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贡比拉河(3)

大家痛定思痛,对我爸死的这个事件进行了反思,不管是老吉家,还是老李家,不约而同地形成了一个共识:那就是,我,是一个丧门星,也就是说,我天生就是一个扫巴星,妨人,把我爸给克死了。因为,我的命大,按他们的说法,就是我的命硬,确实,我的命是硬。

我爸刚死的第六七天吧,我妈开始哭了,除了哭,就是哭。我二姨抱着我,我二姨说,她怎么看,总是觉得我的脸有点歪,当时大家都乱成一团了,她说,她也不敢说,我妈的脑袋也不清醒了,我,她更是顾不上了,只得她成天抱着我,我二姨说,我小时候,成天得人抱着,不能放下,放下就嚎,我爸为了让你妈晚上能睡个好觉,一宿一宿地抱着我。我二姨经常说:你说,你不是扫巴星,你是啥?你爸死了,基本上就是我抱着你了。开始那三天,你妈抱着你,跟个宝似的,谁帮她抱抱都不行,自己抱着你,干坐在炕上,三天三夜,不吃不睡,后来呢,干脆就不管了,啥都是我,我那时才十一岁,跟你妈似的。

我二姨从小有病,先是得肺结核,需要养着,基本上就没上过学,我妈他们来到新华以后,就把我二姨带来了,跟着我妈。净是我爸带着她到黑河看病,当时瑷珲县城设在黑河镇,也就是说,现在的黑河市,是当时瑷珲县的一个镇,现在的瑷珲,是黑河市的一个镇。所以,我二姨对我爸挺有感情的,到现在,一提起我爸,她就会掉泪。得肺结核的人都娇气,我二姨更是娇气,顺气了,啥都行,不顺气,啥都不行。她说,她看着我的脸有点歪,让别人来看,也说有点歪,找来卫生员,说是中风。大冬天的,人们出出进进的,我又小,人们出来进去,把风带来带去的,我就中风了,一个不到两个月的孩子,中了风,嘴邪眼歪,于是,就扎针灸。我本来就小,出生时也就四斤多点,我妈没事就用手在炕上比画说,你,出来时才两揸半,我这手,就是两揸半,像个大耗子,脑袋跟拳头那么大,就别说脸了。那么点的脸上扎满了银针,扎了一个多礼拜,总算把你的脸给扎过来了。

一切忙乱过去,该走的都走了。

人去人初静。家里就剩下我妈,我姥,我二姨和我了。我爸死于工伤,公家给了些抚恤金,我妈都给了老吉家,我家里的东西,能够拿走的,老吉家都拿走了。我妈经常说,老吉家,就你爸是个好人,也幸亏你爸早死了,否则,还不知道老吉家要怎么折磨咱家呢,我和你爸才结婚几年,给他们寄的钱不算,光公款就欠了五百多,你爸死了以后,公家都给免了。那怕你爷爷他们得个小感冒,也得来电报,我们就得五十、一百的寄,闹得我和你爸啥都没有,除了自己吃饱穿暖,剩下的,啥也没有。每说到这里,我妈就会很生气地提到一件还钱的事儿,她说,有一年,我大爷又来电报,说我爷爷病了,手里没钱,就跟一个人借了五十块钱,寄回双城了。后来,我妈就把钱还了,过后,一问我爸,我爸也把钱还了,就是说,借了五十元,还了人家一百元!我妈说,那人可真是,人家给你就好意思要?我妈说,你爸一死,他们来了那么多人,后来想想,原来是搬家的,他们把和你爸有关的所有的东西都拿走了,包括帽子,就差没把咱家的盖的被也给拿走了。我妈说,等人都走光了,她也缓过来了,只要不死,这日子总得过。我妈经常跟我说,她之所以没死,就是因为有我和我哥,不能让这两孩子再没有妈,一定要把这两个孩子拉扯大,也对得起我爸临走的时的托付。等我长大了,我妈又说,之所以没有死,还有我姥姥,怎得也得让我姥姥入土为安。现在,我妈把一切都交给了神,她说,听从神的召唤,神让她啥时走,她就啥时走。

