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贡比拉河(8)

商业连盖了二排土坯房,前边三栋,后边三栋,每栋六户人家,每家的格局都一样,一进屋是锅台,往里是一个后屋,后屋炕上有一个后窗户,右手进去,是大屋,一共也就是20平米左右,每家都一样,不管是指导员还是连长,家里人口多的,就要了靠边的,靠边的院子大点,有房山头,可以种点菜,养点鸡鸭什么的,我家和淑坤家都要的是房山头,所以,我两家的菜园子就挨着,走一个门,中间一条过道。房子的东边,就是荒地,我们管这些荒地叫东边大地,简称大地,冬天到大地里滚苏雀,雀,我们那里读“巧”,是我们那有特色的一种鸟,在别的地方没见过,好像连新华都没有,它与别的鸟不同的是,肚皮是红的,红爪子,身体比麻雀小一点,叫得可好听了,一到冬天,这种鸟可多了,我们就扎一种笼子,笼子上做几个翻盖,上边放上谷穗,苏雀一来吃,往谷穗边上一站,就翻进笼子里去了,然后拿回家养着,这种雀可傻了,只要抓住一个,它就会使劲地叫,然后引得其它鸟再来吃,又被抓住了,有时运气好,一天可以逮四五只,有的逮得多了,就回家拔了毛,炸酱吃,我害怕鸟被拔完毛光秃秃的样子,浑身起倒刺,我没吃过。后来,回去,这种鸟已被打绝了,因为,大人参与进来,不是像我们那时用笼子滚了,而是用砂枪打,一砂枪出去,就是一二十个,苏雀都是成群地飞。夏天,就在大地里玩,采花,那都是一片一片的,黄乎乎的,红乎乎,后来,才知道那种花叫金莲花,可以入药,我们那时,可不叫采花,应该叫占有,我们一群冲进大地后,这个喊,这一片是我的,那个喊,那一片是我的,于是,大家分散开,各自采各自占的那片地,一抱一抱的,采完,抱回家,往院子里一扔,带骨朵的,高兴了,就找个瓶,装点水,插进去,没几天,也就扔了,还有一个乐趣就是端鸟窝,我们在草甸里趟,如果有鸟飞起来,就在这个地方找,准能在塔头墩子上找到一个鸟窝,里面一般都是四个鸟蛋,那个鸟窝编得可密实了,特结实,我们就一个一个地找,最多的一次,我一天就端了四个鸟窝,回家把鸟蛋煮了吃,有时,里边都有小鸟的形状了,就像毛鸡蛋,有一次,一只鹌鹑被惊了起来,我就在它飞出来的地方找鹌鹑窝,那只鹌鹑在我的脚边扑棱,像是翅膀受了伤,我一抓,没抓住,它又在前边一点扑棱,我追了上去,还是没抓着,就这样追了三四次,最后,它一下子就飞走了,等我回到原来的地方找鹌鹑窝,就怎么也找不到了,后来,才反过味来,原来,鹌鹑在用计,假装受伤,飞不动,让我去抓它,把我引开,觉得它的窝安全了,就飞走了。我回家跟我妈说,我妈说,这世道,啥都成了精。
东边大地,就是一片没开出来的野地,一些死人都埋在那里,时间长了,有的坟都没主了。有一年,东边大地舔了一个新坟,我记得可清楚了,是纪念毛主席畅游长江多少年,连里组织知青去游泳,我听我妈说,张进安是上海知青,一到那里,一个猛子扎下去,就没上来,我妈说,北方的河和南方的河不一样,南方的河底是沙子,扎进去,没事,北方的河底下,都是淤泥,一头下去,就呛死了。我记得是夏天,尸体放在靠大地的仓库边上,我们一群孩子到哪里玩,先是小波他们几个男孩子跑到跟前去看,没有盖盖子,后来,我也跑过去看,吓得要死,肚子胀得像快要暴了似的,吓得扔了棍子就跑了。后来,听我妈说,他当了烈士,埋在了东边大地上,我们去玩时,经常看到,还立了个木牌子,上面写着:张进安之墓。还有一次,火车道上压死了一个人,也是夏天,用席子盖着,听我妈她们说,好像也是个知青,说是自杀,因为推荐上大学的事,好像说是推荐了他,又被人顶了,想不开,又好像是说是被推荐上了,被人给杀了,然后把尸体放在火车道上的,那时小,也没在意,反正就知道去看热闹,我看他们都过去掀开席子看,我也跑过去掀开看,我妈一声就吓跑了,回到家里,吃不下饭,我妈就骂,成天出去作。特别是小波,更能作。有一次,农场的上海知青半夜起来作斧头砍死砍伤了好几个知青,有一个把脚给砍断了,因为,他是头朝里睡的,所以,被砍了脚,好像是说,这个知青比较内向,那些知青都欺负他,所以,他就半夜起来,拿着斧子一溜地砍过去,那时,知青都睡大炕,一排一排的,所以,砍起来比较方便。砍完人后,他就坐晚上的火车逃了,被抓回来后,开公审大会,在公审大会上,他家的人还来念了一份断绝关系的声明,然后就是游街,我小时,经常看到游街的,跟游行似的,那些犯人胸前挂着大牌子,写上名字,打上叉,站在东风卡车上,车前挂着高音喇叭,播放着他们的罪行,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一个女人,她犯的是流氓罪,脖子上比别人的犯人多挂了一双鞋,当时也不太明白,为什么女的还能犯流氓罪,那时可不多想,就是跟着游行的车看热闹,一些小孩还往车上扔石头籽儿,这些人就都躲西躲的,本来,开着车,双手被绑在身后,就站不稳,这些孩子还打石头,有的躲不及,脸就被打出了血。看过几次后,我就不跟着看了,看着流血的犯人和女人被打,我总有点同情她们,却不敢说,就不去看了。开完公审大会后,游街,然后就是把那个砍人的上海知青押赴刑场,说是刑场,离农场也不远,小波跟着去了,他回来说,打了五棵子弹才把他打死,第一棵子弹是从他嘴里吐出来的,他当时说得可细了,白白话话的,显示他离得近,跟个陪绑的似的。小波为了显派自己胆子大,还敢就去扒火车,是看铁道游击队小人里书学的,龙镇那时是火车的终点站,哈尔滨开来的客车和货车,都要掉头回去,前边没有铁路了,听我姥姥说,当年,小日本侵略时,火车一直修到黑河的,后来,苏联红军来了,打跑了日本人,他们就把铁路给拆了。火车掉头时,开得都比较慢,货车边上有梯子一样的把手,小波他们就游击员似的飞快地跟上去,抓住把手,然后站在上边,迎风而立的样子,把手伸出去,显威风。他们还有一种玩法就是,把那种最大号的铁钉子,有半尺长吧,放在铁轨上,等火车过来,火车把钉子压得特扁,像刀一样飞快,在钉子后系上红绸子,当飞刀用,让火车来压钉子,那可得是胆大心细的活儿,先是趴在铁轨上听,听见有火车过来了,准备好钉子,眼看着火车离这里还有五十多米吧,把钉子放在铁轨,如果放早了,就会被震掉,放晚了,可能手就会没有了,所以,要掌握时间,小波最爱干这种事,呈英雄,被人看到,人家来告诉我妈,说,这可得管管,要出人命的,我妈说,能不打吗,她又打不动,就让张聿礼打,张聿礼就打,打完了,还让跪着。有过那么一两次,我也跟着出去疯,倒没打我,但是,也得一起跪着,想起来,我就生气,直到现在。一次正好跪着时,我二姨来了,这下可不干了,比桶了马蜂窝还凶,先是爹了妈了的大骂完张聿礼,然后骂我妈,骂完我妈骂张聿礼,还把我家的桌子给掀了,说要带我回新华。
每年入秋,我姥和我二姨都来一次,住一个礼拜,给我们做做棉衣,拆拆被,用我姥的话说,指着我妈,我家的衣服就得打铁。有时,我二姨经常自己来。有一次,我姥,我二姨,我舅都来了,他们是回双城,好像是给我姥爷上坟去。晚上,张聿礼折腾了一夜,我妈说,他翻来翻去,不停地发出叫声,我妈推他也推不醒,第二天,张聿礼跟我妈说,晚上做梦,说我爸来了,还带着三四个人,跟流氓似的,进来,就让他做饭,好酒好菜地招待不说,我妈和我爸在一起吃,让他在里里外外地侍候,动作稍微一慢,那就打,张聿礼说,吉善文说,张聿礼,给我好好站岗,如果你站不好,他们有个三长两短的,看我怎么收拾你,然后就让那几个人来打,打完了,还说,他是临时的照顾我妈的,我妈是他的,张聿礼说,他们可恶了,往死里打。我妈说,张聿礼说着,脸色还铁青,看来是真的害怕,我妈就笑,说,你,一个大老爷们,还信这个,做个梦,把你信的,那你就站岗吧。第二天晚上,黄小花就来了,说我爸是跟着他们来的。在我没回龙镇上学时,记得黄小花跟我姥说,说我爸在那边,有工作不好好干,成天游手好闲,乱附人,要东西吃,附上谁,谁就吐血,不给吃的,就吐血,吓人。我姥说,让黄小花求求她姑姑,给我爸找个好一点的工作,黄小花就说,他不干呢。后来,我问过我二姨,我二姨说,你爸附过人不假,二姨一眼就能看出来,但是,有时,不是你爸,他们就说是你爸,为这个事,二姨没少和他们打仗,这些他们,我二姨说起来有名有姓的,我都忘了,我二姨经常找他们干仗去,说,你们别恶心我姐夫,我姐夫才不是那种人呢,如果你谁再说是我姐夫附人,可别怪我不客气。我二姨说,你爸确实附过人,你说,附的谁,就是你舅家的小缺丫头,那时,缺丫头才四五个月,还吃奶呢,我舅家老大,老二都是男孩,我舅和我舅母都想要个女孩,第三个又是个男孩,说来也怪,说出来恶心,这个孩子是冬天生的,可是一生下来,头顶上竟然生着蛆,大家疑惑,我姥说,就叫蛆丫头吧,好养活,后来,大一点了,说,蛆,太恶心了,就叫缺丫头了,后来,把缺字也省了,就直接叫丫头了。我舅家最不让人省心的,就是这个缺丫头了。我二姨说,萍,你说,那时,缺丫头才几个月,奶也不吃了,两眼发直,靠在炕角儿那儿,也不动,大家都吓坏了,就把我找去了,你说咋,萍,我一进屋,我就乐了,我一看,就是你爸,我说,你咋就能看出来呢,她说,我就能看出来,我二姨说,当时我就笑了,我说,你看你,来就来呗,附在这么大点个孩子身上,算你啥能耐呢,你说,我管你叫不叫一声姐夫呢,不叫吧,你好容易来一次,叫吧,你说,你叫我咋张口呢,我知道你不放心,来看看,这,你不是都看到了吗,都挺好的,你就放心吧,呆会儿就行了,你看这孩子这么小,时间长了,也受不了,你有啥话要说,你就话,没啥话你就走吧,你要是不放心我姐他们,过几天,我就去看看,你放心吧,我二姨说,萍,你说咋地,我这么一说,那小缺丫咣地一下,就趴下了,也会哭了,也开始吃奶了。我二姨说,没事,她都要去龙镇看看,我想,她应该是震慑张聿礼的吧,我二姨到我家,就跟到自己家一样,一进屋就收拾屋子,收拾完了,看见啥好,就要啥,我妈说,只要进了她的眼的,就,这个,姐,给我吧,那个,姐,给我吧,反正,咱家可别有啥,有啥,她要啥,仗着自己有病,谁知道真假。