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我的书缘

我的书缘
朱健
  乙酉春夏之交,曾发宏愿,写一篇《隐于名物》小记扬之水也。摩挲其《诗经名物新证》、《古诗文名物新证》两部大著恒月,感叹装帧印制精美堪称“名物”外,未能着一字。无他,精力衰朽日甚,读书过目即忘,作文百十字辄止,宏愿落空,可惜如此好题目。近日董宁文君命题作文:《我的书缘》,也是好题目。水、文两位均颇切题。论资排辈,扬之水占先,试写千儿百八字,稍了心愿。

  月前为小书《往事知多少》作后记,主要说自己古稀岁月后书缘牵系,又是作文,又是出书,不亦乐乎。考其发端皆蒙当年《读书》主编沈昌文“发现”,吴彬赵丽雅两金花“扶植”之故。今年五月间扬之水来湘做“名物之旅”,谈及这段故事,尚赐我“铁杆作者”雅号。有趣的是当年虽信稿频频往还,我却一直不知道文词雅静淑女形象的赵丽雅,即《了望》周刊“脂麻通鉴”专栏老辣文章作者扬之水。直到她寄来《终朝采绿》一书,才知道金花多彩多姿。正读大学的孙女见到此书央求独得一册。扬之水知悉立即寄来,并附短笺,寄殷殷祝福之意。慧心可人超越“读编往来”,拉近了个人距离。她离开《读书》后,不以老朽见弃,先后相约加盟其所策划之“茗边老话”丛书,为新创《万象》写稿。书札往来越套越近乎,家长里短,身边琐事,无所遮拦。曾记某年春节后来信称:几天未出大门,节后出门一瞧,居委会大妈为人民服务到家,代贴春联一副,“三个热爱辞旧岁、五讲四美迎新春”是也。立时“肺都气炸了”,又不能撕,奈何?无可奈何。书缘延申至家长里短,难免无厌之索。比如张中行先生有《赵丽雅》一文,以老气横秋口吻盛赞伊人才情若柳如是,又能写马湘兰式小楷,读后留下印象。一九九七年夏初我有京城之旅,电话向赵女士报到。几句寒暄,想起马湘兰,冲口而出一句“来一张你手里的绝活”。从未谋面而能心照不宣洞悉绝活所指,电话彼端当即满口应承。后来果然收到“沐手敬书”《归去来刺》长卷,再后来又寄赠《诗》摘句扇面一帧。遂令寒素之家,平添镇室之珍。

  还有一珍,无意间得之。乃赵女士摄于国子监“晚清进士题名碑”前的倩影小照。座座巨碑高耸,绿树浓郁成云,清幽古雅风景,映衬现代女性盛装(白鞋、黑色长裙、裸臂圆领天蓝上衣,身前大红宽边帽,惹火眼球)亭亭而立,情思绵绵,图画天成。历史契合无间,自然引人瑕思:多少前代文化精英,正凝神注目读书种子,薪火承传。小照背面,有诗意浸润蝇头小楷:“冷冷清清,寻寻觅觅,寻访旧迹不得,于是一脸无奈与惆怅。”犹如触景生情,无意间流露出一声叹息,无限深情,清韵悠悠。或问伊人何为而大伏天香汗淋漓寻访国子监?倩影小照缘何到我家?想来想去,不说也罢。因为有些偶然事件的“影子”,往往比事件“本身”具有更宽泛的解读空间。一旦说破,大杀风景。

  说来说去,与扬之水笔墨交往十数年,面对面仅两次,皆杯箸之间,片时言欢,难及深义,故相互知之甚少。而书缘,与书结缘,因书而及人结缘,妙趣在于不计其余。是以淘洗尘嚣,净化凡俗,成就一个虚拟空间,进行“影子”与“影子”的对话。神交二字,最为精当。当然也有真人真事一面。比如求学问道、疑义相与析,皆纸写笔载,口讲指画,来不得半点虚拟。但其乐趣,终属精神餐叙,少见功利。这方面我向扬之水请益多次,均蒙引经据典,解说详瞻,惠我良多。有时发现老朽作文疏漏错失,亦径直相告。有趣的是往往“警告”,更正文中不允许说明出自她的指正。有次连用三个惊叹号,可谓声色俱厉。想来是顾及老朽颜面给以“投案自首”机会也。此之谓友直友谅友多闻,因书结缘,我于暮年得之于忘年交,大幸。唯《隐于名物》写不出来,有点不好意思。

乙酉冬至
近来迷上扬之水的文字了。遂搜索她的资料,找到这个旧贴。原贴是老残油记05年贴的。老贴虽找到,字太小。重新贴出学习。
查到张中行先生写有《赵丽雅》一文,却没有找到。听说里面有扬之水在王府井卖西瓜的故事。想来一定有趣。