人,都有不得已。

我妈说,我爸死了以后,家里的生活,首先面临的就是吃水问题,开始是营里派人给挑,我妈说,咱家啥都不多,就是水缸多,三四个,他们一挑就给挑够一个礼拜吃,有时,十多天都吃不完。有时,谁家挑水,也顺便给咱家捎上一挑子。新华没有井,冬天夏天都吃泉眼里的水,这个泉眼,冬天也不结冰,只是流出来的水都结了冰,周围太滑,就是男人,走不好,也要摔跟头。我妈说,第二是,缺钱。你想想,就我一个人的工资,四个人花,别看你小,钱你是花大头,你可是钱堆出来的。

你可是钱堆出来的,这句话,只要我妈跟我说话,基本上就是以这句话开头,就像老生上台时的那声清嗓,“你--可是----堆出来的”,她说,每月发工资,除了把柴米油盐买回来,剩下的,就都给我花了,吃奶粉,还得加炼乳,少放一点都不行,一个礼拜,光炼乳就得一瓶,这还不行,还得三天一大病,两天一小病,几乎是每半个月就得上趟黑河,去一次黑河,人吃马喂的,就得小半个月工资。第三,也就是最重要的了,就是救我的命了。

我两岁之前,一直都是在死亡线上挣扎,如果不是我妈,我也活不过五个月去,在出麻疹时,就死了。

我妈说,那时的人不懂,孩子出麻疹,不敢给孩子退烧,说要退烧就把疹子给憋回去了,孩子本来就发烧,还要捂,说要把疹子捂出来,结果是,疹子没捂出来,孩子又转成肺炎,再治,就来不及了。你们四五月时,都出疹子,她指的是我们这四条小牛,我们四个先后出生,差也没差过一个礼拜去,就像老头说的,我们是三个男孩子,一个女孩。我妈说,先是从东头那家开始的,她说得有名有姓的,我记不住了,她说,那个孩子第一个出麻疹,出不来,硬是憋死了,那两个也先后了一样,麻疹出来,死了,不光他们三个,还有几个大一点的,也出麻疹死了,那年,新华出麻疹死了四五个小孩子,自从我治好了以后,医生掌握了治疗小孩出麻疹的经验,新华就再也没有因出麻疹而死的孩子了。我妈说,我是这四个孩子里最后一个染上的,那时,新华经死了四五个了孩子了,包括那三条小牛,我妈说,后来碰到那个老头,做梦送牛的那个,那个老头就说,这些都是来要帐的,不知是哪辈子欠的。

我发高烧,症状和那几个孩子一样,我妈说,我的小脸憋的都发紫了,头往后挺,腿也快直了,就差翻白眼了,你姥姥抱着你坐在炕上,地下站着一堆人,卫生员们都穿戴整齐,车在外边轰轰地起响着,就等着她拿主意。我妈说,那时,我连包都包不上了,一挺一挺的了。我妈就问老关,老关是我们营的卫生员,我的命就是他救活的。我妈问,去黑河有什么办法没有?老关说,看这个样子,孩子怕都到不了黑河了,我妈问,那还去黑河干啥,老关说,这样你就可以安心了,过后不会后悔,我们都尽了力,黑河也去了。

当时,在新华,治病最好的去处,就是去黑河了,那里有医院,新华只是卫生所,可以看一些一般小病,有大病,都得去黑河。老关让我妈拿主意,说,你要去黑河,咱现在就走,看,大家都准备好了。我妈就问,那要是去黑河,怎么个治法,老关说,也没别的好办法,也只能是先退烧,把治肺炎治好了,治肺炎最有效的药就是青链霉素了,咱这都有,去不去,主意你自己拿,不过,要是我的孩子,我就不去了。我妈说,那就不去了,死马当活马治吧,要去,半道上就得死,要是不去,也许还能活到明早。老关说,那可能麻疹就出不来了,我妈说,出不来,就出不来吧。于是,那些人就都撤了。老关给我打了青霉素,跟我妈商量,说,要想让孩子得救,不能按常规治疗,得加大剂量,缩小治疗的间隔时间,我妈说,反正是死马当活马治了,你就定吧,我不怪你。关大夫说,每两个小时打一针,让药力一直撑着,这样也许会好一些,不过,他也没这么治过,如果效果不好,他也没有办法了。我妈说,没关系,你想咋治,就咋治吧。我妈说,每打完一次针,她就再把闹钟拨上,连衣服都不脱,也就是坐在那眯一会儿,铃一响,爬起来就直奔卫生所,有时,连大衣都忘了穿了,有时,会在半路上碰到赶来的卫生员,有时,卫生员还没醒,我妈就使劲的砸门,我们那的冬天冷,特别是晚上,零下都四十多度,屋子的门都是双层的,窗户也是双层的,如果敲门声音小了,跟本听不见。人都说东北人大嗓门,其实都是气候造成的,冬天,都捂得严严实实的,只露着两只眼睛,路上遇到了,不喊着说话,谁也听不见,久而久之,东北人,特别是黑龙江人,说话都是大嗓门。不管怎么说,每两个小时一针,是保证做到了。我妈说,到了第三天,我的烧退了,烧退了,疹子也出来了,浑身都是,小米粒一样,麻麻巴巴,密密麻麻的,连小脚指头上都是。这下可好了,以后,只要孩子出麻疹,就先退烧。这样,从我以后,新华再也没有小孩子死于出麻疹了。