张聿礼倒从来没有对这些事发过牢骚。反正,我愿意让我二姨来,她一到我家,我家至少是干净了。每到寒暑假,我都要去我姥家过,有时是我二姨来接,有时是营里来拉货的车,把我捎过去,再大一点,就自己去了。五年级寒假,我和我哥去我姥家,坐车到西岗子,大雪封山了,不通车,在西岗子住下了,怎么办,要么回去,要么走着去新华,西岗子离新华有六十里路,我说走着去,我哥不敢。第二天一早,也就六点多吧,我就起来了,说,你不去,就算了,我自己走,你就回去吧。他一看,说,那我也跟你走,我就知道,是他不敢自己回去。同屋的还有一个老太太,也是去新华的,就说,我也和你们一起走。我们三个,就早早上路了,路上一个人都没有,都是盘山路,虽说天还没太亮,但是,到处都是雪,映得都处都是亮的,我们就顺着雪路走,那个老太太带着个手提带,我和我哥帮她拿着,她走得慢,我俩就在前边抬着她的行礼打着了溜滑猛跑,她就在后面喊,好像怕我俩拿了她的东西跑了似的。一直走到快中午了,碰到一个拉柴火的,问我们去哪,说到新华,他说,他也到新华,就让老太太上了马车,我们就跟着走,十一点多,我们整整走了五个小时,到了我姥姥家,我姥姥一听,我俩是从西岗子走来的,就骂我妈,说,这大冬天的,让孩子自己来,也放心,我说是我们自己要来的,我姥就骂我妈,说,成天把孩子惯得没形,她是妈还是你是妈,孩子说想上哪就上哪,孩子说要死,你就让她去死,这个还大愿的。
我姥骂得是有理由的,我九岁那年夏天,我妈想把送到山东高密的新新接回来熟悉熟悉,好上学。张聿礼要回山东去接,我妈说,带上我去,跟新新玩熟了,好让他回来。那时,张闯三岁多,我妈说,放在家里,她弄不了,让张聿礼一起都带着,于是,张聿礼就带着我和张闯就去高密接新新了。没接回来,一说要新新走,八爷和八奶就掉泪,毕竟一起生活了六、七年了,哪能说走就走呢。
冬天放寒假了,我妈说,还得接回来呀,要不,怎么上学呢,可是,一年跑两趟,也没那么多的钱,我说,那我去接,我也想去找小敏玩,小敏比我大两岁,也不知是哪个大娘的家孩子,村里差不多都是姓张的,那时小,也不懂这亲戚之间是什么关系,反正让叫什么就叫什么,我就爱跟小敏去赶集,真是开了眼,在龙镇跟本都没听说过,也没见过那么多人,集上人山人海,卖什么的都有,我和小敏爱买油绳和地瓜扭吃,油绳一分钱一尺,还有泥老虎,摇拉猴,我有钱,小敏没有,我就买给她,还有剪纸,我出手大方,在那时,孩子手里哪里有钱,我有,夏天去时,我和小敏到村头的河里挖蛤蜊,不会挖的,你还真挖不着,河水很浅,很清,也就一尺深,在沙上,小敏说,你看,这条线,一条很细的线,跟着这条线,到头,就看到一个小窝窝,然后中指和食指并扰,对着这个小窝窝往里一插一挖,准能挖出来一个小蛤蜊,真是个小蛤蜊,大的,只有手指肚那么大,小的,跟大米粒差不多,我们光着屁股,在河里一挖就是一个上午,我到山东时,都八岁了,那里的孩子夏天,都光着,一丝不挂,包括小敏,她都十一岁了,也光着,只有我穿衣服,为了和大家一样,我也不穿。刚开始,张聿礼还不让,让我穿上衣服,后来,也就不管了,我也就跟着他们光着身子,跟着她们在村里村外的跑,直到现在,有时做梦光着身体,吓得没处躲没处藏的,我大娘也就是小敏的妈,把我和小敏把挖回来的蛤蜊,放在碗里蒸熟了,也就是小半碗,然后,我俩就唆着吃,我刚到山东高密时,听到小敏管她奶奶叫妈妈,我就在心里想,她的妈咋那么大呢,后来,又听她管我大娘叫娘,才明白,原来,他们那里,管妈叫娘,管奶奶叫妈妈,管爸叫大。
我跟小敏玩的可好了。后来,我到山东上学时,还见过小敏一次,她长得小鼻子小嘴小眼睛小黄头发脸上还有一些小黄雀斑,一笑,还有两个小酒窝,她长得不算好看,但是,很甜。
一九八七年,我大学毕业那年,我回龙镇,听张聿礼说,小敏生孩子难产,死了。张聿礼跟我说,她是在高密县医院生的,本来,生完了,都没事了,没想到,过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大出血,没救过来,就死了,孩子活着,小敏的对象,在高密,不管是谈恋爱阶段,还是结婚以后,管对方都叫做对象。张聿礼说,他对象,一看,小敏死了,砖都拉好了,准备盖房子呢,一看,这日子没法过了,就回去,买了一瓶子白酒,喝一口药,也就是农药,小敏她对象,喝一药,就一口酒,喝一酒,就一口药,救都没法救,当天,两个人都死了,扔下一个男孩。

那时,我就是想去找小敏玩,我妈一说,我就坚决要去,怎么办,一个九岁的孩子,要去山东,在这以前,我经常给一师的人去北安打酱油,开始是我给我自己家买,到北安,坐火车两个小时,早晨去,晚上回来,六毛钱车票,一次买一塑料桶,也就是十斤,第一次去时,心里还真挺害怕,买完了,就到火车站等着,那时,火车已经一天两趟了,早晨从哈尔滨开过来,停留一个小时,再开回去,晚上七点多钟到,九点多再开回去,我呢,就等着晚班车,回去。后来,其他人也让我去买,因为个子矮,有时还不用买票,除了酱油钱外,还给一块钱吃饭,有一次,忘了带粮票,都不卖给我饭,我就吃动物饼干。后来,我买出经验来了,到了北安后,先不去买酱油,而是先去玩,逛商店,然后再去买,我还知道哪家给的多,那家给的少,那家给的多的,是用水舀子舀的,满满的三水舀子,然后再给添点,塑料桶就满满的了,那些用提溜的,一提上来,等半天,然后倒进去,赶紧拿出来,这样十下,塑料桶里的酱油离满得差两指呢,我跟我妈说了这个秘密,我妈就笑,说,你看,奸商,无商不奸。我有了这个出门的经验,我跟我妈说,这和上北安有啥区别,就是火车坐得时间长一点呗,我妈说,可也是,正好,有一个山东人,我也不认识,也不记得,他要去益都,正好把我捎一段,那时,上海知青多,寒假时就专门开了一列龙镇直达上海的车,我就可以直接坐到济南,然后再换上到青岛的火车,在高密下车,事先我妈给他们拍了电报,让去接我。这就样,我妈给了我五十块钱,也没给买票,我都九岁了,人家都以为我六七岁呢,我妈在我走前,特意交待,如果查票,让我补票,就说是从龙镇上的车,到现在,我都生我自己的气,都快高密了,山东查票的严,就查着了我,我为啥要说从龙镇上的车呢,说从济南,从益都都行呀,补了六块五的票!等我到高密,我小叔接我,看我下来,他还在等,往后看,我说,看啥,他说,人呢,我说,我不是么,他说,谁跟你来的,我说,我自己呀,他竟然哭了,说,怎么可以让这么小的一个孩子自己来!
这一个寒假,我跟小敏玩的,真是疯,把她家的地瓜种都给吃了。过完年,要走了,他们哪能让新新跟我回来,说不放心,现在,想想,那我一个人走,就放心了。他们就给我买了一张到龙镇的票,给我装了一旅行袋的花生,带壳,这要是装花生米,还不得把我累死,花生里边还装了一壶香油,是用军用水壶装的。一路上,我也不知道应该坐快车,坐得都是慢车,到济南下车,转乘到沈阳的火车,到沈阳下车,倒到哈尔滨的火车,到哈尔滨,倒到龙镇的车,我整整走了三天两夜,才回到龙镇。
到沈阳火车站时,我的胆子也大了,原来在济南倒车时,不敢出车站,怕走丢了,回不来,就在候车室里呆着,到沈阳以后,我就想出火车站玩了。可是,他们给我带的东西太沉了,我背不动,而且,旅行袋的带子还断了,就得抱着,我的个子又小,如果把那个袋竖起来,就快比我高了,我当时觉得就是这样。怎么办,我就到问讯处那里,跟那个女服务员说,你帮我看着点,我出去看看,她还真挺好,就答应了,我就出了沈阳站的候车室,到站前玩,一路上很小心地记着走过的路,怕找不回来,当时,我兜里有二十多块钱呢!我想,那些破花生,还有那壶香油,丢了就丢了吧,那么沉,反正回去,我也吃不了多少,反正我兜里有钱,不害怕。我逛了几家商店,还买了一块巧克力,扁的,包着锡纸,舍不得吃,用舌头一下一下地舔。因为,在沈阳得呆一个大白天呢,开往三棵树的火车要到晚上九点才开呢。等我回来,一看,我的东西还在,那个女人还给我看着呢,她对另外一个女人说,看,这个小丫头,胆子真大,就不怕东西丢了,就这么让我给看着,我心想,咋不丢了呢,这样,我多轻松,我谢了人家,自己找个地方坐着去了,我又呆不住,就抱着这包花生,在候车室里乱逛,车站里有个卖书的亭子,我就买了一本,叫《杠棒的故事》,这应该是我的第一本自己花钱买的不带画的课外书了,写的是旧上海滩码头上的装卸工人受欺压的故事,写得很血淋淋的,而且封面画得很肉色,看完后,就觉得不舒服,扔了吧,挺可惜的,留着,看着这书皮,就有点恶心,确实是一种生理反映的恶心,红乎乎的,好像有血腥气出来似的,于是,我就把书皮给撕下来扔了,书瓤留着。等我工作以后,到北京工作,那时,地摊文化刚刚出现,晚上,街道上有卖各种肉乎乎封面印刷品,一般都与情色性欲有关的的大标题,挺吸引人的,就偷偷地买了本看,看着那封面,就有一种恶心的感觉,就想起那本杠棒的故事,于是,不得不也把皮撕下来,看完后,没意思,把瓤也扔了,从此,就不买这种读物看了,主要不是内容的问题,主要是封面画得太肉色了,红呼呼的,不舒服。
终于到了龙镇了。火车晚点,都十一点多了,去一师的路比较背,晚上也没人,就我一个人,往家走,抱着那包花生,走在雪地上,一踩吱一声,一踩,吱一声,那天晚上没有月亮,但是,不黑,能看见道,因为,到处都是雪,映得很亮。偶尔有狗的叫声,我倒不害怕。快到家了,我想,我妈他们可别把我当小偷,离得大老远,我就喊,妈----,是我,我回来了。