已准备搜罗赵女士所有的书来读。
终于找到部分了。

张中行笔下的赵丽雅(注:赵丽雅为扬之水原名)
    
    张中行先生在他的《负暄三话》中,撰有《赵丽雅》一文,对赵丽雅其人、其才有生动的描述。以下我们摘选了文章的部分内容,以飨读者。———编者
    
    她身量不高,体形不窈窕,一见就大致可以断定是福建人。但她又说也可以算浙江人,为什么,她说过,我没记住。何时何因北来,上过什么学校,我也问过她,只是把答话当作耳旁风,吹过去就不管了。她的经历,除去嫁个规规矩矩的高干子弟,生个孩子之外,任《读书》编辑之前,我最清楚的是,大革命时期,也是她的少女时期,在北京王府井大街一食品店操刀卖西瓜。这方面她也是全才,由开卡车到瓜地去运,到切成块在门口叫卖,都会。就这样,连续七年,其后跨过一两个与文有些关联的小桥,就走入《读书》,终于投刀而改为拿笔。这变动像是颇为离奇,其实也未背离因果规律,是她的生活早已离奇。这是上工时间开卡车,或在店门口叫卖,下工以后就拿起书或笔,从不休息。日久天长,功能自然成,被《读书》发现,于是改行,在她看来,对了口。
    
    ……先说聚书,我年轻时候也热过,但现在回想,与她相比,至多是人体发烧时候,40℃吧,她是到了沸点,100℃。有事实为证。她有一次跟我说,每月入款,工资加稿酬,百分之七八十买书。我说:“那你怎么生活呢?”她说其他方面尽量节省,比如办事赶不上回家吃饭,就在路旁随便买点什么,吃到不饿得难过就得。食如此,衣是我眼见的,不只陈旧,而且不合身,以鞋为最,像是总比脚长半寸。脂粉、唇膏之类当然更没有。总之,是名为青年妇女,外表却像个蜷伏街头的流浪汉。我说:“这样过日子,你的丈夫没有意见吗?”她说,不只丈夫有意见,连孩子也有意见。可是她改不了,只好用稿酬调节,可不说的就不说,日久也就相安了。我却有时越俎代疱,想多管点闲事,劝她可以少买点。理由是:一,有些书用处不大,买了,要给它找藏身之地,不合算;二,有些书太贵,伤筋动骨,为它费力,发愁,更不合算;三,聚,也许是一乐,最终还有散的问题,越多越不好处理。这最后一个理由,她正在盛年,自然不会想到。至于前两个,我认为她是应该想想甚至采纳的,可是,仍是由于热度太高,她像是连想也没想。也有事实为证。一次她来,给我看一种新买的书,某大学收藏的名人书札的影印本,相当贵,我翻了翻,人和内容都不重要,就说,像这样的书,白送我也不要,因为无用,还要占地方。她笑了笑,把书放在书包里。还有一次,是托我找《中国古代书画图目》的第一册,说她已经买了几本,只是缺第一册。我问编这部书的符君,说共要印24册,平均一册定价300元上下,这样,买全了就要七八千元,钱数太大是一难,再有,如何安置呢?我当然又要说我的偏见,可是她像是听而不闻,只说她的理由,是怕放过就买不着。其实,对于这惟恐不能得的心情,我还是同情的,所以说是说,做是做,比如某种书我有重本,托人由香港买《林徽因》,要两本,其中一册就送给她。
    
    聚书说完,接着说读书。仍由比较方面下笔,我,不避自吹自擂之嫌,一生没有离开书,可是谈到勤和快,与她相比,就只能甘拜下风。这像是给她吹,给她擂,为了取信于人,要有证据。自然只能是间接的,因为我见到她,都是办什么事而不能摊开书本的时候。证据是听她说,关于书的情况,尤其新出版的,简直是如数家珍,显然这只能由多读来。多读的结果是多知,多到什么程度?举我亲历的一件事为例,是有人约写《滹南遗老集》的介绍,介绍完,要举参考的版本,当然最好是今人新整理的,可是有没有,不知道,于是向她求援,我话说完,她毫不思索就答:“没有。”这大胆的自信就是由勤来。与勤相比,读书之快就更使人惊讶。只举两事为例。一是来取稿,她拿到手总是先看一篇,有些篇字数多,七八千,她也是如翻旋风装的书,并且立而不坐,一会儿就往书包里装。又一次是一封信里附带提及,是好容易得一个无事的星期天,才把王泗原先生的《古语文例释》和《楚辞校释》看了一遍。凡是读过这两部大著的人都知道,合起来80万字,而且内容精深,记得为介绍前一种,我断断续续看了半个多月,后一种则至今未敢开卷,可是她却只用了一天!一目十行不成,还有什么办法呢?我是一直到现在也说不清楚,所以也就只能赞叹了。
    