到了六月份,天气也暖和点了,黑河位于小兴安岭的北麓,不仅纬度高,地势也高,所以气温就比其它地区更冷一些,每年直到六月份才脱棉衣,七月份算是春天吧,八月份的夏天,早晨早点起来,你都得穿毛衣,九月份就开始下雪了, 这里的无霜期只有三个月,有大半年是冬天。所以,说天开始暖和了,也就是刚脱了棉衣。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妈是老师,得参加运动,经常要到黑河去开会,还要辩论,我妈是个辩论能手,据她自己讲,她能说一天不重词,而且特别认真,谁也不能说毛主席不好,谁也不能说社会主义不好,谁也不能说今不如惜,但是,还是要挨斗。据她说,先是因为搭炉子的问题,冬天冷,教室里都得生炉子,也就是在教室中间,用砖砌一个临时的火炉,然后学生轮流值日,每天早晨上课前要把炉子生着,上课好不冷。有一次,学生砌好了炉子以后,我妈嫌不好,就拆了,她要自己砌一个好看的炉子给他们看,弄了半天,也没弄好,还是学生们自己又把炉子砌好,虽然没影响取暖,但也总是让学生又受了二两遍苦,本来不是什么大事,但是,运动来了,学生们总得给老师提点意见,贴贴大字报,人总不能没有缺点吧,这是一件事;另外一件事,我妈承认是她说错了话,文革中,学校师生跳忠字舞,是应该的,我妈说,不知谁发明了戴忠字牌,也就是刻一个木头心,挂在脖子上,表示忠于毛主席他老人家,学校每人脖子上都挂一个,而且,越挂越大,越挂越大,有的都快有巴掌大了。我妈说,每到秋天,要去帮连里抢收,如果不抢收,一下雪,就进不去地了,一年的收成就完了,这时需要的是大量的人力,我妈带着学生去抢收,干活,我妈说,胸前挂着个木桃子,滴了荡啷,总是挡害,我妈说,一猫腰,这棵心就在眼前乱晃,晃得她心烦,干活就慢,学生们也是,我妈说,她一来气,就把桃子甩到背后,冲着他们喊,你们不会把桃子背后边去!这下好了,学生们在田里就开起了我妈的批斗会,说我妈对毛主席不忠,把红心说成是桃子,还让背到后边去。这事,说大就大,说小也小,我妈也吓得够呛,好在,我妈在学校的口碑还不错,人缘还好。我妈是学校最著名的厉害老师之一,哪个班不好管,她就专门教那个班,她经常得意地说,不管什么样的班,到我手里,不过几个月,准是柳顺条扬的,就是现在说的,业务能力还可以。可惜的是,她就没能力管好自己的儿子,到现在,都七十多岁了,她还要不时地说,她到现还是不明白,说,怎么就管不了我自己的儿子呢,我曾经夸下海口,我就是打,也得把他打出个中专生来,没想到,还是个老初二,我哥上到初中二年级就不上学了,我妈说,看来,人,真是不能把话说绝呀。学生给她贴大字报,说李老师不尊重学生的劳动成果,骄傲自满,看不起别人,这就是小资产阶级思想在作怪,反正,我妈说,上纲上线,谁都得挨批,谁都得参加运动。这时,我舅也来信,说我老姨一个人在家,饭也吃不上,等等,也就是说,想让我姥姥回双城去。于是,他们就决定,我姥姥带着我和我二姨回双城,我妈好一个人在这里安心参加运动。正好,学校要派人到北京参观学习大字报,就让我妈去学习,顺便把我们送回双城。

