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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7-3 2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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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秦帝国很短命,十五年就完蛋了,接下来是汉朝。汉朝的开国皇帝是来自楚魏之间的老流氓刘邦。刘邦祖上也阔过,从晋国跑到秦国,又从秦国跑到魏国,在秦帝国的最后几年中,又从魏阵营叛逃到楚阵营,彻底完成“楚虽有才,实为晋用”的逆向转变。谈这些个,不算八卦,因为我们要想知道西汉的普通话说什么,就必须研究刘邦和他的那一帮大臣们的口语,考察户口就非常重要了。
刘邦出生在魏国地面上,但却喜欢楚歌楚语。刘邦的大臣们,也多是这样一拨人,楚不楚,魏不魏的,杂有蛮夷华夏之风。他们的口音,也是夹七杂八的。说一口椒盐普通话,虽不算是罪过,但严重的问题就在于——这帮人后来开创了西汉,更进而成为了汉民族的起点,他们说的话也就成为了最早的“汉语”。这就是俺们“汉语”的由来!历史,在一本正经的背后,有时也是很调皮的。
第一种被称之为“汉语”的语言,她爸爸是脱胎于“雅言”的魏语,她妈妈却是不正宗的楚语,汉代文学作品,受到“雅言”和“骚体”的双重影响。所以汉初的文学作品,常常有楚人常用的“兮”字。如:“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而古老的“兮”也成了汉语常见的语气词,近现代还有用的——比如说民国军阀,被称作“狗肉将军”的张宗昌的名句“大炮开兮轰他娘”。
汉朝干了许多重要的事情,深化了统一大业。秦始皇虽然统一了文字,但还没来得及统一语法句型文章格式什么的。这可不是小事。
高考作文,如果不规定基本的文体格式,是要出大问题的。你是写文言文还是白话文?绝句还是长短句?汉初的人写文章,不像明清民国的人那样麻烦,要考虑“之乎者也”有没有用错。他们和我们今天差不多,口语和书面语是基本一致的。在汉代,由“楚辞”发展来的“汉赋”一统抒情散文的天下,而实用文体则继承了秦文简洁明了的衣钵。从这一点上,我们也可以看到所谓“汉语”,其实是秦赋其形,楚赋其灵。用的是秦人定下来的“汉字”,说的却是“沛县方言”,写的是“骚体”和秦文。
大一统时代的语言与文字,虽然一直趋向于统一,但也并不是一成不变的。
文字作为一个相对固定的体系,其变化主要源于技术的进步和人们眼界的拓展,较之语言的变化要来得慢一些。比如说,让你用刀子在竹简上刻连笔,当然是种折磨,可是当你手里有了毛笔,那就不再是问题了,而且还显得简便。所以当毛笔被初步接受后,比篆书简便易写的隶书就出现了,而帝国的大一统,正好使得这一创造被广泛地传播和接受。而进一步,当人们能够熟练使用毛笔之后,其中的懒虫或是艺术家们会继续动脑子去简化或是美化书写,这样就出现了楷书与行书,但是还有些懒虫嫌它们麻烦,于是更简便的草书也登堂入室。一次技术上的大进步,将导致一系列相关的发展与进步,从而使人们的生活性前迈进一大步——但这可不意味着,所有的传统都会被推翻。
在刻简时代,顺着竹片或是木片的纹理刻字,当然比逆着刻要省力,于是大家都接受了竖刻,文字竖排便成了规范——这看起来非常自然也符合科学。可等到毛笔出现,人们还是坚持竖写(无论是在竹简上还是织物上),而且还是从右向左写,这就缺乏十足的理由了,这不但费力和缺乏效率(要把手腕和肘关节悬空),而且容易把右手的袖口弄脏。等到纸张发明,在书写上竖排右起的合理性已经完全丧失了,由上至下,从左向右的横排书写已经完全体现出了优势,可是华夏帝国的文化人对此嗤之以鼻,死活不肯接受——他们顽固地坚持传统,只肯在写对联横批的时候才破例。显而易见,在花费相同的时间和体力条件下,这种书写排版的方式所传递的信息量要小于其对手,但传统的惯性使得这些聪明人就是不愿意改变习惯——这就是帝国在前进道路上所付出的沉没成本之一了。
