他的为人为文无法不让我想起文如其人这句老话,所以言其文就不得不从他的行止风范谈起了。可是,经过现代文学理论的洗礼,人人皆知作者已死,文如其人早就是老掉牙的过时神话了,为什么我还要用它去概括一位作家的书写呢?那是因为舒国治的散文原就给人一种古老的感觉。你看,许多年轻读者不都说“舒哥的作品不像是现代人写的”吗?正由于其古老,他才能迷倒一众台湾读者,成为彼岸十年来最最受欢迎的散文家。 舒国治的古老,或许在他行文的韵律节奏,也在他用字的选择,比如:“波罗的海上散列的成千岛屿,将斯德哥尔摩附近的水面全匀摆得波平如镜,如同无限延伸的大湖,大多时候,津浦无人,桅樯参差,云接寒野,澹烟微茫,间有一阵啼鸦。岛上的村落,霜浓路滑,偶见稀疏的Volvo车灯蜿蜒游过。” 然而,正如Volvo这个洋文所提示的,舒国治终究是位受过洋化教育、见过世面的现代人。上世纪八十年代,他趁着心里头仍抱一股嬉皮余风,独自浪游美国,按图索骥,从一个小镇走到另一个小镇,每至一处便打点零工,攒点小钱,住得差不多了便再收拾行囊上路。此前,他本是台湾文坛的新星,以一篇小说《村人遇难记》赢得无数前辈惊异。而他居然放弃了自己的前途,忽然从大家的目光中彻底消失。 等他回来,舒国治已经渐渐变成另一个人了。虽然他偶尔还会写下这样的句子:“她微低着头,眼睛视线不经意地调在前下方的地面,轻闭着唇,有时甚而把眼皮也合上一阵子,随着车行的颠簸,身躯也时而稍显移晃。”文艺得很像当年那位深具现代主义色彩的小说家。他甚至不忌破坏性和其他各种这个“性”那个“性”的西化造词。但是,大家却发现整体而言,从美国回来之后的舒国治竟然变得更古老,也更中国。因为他居然以散文为业,而且是一种很不时髦的散文。 散文原是老的,它快老到被人遗忘的地步(难怪我曾见过有些年轻人会批评某某某不写小说不写诗,所以不算作家。可见在他们看来,就连周作人、林语堂和梁实秋的作家地位也变得很可疑了)。当然,散文还是存在的,就文体而言,它甚至是最常见最普及的,小至一条手机短信,大至一份公文,皆可归入广义散文的范畴。正因其常见普及,散文遂成了一种最不文学也最(看起来)不必经营的文类。比起诗、小说与戏剧,散文少了一份造作,自然得有如呼吸饮水,凡常而琐碎。 我猜测这便是今日大陆杂文家日多而散文家益少的原因了。在我们的期待里头,杂文应该写得机巧锐智,处处锋芒,它的经营痕迹是鲜明可见的,它给读者的感受是爽快直接的。更要紧的,是它往往夹带议论。所谓有思想,所谓以小观大,皆与杂文的议论功能有关。相比之下,传统散文未免显得太过平淡,花草虫鱼之属的内容也未免太没深度。于是美文就兴起了,彷佛不经一轮斧凿,一番浓辞艳饰的堆砌,散文的文学性就显不出来。于是文化大散文就抬头了,似乎不发一声文明千年的哀叹,不怀国破山河在之思古幽情,散文就不够深刻。这么重的口味就好比现时流行全国的川菜(尤其是那些劣品),吃得太多,你就再也尝不出一口碧绿小黄瓜的鲜脆真味了,见到一尾活生生的黄鱼,你也只能想像它铺满红料躺在炙火上的模样。 就是在这个意义上,我说舒国治的散文古老。你看他有多无聊,居然用一整篇文章去写赖床,而且还要讨论赖床怎样才算赖得好:“要赖床赖得好,常在于赖任何事赖得好。亦即,要能待停深久。譬似过日子,过一天就要长长足足地过它一天,而不是过很多的分,很多的秒。”然后他还能分辨一个人是不是赖床的人,因为“早年的赖床,亦可能凝熔为后日的深情。哪怕这深情未必见恤于良人、得识于世道”。“端详有的脸,可以猜想此人已有长时没赖床了。也有的脸,像是一辈子不曾赖过床。赖过床的脸,比较有一番怡然自得之态,像是似有所寄、似有所遥想,却又不甚费力的那种遥想。”也许是我见识不广,但我的确好久没见过有人这么认真地去写赖床这样的题目了,如斯细碎,如斯地无有意义。而且他不故作幽默,没有埋伏一句引人惊叹叫人发嘘的punchline;也不联系什么名人伟业,没有扯出什么赖床赖出太平盛世的大道理。他就只是老老实实地写赖床:“我没装电话时,赖床赖得多些。父母在时,赖得可能更多。故为人父母者,应不催促小孩,由其肆意赖床。” 舒国治的散文更不是一般意义的美文,尽管它的确与审美(aesthetics)有关。这种审美是某种感官能力的开启,常如灵光一闪,以清简的文字短暂地照亮俗常世界之一隅,就像《哈利•波特》里面那国王十字车站里多出来的一个月台,一般人是看不见的,惟待魔法师随手一挥,它才赫然敞现。可是那座月台却示现得稳稳当当、平平无奇,彷佛早已在此,良久良久,而你之前明明看不到它,等到见着了,竟也不太讶异,觉得一切尽皆合理、凡事本当如是,只是自己一时大意,过去才会对它视而不见。 