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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11-1-16 15: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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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五四运动前后,北方学派方以文学革命整理国故相标榜,立言务求恢诡,抨击不厌吹求。而南雍师生乃以继往开来融贯中西为职志,王伯沆先生主讲四书与杜诗,至教室门为之塞,而柳翼谋先生之作中国文化史,亦为世所宗仰,流风所被,成才者极众。在欧西文哲之学,自刘伯明、梅迪生、吴雨僧、汤锡予诸先生主讲以来,欧西文化之真实精神,始为吾国士夫所辨认,知忠信笃行,不问华夷,不分今古,而宇宙间确有天不变道亦不变之至理存在,而东西圣人,具有同然焉。”①即使在北京,燕京大学的张尔田、邓之诚等人,与青年学生的关系也相当融洽。燕大以学生为主体的史学会能够持之以恒,人才辈出,他们的影响至关重要。
民国以后,老辈的社会交往和文化观念与现实格格不入,面对西学和新文化的冲击,努力维系旧学,并开展了一些学术活动。主要有以下各项:
(一)编纂史志。民国时期,中央和各省重视正史、方志的编修,除少数地方外,老辈学人在其中扮演主角。如国史馆以王闿运为馆长,后改设国史编撰处,总纂王树翰,编辑主任屠寄,李经畲、黄维翰,路朝銮、熊国璋、宾玉瓒、陈浏任分纂。1927年秋,张作霖再改国史馆,柯劭馆长,王树柟总纂。清史馆“最初总纂为缪荃孙、马其昶、秦树声、吴士鉴,继则为柯劭、王树柟、吴廷燮、夏孙桐;纂修为金兆蕃、金兆丰、章钰、俞陛云、吴怀清;协修为张书云、李哲明、戴锡章、奭良、朱师辙,此皆成书时之氏名也。若最初之纂修,尚有姚永朴、张尔田、陈曾则、袁励准、王式通、刘师培、夏曾佑;协修有李岳瑞、朱孔彰、陈敬第、罗、邵瑞彭、赵世骏,皆一时知名之士也。”②各省新修通志,亦多由老辈主事。吴廷燮总纂《辽宁通志》,沈曾植主持《浙江通志》、陈衍主持《福建通志》、傅增湘主持《绥远通志》,宋育仁主持《四川通志》,梁鼎芬主持《广东通志》。各省通志局聘用的撰修人员,也以老辈为主。如浙江通志局聘朱祖谋、吴子修、陶拙存、章梫、叶柏皋、朱湛卿、金甸丞、孙德谦、王国维、张孟劬、刘翰怡等人为分纂,福建通志局则以陈元恺为提调,刘瀛、何梅生为协纂,沈觐冕、叶大琛、林苍、陈钜前、林翊、陈敬、王庆湘、郑祖赓、林孝颖、吴炎南、陈耻、陈谦、叶心炯、李苑之、龚惕庵、林雪舟等人为分纂。《奉天通志》以王树柟、吴廷燮、吴闿生、杨钟羲、金梁、许宝蘅、许同莘等为纂述,《河北通志》以王树柟、贾恩绂等为纂述,《河南通志》以张嘉谋、蒋蕃等为纂述,《云南通志》以周钟岳、由云龙、赵式铭、方树梅为纂述。一些方志学者对民国新修方志颇多微词,实则其中不乏佳作。
(二)整理文献,藏书刻书。老辈学人好收书、藏书、校书、刻书,柯劭、章钰、傅增
湘、董康、陶湘、叶德辉等尤为个中翘楚,因此对于典籍的版本渊源相当熟悉。这在反对“疏
通”的新派学人看来或许无大意义,却受到域外学人的重视。王云五《续修四库全书提要序》
称:东方文化事业委员会开始聘请仅限于前清遗老。1934年,改由桥川时雄主持,增聘平津一带学者为研究员,并与华中华南及海外若干学者取得联系,实则仍以老辈为主。③金毓黻这样评价《续四库全书提要》的编撰:“主撰者为江瀚、胡玉缙、杨钟羲、伦明诸老辈,皆在北平撰稿,经其事为桥川时雄(子雍),询之岩村,谓成已过半,并将经部提要付之油印,出以示余。此为伟大之事业,中土老儒倡议多年,卒鲜成功,而今则有观成之望,诚无意中之佳觏也。”④
①《朴学之精神》,《国风》第8卷第1期, 1936年10月1日,第15页。
②《静晤室日记》第6册,第4226页;第9册,第6533—6536页。
③参见山根幸夫:《近代中日关系の研究———对华文化事业を中心として》,东京女子大学东洋史研究室,1980年,第15—16页。
④《静晤室日记》第5册,第3511页。
(三)结社讲学。中国文人学士,本有结社以相互揣摩玩赏诗文学术之风,民国时期老辈远离政治和社会,彼此交游更加重要。1916年,刘翰怡在上海建立淞社,《学樵自订年谱》记:“翰怡与周湘舲主淞社,集者艺风、子颂、鞠裳、息存、梅庵、叔问、桔农、元素、聚卿、积余、金粟香、钱听邠、吴仓硕、刘谦甫、王旭庄、刘语石、汪渊若、戴子开、金甸丞、恽孟乐、季申、瑾叔、崔磐石、宗子戴、潘兰史、王静安、洪鹭汀、陶拙存、朱念陶、褚礼堂、夏剑丞、张孟劬、姚东木,迭为主客,与乙庵论文。”①此后世界文化风向,因为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惨烈,
颇有转向东方主义的趋势,更加引起老辈的共鸣和响应。1921年秋,一批老辈学人在上海成立亚洲学术研究会,计划每月开讲书会两三次,发行《亚洲学术杂志》(原定月刊,实为季刊),理事汪钟霖、邓彦远,孙德谦为杂志编辑人,任稿会员有王国维、罗振玉、曹元弼、张尔田等。该会宗旨愤心时流,攻斥骛新者不遗余力,欲借此拯救世道人心。②罗振玉看到杂志后,认为其中佳作不少,特嘱咐王国维:“深愿同人能合力作,发挥正论,以振狂愚。”该会及其所办杂志引起东南大学史地学会的注意,希望其对于学术有所贡献。1923年8月,王秉恩、柯劭、陈三立、辜鸿铭、叶尔恺、郑孝胥、朱祖谋、陶葆廉、李孺、章钰、宝熙、王季烈、张美翊、徐乃昌、陈曾矩、陈毅、金梁、刘承干、王国维、罗振玉等20人联名发起成立东方学会,计划设立董事会和理事会,由柯劭任董事长,尉礼贤和今西龙为董事,③拟定简章10条,④宣称:“中国有数千年的没有中断的文化传统。近几十年,欧美人民因饱受战争之苦,认识到在强权和枪杆之外还有一条通向真理之路,因而纷纷注重研究东方文化。本会以研究中华文物制度为己任,研究古代经籍和历史的关系,以图洞悉国家和社会治乱之根源。”⑤会中拟设印刷局、图书馆、博物馆和通信部,印书数十种。⑥在广东,黄任恒、黄荣康谋复举学海堂课,聘请周朝槐、潘应祺、汪兆铨、姚筠俊、何藻翔、汪兆镛、沈泽荣、林鹤年等人为学长。赖际熙等人则在香港创立学海书楼,邀请陈伯陶、温肃、区大典、区大原、朱汝珍、岑光樾、何藻翔、俞叔文等讲学授课。⑦