就这样,我在一师可出名了,一个九岁的孩子,自己一个人上山东,只要是一师的家长,若要训斥他们的孩子,就说,你看人家小萍,自己都一个人上山东了。这事让我姥知道了,呵,没把我妈骂死,想起来就骂,想起来就骂。我二姨已经结婚了,找了个牡丹江的知青,生了两个小女孩子,大的叫秋玉,已经两岁了,小的叫宝玉,一岁,两个人相差一年零四天,我姥姨也找了个北京知青,正在谈着,就会和小波穷逗,他就说,你们真贫,贫,北京话就是耍嘴皮子。我和小波就故意气他,他就说,你们可真贫,真贫,我老姨就骂他,说,你才贫呢,你不惹他,他们就贫着你啦,愿意呆,就呆,不愿意呆,就滚,操你妈,啥玩意儿,咋就贫着你啦,听着这个词,我就讨厌,就是我外甥贫,也用不着你在这儿说,你算个啥玩意儿,我老姨不会讲理,一遇到事儿,除了会骂人,就会哭,我妈说,不知道她随谁,老李家的姑娘,没有会哭的,就她,动不动,就挤猫尿。我妈说,她的一个姑,因为和婆婆关系不好,晚上,生孩子难产,正好她姑夫出门了,不在家,她的这个姑,硬是不吭一声,自己在炕上滚了一夜,早晨等人发现以后,一炕的血,大人孩子都死了,直到死,都没哼一声,没一个像你老姨的。我妈出来早,和我老姨基本上没在一起呆过,所以,她怎么都看不上我老姨,认为我老姨自私,没出息。我老姨回新华,要顺道到龙镇看看她,她都不让去,气得我老姨直哭,跟我说,萍,你说你妈是不是神经,说,电话里说说话就行了,不用看了,有啥好看的,萍,你说,那电话和见面能一样吗,我说,老姨,你也别生气,她信了基督,她信神,你不信,在她眼里,不信神的就是魔,特别是亲人,包括儿女,她认为,这些人都是上帝派来试探她的真心的,如果还有儿女之情,就是对上帝不忠,对上帝不忠,就上不了天堂,所以,只要她的亲人,要跟她一起信上帝才行,才能一起上天堂,每次,不论是她来北京,还是打电话她总是劝我信,说,姑娘啊,到时候,我不能在天堂里看着我姑娘在地狱里受罪呀,你哥,新新,我,你季大爷都信了,她说的这个季大爷,是她跟张聿礼离婚后,又找的一个后老头。她和张聿礼是一九八八年离的婚。一九八八年,是我妈生命史上的又一个最不幸的年头。张闯自杀了,我妈说,从张闯的死就看出,人不该有的,就没有,有了也没有,如果偏心眼,有了,就会遭报应,最后,还是没有,她就是个例子,然后又扯到我爸身上说,当年,你爷爷就是太偏心眼,偏向你爸,最后没得着济,那么早就死了。张闯也一样,就不该有,偏心眼,为了自己的孩子有个伴,就来了个要帐的。直到张闯死了,我妈说,本来是以为你活不长,没想到,落在张闯头上。从我上小学时,我妈就说过,有一次,她到街里看病,坐在那排号,旁边有一个老头就朝我妈笑,我妈问,你笑啥,他就朝我妈说,你就是鼻子小了点,如果鼻子在大点,在外面也说得算了,现在,你就是在外面说了不算,我妈说,她笑了,问,你咋知道的,我妈说,那个老头又说,你有三个孩子,我妈说,那你就错了,我有四个孩子,三个男孩一个女孩,一个在山东,三个在身边,那个老头就说,那就不一个不得济,你的左乳房下边有一个红痦子,主着,我妈左乳房下边确实有个红痦子,比黄豆粒还要大,比安乃进药片小点有限,我见过。我妈说,听了那老头的话,就挺疑惑,你说不信吧,他说的那么有鼻子有眼的,信吧,这四个孩子是谁不得济呢,我妈说,她就想,是我。我说呢,我高考时,她这个劝,说姑娘,没事,考不上就考不上,你不像他们,考不上就没工作,你可以到赵光接你爸的班,当老师,以后带工资上学,多好,她那是怕我考不上,以为我会死呢。我妈说,没想到,落到了张闯头上。我妈说,张闯死前的一个月,就有征兆,他不是好作,眼神都不对了,后来,我妈说,她想,那时,张闯的魂已经走了。我妈说,一个月前,她就做梦,说,梦里有一个人跟我妈说,我给你家张闯在孙吴找了个工作,过些日子就上班去了,我妈说,她心想,我老儿子,凭啥去孙吴上班,果然,不到一个月,张闯就死在了孙吴,关于张闯的死,我二姨也跟我说过,她说,黄小花提前二十天就跟你姥说了,黄小花来了,跟你姥说,那一红琳家的张闯再有二十天就走了,不是一个人走的,还要带着一个,我姥说,小花呀,你能不能给整整呢,黄小花说,整不了了呢,再说,要整,可麻烦了,得借寿,我也整不了,就是整,也得一红琳自己整,可是她不信,就更整不了了呢。我二姨说,谁也没把黄小花的话当成回事,你姥姥担心,我就说,妈,没事,等过几天我去龙镇看看,那时,二姨有病,还没来及去,你家就出事了。正好就过了二十天,他们都知道了,就瞒着我不知道,怕我犯病。我正好到医务室打针,报纸上都登了,黑河日报,说犯罪分子张新强,如何如何,张新强是张闯的大名,我二姨说,二姨当场就昏过去了。我妈说,她一直以为是我活不长呢,所以,对我也是左惯右惯,想干啥就干啥,我妈说,她想,反正我姑娘也活不长,能让她高兴,就满足她,所以,她们才一直惯着我,本来就喜欢姑娘,再加上这个原因,他们就什么都满足我,那时,我家座钟坐一个小木头匣子上,我妈把买的蛋糕藏在里边,偷偷跟我说,让我偷着吃,别让小波看见了,凡是好吃的,都藏起来给我留着,小波鼻子特好使,一回家,就跟狗一样抽着鼻子到处闻,说,有好吃的,藏着呢,然后就开始翻,要是翻着了,就开哭,说他们偏心眼。记得有一次来卖冰棍的,奶油的五分钱一根,没给他买,他就坐在窗户下呜呜地哭。我小时有个毛病,只要手里有几毛钱,就要买个钱包,那时最好的钱包就是塑料的夹层多一点,而且里边软软的,就是加了一层薄薄的海绵,我买完钱包,就没钱了,我妈就会说,我姑娘又买了钱包了,再给你点钱压钱包吧,最多也就是五毛钱。如果我跟她要两毛钱,她就会给五毛,我跟张聿礼要一毛钱,他就会给一块钱,所以,我小时,兜里的钱不断,块八毛的总是有的。上四年级时,我在龙镇街里的商品里,买了一双两块九毛九的厚实的尼龙袜子,那是我小时一次性最高支出。一师院里人都说,李红琳就是惯孩子,并且都说,张闯也是他惯死的,哪有一个孩子,说不上学就不上了,说拆啥就拆啥的,还说是命,是要账的,那都是在找借口。我妈跟我说话,总是小心翼翼的,特别是要说我的时候,含沙射影,指桑骂槐,指东骂西的,比直说还难受,从小,我跟我妈,就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胡搅瞒缠,打打闹闹的,在我这里来说,我从小也不惹我妈生气,因为,从小我就知道我是后爸,我妈不容易,所以,不惹她生气,如果兜里有块糖啥的,我都揣回来,给她吃,我妈就特别高兴,说,看,我姑娘多懂事,越是这样,我就觉他们一直把我当外人,这种感觉从小有,挥之不去。
张闯死了,我妈说,他和张聿礼就更没什么了,张聿礼呢,我想,可能也是由于张闯的原因,他们都认为张闯是我妈硬惯死的,张聿礼肯定也是怨恨,于是,他们就离了婚。
一九八八年,我大学毕业刚一年,他们就离婚了。后来,我妈说,正应了张聿礼做的那个梦,张聿礼已经站完了岗,小波结婚生子了,我也大学毕业了,张闯也死了,他们也该离了,这是我妈的说辞,我说我妈是过河拆桥,她说,不是,是命里注定。
我妈信神以后,也就是信了基督,就要我们也都信,她说,姑娘,信吧,你看妈,从小就什么都不信,这你是知道的,你姥那时那么信佛,左磕又拜的,我都不信,都快一辈子了,怎么一遇到传教的,就信了呢,那只能说,我一开始就是神拣选的女儿,你一定要信,以后好一起上天堂,后来,她见我不太乐意听,就不说了,但是,她也不怎么来了,只和她的那些教友在一起,她管那些教友叫秭妹,我跟我妈说,妈,我信,可是,我没时间信,有那么多的事要做,你干什么都行,就是别参加一些群体活动,别被人利用就行,人多在一起,准没好事。我妈都答应了,但是,她对不信基督的人,就认为是魔,越是她的亲人,越是魔,是上帝派来试探她的真心的,看她动不动心,所以,她对我们这些人的远近,要看跟不跟她一起信基督,如果不信,就是我,也不行,何况是你了,我劝我老姨说,她不愿见你,就是怕动了儿女感情,上不了天堂。有一次,我给我妈打电话,她又劝我,说,姑娘,信吧,万一真有天堂呢,刚说完这句,她在电话那边就笑,我问笑啥,她就说,她真成了“老改犯”了,老改老犯,我对神不真心啊,有时就想,万一真有天堂呢,这不是对主的不信嘛,于是,就发誓要改,可是,改了,又犯,这不是老改犯是啥。我就笑,她也笑。过完年,也就是我和小波从西岗子走到新华的那年,我回到龙镇,开学,就该上初一了,这期间,转什么学制,本来是春天开学升级的,改为秋天开学了,这样就得多上半年学。
上五年级时,可热闹了。
先是周恩来去逝,好像要节哀几天,我们宣传队就不排练了。我上三年级时,学校每年都要以班为单位搞歌咏比赛,我们班最厉害了,别的班都是老师指挥,我班是杨清华指挥,她是褚老师的女儿,褚老师也可厉害了,她教的班特别守纪律。在大合唱前,要有前唱辞,也就是领颂,倪琳虽然口齿清楚,但是,她的音高不行,我呢,可能是因为从小跟大军和小波打架练就的一副好高音,多高都能喊上去,于是,领颂,当然是非我莫属了。记得在唱《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这首歌曲时,领颂辞是“文化大革命战鼓擂------战鼓隆隆壮声威-----”等我的长声拖完,杨清华的手有力一抬,我们就开唱了,而且是四声部,全靠杨清华指挥得力。另外,我班不仅唱这有力的,还唱抒情的,那时有个电影叫《春苗》,里边有首歌,当时规定一个班唱两首,我班第一首是有力的,第二首就是抒情的《春苗颂》,当然,领唱也是我,现在记得也很清楚“翠竹青青哟------披霞光,春苗出土哟-----迎朝阳”,然后就是合唱“迎着风雨走,挺拔更坚强,社员心里扎下根,阳光哺育春苗壮-----”,就这样,我班肯定是拿奖的了。就是在这次歌咏比赛上,我被刘和老师相中了,听说他们是这样对话的:那领唱的小姑娘是哪的?当时在农场子弟学校读书的,有几个部分人,一部分是农场场部的,一部分是良种站的,一部分是林业局的,还有铁路上,还有油库的,一师的学生少,但很是出名。一个老师说,是一师的。刘和就说,怎么又是一师的。就这样,我就进了学校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准备培养我当报幕员呢,刘和,在学校可有权威了,学生都有点怕他,被他看上,也不容易,他对倪琳可好了,净教倪琳处世哲学。在宣传队里,有个石老师,长得笑咪咪的,忘了叫什么了,他的笛子吹得可好了,他说,要教我吹笛子,我没学。当时,我的思想很先进,认为乐器都是旧社会要饭时用的,这种思想在到山东上学,老师让我学二胡,我就说,拉二胡都是要饭的,我才不学呢。等我每小时花九十九元主动去学二胡时,我就会百思不得其解,我那时那么小,这种思想是从哪里来的呢?没人跟我说过乐器是要饭用的。