从新华出来,要坐两个小时的汽车到西岗子,然后再坐八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到龙镇,那时,火车只通到龙镇,一天只有一次车,夜里从哈尔滨开出,早晨到,停留一个小时,然后火车调头,加水,往回开,晚上到哈尔滨,单程要十三个小时,这是一趟慢车。黑河地区的人,只能走三方,西、南、北,只是不能往东走,因为,往东走就是苏联了,那要是过去,就是叛国投敌。要往西走,只能赶到龙镇去坐火车,或者到嫩江去坐火车,但是,走嫩江,就有点绕,大多数人都是到龙镇坐火车,而且一天就这么一趟车,大家都赶着去学习参观,所以,火车特别挤。我妈抱着我,和我二姨她们挤上火车后,可算是松了一口气,才想起我,我妈说,我姥姥建议把小被打开,让我也透透气。

我姥姥有一个观点,就是,小孩子,特别是一岁前的小孩子,一定要捆紧,特别是两条腿,一定要捋直,然后捆紧,这样,孩子长大后,腿就不会弯,就不会长成罗圈腿,可能这也有道理,我妈,我二姨,也就是我姥姥带过的孩子,包括我的腿都特别直,这可能真是被我姥姥捆直的,我姥姥还有一个观点就是,孩子小时,不能穿软绑鞋,鞋绑要是软了,脚就会长匍偻了,不论男孩还是女孩,长个大扁脚,总是难看,我小时候穿的都是我姥做的鞋,鞋绑特硬,我的腿没罗圈,我的脚细长好看。所以,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包上,都得包得紧紧的。于是,我妈就把我放在小茶桌上,小心地打开裹得紧紧的小被,打开一看,我妈说,我的脸都控紫了,都快没气了,她们又是拍,又是打,又是捏的,我总算是缓过一口气来,原来,不知是在哪一个传递过程中,谁把我给抱倒了,大头朝下,也不知这么抱了多长时间。说起这些,我妈就笑,说我命大。

就这样,我不到七个月,就开始了在黑龙江省内游荡,西到省城的边界,双城,东到国家的边境,黑河。

坐火车,坐汽车,下乡上山。


我到了双城姥姥家,是农村,离我奶奶家只有八里路。但是,我从来没有去过我奶奶家,我姥姥不让我去。

那时,我舅已经结婚了,分出去另过了,家里只有我姥姥、我二姨和我老姨,在农村,家里没男人,就会挨欺负。我二姨有病,我老姨上学,没有劳动力,她们也不种地,只在前后园子里种点菜,够自己吃就行了,再就是养点鸡鸭,下点蛋,卖了,买点油盐,也行了。

我妈寄钱回来,买点粮食。我姥姥不吃荤,连葱姜蒜都不吃,因为,当时许了愿的,我姥爷活着回来了,所以,她就一辈子吃素。我二姨也不吃肉,我老姨倒是吃,家里没有,也就算了。最让我姥姥生气的是,老吉家的人从来都没有看过我一眼,我姥姥说,就是他们从我身边过,都没有人抱过我一下,我姥说起这些,就会教育我,萍啊,听姥姥的,以后别理老吉家人。