    书说完,再说写。也分为勤和快两个方面。她读得多,近水楼台,写也大多数是书的评价。挑帘之前,是靠写的勤被《读书》相中的。任《读书》编辑之后,职业与兴趣合流,她笔下的产品就更多。也许是怕人讥为为稿酬而昼夜奔忙吧,她发表文章都是用笔名。笔名不少,来源都是《语丝》式,翻开书,碰,如宋远,就是翻开《诗经》碰来的。文章多为蜻蜓点水式,不很长,少平铺直叙,可是精义与妙语叠出,能使读者感到有滋味,值得细咀嚼。这样的评价文章,几年以前她就选辑了一本,取名《柿楼读书记》。书名雅,却是不折不扣的写实,因为书确是在楼上读的,而楼窗外也确实有合欢树(所谓)和柿树。值得大书特书的是这本书,我亦与有荣焉,因为让我写序文,我就真写了。也许就因为曾有写序之雅,不久前见面,她告诉我,发表的这类文章,已经又够一本。产量多,来于勤,也来于快;却不一定更多靠快,因为可以用时间来调节,废寝忘食,不干别的。所以关于快,还值得举个例证,是我的拙作《负暄续话》即将出版的时候,我人微言轻,怕问世之后无人过问,于是向广告家学习,把书的原稿送给她,希望她写个介绍,吹捧几句,刊于《读书》。稿交她的第二天早晨,我正在办公室吃早点,有人叩门。开门看,是她的丈夫,上班顺路,来送;一篇稿子。我打开一看,就是我那本拙作的介绍,长达两千字。我很惊讶,问何以这样快。她丈夫说,是晚上翻看了原稿,该睡了,躺一会儿,说睡不着,起来写的,“让我顺路送来,看看成不成。”我看了,并传给同屋的人看,都觉得见解深而文笔灵,赞叹不已。
这是一颗读书的种子啊。

貌似《读书》新左之后她就离开了吧?
群众滴眼睛是雪亮滴
雪亮滴眼睛是不明真相滴
她还有一本随笔《脂麻通鉴》,现在大概不容易买到了。
对读书快的人,真是佩服得不行。
她二百来页一本书,我用了断断续续两个多月才读完。这中间还同时看着其它的书。
也是因为这本书我读得特别细,几乎是不放过每一句话。每一句话都值得认真来读。在我读过的书中,有这种待遇的,还真不多。
真是的读的。不是看的。
可以出声读书的地方,我总能找到。
有的篇目不止读了一遍两遍。
谢谢梅版钩沉.赵真是一个很纯粹的读书问学之人.几次来长,俺都出差了,觉得损失蛮惨重的.
网上有两个电子书 诗经别裁(扬之水). 扬之水《脂麻通鉴》
  搜的
  扬之水:谷林先生的最后一通来书
  