到宣传队,要练基本功,就是得下腰和劈叉,太疼,下腰,我只能把双脚搭在墙上,倒立一会儿,劈叉,从来就没下去过,怕疼。由于个子小,年龄也小,只是个培养的对象,至于演节目,也就是跑跑龙套,主角儿,都是崔丽霞和杨艳文她们那些初中生,等我上初中时,她俩正好上高中。宣传队的主要任务就是有节日时演出,或者到连队里去演出,下连队,一般都在人家的大炕上演,因为,没有舞台。印象最深的演出有两次,一次是演收租院的故事,要用人来当雕塑,我个矮,前边的老奶奶背着租子筐,躬着腰,我呢,演跟在后边小女孩,双手托着租筐,排练时,基本上没有我什么事,只要知道到时站在那里,双手举成一个角度,就可以了,也用不着举,可到演出时,我的天,这双手可不是一般的不好举,因为是雕塑,又不能动,动作有点像喜儿盼着出太阳一样,一只脚翘的都快抽筋了,手也快抬不起来了,心里直想叫,你们那些讲解的,怎么还不快点,快点呀,我要不行了,演完下来,刘和特意地表扬了我,说我坚持的好,如果一动,台下的效果就不好了。还有一次,就是迎接知青下乡,我们先是敲罗打鼓地到龙镇火车站把这些新知青迎接到农场大礼堂,这是龙镇最大的礼堂了。我们宣传队给他们演节目表示欢迎。台下知青哭成一片,有的是父母送来的,他们胸前戴着大红花,个个都垂着泪,我们在台上合着“七不隆冻枪,七不隆冻枪”的鼓声,唱“打起鼓呀,敲起锣呀,欢欢-----喜喜----来庆贺呀,欢欢喜喜-----来庆贺-----,无产阶级文化革命,形势大好,上山下乡!掀高潮来嗨,上山下乡-掀高潮-----”,我有一节目是跳集体舞,共八个人,台两边一边四个,我站错边去了,也就是说,成了一边五个,一边三个,老师发现后,就在台那边喊我过去,我呢,一着急,没从后边过,直接从台上往过跑,这时,大幕拉开了,我的裙子又没系好,正好掉了下来,我就提着裙子跑过去,这时,台下笑得前仰后合的,哭的也不哭了,也开始给我们鼓掌了,过后,老师也没批评我,因为,我毕竟是小队员么,而且还止住了知青们的哭声,赢得了些掌声。
宣传队差不多每天都要排练的,那时,学习小靳庄,要到田间地头为群众演出,课也不怎么上,我这课没拉下,这真得好好感谢我妈和马老师,我妈说,姑娘,演归演,学习可不能拉下,主要是马老师盯得紧,她对我进宣传队好像也不太感兴趣,说,练归练,学习不能耽误了,就这样,在宣传队解散后,我是宣传队里极少数的能够跟得上的,崔丽霞就没有考上大学,她不赖宣传队,倒说是因为我给她破了相。五年级那年,太热闹了。先是天安门广场事件,我们要游行,我不仅是宣传队的,而且是学校腰鼓队的,个儿高的在队头,我在队尾,前边的要是走快了,我们后边的就得抱着腰鼓跟着跑,能跟上就不错了,累得半死。然后是毛主席去逝,倒是没游行,可是,排着队吊唁,一站一天,还得低着头,更累,装哭,然后就是粉碎“四人帮”,游行,走的路跟天安门广场事件游行一样,只是喊的口号不一样,记得那领喊的还喊错了一回,不知李先念跟“四人帮”的哪个人挨着,他就喊溜了嘴,我们跟着喊完打倒那个人后,接着,他就喊打倒李先念,我们就跟着喊,等喊到“先”时,觉得不对,他又改了口,太累了,我们后边的实在跑不动了,我们几个就把“尿罐子”给卸了,我们把腰鼓恶称为“尿罐子”,我的腰鼓打得好,腰鼓队里只选八个人上台表演,我还是八分子之一呢,秧歌都不用学,把腰鼓上的红绸子,解下来,直接跑到秧歌队里,这样,想扭就扭两下,不想扭,就跟着走,不累。
上初中了,开始抓教学质量了,主要是粉碎了“四人帮”,开始批判黄帅和张铁生了,在黑龙江好像还有个典型叫张什么,总之,这些人都不行了,记得老曾太太,是我们的校长,她可厉害了,把学校管得很出名,就是在不读书的年代,在龙镇方圆的几百里,农场的学校是有名的教学质量好。老曾太太给我们全校开大会,让我们头上长角,身上长刺,而且还把两只手都打成“六”字形,放在自己的头上,做出两只角的形状,号召我们要赶潮流,像黄帅和张铁生学习,当造反派,“你们要----头上长角,身上长刺----”,她的脸上有几棵麻点。我们的角还刺还没长出来呢,刺还不知道要扎谁呢,她又开大会,狠狠地说,要把你们的角拔掉,要把你们的刺拔掉,要肃清“四人帮”在你们身上的流毒!不管怎么说,就是要抓学习。倪琳当了学校的学习部长,崔丽霞是学校的文艺部长,一切都转入学习的正规了。
不过,我们刚上初一时,红卫兵还没有取消,学校还有红卫兵呢,就是海凤说的红接兵,我们班第一批好像入了六七个,我是其中之一,红袖标戴了半年多,衣服被扯破了不知多少个口子,下课打打闹闹,这个红袖标就是个自然的好抓手了。好像过了半年多,学校取消了红卫兵,要恢复少先队,那时,我们就要上初二了,过了少先队的年龄,该入团了。
刚上初二,知青开始大规模地返城了,一切都是人心慌慌,一会儿,这个老师走了,一会儿那个老师走了,我们的心理很不是滋味,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陈老师先走了,后来,教我们的一个右派老头徐老师也回齐齐哈尔了。这个徐老师一辈子没有结婚,教我们时,都六十六岁了,他的腰板可直了,扛着一根直径十公分的木头,走起路来,腰都是比直比直的,他教我们外语,老曾太太特意从下边分场要上来的,他的外语特别好,有时,我们不听讲,或者不写作业,他就用英语骂我们“累贼蹦”,然后解释说,这句话意思是“懒骨头”,你们就是一群懒骨头。于是,我们背后就管他叫“累贼蹦”。有一次,他叫我们几个英语学得好的学生到他宿舍去玩,拿出一些照片给我们看,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彩色照片,有一种透明的感觉,到现在,我还没有看到质量那么好的彩照呢!那么柔和,那么鲜艳,总之,一种好字,其中有一张是他和一个小女孩在草地上照的,真是好看,他说,好好学英语,以后到美国,开开眼界。那时小,只知道照片好看,也没有问问他为啥没结婚。
接下来,石老师也要走了,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体验到什么叫真正的离别,依依不舍是什么感觉,感寂寞而伤神,石老师走时,时值深秋,他是晚上到哈尔滨的火车,我们到火车站送他,那时还是老式的蒸汽黑色机车头,绿色车厢挂着十一节,当火车拉着响笛,缓缓地驶出车站,我们还跟着车跑了几步,火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消失在黑夜里。
我上了十几年的学,一般情况下,老师都是比较讨厌我,甚至是以整我为其主要工作,就是不整顿我,那也是把我归为不好管理的学生堆里,尽管我一直学习还好。石老师对我好,从来没有因为我淘汽而蔑视我,我虽然很淘气,可是,我比较敏感,谁对我好不好,就是他不讲话,甚至还会对我好一些,我也会感觉到从他内心流出来的歧视或者说是恶意。石老师对我,却是真好,这一点,倪琳有感觉,我相信倪琳与我一样,感觉是对的。尽管石老师并没有让我在班上当一个小官,连个小组长都不是,只有在石老师教我的这一年半里,从初一到初二上半学期,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成天,就是一个玩,快乐地玩。上课,前后左右地说话,下课,就在操场上疯跑。有一次上石老师的课,我把钢笔弄坏了,满手都是钢笔水,还弄了一脸,石老师就笑,让我出去洗脸,下课,他把钢笔拿走了,修好后给我,我这个佩服,石老师连钢笔都会修。我学东西快,但都不扎实,好像是会了,其实,只是知其然,有一次去石老师办公室玩,他就随手拿过一张报纸来,划出句子,然后告诉我,什么是主句,什么是谓句,主句里的主语,谓句里的名词等,他那么一讲,也就是几分钟,我竟然一下子就明白了。初二,开始学物理了,关于压力和压强的关系我也没太搞清楚,也是石老师给我讲明白的,这对以后到山东上学还能跟上,都是石老师打下的基础。跟石老师最快乐的事就是“双抢帮除”了,自那次甜菜事件后,四年级就没去,五年级成天游行,学校也没组织。上初一了,学校又开始组织夏除秋收了。那可是我们的节日。农场出大卡车把我们拉到地里,夏天铲地,我们就拖着锄头跑,什么草呀苗呀的,才不管呢,到了中午吃饭,送饭的车送到地中间,跟喂猪似的,一个班一个大铁捅,打回来,再分配。吃完饭,石老师就会给我们变戏法,拿着扑克牌,给我们看看,捣故几下,然后指一下远处一个帽子,一翻,那张牌竟然在帽子里!到现在,我都没搞清楚,他是怎么把牌藏在帽子里的。我把家里的鸡蛋用油煎了,带给石老师吃,那时,鸡蛋就算是最好的了。秋天去收玉米,我们就在玉米地里打闹,把玉米粒剥下来,装在兜里,等回去时,我们女生站在卡车的后箱的前边,石老师让我们女生在前边,说安全,男生在后边。我们女生在前边,如果看到前边路上有人,就告诉后边的男生,男生准备好玉米粒儿,等车从他们身边一过,我们喊“打”,男生就一起把玉米粒扔下去,打在路人的身上,我们的车扬尘而过,就会远远地传来骂声,我们就哈哈地笑。石老师也假装没看到,我们真是开心。
上初一那年,我们那里着山火了,大火烧了一个多月,农场所有有能力的人都上山打火了,连高中生都去了,我们是初中生,想去,也轮不到我们,那年,我第一次看见真飞机,那么大,飞得那么低,这些飞机是来空投物资的。石老师也去打火了。