我不理人家,人家更不理我。老吉家的人更认为我是个扫巴星,他们的思维是这样的:如果不是我,我爸就不会死,我爸的死,直接导致我爷爷的死,我爷爷和我爸的死,导致我叔叔心情不好,我叔叔心情不好,就打了我婶,我婶一气之下,就上吊自杀了。另外,如果我爸不死,他们都是可以沾点光的,现在,不仅没有沾上光,还得养着我奶奶和我哥。所以,尽管我有两个亲大爷,两个亲姑,一个亲叔,一个亲奶奶,直到现在,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们,不过,也应该是见过的,只是我不记事,但是,他们一个人都没有抱过我,那是真的。一提起这些,我姥就不忘了教育我,说:萍呀,以后不要理老吉家的人,老吉家的人都是贴树皮,谁可别让他们贴上,一贴一溜沟。贴树皮,就是一种肉乎乎,圆滚滚,绿呼呼,浑身长着黑毛刺的一种虫子,我们那里管这种虫子叫毛毛虫,这种虫子爱贴在树上呆着,不管是什么树,只要是毛毛虫贴过的地方,准留下虫子身体那么大的痕迹,我们那管这种毛毛虫叫贴树皮。到了夏天,瓜果梨桃都下来了,我姥姥家没种地,这些东西都没有,我姥姥说,老吉家连一个香瓜都没给送来过,我姥说,那怕送筐香瓜来,也说明这他们心里还有你这个老吉家的人呢,说明,他们跟本就没把你当成人家的人,以后,听姥姥的,老吉家的人一个都不要理。我就是听话,直到现在,老吉家的人我都不理,除了我哥和他的儿子。有一次,我老姑来电话,还哭,说,以前都是穷,没有照顾过你,如何如何的,最后说,可是,你还是老吉家的人呀,我说,我跟老吉家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我现在姓张,不姓吉,她就不说话了。

我妈一个人在新华,夏天还好说,到了冬天,就难了,还是老问题,挑水劈柴,总不能老让公家给你承担吧。正好,我舅在这村里属于游手好闲的,成天喝酒耍钱,而且,我舅母也不是个省油的,成天在村子里闲逛,扯老婆舌,两个人是天天打架。我妈就和我姥姥商量,把我舅弄到新华去,毕竟那里挣工资,离开这个环境,人就会变好的。我姥姥当然高兴,我舅和我舅母就更不用说了。我妈就跟领导说了,领导当然更愿意,我妈一个人,在那里,确实没办法生活。于是,我舅和舅母第二年到了新华。

我妈说,他们来了,不但没帮她什么,她倒添些累赘添些堵。我妈说,活没干多少,一冬天,挑几次水,就够吃的了,炉子天天压着,生不了几次火,用不了多少柴火,我妈说,那时,就是还没兴雇人,如果像现在,可以雇人的话,可能一切都不会是这样了,我妈说,干那点活,还成天来要烟钱,要酒钱,因为,钱都是媳妇把着,去给她挑点水,劈点柴,不够听闲话的,我妈说,我舅母经常跟我舅打架,说,净给你姐干活,你跟你姐过去得了。

我妈是要强的人,哪里能听得这种话,而且,他们为此打驾,新华的人都知道。于是,我妈就又和领导说,想把我那个堂舅弄来帮我妈干点活。我那个堂舅就是我姥爷亲哥的孩子,我姥爷家就这么亲哥俩,我这个舅,也就是我妈的大爷家的孩子。领导同意了,我妈就又把我堂舅也弄到了新华。新华的人,就是这么多起来的。家在农村的,谁都想把自己的亲人弄出来,挣工资,吃商品粮,我妈也不例外。我两个舅都来了,他们老李家,就这么两个男的,都让我妈给弄出来了,总算不用种地讨生活了,其实,还是种地讨生活,只是挣工资,不用挣工分了。

我妈把我堂舅弄出来,我姥姥特别生气,说我妈忘了本,忘了我姥爷出去打仗时,他们怎么欺负她们的了,我姥姥就爱骂人,她一骂起来,开头就是,“那些王八羔子操地----,这是骂外人,如果要是骂家里人,包括我妈或者我,就是“这些个还大愿地----,然后就历数我老大姥爷家在我姥爷出去革命时,欺负我姥姥的那些事,如果是外人欺负,还可以告他们,说欺负军属,公家还可以管一管,可是,自己家人欺负,就没人来管了,属于家务事,不出人命,清官不断。

其实,说白了,就是土地和房子的问题。

我姥爷出去打仗了,所有的人都认为我姥爷十有八九是回不来了,实事上也确实是这样,村子里同时去了十几个,就我姥爷一个人活着回来了,这当然是我后来的分析,如果地还让我姥姥种着,就不一定是谁的了,所以,我大姥爷家就先下手为强,先把我姥爷的地给抢种了,当然,秋天也可以抢收了,我姥姥一个女流之辈,我妈老大,我舅倒是个男的,可是还小,那时还没有我二姨和我老姨呢。男人出去打仗了,家里这三口人跟孤儿寡母差不多,所以,别人还照顾一下呢,自家人就先欺负上来了。