这便是专属散文的独特美学了,不像诗,它不会剧烈扭转观看事物的角度,使得宇宙万象变得既陌生又奇兀,相反地,散文总是稀松平常,就算说出了一点你想都没想过的道理,你也忍不住要点头认同,是啊,事情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似乎你很久以前也曾想到过这一点,只是不知怎的却把它给忘了。 就拿苏轼那篇脍炙人口的《记承天寺夜游》来说吧,全文不过百字,你说它讲了什么大道理呢?没有;你看它的修辞用字很华丽吗?也不。但大家硬是觉得它美,硬是要把它看成中国小品文的精粹。为什么?因为它好像说了很多,实际上却又什么都没说过。正是“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月夜竹柏有谁没见过呢?问题只在于“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所以散文的审美与散文家的想像力是与众不同的,他用不着像诗人那样祈灵缪斯,好在眉心修炼出一只魔眼;也用不着如小说家那般闭户向壁,苦筑一座不存在的蜃楼。他只需要闲下来一些,便见“庭下如积水空明”,然后再闲一些,便能将这很多人也许都曾看过但又不复记忆的景象写下来。他不该太费力气,也不可太着痕迹,轻轻一拭,那蒙灰的镜片方能顿时明朗,令人感到眼前万事依旧,可自己就是比往常看多了些什么。 出入尘世而不滞着,故闲人如舒国治者才能道出树木与房舍的本来面目:“再怎么壁垒雄奇的古城,也需有扶疏掩映的街树,以柔缓人的眼界,以渐次遮藏它枝叶后的另一股轩昂器宇,予人那份‘不尽’之感。”在这种目光的关照底下,就连下午的阵雨也意外的可喜:“理想的下午,要有理想的阵雨,霎时雷电交加,雨点倾落,人竟然措手不及,不知所是。然理想的阵雨,要有理想的遮棚,可在其下避上一阵。最好是茶棚,趁机喝碗热茶,驱一驱浮汗,抹一抹鼻尖浮油……俄顷雨停,一洗天青,人从檐下走出,何其美好的感觉。”而你却不觉这是故作怪论,强替阵雨说好话,反倒勾起了你记忆中的经历,去其狼狈,存其真趣,自己在心里细细印证他这番话的味道。 由于散文这种独特的审美面向太过贴近现实,不是这种心境,不是这种性情,便很难真切地写出这种稍稍偏移出现实的现实,所以文如其人的古训最能适用在散文家身上。我见过诗人很不像他的诗,更常见到小说家不像他的小说,却从未见过有散文家不像他的散文的。所以张中行就像张中行,余秋雨就像余秋雨,龙应台就像龙应台。舒国治,他的人就走在他自己的文字里,闲散淡泊,品位独具。我知道有些大陆读者看到这里就已经忍不住要说“这种品位很小资”了,他大概看了太多流行时下的广告,也大概太过年轻,遂将态度的悠闲与生活的讲究生硬地等同于小资,乃至于忘记了中国散文的古老传统,忽视了消费乔装以外的做人美学。 上一回在北京见到舒国治,我问他接下来会去哪里玩,不料他答道:“河南陈家沟。”我没听过有人会去那里旅游,非常好奇,接着他便解释:“陈家沟是陈氏太极的发源地,我想去看看。”我知道他不打拳,也不迷武术,他真正的理由可能就只是想去看看而已。不用再问,我就晓得他一定会先坐硬卧火车,听人家夜里喝茶聊天嗑瓜子;再乘大巴,隔窗观看道旁推车的老汉;眼皮稍倦,就合上小睡一会儿。等到一觉醒来,说不定便是陈家沟了。至于他回来之后会不会写篇文章记记那里的风土人情,也许会,也许不会,但这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这位玉先生的帖子都是不分段滴。55555555555555555。
“就拿苏轼那篇脍炙人口的《记承天寺夜游》来说吧,全文不过百字,你说它讲了什么大道理呢?没有;你看它的修辞用字很华丽吗?也不。但大家硬是觉得它美,硬是要把它看成中国小品文的精粹。为什么?因为它好像说了很多,实际上却又什么都没说过。正是“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月夜竹柏有谁没见过呢?问题只在于“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所以散文的审美与散文家的想像力是与众不同的,他用不着像诗人那样祈灵缪斯,好在眉心修炼出一只魔眼;也用不着如小说家那般闭户向壁,苦筑一座不存在的蜃楼。他只需要闲下来一些,便见“庭下如积水空明”,然后再闲一些,便能将这很多人也许都曾看过但又不复记忆的景象写下来。他不该太费力气,也不可太着痕迹,轻轻一拭,那蒙灰的镜片方能顿时明朗,令人感到眼前万事依旧,可自己就是比往常看多了些什么。”
——在我看来,中式小品文的精华和糟粕,悉在于此。
这位玉先生的帖子都是不分段滴。55555555555555555。
童志刚 发表于 2010-5-22 10:35
是啊是啊,看得俺两眼发黑~~~俺找个分段的贴上:

但少闲人——舒国治《理想的下午》序言

梁文道


     「若選擇住,我不會選紐約。……最主要的是它太抽象。……我常想,有人喜歡它,便因它抽象;這是紐約了得之處,太多的城市做不到它這點。而我,還沒學會喜歡抽象。」
  
  「日本是氣氛之國,無怪世界各國的人皆不能不驚迷於它。」
  
  「英國的全境,只得蕭簡二字。而古往今來英國人無不以之為美,以之為德;安於其中,樂在其中。」
  
  除了舒國治,我想不出還有誰能簡簡單單地只用兩個字就這麼精準地寫出紐約的抽象、日本的氣氛,以及英國的蕭簡。早在十四年前,我就領教過他這過人的本事了。那年香港快要回歸,他正預備要寫一本談香港的書(但始終沒有完成),於是我請他到我家裡夜聊,向我這個土生港人形容一下他所知道的香港。沒想到他竟然把這片我們傳統上習稱為「福地」的城市形容為「窮山惡水」。「由於沒有多少平地,他們總要在那麼彎曲狹窄的水道旁邊蓋樓,這些樓一面緊貼被人工剷平削尖的山丘,另一面就是曲折的海岸了,這麼險要的形勢,竟然就住了這麼多人。」我不得不承認,他說得很對,從這個角度看來,香港的確很像一座擁擠的邊塞,住滿了無路可逃的難民,此處已是天涯海角,再往前走就是陸秀夫負主投海的怒洋了。這,如何不是「窮山惡水」?
  