①引自袁英光、刘寅生:《王国维年谱长编》,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 1996年,第194页。
②《亚洲学术研究会及其刊物》,《史地学报》第2卷第2号, 1923年1月。
③王庆祥、萧文立校注,罗继祖审定:《罗振玉王国维往来书信》,北京:东方出版社, 2000年,第517、573页。
④中国历史博物馆编,劳祖德整理:《郑孝胥日记》第4册,北京:中华书局, 1993年,第1959页。
⑤Salome Wilhelm,Richard Wilhelm—Der geistige Mittler zwischen China und Europa, Eugen Diederichs Verlag, Duesseldorf Koeln, 1956, s. 302.引自张国刚:《德国的汉学研究》,北京:中华书局, 1994年,第41—42页。Wilhelm称该会系由卫礼贤发起,后者是参与此事的唯一外国人,也是负责学社具体工作的联络人。而金梁《瓜圃述异·辜博士》条记,参与其事者还有铎尔孟、钢和泰、福开森等。详见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编》第24辑之238,台北:文海出版社影印,第34页。此事当与日本方面鼓吹所谓日中文化联合有关。该会简章,罗继祖称“今不可见”,见《鲁诗堂谈往录》,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 2001年,第12页。1923年6月26日上海《民国日报·觉悟》刊布一则《东方学会缘起及草章》,从内容判断,应是另一同名组织。
⑥罗振玉:《集蓼编》,《雪堂自述》,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 1999年,第49页。
⑦参见李绪柏:《清代广东朴学研究》,广州:广东省地图出版社, 2001年,第264—265页。
东方学会成立之时,新文化运动虽已显出种种弊端,声势仍然鼎盛。此后风向有所变化。
1932年北平图书馆《读书月刊》发表《考据漫话》,有如下描述:
以前中国所谓“新文化运动”大概可以分为三大类:第一是各种新社会思想与哲学之
输入,第二是语体的新文艺运动,第三类是以科学方法整理国故。现在第一第二两种大体
多已显示着衰落而集中于社会主义,所以唯物史观的辩证哲学和所谓“普洛文学”,就成为
一时流行之风尚。唯有所谓“科学方法整理国故”运动,其“流风余韵”,却还相沿未衰,而且在“古色古香”的旧都,正有“方兴未艾”之势。这不能不算是新文化运动中唯一可
“庆幸”的事了!①
对于整理国故吸引了许多青年转向故纸堆,不少人提出严厉批评甚至激烈抨击,而主张或拥护国学研究者的观念和路径也相去甚远,但整理国故激荡起来的国学研究热情,确有形成运动之势。本来中国学人并不强分新旧,即使在新文化运动中心的北京,除新派以外,一般而言,与老辈的关系尚属融洽。1922年5月,由吴承仕发议,尹炎武、朱师辙、程炎震、洪汝闿、邵瑞彭、杨树达、孙人和等八人假座北京的歙县会馆结成“思误社”,每两周会集一次,主要校订古书,以养成学术风气。后改名“思辨”,陆续加入者有陈垣、高步瀛、陈世宜、席启、邵章、徐鸿宝、孟森、黄节、伦明、谭祖任、张尔田等,②其中不乏老辈学人。他们与柯劭、陶湘、杨钟羲、傅增湘等人来往密切,虽然与新派学人也有所联系,而学术上自有见解,并不一味以趋新为然。在各地先后组织的国学会中,老辈也受到尊重,如中国国学研究会的《国学辑林》,请刘承、徐乃昌为撰述员。③苏州国学会以及章氏国学讲习会,南北耆硕王树柟、陈衍、张其淦、杨钟羲、唐文治、孙雄、周钟岳、张一麐、孙德谦等,加入其中。④1926年,吴宓等人组织读经团讲学会,孙雄参与其事。⑤在各种国学杂志上,老辈的学术文章和诗文作品占了一定的篇幅。
新文化派的整理国故和史学革命,虽然公开鼓吹打倒老辈,实际进行之际,在文献典籍和史实考订等方面,不能不与老辈有所接触。尤其是整理国故的兴起,使得原来被新文化派宣布为腐朽、无用、而老辈们擅长的旧学,重新成为社会关注的焦点,乃至青年成名的捷径。尽管新文化派主张以科学方法从事整理,旨在与老辈划清界限,并将后者排除于整理之外,实际效果却相反。“老实说,国学不过是古董罢了!玩这古董的,只该是极少数的考古家历史家,这极少数的考古家历史家,又必须真懂得国学是什么,那末,才渐渐有相当的成绩出来。可是现在的国学界乌烟瘴气,瞎闹到十二分,他们的头脑,一提及国学,马上就联想到保存国粹;一提及研究国学,马上就联想到古诗古文。某报国学周刊上,不上三百字的孔子之成人说,孔子之君子说,也算是整理国学了。某校的国学概要,把唐朝刘知几所斥为不可信———学者公认为不可信的史料,也采来充做国学也。上海文丐所做的鸳鸯蝴蝶派小说,军阀政客们打出来的四六电报,无非是国学。上海某校教员统计今年招生考卷,做文言的,占了十分之九。无锡某校至今还不准学生做语体文。”
①《读书月刊》第1卷第10号, 1932年7月10日,第1页。
②杨树达:《积微翁回忆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6年,第17页;陈智超编注:《陈垣来往书信集》,第130—131页。
③《〈国学辑林〉撰述员名录》,《国学辑林》第1期, 1926年9月,“纪事”,第1页。