他回来,上课,跟我们说,打火,跟本看到不火影,就是追着火跑,看见火了,等你到了那块儿,火早跟着风跑了,哪里是去打火,就是去追火,石老师说话总是实在,教育我们,从来没有用过大道理,他的话,我们都听得进去,他说,这时,有一个最大的经验,就是不能掉队,再累,你得跟着队伍走,要是掉了队,那就离死不远了,这是一;二是,要承认人有运气,比如这次打火,有的,捡到的空投吃的,一大包下来,吃都吃不完,还得背着走,有的,几天,空投都投不到你的头上,你怨谁,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所以,石老师说,集体活动是不能掉队的,有些事情,是自己再怎么努力也做不到的,所以,就不要报冤,承认自己运气不好。那场火灾,烧死了六七个女知青,让我们像这些知青学习,她们都追认了党员,她们的事迹被谱成了歌曲,我们唱,由于时间短,也没记住。回家,张聿礼说,啥打火英雄,是跑不掉了,烧死的。我妈说,这些知青没有打火的经验,没人说过火来了,怎么跑,我妈说,如果火来了,不能顺着火跑,如果顺着风跑,火就会跟过来,你跑不过火,如果见火来了,要就地卧倒,打滚,把周围的草压倒,如果手里有镰刀什么的就更好了,割出一块空地来,火是卷着走的,它不会在一个地方使劲地烧的,这样,你身边没草,烧不着你,这样,才能保命。我妈说,知道为啥满族不吃狗肉吧,努尔哈赤被敌人围了,放火烧,他的狗就跑到河边,沾一身水回来,就在努尔啥赤身边滚来滚去,这样来来回回的,生生地把个狗给累死了,努尔哈赤就得救了,他就不许满族人吃狗肉,狗对他们有恩。我妈说,如果有铁敲,那就更好了,就地挖一条沟,如果来不及,就把铲出一块地皮来,就是赶紧把身边的草连根铲掉,露出湿土,然后躲在沟里、趴在地上,火就过去了,这样也安全,总之,看见火来了,不能顺风跑,要跑也得迎着风跑,也就是说迎着火势跑,才能有一线生机。
总之,不管说起什么,我妈就会有一套理论,再加上具体的实例,就像写一篇议论文。
老师们都去打火了,我们就放了几天的假。我和爱萍每天都去挖菜,说是去挖菜,其实也就是去玩。东边大地再往东,有个水房子,红色的,是个水泵房,我们管它叫水房子,我们如果走到水房子那边去挖菜,那就是走得最远的了,觉得那是很远远的,要过一片大地,也就是荒草甸子,这些荒草甸子有许多塔头,这些塔头基本上都是活动的,下边是水,现在才知道,那就是湿地。塔头上长着许多花,特别金莲花,黄花,一种小兰花,我们管它叫做钢笔水花,我们把这些钢笔花采回来,把花瓣捏出水来,水是蓝的,灌进钢笔里,能够写出字来,所以,我们管它叫钢笔水花,塔头上还长一种野菜,不知学名叫什么,我们管它叫黄瓜香,采下来,用手拍,越拍越香,有一股黄瓜的清香,就叫它黄瓜香,改革开放后,这片大地都被开成了地,这种黄瓜香得到很远地方才能采到了,而且,大部分都出口日本了,说日本人爱吃这种东西,我们小时,都采来喂猪。
我和爱萍拿着两个馒头和一点咸菜,一个人拿着一条干净的白布面袋,到水房子后边去挖曲麻菜,也就是苦菜,我们叫它曲麻菜,很苦,串根,见到一棵,你就可以挖到一片,豆子地里最多,水房子后边就是一片豆子地,我俩中午就不回家了。到了那里,我俩把面袋子铺在下,坐在那里先吃馒头。这种面袋也是我跟家属队干活时拿的。由于我们没事就到白糖垛里祸害白糖,用玻璃碴子把装白沙糖的面袋子都给豁成一个一个的三角口子,等下边连队来进货,装车时,糖就洒一地,其实,也是为了家属队在没有活时,有点活干,领导就让家属队做面袋,把坏了的糖袋换下来。张聿礼的弟弟张聿智也到了一师,由于手坏了,是工伤,就赶老牛车,她媳妇是在山东娶好的,所以,也没工作,自然就是家属队的一员了。张聿智的命真是不好,好容易到了退休的年龄,刚办完手续不到一个月,听我妈说,他走着走着路,就突然跌了一个跟头,脑溢血,去逝了,我妈说,他一天福都没享受着,这就是命。家属队专门有一工作室,每人一台缝纫机,一师就是个商业连,只要是商品,啥都有。家属队轧面袋,快得很,就是一溜线拐个直角弯儿,然后翻过来就行了,可是,她们不爱翻,就让我们这些小孩去翻,翻一个七分钱,就这个,去的人都很少,只有我和淑坤经常去,因为,爱萍、海凤家是双职工,崔丽艳跟我们合不来,淑坤她妈在家属队,所以,我俩经常去,每翻一个挣七分钱不说,还顺手往家拿几个面袋子,也没人管。就这样,等我们挖野菜时,我们每个人手里都是拿着新的白布面袋。我俩坐在面袋上,一边吃,一边讲故事,那时,我们上学的路上,或者放学回家,或者出去玩时,仨一群俩一伙的,就要讲故事,每个人都讲,什么小二小的故事,什么小白龙的故事,特别是当时在学生中流行的手抄本《三下江南》、《绿色尸体》、《一双绣花鞋》、《十二张美人皮》等,我们也参与手抄过,用复写纸,一抄好几份,每个人负责抄一部分,这样,一部小说,没几天,我们就可以复制好几份,后来,被学校发现了,老曾太太在大会上批判这种行为,她说,这种小说很坏,我给你念几段听听,她念的是《绿色尸体》中的开头,夜,黑漆漆的,一阵风过,窗棂哐的一声,一道黑影从窗前闪过,她念得很有气氛,真是怪吓人的,老曾太太说,这么恐怖的小说,你们晚上睡得着吗?学校没收了一批,但是,我们还能讲。我和爱萍就坐在那里东一耙子西一扫帚地讲东讲西,突然,爱萍说,咱俩现在比哭,看谁能哭出来,而且得出眼泪来。说,开始。于是,我俩就埋头开哭,还真哭出来了,眼泪一对一双地往外流,哭着哭着,我俩互相看着,就笑起来,爱萍问,你咋哭出来的,我说,我想起了毛主席逝世那天开追悼会的情景,爱萍说她也是。于是,我俩又笑着哭了几声。毛主席去逝那天下午,我们那里很冷了,下着小雨,宣传队的老师说,今天下午早点放学,天太冷了,我进一师大院时,看见一群人在那办公室那呆着,说四点钟有重要新闻要听,因为许多小孩都在那里,我也没走。到了四点钟,广播里就发出沉重的声音,前边说了一大堆的头衔,有的人说可能是主席,还被人踢了一脚,果然是毛主席去逝了,这时有个小孩,忘了是谁了,被蜜蜂蛰了一下,就嚎了起来。办公室里有一桶蜂蜜,我们没事就用硬纸壳撮出来吃,有时会引来一些蜜蜂。这样,许多人就开始哭了起来,一些知青就开始做白花。我们一师本身就是商业连,什么都齐全,直接从库里拿就是了,各色的皱纹纸,主要是白色的,另外,还有黑纱,给我们每人发了一块黑布,我们就没回家,直接在知青的领导下,做白花,把皱纹纸裁成八公分的长、四公分宽的长方形,反复折叠后,用白线在中间固定后,用剪子把两边绞成一个尖形,然后一层一层翻出来,这样,花心不容易翻,就得小心往往外拽,要不就破了,最后一层,得展开,


这样,一朵小白花就做好了,我们一晚上做的小白花,足够一师所有的人戴了。做完后,我们都顺手抓了几把白花回家,那时在一师,啥都往家拿,拿回家后,堆在那里,晚上停电后,还挺瘆人的,我妈还躲在山墙那边还偷偷地哭了几声,我妈和张聿礼聊天,说,这国家以后可咋办?这次,我妈没说张聿礼没文化没水平。后来,我妈说,她的心硬,连我老姥爷死,她都没掉泪。

第二天,我们去学校,只有一师的学生是戴着黑纱去的,校长还表扬了一师学生,说我们有觉悟。当时,龙镇的白纸、黑布等都脱销了。我和爱萍在一起玩,也不知为啥,就是想笑,没事就笑,可是,人家都在哭,我俩没办法,就低着头,笑得头直颤,嘿嘿的,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人家以为我俩是哭的呢。我们那里是边境,有事没事就战备,过年过节都是一级战备,毛主席一去世,就是特级战备。开追悼大会的那天,我们排着队到大礼堂吊唁,十个人一组进去,为毛主席三鞠躬,队伍很长,走得很慢,我和爱萍就笑,不知为啥,就是想笑,我俩就捂着脸走,怕人家看出来是在笑。到了门口,我俩前边的人进去了,我俩被留在门口,等着下一拨进去。门口都是荷真枪实弹的解放军,我俩吓得也不会笑了,等轮到我们进去,更是吓死了,周边全是花圈和手握钢枪的解放军,等我俩走到挂有毛主席像的台前,台上全是花圈,还有两个威武的手持钢枪的解放军,我们十个一排站在台下,就感到了害怕,不自觉地哭了,地下都是湿的,都是每人流下的眼泪,我俩都不知道是怎么走出来的,也不笑了。这回,我俩在野地里找哭,都是想起了那个场景,就都哭了出来,我俩眼角还挂着泪,笑,说,怎么当时就哭出来了呢,吓的。
就这样,我俩没事就到水房子那边玩,后来,我看到一张油画,一个穿着裙子的小女孩,可能有点残疾,爬向远处的一座红房子,我一下子就想起我小时候的那个水房子,那个场景,跟我小时的一模一样。我俩在水房边上,有时,会有飞机过来,飞得很低,看得很清楚,那年,飞机经常光顾我们那里,一是着山火,也可能是毛主席去世,战备的需要吧。
每年的秋天,大雁就开始南飞了,一群一群地从东边大地飞过。大雁们有时排一字形,有时排人字形,这两个队形最多,如果它们排成一字形飞过,我们就在底下对着大雁喊:“雁----,雁----,给我变个人-----,雁,雁,给我变个人----”,不知是大雁真的听懂了,还是巧合,它们真的就慢慢地变换队形,变成一个“人”形;如果大雁的队形是个“人”形,我们就会喊:“雁----,雁----,给我变个一------,雁----,雁----,给我变个一-----”,大雁就变会个一,它们不停下来,“安----------安”的叫着从我们的头顶飞过。那年的大雁,叫得非常凄凉,我觉得那一年,它们的叫声是凄凉的,而每年,我觉得大雁在给我们变队形时,留给我们的声音是欢乐的,只要它们变换队形,我们在地下就又蹦又跳的叫,大雁也有“安------------”的回声,好像也很得意,基本上,我们喊变什么形,大雁都会给你变出来,当然只有这“一”和“人”这两个队形,也没想过喊喊让大雁变一个其它队形给我们看看。