  舒國治眼光銳利,甚至可以說是毒,否則又怎能如此獨到又如此準確地掌握一個地方的特質呢?可是你千萬別以為他是那種禿頂冷沉、漠觀世情的思想家,不,他高高瘦瘦,走起路來像風一般迅捷,十分清爽,而且常帶笑容,隨處安然。他不介意和朋友在高檔的餐館裡暢飲貴價葡萄酒,但他自己的生活在許多都市人看來卻遠遠說不上舒適。住在溽熱的台北,他竟然堅持不裝冷氣,家裡也沒有任何多餘的東西,例如電視。就像他在《十全老人》裡所說的,他的理想生活是「容身於瓦頂泥牆房舍中,一樓二樓不礙,不乘電梯,不求在家中登高望景,顧盼縱目」,「穿衣惟布。夏著單衫,冬則棉袍。……件數稀少,常換常滌,不惟夠用,亦便貯放,不佔家中箱櫃,正令居室空淨,心不寄事也。」基於同樣的原則,「聽戲曲或音樂,多在現場。且遠久一赴,不需令餘音縈繞耳際,久繫心胸。家中未必備唱器唱片,一如不甚備書籍同義,使令暗合家徒四壁之至理也」。
  
  「家徒四壁」,這是何等的好品位,何等的好生活?今天老把「奢華」「尊貴」掛在嘴邊之輩,恐怕還要再過十多年才能領略其中意趣。
  
  我不想說太多舒國治這個人的事,我想談的其實是他的文章。只是他的為人為文無法不讓我想起「文如其人」這句老話,所以言其文就不得不從他的行止風範談起了。可是,經過現代文學理論的洗禮,人人皆知作者已死,「文如其人」早就是老掉牙的過時神話了,為什麼我還要用它去概括一位作家的書寫呢?那是因為舒國治的散文原就給人一種古老的感覺。你看,許多年輕讀者不都說「舒哥的作品不像是現代人寫的」嗎?正由於其古老,他才能迷倒一眾台灣讀者,成為彼岸十年來最最受歡迎的散文家。
  
  舒國治的古老,或許在他行文的韻律節奏,也在他用字的選擇,比如:「波羅的海上散列的成千島嶼,將斯德哥爾摩附近的水面全勻擺得波平如鏡,如同無限延伸的大湖,大多時候,津浦無人,桅檣參差,雲接寒野,澹煙微茫,間有一陣啼鴉。島上的村落,霜濃路滑,偶見稀疏的Volvo車燈蜿蜒游過。」
  
  然而,正如「Volvo」這個洋文所提示的,舒國治終究是位受過洋化教育、見過世面的現代人。上世紀八十年代,他趁著心裡頭仍抱一股嬉皮餘風,獨自浪游美國,按圖索驥,從一個小鎮走到另一個小鎮,每至一處便打點零工,攢點小錢,住得差不多了便再收拾行囊上路。此前,他本是台灣文壇的新星,以一篇小說《村人遇難記》贏得無數前輩驚異。而他居然放棄了自己的「前途」,忽然從大家的目光中徹底消失。
  
  等他回來,舒國治已經漸漸變成另一個人了。雖然他偶爾還會寫下這樣的句子:「她微低著頭,眼睛視線不經意地調在前下方的地面,輕閉著唇,有時甚而把眼皮也合上一陣子,隨著車行的顛簸,身軀也時而稍顯移晃。」「文藝」得很像當年那位深具現代主義色彩的小說家。他甚至不忌「破壞性」和其他各種這個「性」那個「性」的西化造詞。但是,大家卻發現整體而言,從美國回來之後的舒國治竟然變得更古老,也更中國。
  
  因為他居然以散文為業,而且是一種很不時髦的散文。
  
  散文原是老的,它快老到被人遺忘的地步(難怪我曾見過有些年輕人會批評某某某不寫小說不寫詩,所以不算作家。可見在他們看來,就連周作人、林語堂和梁實秋的作家地位也變得很可疑了)。當然,散文還是存在的,就文體而言,它甚至是最常見最普及的,小至一條手機短信,大至一份公文,皆可歸入廣義散文的範疇。正因其常見普及,散文遂成了一種最不「文學」也最(看起來)不必經營的文類。比起詩、小說與戲劇,散文少了一份造作,自然得有如呼吸飲水,凡常而瑣碎。
  