④《国学会会员姓名一览表》,《国学商兑》第1卷第1号, 1933年6月1日;《国学会会员姓名一览表》,《国学论衡》第2—8期, 1933年12月1日—1936年11月20日。
⑤吴学昭整理注释:《吴宓日记》第3册,北京:三联书店, 1998年,第250页。
鉴于“国学遗老化的恶影响这么厉害”,整理国故刚刚开始,有人就公开反对,认为“国学的遗老化,真是现在学术思想上一件最可担忧的事”。不仅那些遗老遗少等余孽,就算是新式的科学的国学家胡适,所办《国学季刊》,“除掉《科学的古史家崔述》外,也只看到《述皇》一类古香古色的文字。又在他的《中学的国文教授》里,竟要学生读四史、通鉴……一些大学生不必人人要读的书。在最近手定的《高级中学国语纲要》里,竟要学生大做其古文。”而“我们敬仰的国学老辈”梁任公,又主张对古人要拿出一副道学面孔,不许嬉笑怒骂,说俏皮话,对孔子要表相当的敬礼。其《国学入门书要目及其读法》,说《论语》、《孟子》、《易经》有益道德,要摘记先圣先哲身心践履之言以资修养,“这样的态度,是不是与那些圣人之徒开口夫子,闭口先师一鼻孔出气呢?”国学倘若这样慢慢地遗老化下去,“在国学的本身,一定要减损不少的价值;在政治社会学术思想上,一定要生出不少的恶影响”。①
面对接踵而来的批评,胡适虽然辩称整理国故旨在“捉妖”、“打鬼”,可是国立大学拿整理国故做入学试题,副刊杂志看国故文字为最时髦的题目,线装书的价钱十年内涨了二三倍,凡此种种,都使胡适的辩解显得软弱无力。所以他不得不认真反省,“深深忏悔关于研究国故的话”,断言国学是条死路,希望青年走生路。②与胡适不同,顾颉刚坚持“国学是科学中的一部分”,并且理直气壮地宣称:“我们交往的人,也许有遗老、复辟党、国粹论者、帝国主义者,但这决不是我们的陈旧的表征。我们的机关是只认得学问,不认得政见与道德主张的。只要这个人的学问和我们有关系,或者这个人虽没有学问,而其生活的经历与我们的研究有关系,我们为研究的便利计,当然和他接近。我们所接近的原不是他的整个的人格,而是他与我们发生关系的一点。”③
抗战胜利以后,胡适的态度平实了许多,包括他本人在内的新学术界长期仍然深受老辈学人多方面影响的事实,令他不得不正视后者的存在并多少承认其作用。1947年5月22日胡适致函萨本栋、傅斯年,拟推院士名单,“提出三位老辈”:吴敬恒、张元济、傅增湘,并提出杨树达“做一老派古学者的代表”。④虽然胡适的人选并未得到完全认同,老辈的范围与以前也有所差异,至少反映他本人的态度变化。
四 门径各异
清季民初,社会变动天翻地覆,中西新旧,乾坤颠倒,影响及于学术文化,也日趋信奉不破不立,横逸斜出。1937年,张尔田致函杨树达,谈到治学的方法和途径,他说:“凡学之立也,必先循轨道,而后方可以言歧创……今之辍学,知稗贩而不知深研,知捷获而不知错综。以此求异前辈,而不知适为前辈所唾弃。”杨树达对此颇有同感:“先因后创,余虽不克任,然治学次第当如此,则笃论也。余恒谓温故而不能知新者,其人必庸;不温故而欲知新者,其人必妄。亦孟劬此书之意也。”⑤两人所说,显然意在批评近代学术发展的偏向,而这些偏向又影响了学人对近代学术史的认识。中西新旧,截然两分,究其极,西往往意味着新,中则基本等同于旧。不仅新派如此塑造历史,其他学人针对此点立论,观念和脉络也不免为其所囿。
①陈问涛:《国学之“遗老化”》,《学灯》第5卷第10册第16号, 1923年10月16日,第1页。
②《研究所国学门第四次恳亲会纪事》,《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月刊》第1卷第1号, 1926年10月,第143—145页。
③顾颉刚:《一九二六年始刊词》,《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周刊》第2卷第13期, 1926年1月6日,第3—5页。
④耿云志、欧阳哲生编:《胡适书信集》中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1995年,第1101—1102页。
⑤杨树达:《积微翁回忆录》,第129页。
钱基博评介晚清至民国的学风转移道:“五十年来学风之变,其机发自湘之王闿运,由湘而蜀(廖平),由蜀而粤(康、梁)而皖(胡、陈),以汇合于蜀(吴虞),其所由来者渐矣,非一朝一夕之故也。”这主要是就文学一支立论,所谓“文学之事,每随时代升降变易,代有新趋,成其主流”。①梁启超、钱穆两人先后撰写《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立意虽然相异甚至相对,于清季学术的论述都相当简略,而且不离上述脉络。梁氏的《清代学术概论》,亦不脱此范围。
其实,趋新与守旧,都是相对而言,而且不占多数。对于双方的言行,居中的学人早持
平之论。1926年闻宥将研究国学者分为两派:“其第一派之特点曰抱残守缺,凡学之属于古者,不问其精粗美恶,而一切珍视之,甚至其说之已与常识相违背者,亦竟不欲弃置。其第二派之特点曰舍己从人,视我一切学术,皆若为西洋学说之附庸,甚至其说万不可合者,亦竟曲加比附。此两者之态度,适成两绝对,而其误乃相等。由前之说,在乎自视过满,由后之说,在乎自视过卑。自视过满者,固不欲引人以自广,自视过卑者,亦不惮尽弃而从人。自满则国学不能得他山之助,自卑则国学不能立最后之基,而国学之真,于以尽失矣。”②无独有偶,与此同时,缪钺亦致函《学衡》编者,对新旧两派各走极端提出批评:“居今之世,尊人尊己,举无一当。惟有镜照衡权,撷长弃短,镕冶为崭然之真新文学,兼蓄新质而能存故美,庶几得之。自三五钜子,以肤受末学,投国人嗜奇趋易之心,登高一呼,得名而去,使后生嚣嚣然狂走不已,其敝既为识者所洞鉴矣。而鸿生硕彦,湛溺旧闻,墨守故榘,傲然自尊,于西人之作,一切闭拒,以为绝不可相谋,斯亦未为得也。荀卿有言,万物异则莫不相为蔽。今哗众取宠之士,既蔽于今,蔽于浅矣,而老师宿儒,抱残守缺,又不免蔽于古,蔽于博。闳达不出,孰通其邮。此千钧之责,惟冀诸君子负之,而华夏文运,亦将于斯卜盛衰焉。”③“学衡”派虽然被后人指为守旧或守成,主张却是“昌明国粹,融化新知”,“不激不随”,并且实际贯彻其宗旨。这与不分中西新旧的温故知新大体同道。