接下来再说文言与白话。所谓文言,就是指书面语言,而白话,则是指口头语言。秦汉之交的文言和白话,其区别还是不甚明显的。但再往后走,到东汉魏晋之间,日常用语和书面文字就开始出现分歧。东汉的郑玄就已经认为春秋战国的书籍有些读不懂了,而再往后,到刘宋的《世说新语》,作为当时口语的记录,和同时的文赋比起来,差距就已经相当明显了。
文言和白话的分离,有点像龟兔赛跑。口语和生活的发展是同步的,而文学语言的发展需要有相当长时间的积累,离起跑点越远,两者的差距就越大,最终达到两者无法相互联系的地步。从这点上看,文言是乌龟,白话却是兔子,而且是不会打盹的兔子,所以乌龟总是落后。在今天,一个有点文言文常识的人,就可以轻易读懂两千年前的《谏逐客书》;但即便是对古代语音有相当了解的专家,也难以用两千年前的古音把这篇文章读出来。从汉语发展的历史来看,每一次语音的大变革与词汇的大发展,总是出现在蛮族入侵或是民族大融合之后。这些入侵或是融合,加速了帝国社会中日常用语的发展,但对书面语言的推动却极其有限——那些连文字都欠缺的蛮族文化,还不足以影响华夏世界对《史记》之类经典的效法。一个生动的例子就是,在经历了几次大的蛮族入侵之后,传统的入声韵便已在元朝版的北方拼音方案《中原音韵》中消失,但元朝人写出的文章,仍然和前代相仿佛。一直要等到帝国时代结束之后,在另一个新时代里,才会有聪明人站出来,推动白话文的写作,从此口语与文学才又一次站在了同一起跑线上,其中的好处,相信大家都已经深有体会了。
然而再一次的文白归一,对于帝国时代的人们来说还遥远得很,于是那些书生们就免不了要头疼了,他们面对着一堆难题。
首先,如果他们要写文章去表述自己的思想,传统就会要求他们一定要使用“古时候”的语言,而不是用当下的白话去描述事实,否则就会被认为是没文化,所有的同僚都会瞧不起他。于是,他就必须刻苦钻研古人的语言和思想,而不是去钻研如何说好自己的语言和了解自己所处的时代,这样苦读出来的书呆子,常常便和现实社会中的生活产生了隔阂,当他们在台上之乎者也地讲大道理时,台下的听众们往往都在睡大觉。于是这个帝国从文化形态上被分裂了:上层的精英们使用着一种化石般的语言去统治国家,而下层的老百姓则是用另一种鲜活得多的语言去过日子。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也越来越难以相互理解,他们不再能够像起初那样亲密无间了。皇帝和他的助手们常常会发现,即便是利国利民的伟大事业,他也很难通过劝说而获得子民的认真支持,于是他只好采取暴力威胁。而习惯了在鞭子下出工不出力的老百姓,对国家事务也越来越没有责任感——反正他们既看不懂公示牌上的布告,也听不懂书呆子们的演讲。他们很无奈地总结出自己的国家哲学:谁当皇帝,就给谁纳粮呗!当没有鞭子或是鞭子的力度比较小时,他们就倾向于磨洋工。而当这些老百姓中的某个人,因为偶然的机遇坐上皇帝的宝座后,他就会习惯性地觉得使用鞭子是理所当然,甚至更进一步,把鞭子换成刀子。一种权宜之计,一旦被人们习惯,就成为了难以被改动的传统。
而且,即便是精通化石语言的精英们仍然会有烦恼。他们常常吃不准到底该用哪个时代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思想,该简洁朴实好呢,还是雍容华丽好?不同的朝代有过不同的文风,深厚的积累不但给后代的书呆子们提供了学习资料,也提供了无尽的烦恼,让他们眼花缭乱之余,却不知道到底学谁好。他们拼命地效仿那些伟大的前辈,可是时代的差异注定了他们达不到那样的高度。于是,唐诗之后不再有唐诗,而宋词之后也不再有宋词,明清人虽然努力地效仿,但他们做得最好的还得算是时调和小说。
文学思想与表述方法也成为了帝国的精英们吵架的重要话题,这些书生们形成了许多派别,很少有不党同伐异的。越往帝国的晚期走,派别就越多,每一派别都有自己的师法,千篇一律地把一些鼎鼎大名的历史人物奉作祖师爷。于是这些本该去创造思想的人们,往往就在吵架中碌碌无为,白白地耗尽了自己的岁月。这个帝国的思想越来越少,口水却越来越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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