  我猜測這便是今日大陸雜文家日多而散文家益少的原因了。在我們的期待裡頭,雜文應該寫得機巧銳智,處處鋒芒;它的經營痕跡是鮮明可見的,它給讀者的感受是爽快直接的。更要緊的,是它往往夾帶議論;所謂「有思想」,所謂「以小觀大」,皆與雜文的議論功能有關。相比之下,傳統散文未免顯得太過平淡,花草蟲魚之屬的內容也未免太沒深度。於是「美文」就興起了,彷彿不經一輪斧鑿,一番濃辭豔飾的堆砌,散文的「文學性」就顯不出來。於是「文化大散文」就抬頭了,似乎不發一聲文明千年的哀嘆,不懷國破山河在之思古幽情,散文就不夠「深刻」。這麼重的口味就好比現時流行全國的川菜(尤其是那些劣品),吃得太多,你就再也嘗不出一口碧綠小黃瓜的鮮脆真味了;見到一尾活生生的黃魚,你也只能想像它鋪滿紅料躺在炙火上的模樣。
  
  就是在這個意義上,我說舒國治的散文古老。你看他有多無聊,居然用一整篇文章去寫賴床,而且還要討論賴床怎樣才算賴得好:「要賴床賴得好,常在於賴任何事賴得好。亦即,要能待停深久。譬似過日子,過一天就要長長足足地過它一天,而不是過很多的分,很多的秒。」然後他還能分辨一個人是不是賴床的人,因為「早年的賴床,亦可能凝熔為後日的深情。哪怕這深情未必見恤於良人、得識於世道」。「端詳有的臉,可以猜想此人已有長時沒賴床了。也有的臉,像是一輩子不曾賴過床。賴過床的臉,比較有一番怡然自得之態,像是似有所寄、似有所遙想,卻又不甚費力的那種遙想。」也許是我見識不廣,但我的確好久沒見過有人這麼認真地去寫「賴床」這樣的題目了,如斯細碎,如斯地無有意義。而且他不故作幽默,沒有埋伏一句引人驚嘆叫人發噓的punchline;也不聯繫什麼名人偉業,沒有扯出什麼賴床賴出太平盛世的大道理。他就只是老老實實地寫賴床:「我沒裝電話時,賴床賴得多些。父母在時,賴得可能更多。故為人父母者,應不催促小孩,由其肆意賴床。」
  
  舒國治的散文更不是一般意義的「美文」,儘管它的確與「審美」(aesthetics)有關。這種審美是某種感官能力的開啟,常如靈光一閃,以清簡的文字短暫地照亮俗常世界之一隅,就像《哈利·波特》裡面那「國王十字車站」裡多出來的一個站台,一般人是看不見的,惟待魔法師隨手一揮,它才赫然敞現。可是那座站台卻示現得穩穩當當、平平無奇,彷彿早已在此,良久良久;而你之前明明看不到它,等到見著了,竟也不太訝異,覺得一切盡皆合理、凡事本當如是,只是自己一時大意,過去才會對它視而不見。
  
  這便是專屬散文的獨特美學了,不像詩,它不會劇烈扭轉觀看事物的角度,使得宇宙萬象變得既陌生又奇兀;相反地,散文總是稀鬆平常,就算說出了點你想都沒想過的道理,你也忍不住要點頭認同,「是啊,事情本來就是這個樣子」,似乎你很久以前也曾想到過這一點,只是不知怎的卻把它給忘了。
  
