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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1-15 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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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唐德刚:新中共三十年(4)
五、毛泽东死亡,遗霜被捕(上)
强弩之未,专制尾声 毛泽东之死距今不过二十余年,他老人家最后的岁月是怎样地度过的,集权政府保密虽严,但是中国毕竟是个超级大国,而毛公又是个世界史上的超级要人。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保密再严,消息也是会不胫而走的。只是在政府官方档案公布之前,历史家利用私修史料,甚或「小道消息」,乃至司马迁所说的「街谈巷议」著书,取舍之间,应该特别审慎罢了。例如毛主席的健康问题,他老人家在文革期间,以七三高龄,犹能横渡长江,漂游数十里,我国五千年当国者,所未尝有也。如此健壮体格,在林彪坠机之后,据当时大陆盛传,毛氏健康竟随之迅速滑坡,数年之内终至于不起。予初闻之,也认为是小道消息,不足信也。盖据当时访毛者所述(包括尼克松和季辛吉),无不说他老人家红光满面,神采奕奕也。 记得,我在一九七二年,初次返国探亲时,在北京曾拜谒年届八旬之顾颉刚老师。顾师告我说,他顾家五代都未尝活到他今日之高龄。我进而问及老师的「养生之道」。老师笑说,他自己的养生之道,倒无足述;那位克享遐龄的毛主席的养生格言,却值得学习。毛公的格言是:基本食素,经常散步,心际宽敞,劳逸适度。这则顾老师传授的「毛语录」,当时倒使我颇为心折,故至今未忘也。自思毛泽东能干出那样的惊天动地的大事,没那样好的身体,断然不能胜任也。君不见,那位焚书坑儒的秦始皇乎?始皇帝每天都要批阅公文数百斤(竹简的重量),没个好身体,哪里吃得消?殊不知就在我羡慕他老人家身体好的那年头(一九七二─一九七三),毛公的健康竟正如小道消息所传,真的是在江河日下也。且抄一段,他私人保健医师李志绥的纪录。李说:林彪的策划武装政变和死亡,对毛无疑是一次巨大的精神打击。一九七○年十一月,毛将我从黑龙江召回北京替他治肺炎,从此他就没有完全恢复。毛的体质上有了惊人的变化。在林彪的党羽陆续被逮捕,毛的安全确定后,他又像一九五六年反右运动时那样,一天到晚睡在床上,表情忧郁。毛话变得少了,无精打采,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步履迟缓,站起来的时候,背驼得明显,睡眠更加紊乱。【见李志绥着,「毛泽东私人医生回忆录」,一九九四年,台北时报文化公司出版,页五一九。笔者附注:此书曾受到大陆官方严重的批判,认为故事多属虚构。但是李任毛的私人医生至二十二年之久,如果此一身分不属「虚构」,则目录学家便应把此书断为「第一手史料」。书中故事如无确切有力的反证,则可信度甚高也。】 所以我们可以肯定的说,毛泽东统治中国至二十八年之久,运动不断。尤其是从一九五六年中共八全大会之后,他自清君侧,把原先从龙的功臣,一个个杀掉。和传统的帝王以及当代东方几个独裁者(像袁世凯、蒋中正、金日成)一样,到头来还是觉得,搞「家天下」,来传子传妻,最为可靠。我们要知道,这种心理,原不值得大惊小怪。因为这只是一种从「帝制」转「民治」底政治转型期中,转得「不干不净的现象」而已。不幸的是,中国大陆毕竟和台湾小岛和北韩半岛不一样。蒋经国和金正日接班之前,所要清除的政敌无多也。且看台湾,吴国桢、陈立夫被逐,陈诚自死,孙立人被关之后,严家淦鞠躬让贤,经国就大摇大摆的接班了。金正日的环境也比较简单,不必细考了。 再回头看看当年的袁克定。克定当年如果也有蒋经国和金正日那样单纯的政治环境,还不是接班了?可是在中国大陆上搞政治,可就不那么简单了。长话短说,老毛晚年的江青,就是袁世凯晚年的袁克定。克定做不了皇帝(甚至做不了总统,虽然他的名字早已留在「金匮石室」之中);和江青做不了「主席」,其理一也。毛泽东是多么精明的政客。他对此一政冶形势洞若观火也。虽然他死前还要纵容「四人帮」,再试试「批林、批孔、批周」,心有不甘,知其不可而为之也。不幸毛氏的权威,这时已是强弩之末,余日无多。他不是不想传妻,心力不从也。胡涂的江青不知此理,却误认为她之不能位尊九五,拦权接班底最大的阻力,却是自己的老头子。老头子一死,政治上再无阻力,她就可以做「武则天」了。江青这个心理,只有和他夫妻关系最密的汪东兴看得最清楚。这现象是汪告诉李医生的。江青这个白骨精,一时得意忘形,狐假虎威而不自知,也真是愚不可及了。 原子炮和纸老虎 再者就在毛氏精力衰竭,渐入老境之时,中苏之间发生了「珍宝岛之战」(一九六九年三月),此时苏联正在暗中游说美国,搞冷战解冻,企图与华府合作,在对华纠纷中从事「根本解决」。苏联之所谓「根本解决」者,便是取得美国谅解,把刚开头的中国原子工业,一举炸平也。为此苏方在对北京交涉中,亦不隐瞒,有时甚至作公开恐吓。毛公「家里光棍,一里侯」,大言不惭,牛皮通天,一再扬言,帝国主义只是个「纸老虎」。