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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17 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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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其仁:黄金管得住超发货币的冲动吗
本周实在热闹,美联储第二波定量宽松(QE2)出笼,加上G20峰会开锣,全球经济究竟怎么了,中国当如何应对,引发评论无数。我读到英国《经济学人》杂志提出的辩护,是说QE2虽属非常规但毕竟还是宽松货币政策中的一种。依作者之见,只要行货币宽松之策,长期债收益率下降,股价上扬,美元汇率走低,当然可以刺激经济增长。至于此举是不是引发通胀预期,那是以后的事,反正当下美国经济,与其担心通胀,不如担心通缩。
类似“宁冒通胀之险,也要先保经济增长”的论点,我们早就耳熟能详。金融危机以来,这也差不多是全球各主要经济体共同的主旋律。美国的麻烦,在于即使进入所谓后危机时代,经济增长还是步履蹒跚,特别是失业率居高不下。既然宽松货币已帮美国渡过金融崩溃的难关,再来一回,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批评意见的主要着眼点,是美国又一波宽松货币对全球的影响。那可是好大一个“外部性”。因为美元一身二任,既是一个国家的国别货币,又是全球最重要的储备货币。倘若美国只以本国物价指数为依归,在CPI还没有升到令公众和政客不安之前不断大手宽松货币,那美元作为一种可以流出的货币(outsidemoney),大肆流向增长较快、通胀压力较大的新兴市场的国家和地区,会不会把别人淹掉了一大片、自己还毫无感觉呢?
另外一个外部影响,是美元走贬等于别国货币升值。这对增加美国出口或许有利,至少很多人是这样以为的,但对他国出口就有抑制作用。如果这些受影响国家还担心经济走弱或“二次探底”,那QE2也将造福美国、遗祸他人。
不过再次定量宽松对美国自己的影响究竟如何,在一流的专家那里也很有些不同的看法。本周二,格林斯潘的前任PualVolker在2010北京国际金融论坛上讲,美国的失业压力需要几年时间逐步化解,大手松货币无济于事。这位前任的美联储主席,本专栏曾经介绍过的,是上世纪80年代美元与黄金脱钩之后,以坚定的货币紧缩力挽美国通胀狂澜的了得人物,当然知道高失业是对付高通胀的一种代价,舍不得付出必要的代价,就没有美国经济的未来。芝加哥期货市场的总裁也认为,在QE1的效果尚不清楚的情况下,急急推出QE2实属不智之举。
比较根本的,是世行行长佐立克关于重回某种修订过的金本位制度的意见。不谈细节,重建金本位的建议在每次重大的全球性危机后都出现过。其实奥地利学派的经济学家,多少年前就坚持非金本位不足以解决法定纸币的问题,因为管不住货币当局超发货币的冲动,市场经济的根基动摇,那就万事皆休。
从这次危机及应对的经验来看,仅从货币政策讨论问题的确不足够,有必要到货币制度的层面观察现象、讨论问题。这当然不是说,货币政策是松还是紧、特别是各国货币松紧力度之间的协调不重要。问题是,靠开会、辩论、投票等等来决定货币政策的松与紧,定对了好办,定错了又怎么办?货币政策有时滞性,等到发现后果不佳,再评论、再开会、再辩论、再投票?至于各国之间的货币协调,像最近美联储的第二波宽松,选在G20之前出台,摆明就是一个不交付国际讨论的事项。对他国有影响吗?影响到谁、谁去对付就是了。