  
  得知谷林先生最后的消息时,是腊月十五的十一点十分,彼时正在太原,不过即便在北京,又能如何呢。当夜梦中与《读书》的老同事相会,向吴彬和贾宝兰报知此事,不禁痛哭失声。当时在场还有止庵,吴彬问他谷林先生得寿多少,答曰:九十二。是耶非耶?醒后才想到我对先生的生年其实并不清楚。然而先生的生日是双十二,不用记也从不会忘。最近一个双十二之前寄贺卡时曾预告将有新出的一册小书献上,《终朝采蓝》也就在不久之后寄往航空学院。只是与以往不同,等了很久也没有收到回信。曾动念一通电话,但想到先生前信说到接电话的种种不宜,便打消了念头。
  归家后急急展开先生来书,--原即置于案头,准备好好写一封回信的。信封上面的邮戳很清楚,为"2008.10.12.15"。也就在这时才发现收信人写的是“杨丽雅”,而这是多年通信中从来没有过的。
  工楷细书,写满三叶,搬迁之后的起居细节颇多述及,琐琐细细间更不时倾注着对我们这些“小朋友”的爱。诸般揄扬之词是先生一贯的奖掖后进的做法,也是先生书信中惯有的幽默。这里谨把它完完整整钞录于下。--
  水公道席:
  采蓝集于九月五日拜受,欢悦之至。我有几位书法朋友,如赵龙光,徐重庆,自牧,但我则以为安迪应推首席,但其书名或为画名所掩。此番奉手教,乃代其谦称为“准书法家”,岂因句前有“除我之外”一语耶?公既精经史,长于考证,盛传于海内外,人乃不复数及于此,盖目以为小道无足名也。仆得此书,深爱封面题字,构成素雅的设计,凝眸不急于展阅,容为我公所笑。而展卷得手书,又说“不日即可收到薛原先生寄来的一册良友杂志”,不意迟至竟月,迄未到手,大约编务琐杂,遂为薛公遗忘欤?但仆目力日益荒损,看书能耐急疾递减,编叶至于80的采蓝集,……
  以上十行,写成多日,今日阳光较好,乃到老伴室内续写,发现上面所写,多有错字,也不知该如何改写,只得任它去了。我公往日谓我乡音未改,我的口语,只能听去三、五成。今天看我的笔谈,想依然当年成色也。但忽问及寒斋电话号码,则转觉新鲜,如何又说小朋友们都老了呢,而岁月的残酷独于鄙人额外宽厚呢?82314433,向不保密,只是接听不易。我从坐椅上起立走到话机边,须有耐性等待,最快机声发至第五遍,我才能拿起话机听筒也。所以小女如不在家,往往无人接听。我们两老,她双耳失聪,我则腿脚无力,故渴望捧读吾公细字书,至恐“小朋友”好奇,忽试新声,万一腿软,或有意外,诚困难不易料及者。
  上边续写一天,今日决意加工上交。昔贤有云:“生老病死,时至即行。”此之谓“安命”。我们一家移寓航校,已逾两年。初来时极爱环境雅洁。我初到第一日,出门便跌了一交,邻右大惊,我则安然无事,便轻松起立,但自此不免稍有戒心,并从此扶杖。现在倒也可倚杖缓步。只是今年却大变样了,独坐起立,头晕身摇,起立后不能即刻开步,须稳站片刻。从此也就不再出门,只在三间内室缓缓往还,自谓加强运动,并坚持“保健按摩”。按摩虽至今坚持,漫步乃逐渐递减。初来时曾按东四原状,上下午各上街一次,每次千步。到此新居,始每日只走一次,而不再出家门,却又减步数,自七百至五百,再减至三百,今则但“三餐两解”耳。更令人烦恼的是记忆力的不断退化,每日反复问妻、女是何日?星期几?问小女出门去何时回家,能买些邮票回来否,如此等等。看书极少,阖卷已忘。于是只得从头重看。写至此句,大喜过望,乃记起曾向吾公反对辽宁的新万有文库的版面,公不同意我的批评,坚持本薄字小,便于查阅也。此言到此刻不曾忘掉,足证我的记性有时倒犹管用,并不像上边所说的那般悲观--但又想反询吾公依旧坚持旧说否?您是忘却了抑或改变观点了?“小朋友”是否也会随“机”应变呢?
  是的,毕竟您依旧是我的“小朋友”,盖记性之外,尚有“悟性”。读大札头一节中有“给家中的大、小二李看”,我先懵了好一阵子,终久想明白了,足证尚未痴呆。但接着每天读采蓝集,终于攻坚难克,于是傻想倘得薛先生寄到那本杂志,或者能一见倾心乎?直至信末讲到十一月别有新书,竟是宋元明金银器研究,呜呼哀哉--这是鲁迅翁的金玉良言,这里只好“呜呼”了。
  不过董宁文君所作的描摹并不失真--我们四个人的合影,终究仅有一个白头(可惜止庵代编的书信几叠中没有加入此照,出版社且又忘记此书的重版)。总之,我吃得下,睡得实,大约小女炊艺高强,以往我从未感觉眼下香甜。睡眠亦极香甜,入寐快,早睡早起,深信接待小朋友们,当犹能款款有礼也。安迪到此,必能偕公见访--那时如新居已经落成迁入,我亦必将安迪所盼苦雨翁手札检出奉成(呈)也。
  书不尽意,草草敬叩禫(潭)安,并望著集之余,能仍有细字书源源见馈也。
  稽答拖延,并乞见谅。以上复字亦不重看,公发现错别字,大概不会打我手心,且必能为一笑补正也。
  祖德长揖,零八年十月十一日十七时
  如今知道,这是先生和我的最后一次笔谈,而信中的“昔贤有云‘生老病死,时至即行’,此之谓‘安命’”,此际读来竟像是平静的诀别。写给先生的新春贺词其实早已备好,只待佳节临近时寄出。--
  初岁元祚,吉日为良。
  俯视文轩,仰瞻华梁。
  愿保兹善,千载为常。
  --节陈思王《元会》句
  此时此刻,它仍然可以成为我的深悲中的祝福。
  戊子年腊月十六
这样的传奇经历怕是中国才有。
受教,感谢梅茗。找呀找,找到了一个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