可是那时俄美两帝,真的要携起手来,用联合空军(像他们近年在科索伏的干法),把我们的罗布泊炸掉,您老毛能吹个屁?其实,毛公左右开弓,大骂美帝苏修,也是色厉而内荏也。且再回头看看,一开五八年由毛公在北戴河亲自指挥的「八、二三金门炮战」的经过便可知其大略。 原来在一九五八年夏,毛公正在推动「高级化」,如火如荼之时,老人家或许想的是攘外可以帮助安内,乃不声不响地,组织了一出「炮打金门」的闹剧。从八月二十三日开始,出其不意的对国民党军所防守的大小金门岛阵地,万炮齐发。一日之间,国军阵地,往往落弹在十万发上下。如此连续十余日,眼见守军补给困难,金门解放,就在旦夕。台湾蒋氏父子不得已,乃援引「中美协防条约」向华府乞援。因此在双方炮战最高潮时,艾森豪威尔威尔总统乃密令以美军中的最新武器的「原子炮」(atomic howitzer)运上金门前线增援。当时主其事者,副总统尼克松也。尼氏固知原子武器不可轻用,乃故意泄密,暗示毛司令员,足下之百万发巨弹,固不敌艾帅之一尊小炮也。主席得报大惊,好汉不吃眼前亏,所以毛公才为「人道」着想,改连续炮击为「单打双歇」云。 【笔者附注:关于美国以「原子炮」增援金门事,台美双方公私史料,均有实据。只是何以有炮未放?台方则归功于老蒋总统,说蒋公不愿以美国原子弹炸死中国同胞,手令不许开炮。此说可信,亦不尽可信。因此时蒋夫人适在美国,在电视新闻中,有记者问蒋夫人,美国若以原子武器炸中国,中国人民将有何种反应?夫人答曰,中国人民久苦于共产暴政,「将会欢迎美军之动用原子武器」,云云。这次电视访问,笔者便在当时的电视节目中,亲见亲闻。其时华裔小区对此一新闻之反应,见仁见智,也颇为热烈也。至于有炮未放的真正原因,还是毛氏突然改变战术,变不断炮击为「单打双歇」的结果。毛司令员何以来个功\败垂成,停止炮击?那就是尼克松故意泄密的结果(尼氏此一暗示为毛氏所领悟。英雄识英雄,这显然就是他二人神交的开始)。再一点,就是北京也曾援引「中苏友好条约」,乞援于莫斯科,而为赫鲁晓夫所婉拒的结果。笔者有暇,当为中国国际关系立一专篇,再细论之。此处限于篇幅,就说到此为止吧。】 毛周病危,小平复出 中美解冻的另一正面影响,那就是它导致邓小平的二度回朝,因为四老帅原与邓皆是一样的被打倒的对象。只是邓某情节较重,被视为仅次于刘少奇的第二号走资派「司令」,下放劳改。其它四人只是「靠边站」而已。如今靠边站者已悉数回朝,重据要津,则小平案情之递减,亦可能在意料之中也。果然在「九.一三事变」之后,毛周二公都生了绝症(毛生的是罕有的「内侧纵索硬化症」;周生的也是少有的「三癌并发」),二人体力上都不耐繁剧了。毛是全国的最高统帅,而唯一副统帅和法定接班人又已叛国亡身,代替无人,也就算了。可是周总理却是全国的「总管家」,不可一日无此君也。然当时遍观全国,有其才智,有其经验,而能举重若轻,胜任愉快,代拆代行,足能代替老周者,邓小平之外,实鲜有第二人。小平因此在江西劳改三年之后,乃蒙尽赦原罪,于一九七三年三月,二度回朝重掌政柄了【详见下节】。 邓小平(一九○四-一九九七)是人民中国唯一「命大」、而能禁得起「三起三落」的戏剧化的领袖,他这次复出也是充满戏剧性的。小平虽然是连个中学教育也没有完成的草莽英雄,但是此人天才横溢,文武兼资。年方十六,往法国「勤工俭学」时,便卷入共产革命。俄国受训归来,年方二十三就当上了中国共产党中央总书记(编者按:或作中央秘书长)。当他身畔的伙伴,成批的被蒋介石捉去枪毙了,小平命大,独能漏网。一九三三年小平潜往江西服务时,适逢国际派当权,彼此观念不投,小平被夺权下放边区,是为邓氏平生有名的「三起三落」之「第一次起落」也。此后朱毛红军「长征」两万五千里,小平「跟着走」【见小公主毛毛着「我的父亲邓小平」】,也征到陕北。抗战期中在八路军和敌后「民主根据地」中迭任要职。解放战争时,竟能与独眼龙刘伯承,合将二野,打赢淮海战役,进占南京,横扫西南,威震全国。五十年代初期被老毛看中,调回北京。不数年便再度出任中共中央总书记。一九五九年赫鲁晓夫访华,在临别酒会上,毛泽东曾暗告赫氏,那个「小矮子」非池中物,能力非凡,将来可能接他的班。说得赫秃大惊,忙持香槟专访联络,备极亲昵,而「小矮子」不知也【见赫氏回忆录】。其后中苏共在意蒂牢结上闹分裂,邓小平这位中学未毕业的马列主义理论权威,竟能代表中共远征列宁故都,大打其理论官司而名扬国际。可是枪打出头鸟,文革一起,毛泽东要「炮打司令部」【详见上章】,他这个矮司令,一下就被打得灰溜溜,不久就被送到江西的「五七干校」去劳动改造了。是为小平之「第二次起落」,时在一九六六年,距第一次起落,已三十三年矣。 须知在人民中国里,能被毛泽东封为「司令」的,都非等闲之辈也。这种「司令」,如一旦被下放劳改,简真是林冲发配,凶多吉少。一九六九年小平被发配江西,便是如此。因江西革委会主任程世清倾向林彪。小平如落人程某之手,就不得了也。事为周恩来所知,乃连夜急电江西地方当局,严令保护。才为小平留下一条小命。【参见上引「细说周恩来」,页七五四,「尽心竭力护小平」。】可是他底上级「司令」刘少奇,就没这么幸运了。刘被留在中南海的牢室之中,迨被磨折至死亡边缘,始被专机送往开封就死。因此纵有门生故吏、同志旧友,想临场抢救也为时已晚矣。主席笃定要他惨死,就不能幸免了。悲夫,关于小平的「第三次起落」,那就是周恩来死后之事了,下节再续叙之。 周恩来为邓小平巧妙平反 周恩来在江西救了小平一命,再由江西把他弄回北京,二度官复原职,也是十分戏剧化的。