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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4-12 1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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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贡比拉河(2)
这四个孩子,第一个出生的,脑袋顶上一个旋,在正中间,第二个出生的,头顶上两个旋儿,我呢,是第三个出生的,头顶两个旋,正好长在脑袋顶上的两个鼓包上,这两个旋成了我日后理短发的障碍,特别是刚理完发后,两边的头发总是向上翘,压也压不住,特别难看,等头发长长了,能压住了,又该绞了,有时刚绞完头,往两边翘的,都不好意思见人,所以,一到理发店,跟祥林嫂似的,得跟师傅说百遍同样的话:师傅,别把两边的头发削得太短,在你这里理发时,头发湿,看着挺好,一干了,就往上翘,特别难看。师傅也这么认为,说我的头发软,按说,头发软应该往下垂才对,而不应该往上竖,这些都没想过,直到有一天,都四十多岁了,又到街头理发店,进去,坐下,我还得对师傅重复说了十多年的话,别把两边的理短了,否则,会往上翘,那个小师傅在我的头顶上拔啦了拔啦,说,因为你长了两个旋,一边一个,都向上旋,所以头发短了,压不住,总算找到了科学的答案。另外,我的脑门子顶上还有一个“旋儿”,也就人们说的“美人尖”,这个“美人尖”也是从小折磨我的一个心病,梳不下来,又不上去,总是翘着,上初中时,为了能够像其他女生一样留着一个漂亮整齐的浏海儿,我就把多出来的这绺头发用剪子剪掉,没有这块头发的地方,成了一块青头皮,浏海也挡不住,谁过来都要上来扒拉一下,问,你这是怎么啦。第四个呢,我妈说,那孩子满脑袋拧的都是旋儿,那个拧,好不容易数清了,四个旋。
那三条小公牛都没活过一岁,就出麻疹死掉了,只有我一个人一直活到今天,用妈的话说,要不是她,我也早就死了,而且不止是死一次了。
我妈说得没错,如果不是她沉着冷静地应对那些发生在我身上的要我命的突发性事件,我确实早死了,就是不死,也许,现在也可能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
腊月二十一了,我妈说,她觉得肚子疼了,怕是要生了,就赶紧下炕洗头,因为,在东北,女人坐月子时是不能洗头、洗脚的,我妈爱干净,所以,得先把自己收拾干净了。
我妈说,准备好后,啥动静也没有,晚上睡觉,梦见一个老太太坐在我家的炕头上,指着我妈的肚子,笑着说,还早呢,你急啥,还有一个礼拜呢,孩子正在你肚子里发笑呢。第二天晚上,我妈又做了一个梦,说生了个女孩,梦里给孩子起名字,我妈说,都是做梦说的,老头说是小牛,老太太说孩子在笑,我看就叫梦瑛(应)吧,我爸说不好听,我妈说那叫瑛(应)梦,我爸也说不好听,我爸说,什么梦应应梦的,难听死了,儿子叫吉雷,雷雨过去,就见彩霞,不如叫吉霞,然后说了一堆叫吉霞的好处,我妈说,她也没记住,反正,最后就同意叫吉霞了。梦醒后,我妈就把她做的梦跟我爸说了,我爸说,如果真生个女孩,就应梦叫吉霞吧。到了腊月二十七,我妈说,按老太太说的,今天她该生了。我爸说,你还真信,我妈说,那她可不管,万一呢,于是,她又开始收拾自己。
这回,真生了,腊月二十八日子时,我妈很顺利地把我生了出来。在新华,没有正规的医院,生孩子都在家里生,卫生员也兼产科大夫,基本上都是全能型,那时的女人也没有现在的女人这么娇气,谁家不都是三四个孩子,三四个是少的,一般的都有五六个孩子。如果谁家只有一个孩子,那十有八九是要的。
我妈说,我爸真是高兴啊,每天一下班就把我哥举过头,让我哥骑在他的脖子上,满地转悠,怕他去抓我,我哥只比我大两岁,从小就虎超超的,没深没浅。东北都有个习惯,孩子生下来,都要起个小名,好叫,大名,只有上学时才叫的。我生下来后,我妈受俄罗斯文学影响,有点小资产阶级思想和情绪,而且,生活的地区离苏联又近,直线距离不过三十里路,虽说中苏那时已经交恶,但是,我妈并没有因此抛弃他们的那些文学作品,这一点,我妈还是能比较客观对待一些事物的,本着国是国,文学是文学的态度。我妈说,他和我爸结婚,什么都没有,就是两个人的行礼往一起一凑,然后就是带着她那一堆书,基本上都是小说,特别是苏联的,满满两大箱子,“文化大革命”时,我妈说,人家借走的,哪敢要呀,自己家的,半夜起来,偷偷地烧了,她经常撮着牙说,真是可惜了,都是她上学时省吃俭用,从嘴里省出来的。