胡适和顾颉刚等人在为整理国故辩解反省之时,尽管态度已经有所区别,均仍然不忘与老辈学人划清界限。这也是新文化运动开展以来他们与老辈分歧的延续。本来新派与老辈学术上并非截然对立,似乎新派一味趋新,老辈则一心守旧。但新派不断鼓动新潮,老辈却往往与复古逆流相联系,在接二连三的冲突摩擦中,各自意气用事,易走极端,形成公开对垒。张尔田就曾将陈垣《元典章校补释例》中胡适的序言撕去,并当面向陈垣表示不以其请胡适作序为然。④这种水火不相容的态度使得双方难以平实相待。1923年,汪东针对“新旧两派的争执,往往各走极端”的情形批评道:“讲学这件事,应当凭着商量的态度,新文化固当虚心容受,旧文化也断不可以一概抹杀。如果一个人能够新旧兼贯最好,不能便联络两派的学者,通力合作,重在互相引证发明,不要互相诋毁。至于辩论,自然是不可少的,却只要研究过的人,循持条理,破他自成,不要完全不懂的人,立在门外谩骂。”汪东认为:
①吴万谷:《王闿运》,张其昀等著:《中国文学史论集》(四),现代国民基本知识丛书第5辑,台北:中华文化出版事业社, 1958年,第1183—1185页。
②闻宥:《国学概论》,《国学月刊》第1卷第3期, 1926年12月10日。
③缪钺:《与学衡编者书》,《学衡》第59期, 1926年11月,“文苑·文录”,第5—6页。
④陈智超编注:《陈垣来往书信集》,第407页。
平心而论,学术也有分别,一种是求是的,只问是非,不论新旧,譬如哲学之类,后人发明,可以补苴或改正古人的地方,固然很多,但是古人有极精确的议论,任是如何,颠扑不破的,却也不少。一种是应时的,斟酌情形,务在可行,譬如政治法律之类,有所建制,必定要适合当时环境的需要,环境既变,旧的自然不甚适用,至少也要容纳几分新的来修正调和。但是把旧的一刀从根铲了,却换一个簇崭全新的来代替他,这新的是否与环境适合,也自有审慎讨论之余地。从前帝王,凭着至高无上的权力,把学术定于一尊,绝不许人对于钦定的学说,丝毫有所怀疑,那些学者,便也兢兢业业,遵守功令,除了父师相传的几本故书,把其余的一概贬作异端,所以新学家诋诃他是专制,是盲从,是一点不错的。然而,我要问提倡新文化的学者,垄断学籍,排斥异己,俨然有一派顺我者存逆我者亡的气象,是不是专制?一般青年学子对于新文化,若者为是,若者为非,若者为适,若者为否,并没有充分考量判断的识力,一味跟着附和,是不是盲从?我们反对的是专制啊!盲从啊!却不论他是用哪一种学术来专制,盲从的是哪一派的学说。①
同年,胡怀琛论及当时学界风气,也有如下评议:“今之学者,新旧互相攻击,夫攻击非治学之弊,攻击之结果,恒有以策学问之进步……今之互相攻击者,不仅不见进步,且日见退步,于是知其相攻击也,非以诚恳之心,研究学问,徒以利禄之心,标榜声名,相当之战守器具,皆所不问,惟日以攻击为事,此真治学之弊也。”他进而批评道:
今之学者不求所以自立,徒为虚之气所乘,以盗窃为能事,以标榜为名事,不仅文话白话然也,一切学问,莫不如是。于是不知算学而言罗素,不知生物而言杜里舒,不知经史而言崔东壁,不知小学而言高邮王氏父子,无闭门读书之人,只有登坛演讲之人,无执卷问业之人,只有随众听讲之人。演讲与听讲,非不可行之事。然必演讲者对于所讲之学问,有彻底之了解,听讲者对于所讲之学问,有相当之根基。今演讲者自知学问之未了解也,于是好为新奇之说,以博听者之感情;而听讲者不仅无相当之根基,并无听讲之诚意……真正为学问之宣传而演讲,与为学问之研究而听讲者,可谓决无其人。至其比较稍善者,亦不能有具体之研究,而求治学之条理,或抽其一二枝枝节节为之。此等治学者,一中于欲速之心,二中于好奇之念,盖具体的研究,非穷年累月不为功,且无新奇可喜之说,足以动人闻听。今摭拾一二事,彼此钩稽,甚且穿凿附会,为之者计日可成,听之者诧为未经人道,于是治学者遂有二途:一曰求中国隐僻之书,以比附西方最新之说;一曰求单文孤证,以推翻前人久定之案。尤以翻案之学说,风行一时。②
汪、胡二人批评的矛头虽然同时指向新旧双方,实际上对采取攻势的新派更加严厉。新文化派中有些人对于上述批评也大体认账。与汪东同门的钱玄同私下反省道:“仔细想来,我们实在中孔老爹‘学术思想专制’之毒太深,所以对于主张不同的论调,往往有孔老爹骂宰我,孟二哥骂杨、墨,骂盆成括之风。其实我们对于主张不同之论调,如其对方面所主张,也是二十世纪所可有,我们总该平心静气和他辩论。我近来很觉得要是拿骂王敬轩的态度来骂人,纵使所主张新到极点,终之不脱‘圣人之徒’的恶习,所以颇惮于下笔撰文。”③
①汪东:《新文学商榷》,《华国》第1卷第2期,第1—2页。
②胡朴安:《论今人治学之弊》,《民国日报·国学周刊》(上海)第14期, 1923年8月8日。
③《致周作人函》, 1920年9月25日,《钱玄同文集》第6卷,第32—33页。
调整新旧即是非的观念,考察新派与老辈的分歧,至少有相互联系的三点可重新考虑。其一,中国的固有学术,究竟是安身立命的所在抑或仅仅是单纯客观的学问。其二,考据能否作为治学的旨归。其三,中国固有学术是否只是一堆散漫的材料,能否用西学的系统来重新条理。在新文化派的学人看来,老辈是将学问作为安身立命的凭借,而不仅仅是用科学方法去研究的客观对象。顾颉刚为《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周刊》所写《一九二六年始刊词》说:“至于老学究们所说的国学,他们要把过去的文化作为现代人生活的规律,要把古圣贤遗言看做‘国粹’而强迫青年们去服从,他们的眼光全注在应用上,他们原是梦想不到什么叫做研究的,当然说不到科学。”胡适对待整理国故,观念前后数变,但始终反对将国学作为安身立命的依据。他以为:“我们所提倡的‘整理国故’,重在‘整理’[两]个字。‘国故’是‘过去的’文物,是历史,是文化史;‘整理’是用无成见的态度,精密的科学方法,去寻求那已往的文化变迁沿革的条理线索,去组成局部的或全部的中国文化史。不论国粹国渣,都是‘国故’。我们不存什么‘卫道’的态度,也不想从国故里求得什么天经地义来供我们安身立命。北大研究所的态度可以代表这副精神,决不会是误解成‘保存国粹’、‘发扬国光’。”①所以他始终批评一些同辈甚至后进学人在研究中国学术之时怀有卫道之心。