事缘人民共和国发展至此,当年开国功臣,今日白头老帅,纵能幸免于人为的斗争之灾,终难逃避自然的凋零之果。那位搞出「二月逆流」(一九六七年二月公开「否定」文化大革命)的英雄陈毅,终因癌症辞世。陈因曾与林四为敌,死后应有的「告别仪式」,原被安排得十分低级。孰知事机不密为毛公所知。他老人家轸念故旧,闻讯乃自病榻上一跃而起,来不及更换睡衣便赶来八宝山参加丧仪。【见张玉凤自述】因此这项「低级」的丧仪,乃于顷刻之间,变成了特级的追悼大会,弄得天下小乱。 当陈总的遗孀,哭成个泪人儿,连连向主席请罪,抱怨亡夫,「不该也反对过主席」主席闻言心有不忍,也自含泪告诉这位年轻貌美的未亡人张茜说,陈毅和邓小平的情形,与刘少奇不同。陈毅和邓小平虽也曾反对过他,但那只是「人民内部的矛盾」,不算什么。不像刘少奇的反对他,那是「敌我矛盾」,不能饶恕也……。主席固言之无心也;陈夫人张茜,亦听之无意也。想不到在一旁侍立的周总理也听到了。事后周乃悄悄地告诉这位未亡人及其子女,主席的话是封她亡夫亡父的嘉许和平反,劝陈家上下,把主席之言「传出去」张茜果然就大大的转述一番,弄得全国皆知。陈故元帅固然因之死有余荣,待罪江西的劳改犯邓矮子,也就随之平反了。可能也是得到周总理的暗示吧,小平就向主席写了两封信,表示想戴罪立功,虽然年已六十八岁了,精力犹旺,在主席的领导之下,还可以为党、为人民,继续服务。主席读信大悦,小平就于一九七三年三月,二次奉诏回京了。 返京之后,小平立即恢复原职,任国务院副总理。同年八月,中共十全大会时,邓又晋级为大会主席团成员;十二月又被提升为中央政治局委员,参加中央领导工作。一九七四年十月,周总理病危住院,毛再提升小平为国务院第一副总理。对中枢大事,代拆代行。一九七五年一月五日,四届人大时,小平再被升任为军委副主席,兼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长。旋即擢升政治局常委,中共中央副主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真正的成为林彪以后,最有实际权力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副统帅了。朋友,主席这次对邓的提拔,可说是仁至义尽了吧。而小平这次所表演的「二进宫」,将来也可以上得舞台吧? 批材、批孔、批周的理论与实际 因此四人帮在林彪灭门之后,强有力的造反派,便只此一家了。如今革命造反派所致力的文化大革命,既已扫尽了一切牛鬼蛇神,夺权成功,掌握了政治局,也打下了天下,主席年高病危,他们就计划由江青接主席之班,而以张春桥代周组阁,继任为国务总理了。旴衡当时政局,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发展。但是革命不是请客,政敌不打不倒。如今境外既无国际危机,国内亦鲜有争权劲敌,毛主席显然是想在培植四人帮和计划传妻的同时,也做点思想工作,把党内根深柢固的右派思想压一压,好让左派顺利接班,因而在「十全大会」开幕之前,于一九七三年五月,也就是邓小平奉诏返京约两月之后,「十全大会」开幕的三月之前,毛主席就开始构想了一个「批孔运动」表面上是一种学术性的反儒家,尊法家的思想斗争,他老人家并特地为此做了一首批评郭沫若所著「十批判书」的律诗来,让大家学习。 「十批判书」是一九四五年,郭沫若在重庆出版的论史名著。为的是对大独裁者蒋介石指桑骂槐,书中曾把「焚书坑儒」的秦始皇大大的批判了一番。如今在人民中国里的大独裁者已经不是蒋介石,而另有其人了。大力崇法、反偏、尊秦的毛王席就要说十批不是好文章了。为这一大反周公、孔子的新运动造势,毛乃于一九七三年八月五日,写了一首即兴的律诗,全文如下: 读「封建轮」──呈郭老(一九七三年八月五日) 劝君少骂秦始皇,焚坑事业待商量;祖龙虽死魂犹在,孔学高名实秕糠。百代都行秦政制,「十批」不是好文章;熟读唐人「封建论」,莫将子厚反文王。【见前引刘济昆编,「毛泽东诗词全集详注」,页二九六。】 这首诗最能看出,毛泽东的政治哲学和历史哲学。在这首诗中,他是绝对肯定中国历史上第一号大暴君和大独裁者,来为他自己的行为辩护。他竟然把中国史家诅咒了两千多年的「焚书、坑儒」,说成是「事业」。在不同的场合里,毛也曾一再自炫,秦始皇「坑儒」,只坑了四百六十几个「儒生」,他所坑的高低级知识分子,实在是百千万倍于秦始皇,相形之下,秦始皇实在是小儿科。 再者这首诗写于他扶植四人帮至最高潮的「十大」期间;也是四人帮承旨发动「批林、批孔、批周运动」,把矛头指向「一代大儒」的周恩来的牌底。毛特地写这首政治诗,来为此一「批周夺权」的运动造势,是昭然若揭的。因此从四人帮的角度看来,一旦周公被逼让位,总理由春桥继任,毛主席自会顺水推舟也。加以主席也身罹痼疾,余日无多,旦夕身亡,则人民中国就是「武后」的天下了。这显然便是毛夫人一伙的如意算盘。因此四人帮在十大以后的活动,就更为猖獗了。 在上篇我们曾略叙「文化大革命」的故事,和它的前因后果,一言以蔽之,它底「前因」便是毛刘两主席的权力斗争。当然我们也不能否认他二人之间,也有思想问题的隔阂(毛是个疯狂的极左派,刘则是个比较务实的社会主义者);但是思想的问题,他二人是可以用理智来协调的。只有权力斗争,才会弄得非你死我活不可。毛泽东显然是有感于自己的大权旁落,非要向刘少奇把政权党权,全部夺回来不可。