我姥爷的哥,也就是我大姥爷,在我小时,他一到冬天就会来我家,背着一面袋粘豆包,这种粘豆包,是用把大黄米磨成面,这种面有黏性,把红小豆煮熟,然后捣成馅,加上白糖,用粘米面包成乒乓球大小的圆球,就像圆宵一样,放在锅里蒸熟后,乘热沾着白糖吃,特别香甜,吃不了的,就放在外边的冻上,东北的冬天,外边是个天然的大冰箱,家家都有个“楼房”,“楼房”就是与居住的房子分离的具有储藏室性质的小房子,东北管这种房子叫“楼房”或者“仓房”,吃不了的东西,都放进“楼房”里。我大姥爷进屋后,先是拍打拍打身上的雪,不管身上有没有雪,他都要拍几下,放下豆包的第一句话就是:妈了个巴子,过去给地主扛长活,豆包可劲吃,现在,可好,满陇沟里溜也找不着个豆包。

就因为这句话,差点被打个成个现行反革命,幸好,看到我死去的姥爷的份上,毕竟,他自己也是个贫雇农么。我妈说,我大姥爷旧社会给地主家当长工,每到抢种抢收时,地主家为了让长工积极干活,东北的天气变化快,如果入秋不抢收,一下雪,就完了,如果春天不抢种,一年的收成就没了,所以,一到双抢时节,一般都是男女老少都上阵的,特别是地主家,干活全靠长工,所以,地主家一到这时,就得给长工们溜须,特别是长工的头,要吃地主婆亲自做的小灶,我妈说,我大姥爷就是长工的头,成年到头,舒服着呢。解放后,因为是个长工,就定了个雇农。我大姥爷没事,挂在嘴上的就是“妈了个巴子”,“过去给地主干长活,豆包可劲吃,现在,可好”,要不就是,“现在,可好!”乡里乡亲的,也就没太追究。后来,我姥爷活着回来了,老革命,三百斤现成的小米都没要,还要地干什么。

等我姥爷死了,地也入了社,但是,我姥姥一提起来,还是不能够消气。我妈毕竟姓李,她可不管我姥姥这些怨言,气得我姥姥说她不知亲疏远近,专门帮她那些死对头,自己的妈气死都不管,这学是白供她念了。

我姥爷革命回来后,把我妈的年龄给改小了两岁,让她到哈尔滨上学,这是他当村支书唯一的一次以权谋私。后来,我妈闹着提前退休,找到领导说,她的年龄当年是改小的,得改回去,人家都笑她,说,现在,都是把年龄往小改,她到好,硬要把年龄往大了改了。我姥姥说,她之所以要让我妈出去读书,就是以后好让我妈给她念书听,我姥姥爱听书,又不能天天出去听书,看书吧,自己又不识字,所以,才让我妈出去读书,我姥姥说,你妈,那才是个真正的败家子呢,每次回来,除了拿吃拿喝,就是翻钱,钱可别着她的眼,有多少拿多少。有一次,我姥说,她正在炕上数钱,远远地从窗户上看见我妈进了大门,吓得她赶紧藏钱,着急,左右都没地方藏,正好看见麻油瓶子在地下,一着急,就把钱塞进了麻油瓶子里,我姥说,等你妈那个还大愿的走了,她把钱掏出来,钱被油的嘎吧嘎吧响,没办法,满炕晾钱,等她把这些钱再给我妈时,我妈还到处宣扬,说我姥真能,都能把钱都能藏进油瓶子里。末了,我姥还要缀上一句,你妈,那才叫败家。

我在我姥姥家住着,那可是呼风唤雨,气得我老姨经常哭,骂,说,凭什么老吉家的小丫崽子跑到我们老李家来称王称霸!到现在,她还说,经常做恶梦,梦见我穿着小红衣服,拿着棍子在后边追得她满大街跑,或者不让她回家,说起来,她还真动气,她就会抹把眼泪,笑着又骂道,操她妈,你说我咋就那么蠢,那么笨呢,我比你大那么多,让你成天欺负的哭,咋就不知道揍你呢,我还打不过你这个小丫崽子,回头就是一脚,看你他妈的能咋地,这,连想都没想过,就知道跑。你从小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确实,我不光欺负她,连我姥姥我都要教训,我姥姥说,我三岁多时,自己跑出去玩了,天都快黑了,还没回来,这下,可把她们吓坏了,找遍了村子里的几角旮旯。他们正在院子里闹哄呢,七嘴八舌的,最后分析,说我可能是掉井里了,我姥已经不能站着了,这时,我从外边扭扭搭搭地进了院子,听明白了他们在干啥,我姥说,我把小脸一绷,两只小眼一翻,说,还掉井里?我就在村头老王家和他家胖丫绞纸呢,你们就不会到哪找找,还掉井里!说着,连看都不看他们这些为我着急的人,自己进屋去了。