此事从新派的立场看,似乎并无问题,实则牵扯甚多,难以一概而论。一些与新派有异的学人,至少在两方面态度不同。其一,是否将中国学术仅仅视为研究的客观对象,如此,则中国学人治中国学问与外国学人治中国学问岂非毫无分别?这一在新派看来理所应当的问题,其他学人并不一定首肯。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对于“为文化所化之人”给予充分的了解同情,他以三纲六纪为中国文化之定义,且断言“其意义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而以王国维之死为文化殉道之举,②相当程度上表达了他自己的文化理念。胡适批评冯友兰、陈寅恪等人的正统派观点,出发点就是认为后者多少有些卫道之心。其二,国学不仅是学术,还是教育的社会化功能的载体,通过教育,可以潜移默化地让青少年成为中国人。由国学而知国性,显然也无法完全客观。中国人讲中国学问与外国人研究中国学问,毕竟有所不同。所以不愿治学受感情牵连的陈寅恪推崇宋儒“皆深通佛教者。既喜其义理之高明详尽,足以救中国之缺失,而又忧其用夷变夏也。乃求得两全之法,避其名而居其实,取其珠而还其椟。采佛理之精粹,以之注解四书五经,名为阐明古学,实则吸收异教,声言尊孔辟佛,实则佛之义理,已浸渍濡染,与儒教之宗传,合而为一。此先儒爱国济世之苦心,至可尊敬而曲谅之者也”。③身在其中,而要超然物外,史家的两难,虽无法两全,却不应片面。
胡适的《国学季刊发刊宣言》发表后,宋育仁曾公开逐句批驳,其中反复论道的重要一点,正是“古学是书中有学,不是书就为学,所言皆是认书作学,真真庄子所笑的糟粕矣乎。今之自命学者流多喜盘旋于咬文嚼字,所谓旁收博采,亦不过是类书目录的本领,尚不知学为何物,动辄斥人以陋,殊不知自己即陋。纵使其所谓旁收博采非目录类书的本领,亦只可谓之书篦而已。学者有大义,有微言,施之于一身,则立身行道,施之于世,则泽众教民。故子夏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今之人必欲盘旋于咬文嚼字者,其故何哉。盖即所谓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此病种根二千年,于今而极。是以西人谓中国之学,多趋于美术。美术固不可不有,不过当行有余力,乃以学文也。今之人不揣其本,而齐其末,不过欲逞其自炫之能力,以成多徒,惑乱视听。既无益于众人,又无益于自己。凡盘旋于文字脚下者,适有如学道者之耽耽于法术,同是一蛊众炫能的思想,乌足以言讲学学道,适足以致未来世之愚盲子孙之无所适从耳。吾甚为此辈惜之。”④治学不讲微言大义,不仅无用,而且无学。这也是治学不能纯客观的表述。
既然中国人治中国学问不能也不应纯然客观,学术取径当然有所分别。可是自从新派提倡用科学方法整理国故,并鼓吹清人治学方法以来,学界日益趋重考据,随着新文化派上升到主流位置,当时的学术中心北平“充满着‘非考据不足以言学术’的空气”。⑤
①《研究所国学门第四次恳亲会纪事》,《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月刊》第1卷第1号,第143—144页。
②吴学昭:《吴宓与陈寅恪》,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 1996年,第53—54页。
③《吴宓日记》第2册,第102—103页。
④问琴:《评胡适国学季刊宣言书》,《国学月刊》第16期, 1923年。
⑤《古史辨第四册》书评,《读书月刊》第2卷第7号, 1933年4月,第22页。
这引起老辈学人的强烈不满。其间的是非曲直,须专文详论,老辈们的意见,也各有不同。晚年好讲王学的唐文治主张:“读书须求实用,不必斤斤于考据。鄙人尝谓处今世而言教育,必以尊崇人道为唯一宗旨。在座诸君,孟子所谓必有名世者他日出而救人心救人命,是吾国学会之光荣矣。”①这是从学以致用的角度,不赞成为学术而学术,而欲将学术作为拯救世道人心的工具。1923年,孙德谦撰文《评今之治国学者》,指好古、风雅、游戏三类固然不算是治国学,以科学方法考据亦非国学,“凡有志于学者,当探索其义理,而寻章摘句,繁称博引,要为不贤识小,所贵乎考据者,岂詹詹在此哉?……夫国学而仅以考据当之,陋孰甚焉。今夫学亦求其有用耳,宣圣赞述六经,为万世治术之本,即周秦道墨诸家,亦何尝空言无用,不足见之行事哉。呜呼!今天下之乱至矣,彼非圣无法者,日出其奇谬之学说以隳弃纲常,铲灭轨物,世风之愈趋而愈下,正不知伊于何底……使果于国学而深造有得,好古三者之失,宜力戒而弗为,支离破碎之考据,亦无事疲耗其精神,有可得时则驾,惟本此经世之志,以措之事业。倘终其身穷老在下,守先待后,砥柱中流,庶几于名教有所裨益。”②
张尔田致函叶长青,也对以考据为学术的时趋表示异议:“以为考据者所以为学之具,而未可即以此为学也。原夫考据之起也,盖以去圣久远,学者无所究索,不得不假此以邮之耳。宗邦文化,开明于周公,而大备于孔子,姬公孔父之书,乃其根柢。考据之所蕲,蕲以明此而已。三百年儒者,则古昔称先王,率崇尚考据家言,然而恒干未亡,故为可贵,末流驰逐,便辞巧说,至今日又几几有违离道本之惧矣。若不揣其本而齐其末,则今之所谓考据者,正可谓之骨董学,不得以冒吾国学……考据学之创始,厥维顾亭林,而亭林所志,乃在法古涤污,变夷用夏。下逮戴东原,尤今人所称能以科学方法治考据者,而其言曰:六书九数如轿夫然,所以升轿中人也。以六书九数等事尽我,是犹误认轿夫为轿中人也。”③