这分明就是他发动文化大革命的最主要的目的。这个结论,不特是海外隔洋观火的历史家和政论家,几乎完全一致的看法,纵是在大陆上,身历其境者的认知,也是大同小异的。文革后不久,一位「毛主席的小同乡」,湘潭籍的省级高干,就曾向返湘探亲的我的朋友任先民、何庆华夫妻教授自豪地说:「我们湖南两位主席斗一斗,中国人民死了几十万。」【见何庆华着,「红星下的故国」,页二四六。】其实这不是某一省的高级干部的看法,全国各省人民的意见,几乎无不皆然。在这场权力斗争中,刘是服输的。他曾向毛告饶乞命,请求老同学、老同志、老同乡、老朋友高抬贵手,饶他一条命,好让他「返乡务农」,但毛氏非杀之,甚至非残杀之不可。绝不心慈手软也。可是关于毛对刘的残酷杀害,到目前为止,大陆上的官私史家,很多都还把这一笔血债,上在「林四」的账上,而不及于毛,这分明是为尊者讳。他们何以如此呢?其原因盖有二端。第一是,大家现在都还在靠毛的遗产吃饭,不能不饮水思源。第二便是,三千年来,「天皇圣明,臣罪当诛」,这个崇拜权威的「酱缸文化」还在继续作邪。在我国史上,帝王专制时代,「海瑞骂皇帝」,三千年来,只此一人也。因此一般史学家,纵在转型末期,思想上硬是出不了「三峡」。我们说,毛泽东的政权是「帝王专制传统的回光返照」;如今改革开放又已二十年了,中国历史哲学的发展,仍然未能完全脱离其老窠臼也。但是,朋友,稍安毋躁,一个崭新的「中国文艺复兴」已近在眼前,那才是真正「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时候。这也是个任谁也逆转不了的历史上的「必然」啊。中年以下的读者,自会目睹之也。 至于文化大革命的后果呢?那就是「林四」助纣为虐者,恶有恶报,与纣同诛也。不过林彪元帅之惨死,与贺龙元帅与彭德怀元帅之惨死,有异同乎?曰,其死者一也;其「惨」者,亦无殊也。然在今日大陆上官私史家(包括我的老友「文革十年史」的作者严家其、高皋伉俪)笔下,则有君子小人,圣贤禽鲁之别,何也?贺彭两元帅之惨死,死于冤狱,死于奸臣秦桧之手,故国人悲之。而林元帅,则是助村为虐,指鹿为马的赵高也、李斯也;恶贯满盈,死有余辜,故国人恨之也。可是,朋友,您如置身于巫山之巅,俯看三峡中之孤篷危舟,他们同是被暴君船长,投入激流险摊之受害者也。被投落水之方式,虽各有不同,而受害则一也。形势比人强,圣贤禽兽之别;君子小人之辨,史家落笔,能毋三思? 「四人帮」只是几个黄门佞幸 至于「四人帮」的作用,在今日人民政权的历史纪录上,虽然是被过分的强调了。其实他(她)们(在中国传统史学上)只是一个好权、无知而泼辣的皇妃、才人、美人,窜升皇后,伙同三个黄门佞幸,被她底爱人皇帝,蓄为鹰犬,纵容他们去咬人伤人罢了(事实上江青也是以此自况的),但是他们「狗仗人势」伤人太多,一旦老皇晏驾,他们就必然成为过街老鼠了。其实归根究柢,鹰犬有罪,罪在朕躬也。把这小窝鹰犬,扩大成政治上一大夺权的「帮派」,强调他们的罪恶,以之作替罪羔羊,好为他们的王人公的恶行开脱,就不是春秋之笔了。 记得在一九七六年九月,毛公在大陆上「崩逝」之时(「崩逝」一词是前一年蒋公在台湾死亡时,国民党所使用的名称,今姑借用之,亦是帝制传统「回光返照」之一例也),有一位川籍教授电话告我曰:「今后中国将是『女主当权』了。」我曾断然的说「绝不可能」。彼询其故。余答曰,搞历史的人只能根据既往的史例,对现实政治,作抽象的推测;不能学预言家作具体的论断也。数周之后,余又接教授来电说,你这个「铁嘴」说对了,江青被抓起来了。其实我当时对「毛泽东的老婆」前途的看法,只是觉得她和「袁世凯的儿子」一样,二人都没有继承大位的「历史条件」罢了。「袁太子」的故事,吾固熟知之矣。至于「江皇后」的下场,吾则但知其不会有好结果而已。想不到她夫人武后未做成,却做了杨贵妃也。他袁江二人,一男一女,前一个谬为个人的野心而害了爸爸;后一个则为丈夫刻意的栽培所误,捞过了界,而害了自己。袁克定,这个纨袴子,在历史上算老几?不足论也。江青这个坏婆娘,又何足道哉?因此笔者在上篇论文革的拙稿里,就只谈到林彪一家在温都尔汗,折戟沉沙为止。为节省篇幅,原拟把「四人帮」的故事,一笔带过,就不再多提了。 可是事后细思之(也有读者好友们建议),这点篇幅省不得。毛泽东的死亡,和四人帮的覆灭,还是应该扼要的说一说才好。朋友们的理由(也是笔者自己的想法),认为毛泽东的死亡是中国历史上「告别帝制五千年」的一个「句点」。历时两百年的制度转型底、二次方程式曲线中的一个分水岭。这个 Byebye 的故事怎能不郑重的提一提呢?再者,从读者的观点来看,大家也希望多知道一点,新旧时代交替底关键时刻的历史嘛。言之有理,笔者就决定把「小平中兴」底故事,拖一拖,先来谈谈这个帝制的「终点」;和今后千百年「民治」的起点。这个「终点」和「起点」,都决定于毛公的最后一口气。现在且让我们看看,他这划时代的一口气是怎样断掉的。 「老帅座谈会」和远交近攻 可是事隔十一年之后,就阴阳倒转了。在中共九大前夕(一九六九年三月二日)中苏珍宝岛一战,人民解放军战士,手挥有求必应的「小红书」(林彪编印发行至数亿册的袖珍小书「毛主席语录」),虽前仆后继,视死如归,英勇抵抗,然终不敌苏军之现代化炮火;守土烈士与珍宝全岛一同化为焦土。更不得了的是,随后俄帝百万大军压境,数千里边疆守军皆进入「一级战备」,中苏大战迫在眉睫。更可怕的则是,克里姆林宫竟然秘密计划(曾在不同阶层,引诱美国共同行动),并公开声明,要「根治」对华问题。