于是诉诸金本位,以此约束货币当局。倘若各主要国家的货币都受到黄金的约束,全球金本位卷土重来,金融麻烦当然少得多了。以QE2为例,如果还是十九世纪八十年代的经典金本位,主要西方国家的货币直接就是黄金量的表达,那么除非美国财政部突然多出一大块黄金储备,伯南克就算有天大本领,也发不出6000亿美元来购长期国债呀!在承诺以黄金为本的货币制度下,例如1971年以前的布雷顿森林体系,美联储也不容易如此宽松货币,因为持有美元的各国,不但可以口头问责,还可以凭券到美国财政部兑换黄金,看看山姆大叔的承诺究竟值多少钱。
金本位也根除了汇率战。既然各主要货币都以金为本,或与承诺金本位的货币以固定汇率相联,那就无须做什么动作也可维系汇率的稳定,国际间又何来汇率的纷争?在此环境里,国际贸易得到“黄金-价格机制”的自动调节,甲国若对乙国有了贸易顺差,等于多赚到乙国的钱 (黄金是也),钱多导致甲国物价上扬,直到贸易品成本增加,把顺差减下来。反之,逆差国货币外流,物权下跌,不需要逼别人升值也可恢复平衡。
简言之,金本位有效约束各国政府对内无从乱抽“通胀税”,对外不能通过操控货币汇率以邻为壑,以此构造和平发展经济的环境,当然是上佳的货币制度。这也是长久以来,“重返金本位”的主张屡屡出头的原因吧。
像讨论其他经济问题一样,良好的愿望不但令人尊敬,而且也拥有格外强大的感召力。不过,为了让良好的意愿真的通向天堂,我们还是要重视实现此种愿望的条件和机制。对于种种金本位的构想,我们要提醒一点,千万不要以为是黄金的物理特性,才约束了人类超发货币的冲动。
没错,黄金和其他贵金属储藏有限、开采不易,充作货币的本位,随便多供应货币的想头就受到了约束。不论多么大事不好,打别的主意可以,开货币笼头大肆放水是没门的。因为货币币值稳定,所以物价稳定,不会动不动相对价格风起云涌,物价总水平涨落无度,弄得投资者、生产者无所适从。这也是金本位制度最明显的优势。人们赞美金本位,要求回到金本位去,根据也在这个地方。
但是,并不是黄金具有不易增加的物理特性,才成为金本位货币制度的主角的。让黄金当上货币的,是人类的选择。要不是人类有意愿,至少愿意接受保值程度高的商品来充当交易媒介和储存手段,黄金的物理特性又有什么用?是为了交易的方便和公道,人们千选万选才从很多不同自然物质中选中了黄金的。这是说,选可靠的交易媒介是因,黄金被选中是果。倘若造物主从来没有“造出”过黄金,会不会没有其他东西跑出来满足人类关于货币的要求?我想还是有的,货币史上充作货币的可以开出一张单子来,而货币史并没有终结。
废除金本位的也是人类。远的不说,经典金本位那样尽如人意,为什么坚持不过第一次世界大战?布雷顿森林体系费了那么大的力气达成协议——据说是第一个靠协议运行的货币体系——为什么仅仅二十多年后就漏洞百出,最后以美国食言、金本位崩溃而告结束?黄金的物理特性没有改变,金本位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我们有没有一个统一的理论可以解释货币制度变化的命运?
通过这次危机,我以为关键在于人类具有害怕疼痛的倾向。作为斯密认定的天生倾向交易的动物,人们需要交易媒介(货币),又担心货币币值不稳定损害交易的进行,这一种“怕痛”心理,引发了不断寻找更可靠、更保值货币的持续努力。但是,在某些情况下,超发货币——让货币贬值——也同样成为减轻短期疼痛、避免经济调整代价过大的一种手法。当企业破产、机构转型、工人失业和政府从现存经济结构收取的税收和其他利益的难度陡然加大,超发票子能够减少“结构改革”的痛苦的时候,“准则至上、不通人情”的金本位就容易遭到唾弃。
这样看,实际的货币制度取向,似乎服从“两痛相权取其轻定理”。货币和物价不稳定的痛苦更大,货币制度就向金本位靠近;经济调整的痛苦更大,则向易于放水的货币制度演变。当今世界的麻烦在于,虽然全球化把主要经济体联成一气,但各国经济的“痛点”尚有不小的距离。缺乏对不同的痛点加以权衡的大体一致的感受,全球重回金本位的难度极大。如果这个判断对头,货币汇率的协调恐怕还要另辟路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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