近人以为,清代考证学末流有三弊,一曰重讼数,忽躬行;二曰舍根本,逐微末;三曰立门户,逞私见。④除了忽躬行之弊外,从治学必先立本的准则出发,老辈学人对于一味考据的学术取径也不以为然。其中张尔田、孙德谦等人反对尤力。1927年张尔田复函叶长青道:“三百年考据学末流,至今日已渐离其本质,扶瑕恤,名为整理,乱乃滋甚。夫不能揽其弘体,而但指发纤微,即施嫱且无完美,况乎竹帛余文,其为雷同者所排,固其宜矣。世学人,若孙籀庼年丈及吾友王君静安,其为学皆有其得力处,皆非毁圣无法者,不容破坏纤儿,得以藉口。”⑤五年后致函夏承焘,仍然对学风流弊痛心疾首:“亭林生当明季,目睹王学末流之空疏,故归过于横浦向山者甚峻。今考据破碎之弊,甚于空疏,且使人之精神,日益移外,无保聚收敛以为之基,循此以往,将有天才绝孕之患,斯又亭林之所不及料矣。”⑥
其时考据风气弥漫,与新文化派取向不同的学人也好以考据为务。1927年张尔田接到叶长青等人所办《国学专刊》,一方面赞赏其“取材丰备,固不限一族”,另一方面则对“总其大较,要以考据为归”不以为然。希望“贵刊既以国学揭橥天下矣,由此驯而进焉,蕲以践乎其实,姬公孔父之道,吾国学一线之曙光,将惟公等是赖”。⑦
①《唐蔚芝先生演讲录·孟子大义》,《国学论衡》第7期, 1933年12月1日,“讲坛”,第13—18页。
②《学衡》第23期, 1923年11月,“通论”,第4页。
③《张孟劬与叶长青社长书》,《国学专刊》第1卷第4期, 1927年10月2日,“通讯”,第111页。
④《静晤室日记》第6册,第4804—4805页。此为潘石禅所讲《清代之考证学》的论点。
⑤《张孟劬复叶长青社长书》,《国学专刊》第1卷第4期,“通讯”,第113页。
⑥《夏承焘集》第5册,第334页。
⑦《张孟劬与叶长青社长书》,《国学专刊》第1卷第4期,“通讯”,第111—112页。
1934年9月,张尔田看过金松岑与陈衍、章太炎等人合办的《国学杂志》,叹道:“考据之末流,辞章之颓响,噫!三百年汉宋宗传之绪斩矣。”“自考据学行,入室操戈,遂成惯习。”①
王国维的情感世界及政治态度与老辈相近甚至相同,而学术取径和成就却颇得新派推崇。其早年更是一位趋新人物。张尔田《与黄晦闻书》记:王国维早年治哲学文学,“时时引用新名词作论文,强余辈谈美术,固俨然一今之新人物也。其与今之新人物不同者,则为学问研究学问,别无何等作用……其后十年不见,而静庵之学乃一变,鼎革以还,相聚海上,无三日不晤,思想言论,粹然一轨于正,从前种种绝口不复道矣……世之崇拜静庵者,不能窥见其学之大本大原,专喜推许其人间词话、戏曲考种种,而岂知皆静庵之所吐弃不屑道者乎。”②即使对走上经史正轨之后的王国维的学术,老辈学人也有不同意见。孙德谦批评以先秦诸子附会欧美思想以及用遗书取代正史,并指王国维“睹一古器,获一旧拓,详加考订,弟总嫌其穿凿而无关宏谊,有时独标新解,如释史籀二字,不作字体说,人且据之以推翻许叔重矣。为学而不守亭林‘信古阙疑’之旨,一任我之颠倒失实,于人心风俗,亦大有关系”。③张尔田还曾专门致函王国维,提醒其注意:“读书得间,固为研究一切学问之初步,但适用于古文家故训之学,或无不合,适用于今文家义理之学,则恐有合有不合。何则,故训之学,可以目譣,可以即时示人以论据,义理之学,不能专凭目譣,或不能即时示人以证据故也……故弟尝谓:不通周秦诸子之学,不能治今文家言。虽然,此种方法,善用之则为益无方,不善用之亦流弊滋大。”④
太炎门下最得乃师赞许的黄侃所见略同。1928年6月18日,他在日记中写道:“国维少不好读注疏,中年乃治经,仓皇立说,挟其辩给,以眩耀后生,非独一事之误而已。始西域出汉晋简纸,鸣沙石室发得臧书,洹上掊获龟甲有文字,清亡而内阁档案散落于外,诸言小学、校勘、地理、近世史事者,以为忽得异境,可陵傲前人,辐辏于斯,而国维幸得先见……要之经史正文忽略不讲,而希冀发见新知以掩前古儒先,自矜曰:我不为古人奴,六经注我。此近日风气所趋,世或以整理国故之名予之,悬牛头,卖马脯,举秀才,不知书,信在于今矣。”并进而评判:“近世之学,沟沈优而释滞拙,翻案出奇更拙。”⑤
老辈的批评对其他学人有所影响。1923年9月,因《学衡》稿件缺乏,国学一部,尤形欠缺,吴宓向孙德谦、张尔田等人求助,晤谈之下,感慨良多:“不禁为《学衡》前途庆,而益增其奋励图谋之志。且二先生确系学术湛深,议论通达,品志高卓,气味醇雅。其讲学大旨,在不事考据,不问今古文及汉宋门户之争,而注重义理。欲源本经史,合览古今,而求其一贯之精神哲理,以得吾中国文明之真际。其所言类皆条理分明,诂解精当,发人深省,不能一一记。予窃自念,昔恨不早十年遇白璧德师,则不至摸索彷徨,而西学早入正轨。今又恨不早二十年遇孙张二先生,则不至游嬉无事,虚度光阴,而国学早已小有成就。”⑥推崇似有过于陈寅恪。
①《夏承焘集》第5册,第318、319页。
②《学衡》第60期, 1926年12月,“文苑·文录”,第4—5页。
③《孙益庵论学三书》,《国学丛刊》第1卷第3期, 1923年9月,“通讯”,第115—116页。
④《与王静安论今文学家书》,《学衡》第23期,“文苑·文录”,第3—4页。
⑤《黄侃日记》,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 2001年,第302、392页。
⑥《吴宓日记》第2册,第248、250页。
学问的客观化与崇尚考据相互联系,均与西学影响中国学术有着密切关系。梁启超总结道:“总而论之,清末三四十年间,清代特产之考证学,虽依然有相当的部分进步,而学界活力之中枢,已经移到‘外来思想之吸受’。一时元气虽极旺盛,然而有两种大毛病:一是混乱,二是肤浅。直到现在,还是一样。这种状态,或者为初解放时代所不能免,以后能否脱离这状态而有所新建设,要看现时代新青年的努力如何了。”①