我和爱萍带着两个馒头,中午不回家,就在地里吃,豆里地里长着一种野菜叫酸模浆,酸模浆有两种,一种是带刺的,叶子有点三角形,我们管这种酸楧浆叫刺酸楧浆,我们摘叶子吃,很酸;还有一种,叶子很窄,杆很粗,是红色的,我们吃时,把整个酸模浆采下来,扒了皮,吃里边的杆,我们管这种酸模浆叫扒皮酸模浆,两种都挺好吃的,豆子地里的刺酸模浆比较多,我俩就用它就着馒头吃,一吃酸模浆,酸得口水就流出来了,也不觉得渴了。到了下午,我和爱萍就背着采和曲麻菜回家,路过东边大地。小孩跟谁要好,可能跟家长有些关系,我跟淑坤和爱萍玩得好,我妈跟淑坤和爱萍她妈的关系也很好,她们经常互相窜门。有时爱萍她妈来我家跟我们唠磕,东北冬天冷,屋里极暖和,一到冬天,人和家养的比如鸡鸭什么的,都得进屋,否则,都得冻死。大人呢,没啥事,就爱窜窜门,聊天,东北叫唠磕,不过是些东家长西家短的,扯大发了的,就会干架,东北管专门挑唆说坏话的叫扯老婆舌,不过,一师的人好像没有因此扯老婆舌而干架的,农村妇女居多,一师的女人,不管是职工还是家属,素质都挺高的。爱萍她妈来我家,她们俩说的最多的就是互相诉苦:我妈诉张聿礼他爹偏心眼,我家穷,双职工,张聿礼他爹住在张聿智家里,也在家属队干活,一个月至少挣一百多块,我二婶也在家属队,也能挣一百多,所以,张聿智家过得很好。我妈抱冤的是,张聿礼他爹,对我和小波不正眼看,瞧不起,这也罢了,不是亲生的嘛,可是,张闯总是亲生的呀,也是连看都不看一眼,我妈挂在嘴上的就是,这么多年,连一丝一线都没见着,看不起我,孩子是我生的,可是,儿子总是你亲生的吧,也是千巴眼珠子看不上!然后,她就会举很多的例子,她对张聿礼的爹有多么多么好,不计前嫌,可是,他爹却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最后总是要缀上一句:那才狼呢!爱萍她妈就会说起她爸的不好来,她家六个姐妹,她是老大,她爸可能是因为她妈不生儿子,就找了个二房,那是解放前的事了,她妈就是大老婆,她爸跟小老婆过,但是,每年的初一,小老婆得来给大老婆拜年,行礼!我见过爱萍的姥姥,可干净利索了,往那一坐,可有派了,确实像个地主婆似的。可能爱萍她妈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才给爱萍取了个“卢胜男”这个大名。我妈爱萍她妈两个人一说就是一晚上。我就想,我妈也是,人家不给就不给呗,人家的钱,愿意给谁给谁,就是扔到马路上我都不捡,你生啥气呢?怎么你生的孩子,就得给你呢?你可以不给张聿礼他爹做饭,管他呢,要是我,就当不认得,何苦没完没了地说呢,就是说了,人家还是不给,你不是更生气么!不过,我没说过,怕我妈更生气,虽然,我觉得张聿礼他爹做得有些过分,但是,我更觉得我妈做得过分,人家不给你,天经地义,人家的东西,人家的钱,凭什么就得给你呢?凭什么就得给你的孩子呢?不给拉倒,谁希罕!不给你,你不理他,谁让你理他们!要是我,我就不理他!还给他做饭吃,想的美!张聿礼他爹不正眼看我们,小波成天爷爷长爷爷短地叫,我可不叫,从来不叫,我也不招惹他,我总觉得我妈他们得瑟的,既然人家瞧不上你,你就躲远点,可是,不,我妈没事还要给人家钱,还要给人家做饭,还要给人家买吃的等等,既然要显得孝顺,就孝顺到底,就别在背后有怨言,我觉得我妈真是虚伪,我才不做这些呢,要么不做,要么不说。用我妈的话说,张聿礼的爹是千巴眼珠地看不上我们,什么一丝布一分钱也在没在我们身上花过,可是,我八三年考上大学时,他明明白白地给了我二十块钱!我不要,张聿礼说,拿着吧,你爷爷给的。也是上五年级那年,那年可真是事多,张聿礼他爹走着走着路,突然鼻子就出血了,用血流如柱,有点夸张,但是,总是不能止血,到了农场医院,大抢救,小抢救,就是止不住血,我妈说,血是一脸盆一脸盆地流,腥得蚝的,难闻死了,我妈说,估计不行了。几天,他们都在医院里。这下,我和小波就乐死了,我突然觉得很轻松,一样的家,突然觉得轻得要飞一样,我俩自己做饭,正好,哈尔滨我四姨来我家玩,她只比我大一岁,早就不上学了,是个城市的小游民,我们做拔丝土豆,丝从炕上一直能拔到地下,我们这个乐呀!过了没几天,张聿礼他爹又莫名其妙地好了,鼻子突然就不流血了,农场医院还将此作为一个案件来研究呢,也不知道为什么。张聿礼回来之后,就杀猪,因为,猪都要到入冬才杀呢,没有夏天杀猪的。张聿礼说,他做了个梦,说,来了几个人到医院,说是黄小花让他们来的,来给爹治病,张聿礼说,他们来看看,但是,你爹对李红琳不好,不给治,过来看看就不错了,张聿礼说,我就求他们,说,既然来了,你们就给治吧,治好了,我杀猪给你们吃。过了几天,我二姨来了,跟我四姨一起回哈尔滨去,我二姨在我家又犯病了,就笑,一直笑,笑得前仰后合的,问她笑啥,她也不说,等她笑够了,她说,那天,她从龙镇路过,看见张聿礼他爹,当时,她也给张聿礼他爹起了个什么名,我给忘了,她说,她觉得好玩,想跟他开个玩笑,就上去捅了他的鼻子,没想到,就流血了,她想给治,也治不了,一看快死了,她就去找她姑姑,求她姑姑给治,开始她姑姑不同意,后来,总算是同意了,并对张聿礼说,是我让你给我们杀猪吃的呢。我说我妈和爱萍她妈来往的最多,有一次,我家养的猫,刚生了一窝小猫,可能是饿极了,就把爱萍家的小鸡给偷吃了,爱萍她爸就把猫给打死了,可怜的一窝小猫也给饿死了,爱萍她妈跟我妈说,她气得骂了爱萍她爸一顿,说,就是要打死,也得等小猫长大了,再打呀!从哪以后,我家就不再养猫了,我妈说,猫既不能看家,也不能护院,还馋,惹事生非。我妈是什么都养,张闯小时没奶,我妈就趁机到街里买了一只山羊回来,人家还送了一只公羊,当时,一师虽说不种地,但也要割资本主义尾巴,什么标准呢?按说,我们不是农民,是啥也不能养的,但是,又没有地方去买,所以,就准许养点小一点的,什么鸡鸭鹅狗猪什么的,大的,如羊呀,马呀,牛呀什么的,不准养,其实,就是让养,谁家能养?谁家又会养呢。我妈趁机把羊买回来,还振振有理,找到连军他爸,说,孩子没有奶吃,我家穷,双职工,没钱给孩子买奶粉,反正,我妈一有什么要求,就是双职工,家里穷,所以,她的要求每每得逞,比如,要买缝纫机,就在会上争这个票,理由就是我家孩子多,双职工,穷,得自己做衣服等等,可是,她买那些没用的东西时,就不说“双职工”“家里穷”了。有一年,我们站进了几条汽枪,五十多块钱一条呢,我妈那时每月才挣三十二块五毛,可是,她就买了一条,她的理由是:我有三个儿子,小波用完了新新用,新新用完了张闯用,三个孩子,个个练成一个神枪手!那汽枪力量可大了,用得是铅弹,都能把木门打进一寸深。一盒汽枪子弹就要六毛钱!呵,我家可热闹了,大的小的,都来了,玩这个汽枪,上子弹还得真有点力气才能把前边的那个托掰下来,如果力气小了,那个托就会反弹回去,有一次,张聿礼的下巴差一点被打掉了,被反弹的枪托打的。汽枪还被他们借出去,拿到街里去打人家鸡,被人家告过来。我妈还用这汽枪给我演过一个“空城计”。一师一演电影,我妈就会说,只要看开头,就知道结尾,有啥着头!还不如跟家呆着,有一次,她不让我和淑坤去看电影,在家听她了一个范进中举的故事,她基本上是不看电影的。买了这汽枪后,一师又演电影,我妈说,姑娘,我给你演个空城计看看。我们那,家家都有自己的园子,这个园子也就是房子前的菜园子,大门离家门都有约三十多米的距离,从外边往里看,还是能看到的,所以,家家睡觉前,都得挂窗帘。我妈说,今晚,咱们都看电影去,门不用锁,窗帘也不挂,你看我的。她把被窝铺好,把棉帽子放在枕头上,从外边看,好像有人在睡觉一样,我妈把汽枪挂在墙上,然后领着我到院子里,从外往里看,真像是有人在睡觉,关键是,这个睡觉的人的头顶上挂着一支枪!于是,我妈就把我家的院门不关,屋门不锁,就带着我去看电影了,看完电影回来,果然,我家没被偷。我在龙镇那几年,好像就没听过谁家被偷过。我妈回来,得意地说,看看,这空屋计,咋样?然后又教育我说,这计,只能使一次,第二次就不管用了。后来,我到山东上学了,听我妈说,我家的汽枪被当成违禁品被街里的公安局给没收了,我妈说,没收了也好,这要是把谁家孩子眼给打瞎了,那可就是不是汽枪的问题了。小波经常看电影时睡觉,电影放完了,他还没回来,得去找,人家都走光了,他还坐在那里睡呢。我家养的羊,到了夏天,羊奶吃不完,就用来蒸馒头,又香又甜,特别好吃,到北京后,大家都喝奶,我基本上不喝,我喝过鲜奶,味道不一样,特别是那些最高级的奶,我更是不喝,香的奇怪。后来,我家的羊下了五只小羊糕,这回可真是尾巴了,胡指导员找来,说是资本主义尾巴,不能养这么多,我妈说,养一养,等小羊断了奶,就送人。我妈只留了一只小羊糕,剩下的都送人了,就像我家的小狗一样,方姨要了一只,红江家要了一只,一师,只有这几家是真正的农民阶级了,就爱搞资本主义活动,什么养猪了,养狗了,养羊了什么的。上学前,我和小波把羊栓到库区里,放学,在赶回来,我家的狗,没有教它,它就会跑前跑后帮着赶羊,在一师里,我家最热闹,能养的啥都养,而且养的这些都快成了精了,我家养过一条狗,竟然还会往家偷东西,每天早上都到后边的泡子里把人家的鸭子咬死,自己不吃,叼回来,我妈早起发现,我妈说,一摸,还带着热气呢,是刚咬死的,我妈怕被人发现,就做着吃了。那狗,白天躺在院子里,什么鸡呀、鸭呀的都围着它转,甚至小鸡都上它身上去,它连眼皮都不抬,我妈说,可仁义了。后来,它偷鸭子被人看到,来我家告状,我妈就替它狡辨,说,你们都知道,我家的狗就是鸡鸭上身,你们都看到的,它都不咬,咋可能去偷咬人家的鸭子呢!后来,被人抓了个狗赃俱全,没办法,我妈只好说,以后栓着它,不让它出去。而张聿礼的爹,趁我们不在家,他就把狗给打死了,小波气得哭了好几天,狗肉他一口都没动,背后,我和小波都管张聿礼的爹称为那个死老头子。我家养过的一只大芦花公鸡,长得可好看了,成天雄纠纠气昂昂的满院子里巡视,巡视完了,就跳到障子上呆着,一付俯视群雄的样子。