  就拿蘇軾那篇膾炙人口的《記承天寺夜遊》來說吧,全文不過百字,你說它講了什麼大道理呢?沒有;你看它的修辭用字很華麗嗎?也不;但大家硬是覺得它美,硬是要把它看成中國小品文的精粹。為什麼?因為它好像說了很多,實際上卻又什麼都沒說過。正是「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月夜竹柏有誰沒見過呢?問題只在於「但少閒人如吾兩人者耳」。所以散文的審美與散文家的想像力是與眾不同的,他用不著像詩人那樣祈靈繆斯,好在眉心修煉出一隻魔眼;也用不著如小說家那般閉戶向壁,苦築一座不存在的蜃樓。他只需要閒下來一些,便見「庭下如積水空明」;然後再閒一些,便能將這很多人也許都曾看過但又不復記憶的景象寫下來。他不該太費力氣,也不可太著痕跡,輕輕一拭,那蒙灰的鏡片方能頓時明朗,令人感到眼前萬事依舊,可自己就是比往常看多了些什麼。
  
  出入塵世而不滯著,故閒人如舒國治者才能道出樹木與房舍的本來面目:「再怎麼壁壘雄奇的古城,也需有扶疏掩映的街樹,以柔緩人的眼界,以漸次遮藏它枝葉後的另一股軒昂器宇,予人那份『不盡』之感。」在這種目光的關照底下,就連下午的陣雨也意外的可喜:「理想的下午,要有理想的陣雨,霎時雷電交加,雨點傾落,人竟然措手不及,不知所是。然理想的陣雨,要有理想的遮棚,可在其下避上一陣。最好是茶棚,趁機喝碗熱茶,驅一驅浮汗,抹一抹鼻尖浮油。……俄頃雨停,一洗天青,人從簷下走出,何其美好的感覺。」而你卻不覺這是故作怪論,強替陣雨說好話,反倒勾起了你記憶中的經歷,去其狼狽,存其真趣,自己在心裡細細印證他這番話的味道。
  
  由於散文這種獨特的審美面向太過貼近現實,不是這種心境,不是這種性情,便很難真切地寫出這種稍稍偏移出現實的現實,所以「文如其人」的古訓最能適用在散文家身上。我見過詩人很不「像」他的詩,更常見到小說家不「像」他的小說,卻從未見過有散文家不像他的散文的。所以張中行就像張中行,余秋雨就像余秋雨,龍應台就像龍應台;舒國治,他的人就走在他自己的文字裡,閒散淡泊,品位獨具。我知道有些大陸讀者看到這裡就已經忍不住要說「這種品位很小資」了,他大概看了太多流行時下的廣告,也大概太過年輕,遂將態度的悠閒與生活的講究生硬地等同於「小資」,乃至於忘記了中國散文的古老傳統,忽視了消費喬裝以外的做人美學。
  
  上一回在北京見到舒國治,我問他接下來會去哪裡玩,不料他答道:「河南陳家溝。」我沒聽過有人會去那裡旅遊,非常好奇,接著他便解釋:「陳家溝是陳氏太極的發源地,我想去看看。」我知道他不打拳,也不迷武術,他真正的理由可能就只是「想去看看」而已。不用再問,我就曉得他一定會先坐硬臥火車,聽人家夜裡喝茶聊天嗑瓜子;再乘大巴,隔窗觀看道旁推車的老漢;眼皮稍倦,就合上小睡一會兒。等到一覺醒來,說不定便是陳家溝了。至於他回來之後會不會寫篇文章記記那裡的風土人情,也許會,也許不會,但這又有什麼要緊的呢。
  
  (本文系舒国治《理想的下午》一书的序言)
不要对着偶的头像看啦,看晕了本人概不负责滴~~
看过了。喜欢旅游,喜欢行走,而又有可能没有多大机会亲身实践的人,看看这书也会有好心情,望梅止渴嘛。
总有一天,我会遇见我内心的生命,会遇见藏在我生命中的欢乐,尽管岁月以其闲散的尘埃迷糊了我的道路。
“就拿苏轼那篇脍炙人口的《记承天寺夜游》来说吧,全文不过百字,你说它讲了什么大道理呢?没有;你看它的修辞用字很华丽吗?也不。但大家硬是觉得它美,硬是要把它看成中国小品文的精粹。为什么?因为它好像说了很 ...
周泽雄 发表于 2010-5-22 10:53
比如国人好言空灵,有的真有所得,而有的呢!只是故弄玄虚的似乎若有所得罢了!于是我们看很多文章,经常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其实只是妄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