近代中西文化关系,是一个四面看山的问题,这时梁启超已经对晚清以来吸收外来思想的偏颇有所批判,其中也包括自我反省,他在《清代学术概论》中说:“启超之在思想界,其破坏力确不小,而建设则未有闻。”②1923年,梁启超更针对国故学复活的原因指出:“盖由吾侪受外来学术之影响,采彼都治学方法以理吾故物。于是乎昔人绝未注意之资料,映吾眼而忽莹;昔人认为不可理之系统,经吾手而忽整;乃至昔人不甚了解之语句,旋吾脑而忽畅。质言之,则吾侪所恃之利器,实‘洋货’也。坐是之故,吾侪每喜以欧美现代名物训释古书;甚或以欧美现代思想衡量古人。”③用外来系统条理本国材料,本来是蔡元培等人肯定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以及后来学人断言此书转换近代学术范式的关键,而梁启超已经开始反省利弊得失。对于梁启超回到东方主义,胡适无疑认为是倒退,相当不满。其他学人对于这一复杂问题的态度有所不同。王国维用“知学”的高明者眼光来看,古今中外可以相通,因而断言学无中西新旧之分。陈寅恪则认为:“其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统,有所创获者,必须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此二种相反而适相成之态度,乃道教之真精神,新儒家之旧途径,而二千年吾民族与他民族思想接触史之所昭示者也。”④
观念各异,标准不同,评价自然难期一致。继清季教育改革后,整理国故再用外来分科及其系统将中国固有学术重新条理,老辈的学术地位根本动摇。新派学人以新式学堂教育出来的青年为受众,其用外国系统条理本国材料的做法,刚好适应了知识系统由读教科书而不是读书形成的青年学生。夏曾佑将古今士类分为经师、名士、举子三个时代,金毓黻道:“若自清以迄今二十余年,科举废,学校兴,士子化于欧风,靡然从之,以提倡新思潮为务,故此时代,乃学生时代也。学生者,不拘于故常,不囿于一隅,而为新知之是求,故其弊也盲从。”⑤盲从的学生最易为半桶水的舶来品所吸引,由此引起近代中国学术范式的大转换。关于这一问题,陈汉章与胡适先后在北京大学教中国哲学史的反应,最为学人反复引证,以说明近代中国学术范式转换的必然与进步。由于后来学人同样是被各式各样的教科书培养起来,知识系统已被重新组装,所以无论是否赞成胡适的讲法,对胡适的对立面陈汉章,似乎只有讥笑,很少有人试图了解其教法的所以然。人们以为,这类教法连同这类人物所拥有的知识系统,都毋庸置疑的确是过时而且无用,陈汉章教过的学生,即使并非一味趋新,对老辈旧学尚存同情之心,平心论来,也只承认陈氏背的书多,即所谓“两脚书橱”。而陈汉章在京师大学堂时期的业师柯劭 ,在门人中却甚称赏陈汉章,屡次说:“当代经学,伯陶第一。”其原因绝非仅仅由于他的记忆力强。柯劭 讲经学,把握大体本源,既能通大义微言,又不废考据,颇有所见,而与时趋分别。晚年为弟子讲春秋,先左传,次公羊,最后穀梁,经、传、注、疏,手不持卷,背诵如流。发挥穀梁传义,详尽明白,结语总是说穀梁义最深厚。⑥
①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北京:东方出版社, 1996年,第37—38页。
②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北京:东方出版社, 1996年,第81页。
③《先秦政治思想史》,夏晓虹编:《梁启超文选》下,第328页。
④《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审查报告》,《陈寅恪史学论文选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2年,第510—512页。
⑤《静晤室日记》第4册,第2321页。
⑥牟润孙:《蓼园问学记》,《注史斋丛稿》,第540页。
柯劭称许陈汉章的本意,从另一事件中可以探知一二。1930年代,在清华讲《汉书》的杨树达被系主任蒋廷黻视为过时,因为杨只能讲版本,释章句,而不知汉代四百年间所发生的重要政治、社会和经济变化,所以决定换人。①蒋廷黻以为,中国的史家在分析即考据校勘方面,确有能与西洋史家比拟的人,但在综合方面简直是幼稚极了。②实则杨树达讲《汉书》虽由版本章句起,却并不限于此。蒋复骢曾询问柯劭治史应从何书入手,柯让其先读《通鉴》,蒋极不以为然,自认为岂能不知道读《通鉴》。实则柯的意思是要寻求《通鉴》的取材来源,以研究其剪裁、取舍、组织、安排。《通鉴》于历朝重大政治、经济、法律各项制度的创立改变,没有漏过一条。所以读《通鉴》为治史学入门阶梯。陈汉章的经学之优,应当从旧学里面看,才能有所把握。民国时期不少学有成就的后进,曾经受过读书、背书、讲书的私学教育,其知识系统并非全由教科书而来。他们对于老辈的学问及其治学态度,似乎领会更加贴切,不再以藐视之心看待固有学术,并从老辈那里逐渐明白了上两代学人的分歧和差别,背经书与讲汉书,自然有了不同的意义,而非愚不可及。用哲学的观念看经学的讲法,当然觉得奇怪,如果回到经学的世界,感受自有不同。宋育仁批评新派认书作学,正是此意。经学原为中国学术之本,破除经学,中国学术当然失去系统。就此而论,陈寅恪自谦不观三代两汉之书,只是针砭一味好古的时弊,并有心与时趋立异,而不得视为治中古史事规则。宋育仁批评民国学人“太看重汉后二千年史料,未窥经术门径,故忽却秦前二千年史料”,由此造成的结果是:“后学治史而不知经,则眼光视线,到汉唐为止,于春秋以来之三代时间二千余年皆茫然,所以错比;又因中外文字统系不同,致多错译。”③经学或许的确不能适应近代以来不得不然的社会变动,但要理解此前中国人的精神世界,还是不可废弃的必由之路。