从我记事时起,她就说,她一辈子的愿望就是当作家,写小说,像李白那样遍游遍大好河山,她经常自嘲地说:我,现在真是作家了,可不是作家的作,而是坐在家里的坐。基于这种情结吧,她便给我起了个具有俄罗斯情调小名----小娜,我妈经常学我哥小时候叫我小名的声音,说他大着舌头,睁开眼睛,就“笑(小)---娜--呢---”、“笑(小)----娜----呢”,叫了几天,我爸说不好听,就给改了,叫艳萍,后来,大家叫来叫去,把艳字也给叫丢了。
一儿一女一枝花。
我妈说,我一生下来,她就和我爸商量好了,就要俩个孩子,等天暧和了,她就去做绝育手术。我妈说,他们两个关系可好了,结婚以后,别说吵架,就是脸,都没红过,什么事,两个人一说,准没意见,就跟一个人想的似的。
自古是恩爱夫妻不到头。
我刚过满月的第八天,也就是说,我刚来到这人世上三十八天的时候,我爸就死了,扔下我妈带着两个孩子,一个两岁,一个刚刚满月八天。
我妈说,那天早上,说单位的司机病了,要把开完会的劳模送回沟里去。
贡比拉河拐过村西,经过蛤蟆沟大桥,以这个桥为界,再往西就叫沟里,新华,大的地标就是沟外。我爸虽说只是技术员,但是,他会开车,技术还不错,于是,他就替司机开车去了。临出门时,据我妈后来分析说,这是人该死时的预兆吧,或者说人的魂已经走了。那时,再好的夫妻,出门时,也没说过什么“再见”、把孩子照顾好的话,反正,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说过。那天早晨,可是真的反常,只是,谁也没注意这一点罢了。
我妈说,我爸出门时,不仅说了这些不该说的话,而且还把自己从里到外换了一新,特别是白衬衣,干干净净的,就是从车里抬出来时,都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跟本不像是翻车砸死的。人都说害怕死人,我妈说,那不是亲人,我妈说,我爸死了以后,在我家外屋放了近半个月,她成天出出进进的,一点都不害怕,我爸就像在睡觉一样。
我妈说,那天早晨,我爸穿带整齐,临出门还亲了我哥,嘱咐我妈把孩子带好,并说了声“再见”,然后,就再也没活着回来。
山村里人本来就少,统共也超不过二十几户人家,晚上非常安静。我妈说,那天晚上九点多钟,外边大道上就轰轰地过车,整整折腾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人,被抬着回来了。
我妈说,是在蛤蟆沟大桥翻的车,车上两个人,那个人被甩了出去,没事,你爸被扣在了车里。等那个人找来人,把车翻过来,我爸早就没气了,可能是懑死的,身上一点血迹都没有,脸色跟平常一样,人,就跟睡着了一样。
我妈说,她抱着我,坐在炕上,三天三夜没合眼,也没掉一滴眼泪,只见人们出出进进的,好像一下子都不认识了似的。一切后事都是营里的人在做。得等家里来人呀,那时,只有发电报,他们收到电报,赶到这里,怎么也得一个礼拜的时间。
我姥姥和我舅来了。我二姨一直跟着我妈,因为,我二姨从小就身体不好,没有上过学,我妈到新华后,就把我二姨接了来,在双城农村,毕竟吃的不如这里,这里是兵团,自己就是种粮食的,所以,吃得都是白面。后来,有了我哥,我二姨就在家看我哥,我妈在家里是老大,我姥说她一共生了十一个孩子,只活下来四个,在我妈前边死了三个,我妈下边死了三个,我舅下边死了一个,我姥说,我小舅都十一岁了,还是得病死了,她说,我小舅可聪明了,看得出,她最喜欢的是我死去的那个小舅。我姥爷好像是在五十年代末去世的吧,反正我没见过,只是听我姥姥没事说起他,一提起他,我姥姥就一肚的气,一定要说起他那三百斤小米的事。
解放战争时期,林彪的指挥部在设在双城,征兵,我姥爷和村里的十几个人就去当兵了。据我姥姥说,我姥爷去当兵时,她许愿说:如果我姥爷能够活着回来,她就一辈子吃素。许完愿的当天晚上,我姥姥说,她就看见两个白胡子老头,一高一低,从窗前经过,绕到后院去了。