这时纵是最长于「斗争」的毛主席,除掉搞点农民起义的土办法,深挖洞,广积粮之外,也束手无策。他老人家在内外交煎之下,外弛内紧,纵然吃了十倍于常人的美制安眠药,也不能安眠。(据李志绥医生的报导,毛公此时吃安眠药的份量,高于常人十倍,一般人吃之会丧命的。)自救之道,显然是联络友邦,来牵制苏联,无奈在毛主席革命外交路线指导之下,人民中国此时在国际上只有一个阿尔巴尼亚(面积远小于台湾,人口略多于台北市),是真正的攻守同盟的朋友。然远水不救近火也。 这时那深谙国际形势的陈前外长,和周总理,真急烂肝肠。他二人深知,对付此北极大熊,只有运用我们祖宗的老办法,来他个「以夷制夷」、「远交近攻」。目前只有联合美帝,才能对付俄帝。而美帝精明,固早知中国有此需要,十年以来,就曾不断运用各种方式,伸出触角,向毛主席示好,希望能在北京讨个娇娇滴滴,做文成公王,同中国「和亲」,而毛主席不屑一顾也。为此也夜不能眠的陈毅元帅,就曾一再叹息地说,「美国人可以登上月球,可是却接近不了中国」,是何等的可惜。而毛公忙于斗彭、斗刘、斗林……;却无动于衷也,奈何。 珍宝岛以后,周总理显然认为中国自我孤立的政策,不能再拖了,再拖会出回天无术底大纰漏。但是周也知道,他底国务院绝不能越俎代庖,来替毛主席制订「革命外交路线」。你若勉强为之,就必然产生反效果。甚至有「里通外国」的杀身之祸(彭德怀就有这项罪名),因此那最善于利用人事关系的周恩来,显然是运用了他不世出的「内交」天才,转弯抹角地,挖掘了毛主席的智慧,终于炮制出一计所谓「四老帅外交座谈会」来襄赞毛主席和林副主席,研讨外交的新方案来。此四老帅为叶剑英、陈毅、聂荣臻、徐向前(叶时年七十二,聂七十,陈、徐均六十八)。这四位老帅都是在文革初期,一九六七年所谓「二月逆流」以来一直被迫靠边站的开国元勋。如今在苏联大军压境的紧急关头,被毛主席重新起用来商讨国家大事。 毛主席要他们讨论的主题是:「苏修美帝,谁是我们最危险的敌人?战争是否真的就要到来了?」毛要他们坦白讨论,不带条条框框,真言无隐,四老帅奉命,乃从一九六九年六月七日开始,在中南海武成殿「座谈」,四人不带手稿,没有提纲,随意侃侃而谈。另由熊向晖、姚广两后辈作助手。从六月七日至七月十日,四老帅座谈六次共十九小时,历时一月有奇,终于达成一致意见,由陈毅定稿,写出一项对中国命运有决定性作用的有关外交政策的重要报告:「对战争形势的初步估计」。此后这项座谈又延长至三月之久,总算在关键时刻,替人民中国制出了一份「在毛主席指导之下的革命外交的总路线」。这条路线既然由陈毅「定稿」,其主要内容自然是,在美苏之间,两害相权取其轻,利用美苏矛盾,远交近攻,以夷制夷。四老帅一致认为应付苏联是燃眉之急,祸在肘腋;而美帝远在天边为患不大,加以百余年来美国侵华未占寸土,不像俄帝侵华一占便是数十百万平方公里,而至今野心未戢,以故四老帅一致主张与美国恢复邦交,以抵制苏联对中国所构成的边患。在此项历时三月的研讨会中,国务院与外交部均未插手也。夫如是,始能显出,新的革命外交路线是「毛主席的革命外交路线」也。正因为此一新路线之建立,始有尼克松之访华,与「上海公报」之出现,自此苏联对华「根本解决」之方案,始彻底破产。人民中国始安如盘石。呜呼,周公这一着安邦定国,内说昏君、外御强寇的好棋,真叫做「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周公自已隐姓埋名,而扶危救倾者,实为「古大臣」所不能及,令今之读史者,不能不击节三叹也。 余小子不肖,流落海外二十余年,竟能及身受惠于文革未期返国探亲,与思子成疾之老母,见其最后一面也。关于「毛主席的革命外交路线」,笔者于拙著前篇,亦尝论及之,不再赘。【参见拙著「晚清七十年」,台湾版,卷一;或王尔敏着「晚清商约外交」,页ⅩⅤⅤ】 【笔者附注:关于此次北京外交政策之剧变,国内史家都归功于毛主席,我辈小民,身受其惠。佛语说:「施者比受者有福。」饮水思源,不应对真正施者的周恩来总理,作「曲笔」之记也。此次中国外交政策之能彻底扭转,「四老帅座谈会」实是关键,而四老帅全是以周公马首是瞻的老班底,对国际形势的看法亦与周完全一致。他们对毛早期之「一边倒」,和后来的两面开弓,都不以为然。但是他们四人,都没有个人野心,公忠体国的背景都十分清白,为多疑的毛氏信任得过之人。在此中苏交恶,千钧一发之际,毛公只会搞「深挖洞」,把中国大陆挖得遍体鳞伤(此亦为笔者所目击而叹息不已者)。在毛四顾茫然之时,周能不露形迹,微妙地促成此「老帅座谈会」而扭转时局,内交实难于外交也。笔者不学曾遍查中外史料,和尼克松、季辛吉、赫鲁晓夫、莫洛托夫诸人之回忆录,固知毛泽东在这次国际牌局中,主动甚少也。因为一九六九年是中国极左派的高潮期,聪明的毛主席,绝不会暗中作两面派,试图「勾结美帝」也。只是国际局势太紧张,林四都扬言不惜对苏修一战,而毛则色厉内荏,虽有意搞以夷制夷,他也要让老周来建议。如果搞出个「里通外国」的结果,则砍老周的头;如果搞得成绩斐然,产生了正面结果,则应该是「毛主席的革命外交路线」。如果周恩来搞联美帝抗苏修,能达此化境,则主席对总理就言听计从了,而老周就有此本领,能达到主席的心理要求,这就是「古大臣」所谓「承旨」是也。有关「老帅座谈会」简明的二手史料。读者可参阅:邱石编「共和国重大事件和决策内幕」,一九九七年,北京经济日报社出版,卷上,页六七四ff,本书编者就把全部功劳归诸毛主席,这显然也就是周总理之原意也。】 