后来,它又添了一个毛病,就是劫道。只要是穿得漂亮的,被它看见,它就得上前去啄人家。有一天,我妈穿了一件新衣服,有点小花,我妈一进院,它就飞迎上去,跳到我妈的肩上啄我妈。有一次,小芳子,才四岁,穿着一件花围嘴儿,从我家门前过,它立即飞上去啄小芳子头,这回算是惹了大祸,不杀它不足以平一师的民愤了,都说,这要是把眼睛给人叨瞎了,看李红琳怎么赔!连养只鸡都格色。于是,我家决定杀鸡!满院子站的都人,我们全家上阵,这只大公鸡就满院乱窜,跟本抓不着,最后,我们人多,靠疲劳战术,终于算把它抓住了。然后开杀,张聿礼拿着菜刀,我妈摁着,那只公鸡可厉害了,叫得跟杀猪似的。终于,它的脖子算是流出了血,张聿礼把它往院里一扔!等着它断气,没想到,它竟然站了起来,一下子窜到障子上,冲着院子里的人高叫怒视,老孙头说,这家人,真有本事,都能把鸡给杀活了!过了几分钟,这只鸡才从障子上跌下来,死了。一到夏天,来卖小鸡的,我妈就会买十几只,专门她也不会认公鸡还是母鸡,专门挑那些活蹦乱跳的买,我妈说这样的鸡健康,等长大了,基本上都是公鸡,而且能够活下来的很少,一年活个一个两个的就算不错了,这样下来,我家总有六七只鸡养着,有一只芦花母鸡,命可大了。躲过了几次鸡瘟。一般情况下,鸡瘟从最东边胡指导员家开始,往过传,可快了,那年,我一听说连军家开始瘟鸡了,我就往家跑,告诉我妈,快,鸡瘟了,我妈就赶紧拿出蒜缸子,抓一把绿豆,放进去凿,让我赶紧扒蒜,跟绿豆一块砸碎后,我妈就抓住鸡,往鸡嘴里灌,那只大芦花就是这么救活的,那些实在救不活的,就得赶紧杀了,还能吃肉。我妈净搞些偏方治病,有的也确实管用,比如用绿豆和大蒜治鸡瘟,有一次,小波吃大柿子吃多了,大便不出,疼得在炕上捂着肚子打着滚的哭,我妈就把肥皂切成条,塞进小波的肛门里,竟然也治好了。记得有一次我和小波都拉痢疾,她也不知道听谁说的,竹子叶煮水能治,我们那里那来的竹子,于是,我妈就把大扫帚的叶子揪下来,洗吧洗吧,好像还放点红糖,让我和小波乘热喝,没办法,就喝了,还真不拉了。被我妈救下来的大芦花下的蛋特别的硬,每年端午节都能替我赢回好多鸡蛋吃。我们那时,过端午节时兴吃红皮鸡蛋,就是把鸡蛋煮熟后,用红染上色,就成了红皮蛋了,我们上学时,就带着鸡蛋去,比赛,各自拿出自己的鸡蛋来,硬碰,看谁的鸡蛋硬,磕坏了,就归对方了,我净赢,后来,都没人跟我玩了,因为,谁的鸡蛋都是撞不过我的,我说,我的蛋可是大芦花下的,他们都笑我,给我起外号叫大芦花。
从我记事时起,我妈就是个病秧子,成年到了的有病。有一年,她又得一种叫神经宫能症的病,晚上不睡觉,我妈就对孵小鸡感起了兴趣,挨家跟人家要鸡蛋,说要帮人家孵小鸡,也就是人工孵小鸡,把鸡蛋放在被窝里,没事就用手去翻腾,好让鸡蛋受热均匀,半夜三更的要起来好几次,二百多个鸡蛋就占了半炕,好在我和小波在小后屋里睡,前屋的炕足够这些鸡蛋呆了。过了半个多月,我妈就把鸡蛋拿出来,一个一个地对着灯照,看蛋里边有没有影儿,没影的,我妈说是寡蛋,也就是没有受过精的蛋,我一直没有明白,这蛋都是母鸡下的,怎么有的就没有受精,有的就受了精呢?反正,没有受过精的蛋,就是寡蛋,不能出小鸡。寡蛋挑出来后,扔了可惜,张聿礼就都煮着当下酒菜吃了,我妈可不希吃。快出小鸡时,我妈照得就更勤了,我也跟着看,还能看见小鸡在蛋里动呢,每只蛋都很热,我妈没事就翻出来凉一凉。一天晚上,一师突然来了货,我妈她们都得去卸车去,临走,特意叮嘱我,让我把蛋给她看好。我可认真了,就一遍一遍不停地翻蛋,那蛋热得烫手。等我妈回来,我就告诉她,我一直帮她翻蛋,可热了,我妈把手伸进被里一摸,说,妈呀,你怎么不打开被凉呢,估计都热死了。果然,一个一个拿到灯下照影儿,都不动了。最后,这二百多个鸡蛋,只出了一只鸡,我们都管它叫“金鸡”,后来,小杰来玩,一脚把这只金鸡给踩死了。张聿礼一边吃着毛蛋,就是那些快出鸡的死鸡蛋,没人吃,张聿礼不怕,毛乎乎的,他敢吃,他一边吃,一边笑,说,看,你把你大娘的金鸡给踩死了,那罪大了,我妈说张聿礼没安好心。我妈再想孵蛋,没人给她鸡蛋了。我家的鸡蛋,跟本就不够孵的,鸡还没下出来了,就惦着吃炒鸡蛋了,而且,小波还往外偷,给红江他们吃,我家的鸡蛋,从来攒不下。
东边大地上每家种的菜都收了,与野地连成一片,一片衰草连天,从收地上看,就知道那些是谁家的,有的家懒,就草草地收一下,够吃就得了,什么土豆秧子、豆角架子都扔在地里,有的家就收拾的很干净。别看我家特别乱,没人爱收拾屋了,可是,对于种地,我妈和张聿礼都酷爱捣故地,这是他俩的惟一的共同爱好,我更是,现在,有时做梦还梦到在东边大地里溜土豆呢,我最爱使五齿子,比猪八戒用的那个短一半。从小,快到种地时,我就会把土豆拿出来,割土豆芽,做种子,然后跟着到地里种土豆,每个坑里放上土豆种,然后,在距种子约十公分处放上一小把化肥,如果近了,化肥就会把种子烧死,玉米和豆角可以套种,就是把玉米种子和豆角种子放在一起,这样,豆角可以借玉米的高度往上爬,就可以不用架豆角架了,但这仅限于那种不能爬的猪耳朵豆角。一般情况是地的两头种土豆,中间种点豆角、黄瓜、西红柿和胡罗卜,这些菜,特别是黄瓜、西红柿和胡萝卜,在我们那,是可以当水果吃的,小孩子特别爱去祸害这些菜,所以,种在中间,不好走,也就好保护了。这些地都挨着,只是在分地头时,在地头钉一个木牌,写上这家户主的名字,当时,如果知青结婚了,也能分两根垄,自给自足,因为,没有地方去买菜吃。有的结了婚的知青,他们才不种呢,就让愿意种的,或者挨着他家的地的帮着种,秋收时,给两麻袋土豆就可以了。那时,到了秋天,也有来收土豆的,一分钱一斤。别人家好像都没有卖过土豆,只有我家,特别是张聿义包括我和我妈,最爱的是溜土豆,溜土豆,也就是说,等人家的地收完了,这地里的留下的东西就可以随便拿了,公家的叫罢园,私人的,虽不叫罢园,也是可以随便拿了,有的太小的、受伤的土豆,一般人家就不要了,或者不要了的土豆秧子什么的,谁家想拿,那是合理合法的。有的人家懒,起土豆时,就象征性的刨一刨,或者只捡一捡大的,拿回家,够吃就得了,特别像杨世满家,胡春梅家,包括淑坤家,对地里的东西真是不感兴趣。我家可不样,在没秋收时,所谓的秋收,对一师的人来说,就是收点土豆,冬天吃,腌酸菜的大白菜,单位发,其它也就没什么了。快到收土豆时,我妈和张聿义聊天时,就很少存在争议了,他们一致认为谁谁谁家的土豆地可以去溜,谁谁谁家的不能去,他家,恨不得把个驴粪蛋子都得拉回去。我喜欢我家的那个五齿爬子,又轻又好,我妈教我溜土豆的窍门是:不能在土豆秧的紧底下溜,那是不长土豆的,就是长了,也在被拔秧时给带出来了,不懂的,就只在秧根下收,那可就大错特错了,我妈拿起笔来,给我画着说,看,土豆秧是葡拉着长的,秧长到哪,底下的根就长到哪,根须到哪,哪就可能结土豆,而真正的土豆根下,基本上就是那块种下的种子,就是有土豆,也长不好,就好的土豆一般都长距离土豆秧根部一尺左右的地方,所以,垄台上的土豆没有垄沟里的多,就是这个道理,我妈就根据她自己的这个理论,每个秋天,我家溜的土豆比收的土豆还多,有一个,我记得,光卖土豆,一分钱一斤,我家就卖了一百多块钱呢。每到溜土豆时,有时,东边大地上就我一个人了,我还要在那里用五齿子耙地,呀,又一个,呀,又一个。一师的人都说我从小就会过日子,主要是看我爱秋收。别人家的土豆秧子都扔在地里不要了,我家的,我都拖回来,因为,我个矮,背不动,就用绳子把土豆秧子捆起来,然后,拖回来,放在猪圈前边,别人家的不要了的,我也给拖回来,堆得跟小山似的,夏天,我二婶家、我家,都烧这些土豆秧子,不知省了多少煤钱,没事时,我就会房前屋后的再捡一些小木头什么的,我们那,这些东西有的是。夏天,我家基本不用煤火和柴火了。
其实,也不是我真的顾家,而是,没事干的时候多。有时,淑坤、春梅、海凤她们玩,不带我玩,比如跳格呀,跳皮筋呀,踢毽子什么的,要分伙的,哪伙也不愿意带我,我的技术差不说,还爱急,爱叫真,玩着玩着,准得打起来,比如踩线了、过界了、翘脚了等都逃不过我的眼睛,其实,也就是个擦边,但我总会是不依不饶,时间长了,只要她们够人了,准不带我玩,我就得自己玩了,把皮筋拴在障子上,自已跳,我妈下班回来,见我又是一个人在院里跳皮筋,我妈就会说,她们又把我姑娘给甩了?自己好好玩吧。
那时,谁有皮筋,谁就是主人,就可以决定带谁玩,不带谁玩,谁要是有付好皮筋,那可牛死了。一般的皮筋,都是旧轮胎的皮子绞成的,胶老化了,玩着玩着就爱断,而且皮子也发白了,背着上学,也不太有面子。有一天,我和春梅到库区玩,见有拖拉机的新轮胎,我俩就一个拖一个回家,那新轮胎还带着白滑粉呢,厚厚的,崭新的!回家,我让我妈给我绞成了一付皮筋,皮子太厚了,我绞不动。我妈绞得可好了,宽窄均匀,春梅的是她自己绞的,跟河道似的,弯弯扭扭的,可是,都是崭新的,这是谁也比不了的。就这样,我和春梅上学时,一人背着一付发着黑光的皮筋上学。这新皮筋,可真沉,怎么玩,都不会断的。凭着这付皮筋,我净当烧火了。我们跳皮筋时,如果多出一个人来,这个人就可以当烧火,这个烧火,就是两边都能参加,就像香油,啥菜都能放。一般情况下,烧火得手心手背地拼出来,所有的人都参加,把手背在后边,大家一起喊“手心手背”,亮开后,那个“唯一”的,也就是说大家都是手心,只有你是手背,那你就是烧火了,如果大家都是手背,只有你手心,那你就是烧火了,烧火选出后,剩下的,就手心手背地分伙,这个比较公平,技术不好的,跟了哪一伙,只能认倒霉了。