老辈学人一般不大利用影响日渐广泛的传媒来传播学术,在他们看来,读书为己,这方面下过大功夫,很少有人像宋育仁那样,公开正面对胡适和梁启超关于整理国故的主张加以批驳。对于后进,也是只闻来学,不闻往教。其讲学提纲挈领,点出要旨,不愿详细说明,若学力不足,难以领悟。江瀚推崇柯劭“为经世致用之学,上绍亭林(顾炎武),薄戴(震)、段(玉裁)、钱(大昕)、王(念孙、引之)而不为。民国初年设地政讲习所,请柯先生批改学员课卷,柯先生往往批上千数百言,指陈历代土地政策的利弊得失,如数家珍,无一字不说中肯綮。足见柯先生的典章制度之学的精湛。若非将历朝史志及通典、通考等书烂熟于胸中,积蕴了丰富的知识,岂能有如此的表现!”柯氏为吴汝纶婿,张廉卿世侄,弟子有陈汉章、戴锡章、胡玉缙、余嘉锡、姜忠奎等。他的讲学与新派差别甚大,其开宗明义:“吾人治学,当讲宋人之义理,清人之考据,不可学阮元(芸苔)。阮氏全讲错了。”阮元追随戴震,主张训诂明则义理明,但读书要从整部书全篇文章去探讨,绝不能只从其中若干字去追求,更不能从若干字的原始意义去追求。戴震批评宋儒,实际是反对清世宗、高宗以理学统治人民,柯劭知道戴震所说以理杀人是指皇帝,阮元笃信戴氏,专心致志从字的古训去讲求义理,做了性命古训等文章。傅斯年后撰《性命古训辩证》,批评阮元,与柯劭 的意思相通。
①《蒋廷黻回忆录》,长沙:岳麓书社, 2003年,第129—130页。
②蒋廷黻:《历史学系的概况》,《清华学报》第35卷第11、12期, 1931年。
③问琴:《评胡适国学季刊宣言书》,《国学月刊》第16期。
蓼园弟子牟润孙知道治旧学的门径,本来是受梁启超的影响,他15岁读《国学入门书目》、《清代学术概论》、《清代学者治学总成绩》等书。后受业柯氏,问过若干问题,其答问可见老辈治学的态度与识见。如牟润孙因为梁任公很推崇焦循的雕菰楼易学三书,就问以清儒讲易的书,是否以焦为最好。柯答称焦氏的学说并不完全合于义理,他的书不算最好。若讲汉易,当推张惠言的《虞氏易》为上乘之作。后牟氏读焦书,知其用比例之法解易,只能解某些部分,若用来贯穿全书,则确有牵强或窒碍难通的地方。张茗柯所讲虞氏消息,虽也不能尽纳全书于虞氏义例之中,但他能阐明虞氏之学,不背汉儒家法。比惠栋的《周易述》条理清楚。《续四库提要·经部》易类的提要出于柯氏之手,其中的评论皆极平允适当。梁启超、胡适推崇章学诚的《文史通义》,牟受其影响,也跟着崇拜章氏,并问柯劭讲史学是否应以章学诚之说为准绳。柯不以为然,告以刘知几的《史通》比较恰当。牟后来知道《文史通义》议论多可商榷,六经皆史并非其发明。梁、胡等认为纪事本末之体近似于西洋人写历史的体裁,看到章实斋说纪事本末圆而神,立论与西洋人的史书写法相符合,就大力为章氏揄扬。胡适将六经皆史也说成皆史料也,误会其本意,无从分辨误谬。①
外来系统应用之当否,关键在于是否有助于理解中国文献的本意,认识中国社会历史文化的实况。新派学人不能直接进入古人的精神世界,不得不借助外来的系统。对此新派视为理所当然,而老辈却不以为然。从柯劭的事例,可以体会老辈理解古籍本意的路径与新派大相径庭,看法和结论也相去甚远。关于这一问题上新旧两派的局限,陈寅恪曾有所评论:“以往研究文化史有二失:旧派失之滞。旧派所作中国文化史……不过抄抄而已。其缺点是只有死材料而没有解释。读后不能使人了解人民精神生活与社会制度的关系。新派失之诬。新派是留学生,所谓‘以科学方法整理国故’者。新派书有解释,看上去似很有条理,然甚危险。”②这虽然仅就文化史立论,实际是理解整个中国历史文化的重要观念。
在世界进入一体化进程之后,对于自己的历史文化,如何能够既解释得当又不以外来系统格义附会,这是后发展民族共同面对的重大难题,而几千年历史文化一脉相承的中国,其难度会更加巨大,同时也提醒世人注意,文化的多样性为人类未来提供可能选择的无可替代的价值。熟悉域外中国研究状况的余英时教授断言:“我可以负责地说一句: 20世纪以来,中国学人有关中国学术的著作,其最有价值的都是最少以西方观念作比附的。如果治中国史者先有外国框框,则势必不能细心体会中国史籍的‘本意’,而是把它当报纸一样的翻检,从字面上找自己所需要的东西(你们千万不要误信有些浅人的话,以为‘本意’是找不到的,理由在此无法详说)。”③对于今日的中国学人而言,体会中国史籍的本意几乎成为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极高境界,与原来日本京都学派主张按照中国学人治学的办法研究中国学问的追求有些形似。不过,如果还有愿意取法乎上的探索者,老辈学人理解旧籍之道,不失为认识中国历史文化的重要门径。当年宋育仁批评胡适主张用外部的比较参考材料以改变研究范围过于狭小的近视现象道:“回到本位,就是治眼,原来近视,本光固在,即应由此循步而进。如治近视,移步插香,还须由本地本光本视线,移远再看再看,不可再觅显微镜把眼光弄坏,就不可医了。今人如是如是,此所谓资料,就是觅得西洋显微镜之比。”④这样的看法,值得后人认真玩味。如此一来,整理国故的前提即断定中国旧籍只是一堆材料,无系统无学理无分类,就不得不重新检讨。
〔作者桑兵,教授。中山大学历史系 510275〕
(责任编辑:马忠文)
①牟润孙:《蓼园问学记》,《注史斋丛稿》,第535—544页。
②卞僧慧:《怀念陈寅恪先生》,引自蒋天枢:《陈寅恪先生传》,《纪念陈寅恪先生诞辰百年学术论文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1989年,第4页。
③余英时:《论士衡史》,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 1999年,第459页。
④问琴:《评胡适国学季刊宣言书》,《国学月刊》第16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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