中美解冻的负面影响 这一「老帅座谈会」,和随之顺流而下的骨牌效应,不特在中国外交上发生划时代的影响;它对中国内政也有其正负两面扭转乾坤的作用。 长话短说,在四老帅竭诚进谏之后,毛主席也接纳忠言,表示有意与那有杀子之仇的美帝,外交解冻。接着乃有了一运串的什么「斯诺传语」、「乒乓外交」,和季辛吉的「陈仓暗度」,北京终于挤掉台湾,「重入联合国」,以及尼克松的「越洋访华」,签订「上海公报」,甚至所谓「中美蜜月」等等的外交变化,至今未息。这段中美外交史,是一本大书言。笔者有暇,亦颇有兴趣为海内外读者简报之,此处是说不完的了。这次中美解冻,对两国人民,以至世界和平,都是一件好事。但是天下事往往都有其正反两面。中美解冻,对中国内部的各种纠纷,却也有意想不到的负面影响。语云: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何也?敌国外患,往往是解决一国内部纷争的万应灵药。古语所谓「兄弟阅于墙而外御其侮」也。亦即张学良少帅坚持的所谓「攘外始能安内」也。当年的蒋委员长不亦云乎?「抗日战争一起来,国内一切纠纷,都可迎刃而解。」此均我辈老朽、过来人,记忆中事也。 在此次「珍宝岛事件」(一九六九年三月)之后,俄帝百万大军压境,中国原子工业岌岌可危。全国朝野均忧心忡忡之际,热火朝天的文化大革命,在备战气氛及林副统帅「一号命令」之下,显已有转变方向,逐渐退烧,和全党恢复团结的趋势。靠边站老帅多已回朝;林四两方之夺权竞赛,亦略见降温。盖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国之不存,权从何来?人虽至愚亦不难体会也。可是中美紧张关系,一旦解冻,驯至化为蜜月,俄帝百万大军也就随之降压了。不挖洞,不积粮,只要美国和日本不在一边鼓掌称快,谅你北极大熊亦不敢贸然南下。朝野都有了安全感,则原有的权力之争,不免又浮上台面,甚至变本加厉了。首先在毛氏心目中,国无外患,党内就可以继续清党整风,则林彪就非遭走狗之烹不可了。 反之从林彪的观点来看,据说林得知尼克松即将访华,立刻便动念与尼晤谈,腹案为何?无人知晓也。但林彪在毛主席咄咄进逼之下,惧为彭刘之续,力图自卫,则至为显明。不幸林副统帅终于走火入魔,动了杀机,当尼某尚在访华途中,林彪自己就惨遭灭门之祸了,亦至可悲也。事详前章,此篇就一笔带过了。 不过林彪之死,也凭空为中华五千年史,增加了一条极不光彩的血案。而毛氏亦无法对治下臣民作圆满的交代。这项「反面教材」可能也刺激了原是「愚不可及」的亿万黎民百姓,「不再愚不可及」(后来流传海内外,所谓「天安门诗词」中,不朽的一句),而使历史加快「出峡」。歪打正着,固亦末可知也。 小平二次回朝的底牌 不过话说回头,小平这次从一个死亡边缘的、全国反革命的第二号劳改犯,忽然大坐其直升机,又飞回人民中国的权力巅峰,有什么政治上的特殊意义呢?恕写历史的人,斗胆根据多种现象来加以分析,那就是毛公自知,他自己也已病入膏盲,两目近乎全盲,纵继续搞其真正的「瞎指挥」,也余日无多了。为着实现他激进的共产主义的理想,也是为着传妻传侄,以策身后安全,免遭像斯大林那样的鞭尸之厄运,他显然也体会到继续屠杀右派功臣,也杀不胜杀了。且看也已病入膏盲的周恩来。毛和他的妻党,在诛林之后,纵想除周,也是不容易除掉。加以周是位全能的、全国的「总管家」,除之无适当之人顶替,也会弄得全国全党大乱的。何况周已余日无多,他纵是毛氏夫妻档的头号政敌,也没有追杀的必要了。所以毛氏就想,改「屠杀」为「招抚」,以非斗争方法,来结束这场延续至十年之久的「文化大革命」了。庶几他底政治理想,可以和平承传,遗孀也可以和平接班,再由二世、三世慢慢地延续下去。五世其昌,天下太平了。根据这一腹案,毛公显然认为:第一个招抚对象,应该是邓小平。小平是他从死囚牢内提出,用直升机,飞上巅峰的。小平如良心未泯,对他应该是死心塌地、感恩图报的。加以小平原是个极其忠诚的共产主义者。并不是个「走资派」;「走资派二号司令」原是毛主席栽赃封给他的。如今解铃系铃,他还是可以掉过头来,做个实行「毛泽东思想」底二号司令的。再盰衡全党,驾轻就熟,小平超群的工作能力,也是继周最理想的人选。因此小平就蒙「不次之迁」,两年之内,从一无所有的劳改犯,上升至全国第二人。除此之外,朋友,您把邓小平的二落二起,和二起之速,还能找出其它原因吗? 「四人帮」最高潮的「十全大会」 第二,毛公未忘其「左」,也未忘其妻也。邓小平于一九七三年三月,奉调回朝,中国共产党的「第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也就在五个月后的北京,正式开幕了。会期是一九七三年八月二十四日至二十八日。我们熟读中共党史的读者,如果斗胆的说,一九六九年的中共九大是林彪之会;那么一九七三年的中共十大,就是江青之会了。中共十大是个很好底博士论文的题目,深不可测。但是我们也不妨三言两语带过。首先是,十年文革的成就,是被彻底的肯定了。「毛泽东思想」里极左的成分,什么阶级斗争天天讲,和不断革命论,人民公社好得很,诸教条都在大会公报中落实了。其次,王洪文出任大会筹备会主任;张春桥则为大会秘书长,也是大会主席团成员,兼主席团秘书长。大会中所有重要文告的起草人,什么大会公报,修改党章报告等等,都给张春桥、姚文元一干人全部包办了。王洪文这个真正「工农兵」出身的共产党员,简直是身驾直升机,青云直上,身兼大会各项要职,并当选中共中央副主席,地位在周恩来之上。