可是玩,不光是跳皮筋,还可以跳格,“跳格”是我们小时候一种特殊的玩法,跟山东的跳房可不一样, ,我就是我们跳的“格”,跳起来很复杂,分好伙后,还得用“石头、剪子、布”分出先后,因为,先跳的,如果技术好,就可能把“家”占完,跳这种格的最终结果是要“占家”。我们每个女孩子差不多书包总要装着一个布包,各地叫法可能不一样,山东叫沙包,这个布包可以用来抓嘎拉哈,可以用来跳格,也可以用来“打口袋”,也是我们小时常玩的一种游戏。分好伙后,每个人基本上都用自己的面包,有时也用那种装擦脸油的小铁盒代替布包,跳格的规则是这样的:从1开始跳起,单脚将布包按序一个一个地用脚踢到格里,到第12格时,再将布包踢到第4格里,然后用力踢出第1格以外,这可是个技术活,如果太用力了,等你跳着出格外,脚不能动,只能动上身,把布包捡回来,接着把布包扔到你要跳的第2格中,所以,太远了,一是不好捡,二是不利于下局的开场,如果用力小了,布包没有踢出1格外,那就是“坏了”,必须下场,在整个跳格过程中,布包不能压格的任何一条线,脚更不能踩到任何一条线,犯了哪一条,就是“坏了”,也得下场,一方跳,一方的人就跟看贼似的看着跳的人,最容易发生争执的就是脚踩线的问题,因为,如果跳得快,就过去了,那时又没有回放什么的,只能凭自觉和对方的眼睛来判断,看谁能耍赖。一般情况下,第5格、第8格、第9格、第12格是可以休息的,也就是说,如果你跳到了这四个格里时,你的双脚可以着地了,可以将布包踢到下一个格里,89格叫油锅,跳到第8格时,双脚可以着地,把布包踢到第9格里去,也就是说得跃过第1格,这叫过油锅,然后再接着跳。在双方分好伙后,后上场的可以根据双方的实力讲条件,比如说,我的技术不好,恰好分到先跳的那伙里,后跳的,就可以约定:58912格不许休息,也就是说,得一直跳完,这样,就可以“坏得快”,你们这伙人没有跳完这12个格,都坏了,你们这伙都得下场,对方上场,如果一伙人中,不管剩下几个人,也就是说只要有一个跳完了格,她可以“救人”,也就是说,跳完了的,在第二轮跳时,她不能晋级,如果同伙都是在跳2格时坏的,她求人时,只能重新跳2格,就像打扑克,不能升级,她得把“跳坏”的人的布包都扔到要跳的格里,一个一个地把这些布包都跳完,在“救人”的过程中,不仅布包不能压线,哪个布包压了线,哪个布包就会又“死”了,等着接着被人救,有时,要救的人太多,救人的就会故意踢出去一两个,这也是允许的,如果救人的脚踩了,那么,这个人就“坏了”,下场,另外,各个布包之间不能碰到,如果碰到,相当于炸了雷,都得下场。跳格可真是个技术活,因为这是个集体项目,同伙中,有一个不能过关的,都不能升级,对了,因为,一伙中至少有两个人,所以,得一个一个跟着跳,如果前边的脚还没有“出格”,后边的布包就进来了,那么,这两个人都算“坏了”,下场是没的说,所以,前边的得技术好,别让后边的等,一般跳格都是技术好的打头,技术最烂的在最后,有时,大家都抢着打头,这样好得瑟,好在别人面前显派。一方的所有的人都跳完了这12个格时,就可以“备家”了,也就是“占格”,这才是跳格的最终目的。所谓的“备家”,就是这伙人跳完12格后,这时,当然要选出一个技术最好的,去“占家”,这时,这伙都不争了,肯定是那个为集体做出贡献,救人最多的,技术当然最好去“占家”,因为,这个“占家”更是个技术活,一旦“占家”失败,那全体都得从第1格重新跳起!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占家”就是这伙人的代表,拿着布包,背对着第一格,往后边的格里扔布包,扔到第几格,第几格就是你这伙的“家”了,比如,扔到了第3格,这第3格,就是这你这伙的家,你这伙的人在跳到第3格时,就可以双脚着地,在“家”休息,对方遇到你的家,不仅不休息,还不能跳,得跃过去,想想,这是多么大的难度,所以,就看哪伙先占到家,哪伙就占尽了先机!可是,“占家”也有规矩,如果将布包扔到了58912格里,那就被“烧死”了,因为,这四个格本身就是公共的“家”,谁都不能占,如果技术差,扔进了这四格里,就全部“烧死”,也就是说,你们这伙跳完的“格”统统不算,重新再来一遍!但是,不用下场,可以直接从第1格开始跳;如果在“占家”时,压了线,或者扔到了对方已占的家里, 那就得下场,就算坏了,到下一场时,接着“占家”。这个“跳格”的游戏,是我们女孩子冬天最爱玩的游戏,有时,男孩子也玩,课间跳,放学跳,直跳到天黑才回家,因为,在雪地上画好的格,雪一冬天都不会化的,一直可以跳到雪化为止。我们是冬天“跳格”,夏天跳皮筋,我跳格和跳皮筋的技术都不高,但是,监察的勇力却很强,所以,经常跟她们吵架,比如压线了,脚动了,或者抻筋的故意使坏了,等等,所以,她们只要人够了,就准不带我玩,我就生气,自己在家玩,而且,她们基本上不愿意干活,特别是春种时,基本上,她们都不参加,其实,就那么点地,跟本用不着小孩去添乱。我呢,就爱捣故这些,有一看,我跟我妈说,我要自己种大蒜,从选种开始,到秋收,全我自己干,省着她们不带我玩时,我没事干,我就不信,没有她们,我就活不了了!我妈说,她支持她姑娘,干啥不是玩,干嘛非得跳格跳皮筋呢,我妈总是支持她姑娘做任何事,只要她姑娘说了,她就说是对的。我小时,龙镇非常冷,本来地势就高,加上在处小兴安岭的北麓,北风刮来,零下四十多度是很平常的事,寒假时间特别长,有时达三个月,所以,冬天,我们在屋里玩的时候多,除了抓嘎拉哈,就是打扑克,只要是玩的,我就相当认真,技术也不好,输了就急,有时,我妈下班回来,看见我跪在炕上,小棉袄也脱也,小脸通红,我妈就说,看来,我姑娘准又输了。有时,打急了,我还会被她们气哭。那年,我就决定自己种地了,不跟她们玩了。我挑最好的蒜瓣做种,土还没全化开呢,我就开始翻地了,谁也不用,我自己翻地,自己起垄,说到自己起垄这点种地的经验,我写了一篇文章叫《释“耦耕”》,耦耕,本来就是农业社会里最简单的一种作业,可是,被知识分子们解释的一塌糊涂,至少有七八种说法,什么两个人共握耜,就像这样,这两个人怎么共同用力呢 ,这不成了自捆手脚的“两人三足”的比赛了么,这个,肯定不对,已被人否定了,可是,又有了种解释,说是一个挖土,另一个用绳子拽,然后把土扔到远处,好让土疏松,一看,这个人就是不是种地人,照他的说法,就是这样 ,按力学原理分析,如果按这种说法,两个人用的力不是合力,要么先把土挖出来,然后那个人怎么扔土呢?照他的说法,应该至少有三个人,才能完成这个动力,可是,人家是“耦耕”,总之,这些解释的“耦耕”的人,都囿于“耦”字,天然是认为“耦耕”必须是两个人,所以,就走不出来这两个人了,其实,特别简单,一个人就可以“耦耕”,耦,不仅可以指两个人,即双数,也可以指“偶”,就是现在说的“配偶”,或者说是“一阴一阳”为偶,更能说明“偶”字的真实含意,那么,在耕上,“耦耕”就是农活中的一种,即“起垄”,土地平整完后,在播种之前,要起出垄台,一垄,包括一个垄沟和一个垄台,就一垄地,也可以叫“一偶”地吧,“偶”是相对的,有阴有阳曰偶,夫妻曰偶,垄台是阳,垄沟是阴,那么耦耕,就是起垄这个农活,起好的垄都是一阴一阳的,于是,古人就把起垄称作“耦耕”, ,这一个就是在耦耕,把土地分成“阴阳”,垄台上种庄稼,垄沟可浇水,走路,主要是用于通风,保持水土等作用。我自己起了垄,种了两垄大蒜,放学回家,她们找我玩,我就跟她们玩去,如果不找我玩,我就给大蒜拔草,或者拿着炉钩子给大蒜松土或者培土,还有,就是抓卷心菜里的绿虫子,那时,不知道蝴蝶是虫子变了,有时,一抓就是一罐头瓶子。到了秋收,我种的大蒜,每棵都是独头的,没有一个不是独头!我妈说,我姑娘真是独呀,连种的蒜都是独头的。
这一年的冬天,也就是说在一九七八年底到一九七九年初,中越战争暴发了,我们那里简直跟也要打仗一样,苏联在边境上陈兵百万,我们也不示弱,大批部队都来了,学校放假了,让给部队住了,后来,连我们一师这么小的地方,也住上当兵的了。龙镇的一切好像都停了,准备打仗,只有照相馆特别热闹,当兵的都去照像,寄回家里。驻军中,四川兵多,他们冻得直哭。
我家是撑在最后才决定走的,因为,真的没有地方去。我姥家在新华,离苏联真线距离只有十三里,往那里跑肯定是不行,张聿礼家倒是在山东,可是,老家高密的房子已经没人住了,张聿礼有个姐姐,在胶县,可是,在这之前,我妈从来没有跟她姐姐有过任何来往,因为,我妈带着我和小波嫁给张聿礼,不用任何人说,张聿礼家的态度肯定是不同意的。怎么这个时候去投奔人家呢?商量来商量去,战争就来了,为了活命,自尊心面子什么的都顾不上了。小波那年十五岁了,长得一米七八,早就不上学了,这和我妈真的挺有关系的,他从小就个子大,比同龄人高出一头半,跟同龄人玩,我妈就总骂他,说什么骆驼站在羊群里,也不嫌岢碜,什么鹤立鸡群了什么的,因为他长得高,可是智力并不高,所以显得傻,因为,人们对于大个子的孩子,都会不自觉地认为他的智力应该与大个子一样,应该跟大孩子玩,可是,一个小学三年级的学生,能跟六年级的玩么,人们可不管,特别是我妈,倒现在我也不能理解的就是她竟然跑到学校让小波留一级,本来,小波跟淑坤、春梅他们一班,那时,大家都不学习,本来政策上也是不让学习的,也不考试,可以我妈却跑到学校,说他跟不上,让他留一级,这样,就跟我一个年级了,这倒好,不管是老师还是她,只要说他,就是“看看你妹妹如何如何”,就这样,从三年级开始,他被这样看了足足五年,最后,终于在上初二时,不上学了。他才不走呢,他兴奋得希望立即开战,好去打仗,立军功,证明他还行。可惜,小波的志向一直也没有实现,和平年代不需要力气。那年,我上初二,十三岁了。我真的不想走,我妈说,反正是出去躲躲,如果真打起来,不走,必死无疑,就是不被打死,也会被冻死,上山,吃的有,住的呢?如果一直打下去,吃的也没了,还不饿死?如果没打,咱们过完年就回来了,就当走回亲戚,认认亲,好呆,她也是你叔的亲姐姐。就这样,在年关底下,我妈和我二婶带着我们,拖家带口地挤上逃难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