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像与指南针

镜像与指南针

李红丰

在我们国家,谎言已不仅属于道德问题,而是国家的支柱。
——俄国作家索尔仁尼琴

他回到了岸上。他乘坐的是三百年前的旧船。
他的包裹里藏了一颗干枯的人头,大约已经死亡了二十年。二十多年前他是进京赶考的书生,他喜欢金色的太阳。他躺在漆满黑色的棺材,被人偷偷的运了出来,然后在江上如浮萍一样漂浮了几天。他觉得自己全身燥热,他解开了灰布僧袍,取出了一个黄色的口袋,里面有一幅枯涩的书法,江面上一个女子正拿着镜子装扮自己,脸面体态和自己一个遥远的记忆是相似的。
他喝着皮囊里的水,他试图回忆过去的自己,他的皮囊是鱼形,像一只小船,能浮在水面;也像一把汤勺,指着他的心脏;他始终朝南方走,但最终又走到了北方,他不自由地周旋在东方与西方。他燃烧起一堆篝火,将一封自己三天前写好的信用白蜡封好,他从鱼口取出了一根针,剌在的鸽子上面,信就这样飞走了。晦暗的山峦升起了一轮带血的月亮。

他找到了隐匿的起源。
他朝着一个村舍走去,走了不到一里的路,怪异的是,他遇到了一个提着灯笼的更夫,更夫的鼻子红红的,显然是长期酗酒的缘故,更夫上下仔细地打量着他,可他似乎看见更夫的头颅已被割去,此时街上有几个戏子在表演幻术,但围观的人群中却没有几个人喝彩,街上的桥断裂了,淹死了行走在上面的四男一女,他们是一个国度的主宰者,他失望地离开了这个地方,其实这座桥二十多年前就断裂了。
一个女人和几个小孩轻轻地抽泣着,她似乎受了伤,胸口在向外冒着血,他走了上去将这个女人抱了起来,这个女人有一双美丽的眸子,她强烈地吸引着他,他滴下了他从不轻易落的泪,几个小孩缠绕着他,两天后他带着火化后女人的遗骨和她的孩子离开了这个地方,月亮正放射着异常的光芒,她或许取代了太阳的位置。不知何故,他的头颅却在逆流中飘浮了几天,幸运的是被一个偶然路过的基督徒拾起,基督徒亲吻了一下,他流下了眼泪,时间进入了黑夜。

他终于将镜子磨成轮回的时间,他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一个风雪夜,他曾被一个模糊的影子追踪着,他的动作和他的味道是那么的熟悉。影子是一个御前带刀侍卫,却狡诈地隐藏在人群里,伪装成国子监的太学生,在祭祀孔子的大典上,他们偶然相遇却转瞬而逝。
几个月后,上皇会见前来国事访问的罗刹国王,不幸的是有一位退位的皇上暴病而亡,前皇上的支持者情绪激奋地走上了街头,他们要求实行君主立宪,给当今皇上以充分权力,让上皇和他的亲信退休,长达二个多月的示威使宰相和亲王们大怒,于是他们唆使上皇调动军队进行全国镇压,皇上的支持者就这样快速地变成了太阳的幻影,“盛世”被美化成了暴力的起源,这些成了他以悲怆为基调的完整的一生。

他喜欢质疑、嘲弄,更酷爱咒语,他睡在了广场的尸体中间,他的手足冰凉,他摸到了一具女人的手,但与躯体断开了,他的身上有无数军靴踩过,灾难性的枪声停息了,鲜血流到了他的嘴边,苦涩的醒味,他的手继续摸着,他似乎摸到了无数的残碑,他的衣服已被鲜血浸湿了,地已变得微温,广场闪烁着剌人的太阳光,他沉默地聆听高音喇叭的喧嚣,真实的英雄们已经死去。
士兵们正清理广场上的尸体,他们用火焰喷射器进行焚烧,刹那间,火焰变成漫天的血液,城市变成海底的珊瑚,民族的血脉已经衰亡,影子来到了现场,他在执行一项极为特殊的使命,挑选几个未死亡的人,把他们培养成线人,一种能挤进反对党领导层的人,影子提前阅读了记载他们非常详细的档案,影子几经筛选反复考察最后选中了他,他拿着时间的锁链走进旷野里。
影子生就一张非常普通的脸,能像盐一样能无声无息的快速溶入水中,他恐惧了起来,在破庙里皱着眉头,他的双眼发红,他下意识地擦拭着随身携带的棍子,火越燃越旺。

