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纽约 活着,否则死去-南方人物周刊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本刊记者 王大骐 张欢 发自纽约 图/本刊记者 姜晓明
日期:2011-09-12
10年前,这些纽约客们的生活并无交集,“9•11”如同一根红线,把他们生活串了起来。他们的人生从此改变,一如这个时代
幸存者Lila退休后成了一名志愿导游,她带领全世界的游客在世贸遗址参观并讲解。回忆并没有击败他,反而让她变得更坚强。她背后的照片是世贸遗址
前消防员Vincent退休之后成为牧师
哈雷神父Richard Del Rio和儿子Jeremy Del Rio,Richard是“9·11”事发后第一个抵达现场的神父
Tony Carnes是一个试图记录纽约所有宗教场所的记者,他不是单纯记录,而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让不同族群和信仰的人们在这个城市相处得更好
幸存者
2001年9月11日上午,由日裔美国建筑师山崎实设计的世贸双塔像往常一样迎来了上班和参观的人群。这栋大楼的所有窗子都只有46厘米宽,反映出设计师的恐高症和为使办公人员感觉安全的需求。作为地标,双塔也享受到与巴黎埃菲尔铁塔同样的命运,遭到了纽约人的冷嘲热讽。导游每次介绍它,都这样开头:“全曼哈顿最好的风景一定在双塔顶楼,因为只有在那里你才看不到双塔本身。”
不过,这个简单到极致以致过于无聊的摩天大楼在落成后就成了摩天大楼之都新代表,位于106和107楼的“世界之窗”餐厅在2000年成为了美国盈利额最高的餐馆之一,尽管饭菜足够难吃,但在下雨的时候,你能感受到在云上的日子。
刚过8点半,在纽约港务局办公室上班的Lila Speciner,捧着外带咖啡来到了自己位于北塔楼88层的办公室。头天晚上是周一橄榄球之夜,纽约巨人对丹佛野马,难分难解的比赛直到深夜才结束。这个时候办公室里还没几个人,Lila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望向万里无云的窗外。
突然一阵巨大的震荡,很快又停了下来,感觉就像一列全速的火车冲进了大楼。事后,楼里的人们通过电视新闻才知道,实际上这是一架净重124吨的波音767飞机,携带着373立方米的燃料,以每小时将近1000公里的速度撞向塔楼,随即产生的火焰温度高达2000度。
Lila看见浓烟四处冒起,起初,她怀疑是地震,开始跟同事们寻找烟的源头。这时,一个从楼上跑下来的男人大声地对他们喊:“大楼遭到了撞击,赶紧逃命。”这个男人的名字叫Frank Demartini,直到今天,Lila都不能忘记他的名字,如果没有他,也许整个办公室的员工都会跟着塔楼一起消亡。
他们一起走楼梯来到了78楼,这里是空中大堂,也是换乘楼层,另外一个换乘楼层在44楼,1993年汽车爆炸案时Lila曾在那里工作。自从那次爆炸案后,世贸大楼拓宽了消防通道,并增加了人员疏散的演习次数,这使得“9•11”袭击后,15000人能够有序地撤离大楼。
与此同时,双塔内部198座世界上科技含量最高的电梯,在突然遭受飞机撞击后成为了死亡陷阱。《今日美国》估算,有200人死于电梯内,有的因为缆线被火烧断坠楼而死,有的则被电梯井里四窜的火焰烧死,更多人被自动预定程序锁在了一楼大堂的电梯里,直到大楼倒塌。电梯井变成了大楼内一条条流通管道,帮助飞机汽油伴随着火焰更快地到达各个角落。
78楼的电梯已被锁死,Demartini让他们先走,自己试图打开电梯门救出里面受困的人,从此再也没出来。此时的Lila则开始步行下楼,人们各自把手搭在前面一个人的肩膀上,路上她还遇到一个盲人,两人互相搀扶着往下走。偶尔能听到有人在尖叫,另一些人则在不停地哭泣,可是没有人推搡和插队,大家还特意让开了楼梯的左边。