我姥说,他们那些人是又气又笑,都说,你看,这孩子。我小时候,就爱铰纸,成天没事就拿着剪子铰纸,我最愿意铰的就是手拉手的小孩子,都是我姥教的,小人铰够了,我就缠着她给我铰个别的,我姥就铰个什么小猴子啦,小兔子啦,然后,我就会照猫画虎地铰,有时,我会自己创造性铰,不过,铰的最多的就是手拉手的小人,我会铰小男孩子,小女孩子,会铰穿裙子的,也会铰穿裤子的,会铰梳小辫子的,也会铰梳老太太鬏的,反正,没事,只要是在屋子里呆着,我就要铰纸。

农村人啥都是好的,就是纸,也是稀罕物,每回我要铰纸,我姥就很不情愿把纸拿出来让我铰,我可不管,敢不给我纸,我就敢把我老姨的书本拿出来给铰了。有一天,我姥说,我正盘腿大坐地在炕上铰纸呢,当然,我姥要说起,都是有名有姓,我都记不住,说那个人来串门,我姥就把我铰的一堆纸往边上划拉,好给人让个地方坐,东北农村睡得都是大炕,来人,都往炕上让,这是最高的待客礼了,我姥一边划拉一边蛮怨我,说,看,这孩子,成天就知道铰纸,来个人都没个坐的地方,我姥说,还没等她把话说完,我的小脸又甭起来了,胸一挺,头一抬,小手把剪子往炕上一拍,说道,看,一来个人儿,就把你给欢儿起来了,把来串门的那个老娘们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姥说,我还指着她说,有啥好笑的,看把你欢儿的跟个猴儿似的。从此,那个老娘们,一看见我就笑,不管身边是谁,都要讲一讲我教训我姥姥的事。

我姥姥不吃荤,连做饭的锅都不能沾荤,如果锅里有一点荤腥,她都会吐,我二姨也是,所以,我姥家的锅都是素的。有一天,我说,我要吃鸡,而且要马上吃,没办法,我姥说,她只好把正在下蛋的鸡,捏着鼻子给杀了,用大瓷茶缸给煮了,我姥说,煮的时候,你嫌慢,嚎丧,等煮好了,你的小脑袋一扬,说,不吃了。我姥说,那时,不年不节的,谁家舍得杀鸡呀,你老姨在双城上学,没人吃了,她还得端着出去送人。我姥说,我小时候,那才叫气人呢,个子也不长,像个地濋溜,跑得又快,一错眼就没影了。走路像个猫一样,嬝悄的,有时,没声没响地过来了,吓人一跳。我姥姥说,我妈来看我时,我就是不准她在我们屋子睡觉,让她走,她要是不走,我就会嚎,半夜起来哭,我姥问为啥哭,我就说,不让她在我家呆着,她,就是我妈,我姥就说,好,先睡吧,咱明天一早就把她撵走,现在,你看,外面黑乎乎的,啥也看不见,也没有车,她也走不了,是不,萍,明早,咱连饭都不给她吃,把这个王八蛋下的,打出去,这样,我才不哭了,一般情况下,我妈只能在家呆个一两天,我不让她呆,她就去看我哥,住在我奶奶家。

我舅已经到了新华,我二姨在双城呆不住,主要是吃的不好,她可不喜欢吃粗粮,她在新华呆惯了,所以,头一年,她就又去了新华,这样,我老姨在县城上学,家里只家里剩下我姥和我了。