王、张、江、姚四人帮,也全部当选为中央政治局成员,王张且被选为常委,权倾一切。身为「帮首」底武则天,虽在主席暗示之下,诸多避讳,其实际权力,也就可想而知了。朋友,就凭这几项来说,你能说这个「十大」不是个四人帮之会? 躲躲藏藏的「梁效写作组」 更耐人寻味的是,在长至十年的文化大革命的整个过程之中,拙著前篇就曾说过,本是「低知」和「无知」的天下。毛氏在一九五六年的「双百运动」中,吃一堑长一智,就再也不敢利用「高知」了。因此在十年浩劫中,受「劫」最深者,也就是毛语录中所说的「书读得愈多,知识愈少」的高级知识分子了。【注「知识分子」这个东西,在英文里叫做 Intellectuals;俄文叫做Intelligentzia,两者不是一样东西。而以中俄两义比较接近,泛指「读书人」而已。笔者曾撰有万言长文,细论中美俄三国中知识分子定义之异同,不再赘。】 更有趣的是,想不到文革已到结束时期,那些低知、无知的红卫兵小将们,已经一队队地被赶着「上山下乡」去向贫下中农学习,大搞其「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之时,原是八娼、九儒、十丐的「臭老九」高知,忽然大翻其身,被毛主席和他夫人的四人帮看中了,也就纷纷下海,大搞其指鹿为马的「影射史学」,来为政治服务。因此文化大革命发展至此,就升级了。较之文革初期,专搞打砸抢,就高档多矣。大概是经过十年浩劫的洗礼,好多一级高知,都被久炼成钢,学了乖,知道「搞不过他,就加入他」的革命秘诀,而相率入帮了。可叹的是,他们竟把中国最负清誉的北大、清华「两校」(化名「梁效」)中,许多道貌岸然的学者,像冯友兰那样的教授,都卷入了江青那一伙「脏唐臭汉」的黄门中去,而不能自拔。把「两校」清白的校史,无端涂上些洗刷不尽的黄色斑痕,令人惋惜耳。 记得就在这前后,我曾把冯友兰的一些哲学新着,拿给胡适看,并想问问胡老师的意见。胡答非所问的说:「冯先生早年在北平做房产生意,就做得很成功……」使我听得不知所云。一九七二年冬,我在北京拜看顾颉刚老师,并问问他,不写文章了,专做标点二十四史的工作,有何感受。顾师说:「很好,很好,我也学了不少东西。」今日想想,顾老师那时也歪打正着。殿版二十四史,如果没有顾老师领导标点了一番,有个新式标点本,今日在海峡两岸,何能「上网」。真是读书人在顺境逆境,都有许多有意义的工作可做。何必丧志辱身?有关这三批的文献,当时有「北京日报」、「人民日报」、「红旗」杂志、「学习与批判」都载有大量的作品。躲躲藏藏的作者,所用的虽都是化名、假名和笔名,例如梁效、柏青、罗思鼎、高路、唐晓文、康立、石伦等等,但是深知现代中国史学界、哲学界的目录学家和专家一读时文,则背后作家都能呼之欲出也。因为这些文章都不是等闲之作,泛泛的作家和教授,纵写打差文章,还无此火候也。梁效(两校)教授当时在联合执笔时,有时还难免有些得意,对奉命打差,也不讳言。有些像冯友兰那样的名教授,改革开放后,亦颇有悔意,而撰文自白。事实上那时政治压力太大,不做羔羊,就做羊糕,冯友兰不做冯友兰,就做吴晗、翦伯赞,任君自选之。个人牺牲事小,妻孥亲友,一同陪斩事大。君不见明初大儒方孝孺先生乎,他老人家为着个人名节,个人的意蒂牢结,不惜「十族同诛」。结果他自已是青史留名,永垂不朽了。可是也因他而死的数千名亲友妇孺,岂不死的冤枉。笔者近周曾在一位、当年在「北大荒」消磨十五年岁月的朋友家,消夜清谈。他说他当年的罪名是「沉默的反革命」。胡适所谓「没有沉默的自由」是也,他说他一切逆来顺受,都是为着无辜的亲友们着想。当年毛公所搞出的这项苛政,中国政府总得有个正面的对策才对嘛。面对历史,一个负责的政府也是不应该享有「沉默的自由」的。上述这批搞所谓「影射史学」,在今后的中国史学里面,是不会磨灭的。它在「影射文学」这一范畴之内,也是会永垂后世的。作个大略的了解,读者可参阅上引,「国史全鉴」,卷四,页四五八一-八三,「影射史学」;和严着「文革十年史」,卷二,页四七四-七五。 最伟大的教条主义者 因此我们如分析分析,毛主席首先解放邓小平,让其回朝做副总理。接着又在十全大会中,不顾一切的,把四人帮扶植到人民中国,党政权力的巅峰,而又口口声声要他们团结合作,不搞小派系。接着又要批林、批孔、批周,为四人帮夺权铺路,就不难知道,毛之招抚邓小平,要是邓某在新建立的党和政府的权力系统之下,接受四人帮的领导,在四人帮之下工作;至少和四人帮和衷合作。只要邓不再反对四人帮,不否定三七开(三分错误,七分正确)的「文化大革命」,并参加批孔批周,以邓的能力、声望和革命的历史,毛甚或可以允许邓小平来领导四人帮的,像后来华国锋那样的模式。【见下节】 可是毛氏显然认为,只有以「吕后、武后」为首的四人帮,在个人感情上,在政治意识上,最能做他的继承人;对他最忠心,最可靠。他死后,也只有四人帮当权,才能继承他底「遗志」;继续肯定「文化大革命」;至少不会像赫鲁晓夫对斯大林那样,来鞭他的尸……。毛认为他一生只有两大成就:第一是打败了国民党,建立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二是发动了「文化大革命」,来实行真正的共产主义。 在毛泽东看来,当今的地球上,十个共产党,九个都在搞「修正主义」了。在中国共产党里,刘少奇、周恩来、朱德、陈云、邓小平等,所有「老帅」辈的高干都「修」了。