自从二战后,Lila再一次找回了陌生人守望相助的感觉。
到了较低楼层时,一队队看上去20岁出头的年轻消防员,身背七八十磅的装备正不停地往上冲,这个场景一直刻在Lila的脑海中。他们只是在尽职,但他们都没能出来。从8:46到10:28,短短的102分钟里,两座塔楼相继倒下,幸运的Lila在10点刚过时下到了地面,那时南塔刚倒。
那天直到很晚,她才回到家中,地铁和火车都已停运,超负荷运转的纽约城继1965、1977年大停电后,又一次彻底停了下来。晚些时候,地铁重新开通,满身是灰的Lila和儿媳一起坐地铁到32街,然后从32街换火车回到家。列车上的乘客看到她的样子并没说什么,大家各干各的事情,车厢里很沉静,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接着列车到站,大家如往常般沉默地低头前行,各自回家。
到家后,Lila冲进浴室,出来后叫了一个披萨跟丈夫吃了起来,家里恢复了往常的氛围,一切似乎都回到了事情没有发生前的状态,只不过所有的电视频道都在回放早上的事件。她关了电视上床,一夜没合眼。
“9•11”纪念中心的工作人员就坐在我们后面,旁听完以上的自述,同时也打断了我们几个涉及政治的问题。
窗外是新世贸中心的工地,10年过去了,只有纪念馆接近完工。在纽约做一件事从来都不是那么容易,利益相关者在重建的诉求中意见并不一致:物业持有人希望按商业化原则重建、政治家则只希望重建精神标识,而对于遇难人员的亲属来说,这里最好永久成为非商业化的纪念地。在如此错综复杂的诉求面前,纽约数以百计的律师加入其中。民主的博弈从来就是耗时费力的,但它却保护了绝大多数人的利益。
Lila现在每个月来中心做两到三次的志愿导游,带着游客绕着新世贸工地参观,并讲述她的故事。这对于极其乐观的她来说是一种疗伤,虽然听者终究无法彻底理解她的心情。
我们旁听了一次她的导游,她和港务局的同事Peter一组,带着十几个游客沿着世贸周边讲解。中途她拿出一张孙女的照片,告诉我们,这张照片当时就压在办公桌玻璃板下面。大楼垮塌之后,纽约市政府把所有能找到的物品都拍照并编号放在网上,她居然找回了那张照片。
就在她讲解的同时,遥远的中国发生了动车相撞事件。车头被迅速掩埋,不止一个遇难者家属表示,逝者的随身物品丢失了。
“9•11"后不久,一名叫 Tania Head的“幸存者”曾对无数游客和记者讲过一个很伤感的故事:飞机撞击大楼的时候,她在南塔楼的78层,全身被烧伤得很厉害,她的未婚夫在北塔楼里,没有走出来。不久之后,《纽约时报》用头版质疑了她的故事,首先是“未婚夫”的家里人并不相信这段关系的存在,接着她所说的公司也否认有过她这个职员。
几乎每场灾难之后,一小部分人都会假装自己是受害者,以“9•11”为例,遇难者家属分别能获得88万至410万美元不等的赔偿金(同时也必须放弃起诉政府或航空公司的权利)。但Head不是冲着钱来的,她一度还担任一个遇难者协会的负责人。
“9•11”之后,曼哈顿地区的律师们对539个人进行了起诉,其中小部分罪名为盗窃和非法闯入,但大部分是那些号称自己丢了工作、丧偶的人。其中一个叫Sugeil Mejia的两个孩子的母亲,在袭击发生两天后致电警方说他的丈夫还埋在废墟里,警察迅速带她来到现场,救援人员冒着生命危险挖开水泥块搜救,但Mejia却突然消失了。4个月后,她被曼哈顿最高法院以鲁莽致险罪判处了3年监禁。
在纽约这样的大城市里,有太多孤苦和渺小的灵魂,“9•11”给了他们一个受到他人同情和关注的机会,他们渴望成为幸存者,这样就能与比自己无限大的东西联系在一起,见证历史。
“救援队”
Vincent Williams 那天是65辖区的一名一级消防员,一直到2004年才退休。第一栋楼倒塌的时候,他到达了现场。在那之前,没有人能想象楼会倒塌,大家脑子里能预想到的只不过是跟往常一样干活,进入大楼,救出里面的人,然后回家。