东北农村大多信狐仙和黄仙,也就是狐狸和黄鼠狼,如果心诚,他们就会显身的,我姥姥说,那两个狐狸,就是保护我姥爷的,显身了,让我姥看一眼,好放心。我姥爷跟着林彪的部队,打四平,围长春,进关,南下,一直打到海南岛。
在海南岛剿匪后,整编,一起出去打仗的,只有我姥爷一个人还活着。我妈说,当时,活着的这些,除了北京等三四个大城市外,剩下的,可以随便选定居住的地方。我姥爷说,妈的个巴子,农村人,到城里,连便所都找不着,还是回老家吧。于是打道回府。
政府给这些人每人三百斤小米,以示奖励。而我姥爷革命,没有要这三百斤小米。我姥姥啥时想起来,啥时就要痛骂一顿。可是,我姥爷回到村里,当村支书,那可是威信极高,不论多么难缠的事,大到土地纠纷,小到妇女撒泼打架,男人喝酒耍钱,只要说,这是李广业说的,或者说,这是李广业的意思,大家就都认了,也就是服了,因为,李广业,三百斤小米都不要,老革命么。我姥爷得过的一个勋章,我小时候见过,也不知道是解放战争的纪念章,还是几等的军功章,反正,都生了锈,授带也发了黄,混在我姥姥的针线笸篓里,现在,都不知道还在不在了。
老吉家,来了一大家子人。
我妈说,老吉家,能动的都来了。因为,我爸是老吉家精心培育的养家的顶梁柱,因为家里孩子多,穷,只能供一个孩子上学,我爷爷偏心眼,就向着我爸,让我爸上学,其兄、其弟们当然不愿意,特别是我大爷,他是老大,最有意见,凭啥大家干活,挣工分供老三上学?我爸在家排行老三,上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下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东北男女单独排行,所以,我爸就排老三了。我爷爷说,以后就靠老三养老了,也不指望你们。
这话说得绝了,可见,人是不能把话说死说绝的。谁能想到我爸会早早的死了呢?我妈说,你爸确实很孝顺,养老肯定没问题,人特别善良,人缘也特别好,新华的男女老少,没有说他不好的,成天笑么呵的,谁家按灯拉线的,修理个收音机呀什么的,他都会,从不拒绝任何一个人,做事一点都不过分,谁都没见过他发脾气是什么样。他们都商好了,等天暧和了,就把我爷爷奶奶接来一起住,正好看着我和我哥,我二姨那时才十二、三岁,哪能真的看孩子。那时,哪 有幼儿园这一说,孩子都是自己家的老人看。没想到,我爸这么早早地就去世了。我妈说,我爷爷心疼过度,在我爸死后的九个月,他也死了,我妈说,是心疼死的。
那一年,老吉家一下子死了三口人,一个是我爸,死于公伤,一个是我爷爷,另外一个是我的一个婶,她也是死于非命,听我妈说,好像是和我叔闹意见,我叔上工后,她就在家里上吊死了。我妈说,我奶奶因丧子丧夫丧媳,整天到苞米地里哭,眼睛都快哭瞎了。
小兴安岭的冬天,晚上零下四十多度,白天,也都是零下三十八九度,土硬得别说人刨,就是挖掘机,也要费很大的力气,我妈说,我爸的坟硬是用炸药炸出的坑。那时,新华也没有火化的,就是现在,也还是埋的多。要埋,得选址,挖坟,真是费了劲,好在,一切都是公家给办的。现在,我爸的坟还在新华,离贡比拉河只有几十米远的地方。
天下没有不散的丧事。
一切处理完了之后,就要研究后事了。
所谓的后事,也就是如何处理动产和不动产了。我爸和我妈什么都没有,房子是公家的,不但没存款,还欠五百多元公款,我家所有的东西,能打包带走的,都被带走了,包括我爸穿过的一些衣服,我妈说,除了房子不能搬走,她说,她当时想,如果房子是私有的,老吉家人很有可能拆了,砖头瓦块都得运走。剩下的,就是人的问题了。我妈,不用说,跟老吉家没有什么关系了,就看什么时候改嫁了,这,大家心里都清楚。我和我哥,这两个孩子,怎么办?最后商量决定:其实,老吉家的人在来之前,早就商量好了,我哥,是老吉家的人,老吉家带走,我呢,是个女孩,太小,走也走不了,就是能走,也不要了,我妈说,老吉家人留下的话就是:不能养,就送人吧。
我姥姥就暂时留下来和我二姨一起,照顾我和我妈,因为我老姨一个人在家,我舅就先回去了。
我爸死的时候只有二十五岁,我妈二十七岁。
在这人世上,我爸留给了我一条生命和两个漂泊不定的名字:霞,在天上漂;萍,在水里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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