他们都只会搞搞「业务」(像周恩来所发明的「四个现代化」),而不懂「理论」。因此众人皆睡我独醒,在当今中国,当今世界上,只剩下一个毛泽东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所以他要把马克思主义坚持到底,不能让中国共产党变「修」了。最接近毛的汪东兴就说,毛主席认为全党中任何人都可以死,只有主席他自己不能死,就是这个道理。因为他如果死了,中国共产党就要变「修」了。再者,他死后也绝不能让不肖子孙来「鞭尸」,所以为公为私,他都一定要让四人帮来接他的班,才有安全感。 其实,在中国近现代史上,固有的权威理论,从孔家店到佛祖菩萨,到天父上主皇帝都不灵了,在这一思想真空状态之下的英雄和聪明人,抓到一两项伟大的口号,望文生义,自以为是,就当起了「伟大的导师」来,把小我的信仰、思想、主义,坚持到底,强加于中国,寸步不让,虽千万人吾往矣,毛泽东并不是个例外。洪秀全、康有为、孙中山,乃至那些只有嘴巴,只有脊梁.而无拳无勇的梁漱溟、马寅初,都是一样的人物。只是他们都未搞到毛泽东那么伟大就是了。所以毛泽东先生实在是近现代中国里,一位最伟大的教条主义者。近百余年来的中国里.也以他闯的纰漏最大。【笔者曾撰有「解剖康有为」一文,载「晚清七十年」,「戊戍变法」分册,请读者比较指正,康与毛都是教条主义的受害人,只是毛比康受害得更严重罢了。】 渣滓普罗VS.职业官僚 毛泽东既然认定了四人帮是他的嫡传,但是他也完全知道在政治、经济、军事、外交诸运作中,四人帮是个绝对扶不起的阿斗。因为毛泽东主政下的人民中国,这个伟大而无法无天的政冶实体中,是全靠人的关系来维持其存在的。而人的关系又是从中国共产党的历史上,慢慢建立起来的。中国共产党虽然搞了数十年,还没有替它的政权搞出个可行的制度来,但是它这个没有一条法律的政治实体本身,却是已有两千年历史底帝王专制的回光返照,而这两千年绵延不断的中华帝国的治理方式,可以引用我国宋朝宰相文彦博(一○○六-一○九七)的一句话,以概其余。文宰相告诉宋神宗说:「陆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也。」非与百姓共治天下也。 从现代西方的政治学的理论来说,那活了九十二岁的文老头,实在是历史反革命加现行反革命,反动透顶,但他却说出了两千年来,中国传统政治的本质。在中国历史上主要的朝代中,凡是一个英明的皇帝能与士大夫「共冶天下」,他这个朝代,往往是国泰民安,团结无间,一切国政都还能差强人意。试看从西汉文景武昭宣开始,历朝所谓「治世」,也无不如此,乃至满清末年,忽然有点起死回生迹象的「同治中兴」,也是如此的。违此,如果皇帝太专制,或太窝囊,不能或不愿「与士大夫共冶天下」往往就天下大乱了。在上篇结论中,笔者曾试举汉末的「十常侍乱政」,和明末的「魏忠贤乱政」为例,那时就是如此的。真正科甲出身的士大夫,都靠边站,朝中阉宦当权,就天下大乱了。 中共人民政权开国七年,虽然六法全无,但是英明的毛主席,当时颇能在传统的「帝王学」上,吸取经验,照本宣科,「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所以也能搞出七年的「黄金阶段」来。一九五七年「反右」以后的二十年,毛公不愿再做传统的「英明之主」了,而要搞半调子的、德式俄式的个人独裁制;来「自清君侧」,并起用了一批「渣滓普罗」(lumpenproletariat),来外行领导内行。毛主席他老人家当政二十八年中,搞「运动」搞得没止没尽的最后目的,还不是要党内党外,以周恩来为首的专家高知、士大夫全部靠边站,让他老婆率领一群「渣滓普罗」(普罗阶级中的败类),来共治天下。原有的「职业官僚阶层」、士大夫,群起加以抵制,而毛则非扶植四人帮到底不可。水火不容的两派,乃在朝中搞起了拉锯战,毛也被弄得方寸大乱,不知如何是好,国政就每下愈况,终至不可收拾了。这也是传统帝国,阉宦当权的现代版也。 读者或许要问,什么叫做「士大夫」呢?把文彦博所说的文言文的传统名词,翻成现代政治学上的白话文的名词,那就是「职业官僚阶层」,西文里叫做Professional Bureaucracy。文彦博的意思,就是皇帝不是和人民一起来管理国家的。他是与这种经过特殊职业训练的职业官僚阶层,共治天下的。这也就是孔子所说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现代涵义吧。在十九世纪中叶,统一了德国的腓特烈大帝,也说过类似的话。这在现代政治学上则叫做「恩惠专政」(Benevolent Despotism),或「开明专政」(Enlightened Despotism),是极权政制中比较进步的一种体制。可是在文彦博时代(北宋中叶)的中国,所逐渐改良出来的「文官制度」(Civil Service System),显然还更超越一点呢。大陆上人民政权底最初七年之颇有开国气象的成绩,就是受惠于这个「陛下与(以周恩来为首的)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结果。这也是「传统帝王政制回光返照」底正面遗传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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