Vincent开着自己的车来到现场,所有走出来的人都满身灰白,如泥塑一般。现场的指挥官和副指挥官全都死去,整个指挥中心被倒塌的大楼彻底掩埋。他根本不知道要向谁报告,只是像往常一样从后尾箱里拿出了制服和工具开始上路。尽管做足了心理准备,但拖出肢解的尸体放入尸袋的时候还是很难受,里面还有他的同伴。
很快,所有人都被要求撤离,旁边的楼很可能会倒塌,Vincent决定先回自己的车里休息一下。他走了半条街,跟他一个教堂的警察叫住了他。Vincent过去打招呼:“嘿!我准备回去休息一下。”话音刚落,7号楼开始一层层地往下砸,整个建筑瞬间瓦解,粉尘如风暴一样袭来,两人开始狂奔,寻找掩护。
最后他们找到了一辆SUV车,在后面躲了起来,心里默念:“上帝,千万不要让这个东西把我撕碎。”
过了一会,灰尘静止,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又回到了现场。
退休之后,Vincent成了一名牧师。我们问他:“作为一个牧师,你是否问过上帝为何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摆了摆手,说:“我真诚地问过,但并没得到一个答案。”
除了专业救援人士,当天还有大批普通的纽约市民自发前来,觉得自己必须做些什么,随后他们带着创伤离去,却往往被轻易地忽略。
《乡村之音》的签约作家Harry Siegel和几个朋友在世贸遗址待了几个星期,他们带了很多烟,可以分给在那里的警察和消防员。那并不是一个戒烟的好时机。
当时在现场,没有人能想到这将在历史上成为一个标志性事件,人们所能做的不过是不停地搬动水泥块儿,直到耗尽最后一点力气。Harry当时负责送水和去附近的建筑物里疏散人群,并且还要站在“危房”前面,谁也不知道附近的房屋什么时候会倒。
30个小时之后,大家都很清楚,没多少人能活下来了。
Harry发现,在这种关键的时刻,男人往往起不到什么作用,因为木已成舟,反而是他的几个女性朋友的出现,给了在那里长期工作的人以安抚。像Harry这样的热血青年,有好几个晚上就只能睡在布鲁克斯兄弟服装店里(BROOKS BROTHER,美国高端男士服装店),衣服撕烂了就换上店里的衣服,没地方洗澡,一个星期下来,就像要饭似的。
以往每当士兵从战场回来,人们都会好奇地问:“你杀人了吗?干掉几个?”士兵们往往选择沉默,这跟从世贸现场回来的人情况一样。作为一个纽约人,Harry在之后的10年再没谈起过这段经历,直到我们采访的那天。他已记不清是否看到过尸体被运送出来,他的大脑已经强制抹去了这部分记忆。
回到布鲁克林后,他开始频繁地与女友吵架,变得极其易怒和暴躁,最后把自己流放到了三千多公里外的西雅图。3个月里,他租了一间只有一张床和一个洗碗池的单人房,同住一栋楼的都是些刑满释放犯和刚康复的精神病人。他在那段时间没听过音乐,没跟任何人说过话。
他说,自己所面对的是一个庞大得令人绝望的东西,一个身体系统根本无法消化的东西,想要继续活着,你只有两个选择:到处跟人哭诉,或者闭嘴自己解决。
哈雷神父
从Astor Place地铁站出来,到达Richard Del Rio和Jeremy Del Rio两父子位于一栋民居二楼的教堂(更像一间舞蹈教室),需要穿过艾未未照片里拍摄的汤姆金斯公园。那里在1988年曾经有过大规模的警民冲突,如今这座公园已变得再普通不过,周围群居的艺术家和同性恋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领救济金过活、无所事事、裤子拖到股沟的人们。
20年前,这片区域曾经充斥着毒品和暴力,Richard一直以神父的身份充当社区的调和人。他是波多黎各和挪威人的后裔,从小在布鲁克林的威廉斯堡长大,混过很长时间的帮派。
Richard神父开哈雷摩托,粗壮的胳膊上纹着狮子和耶稣,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