农村人对房子和土地的热爱超过生命,我大姥爷家一看,如果我姥再走了,地虽归了公,可是房子还在呀,我姥一走,什么都是他家的了,于是,他们就公开地欺负我姥,我那时还不太记事,但有两件事,我记得特别清楚,具体什么原因,以后的结果等等,都不知道,在我姥活着的时候,也没想起来问问。我只记得,满大街的人跟在我姥姥身后,现在想想,是看热闹的,我姥在前边走得飞快,一边走,一边骂,后边跟着一群人,我也跟在后边跑,我姥冲进一家人的院子里,那就应该是我大姥爷家,那群跟着的人都站在院外,我跟着我姥进了院子,又跟进了屋子里,我记得特别清楚,她一下子就把人家的锅从灶台上薅起来,端着锅,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骂,我又跟出了院子,她把锅使劲地扔在大街上,然后双手掐着腰,站在那里大骂,骂些什么,我没有记住,怎么回的家,我也忘了。还有一次就是我自己到一个人家去玩,我站那家人的里屋门口,靠着门框子,看着炕上那个老头,那个老头痛苦地跪趴在炕沿上,头冲着地,地角下放着一口大缸,他不停地发喉-------------的声音,长一声,短一声的,她身后的那个女人,在炕上,从炕头走到炕梢,从炕梢走到炕头,走来走去,走来走去,还不停对趴着的那个老头指指点点的骂,也不记得她骂的是什么了,大意就是他咋还不死!只记得她越说越快,越说越快,突然猫下腰,从后边把正在喉的老头给推到地下,老头的头朝下,在地下一骨噜,竟掉进了水缸与炕沿形成的夹缝里,吓得我撒腿就跑了。后来,我问我姥,那是家什么人,我姥说,那就是那个缺八辈子德的喉吧,成天抽大烟,喉吧在炕上,推他的,就是他老婆,恨他不死。

我老姨初中毕业了,她不愿意回农村,怎么办?当然,我妈有办法,就把我老姨也弄到了新华。我妈经常跟我说,她一点也不后悔到新华,她说,留在哈尔滨,虽说是大城市,可是污染太厉害,有时咱这天晴,站在山上,往那边看,哈尔滨整个就是一个大雾球,哪像咱这里,山清水秀的,还有,就是,我把你舅他们都整了出来,要不,在农村,束爪不成人,还不得让你姥操死心,这样,我出来了,你二姨,你舅,你老姨都有了工作,这也是我为老李家做了贡献。就是,我妈把我姥全家,我妈,我舅,我二姨,我老姨就都弄到了新华,也算是新移民吧,我听我姥说,三百年前,她家祖上也是闯关东过来的,她听她姥姥说,三百前,她家在山东,过不下去了,就举家闯关东,到了松花江边上的肇东县,我姥说,那时,松花江两边住的都是老蒙古,他们最恨汉人,说,你们,汉人,良心不好,除了酒好,剩下的,都不好。我姥一说起他们就笑,说老蒙古都傻,汉人的酒里都掺了水,他们就喝,喝了,当然不醉,还说酒好,老蒙古不愿意和汉人杂居,他们就卷铺盖走人,他们一走,汉人就定居了,然后汉人再跟着他们走,他们又走,最后,这些地方基本上就见不着老蒙古了。我姥说,那时,跑马占地,你想当多大的地主,就当多大的地主,只要你愿意当地主。都是懒人才愿意当长工,像你大姥爷,一辈子当长工,省心省力,春种秋收时,他们吃得比地主都好,豆包,可劲地吃,还得地主婆亲自做,在咱这里,要是过不好,都是懒的,没人可怜,到秋天,就是不种地的,勤快一点的,拣拣也就够吃的了,六零年,全国都挨饿,咱这里就没有挨饿的,只有那些好吃懒做的,就像你大姥爷,受穷,活该。在我姥的嘴里,不管什么反面典型,都是我大姥爷,也就是我姥爷的亲哥,我姥的死对头。新华现在的土著居民的上一代,基本上都是这么去的,现在,有的家乡生活条件好了,他们就又迁回老家去了,有的,老家没什么人了,就定居在新华了。

我也跟着她们,又回到了新华。

我舅上班了,挣工资了,我妈还当老师,我二姨看着我,我哥还在我奶奶家。

不知道是不是在原贴上边,刚来,用起来不太熟悉呀,敬请原谅。
还是没贴在一起,笨呀,请博主帮忙整在一起吧。谢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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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走边看
嘿嘿!还有和我差不大多的笨小孩,我刚来的时候也犯过类似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