他守着无数尸骸的亡灵痛苦不已,他迷上在黑夜里走进墓群,抚摸残碑上的铭文,他点燃了从棺材铺卖来的白烛,让它在风中摇曳熄灭,他高声吟诵自己写的悼念诗文,他呼吸着独断且众生沉默的空气,他感觉自己已走了千年的光阴,可仍在火一样的海洋里生存。
他是空洞的虚无、偶然的历史,他的脸总是苍白,忧郁像把利剑将他深深地剌伤,他渴望生与死同时毁灭,他虽然进入了中年,头发却已经斑白,他走近了孤独的教堂,他幻化成了无数的幻影,他落荒而逃,他跌入了虚假而真实的迷局。影子喜欢黑色的太阳。
影子发完命令后就被另一个更神秘的影子暗杀了,头颅依旧飘流在这条河里,那是一片被太阳燃烧的血液,这荒寂的村庄,一位年轻的女人正在渡着这条河,孤零零的,她喜欢月亮一样的镜子,她穿着粉红色的衣裙,跟粉饰世界的胭脂类似,她听不到他的声音,他的尸骨腐烂着,在一口干枯的井里,这是寺庙废弃的田产,曾经有一对老年夫妻在此生存。红色之兽正在阳光中行走。他在海底里呼吸。

他站在悬崖上面,徘徊多天后纵深跳入黑暗深渊,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翻阅了紫禁城的大内密档,看到审理特大要案的供词,他才知道他是前朝没落的皇族后裔。影子隶属于东厂,直接受大内总管指挥。他参加了无数的暗杀,影子曾经给他讲:“只有伟大的谎言和无情的镇压才能拯救我们的国家,伟大的谎言就是伟大的真理。”他的身体就像一块磁石,他正在山洞里训练着一支特殊的部队,他们喷着高压水管将其冲洗,他的目光是沉睡者的眼眸,阳光依然强烈如初,他重新返回了京城,他在幻梦中行走,漫游者已经下达了新的指令。
影子在荒废的教堂里住了下来,他正在吸食黑暗的阳光,他疲倦而傲慢,用剑在地面上写字,他试图摆脱令人窒息的漩涡,他已经意识到生命即将终结,他无法离开这黑暗的银河。这是个连记忆都已经死亡的时代,他的脸尸体一样苍白,他匿藏在人民中,古老的流水淹没了小城,他的未来之梦却是狡黠的秃鹰。坟地上长满了枯草。
他戴着催眠的面具,站在死亡的桥上,一条巨蛇吞噬着寒夜,他停留在黑夜的隧道里,他们的名字保存在无法查阅的秘档里,紫黑的字迹显示着他们曾经的青春,他必须离开此地,他被无法解开的迷网所包围。

他看见了自己的面容,虔诚的刽子手正向广场的人群释放黑色的烟雾,升腾的黑火与天空融为一体,他们狂热地高呼圣明的口号,他们销声隐迹成为人民,是全部族类的最大集合体。影子匆匆走过墓地,他的脸对着骷髅的眼睛,试图叛逃,小船停留在狭窄的码头,他们都是戏剧中人,他来到了岸边,脚踩着粗糙的沙石,今天如此真实,他成了一个虚拟的流浪汉,一张发黄的照片,他的眉毛粗浓,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人,他读着信鸽传来的纸条。
影子藏在蝙蝠的洞穴,他坠入了太阳设下的陷阱,他坐上了小船,在昏暗的水中飘浮,附近却是一条转瞬即逝的十字路,消失的村庄,不远处是冬眠的水声、黑暗的树林,他的手碰触到一堆骷髅和烂衣,他站了起来,用剑支撑着受伤的身体,星光照亮了前行的小路,他追踪着消逝的影子,狡诈多变的地平线。

他飞翔在月光里,他进入了现代的隧道,大地冷漠且令人恐怖,他沉默了二十年,他无法完成与生俱来的使命,影子狂笑着,他俨然像个钦差大臣,黄昏的太阳被燃烧成灰烬,他睁开睡眼惺忪的眼,女人悲伤的渡着河,这是偶然且必然的相遇,影子游进了历史的长河,他不明白漫游者预言的含义,他的嘴唇盛满黑色,他的瞳孔透明而深邃,耳边是乌鸦呼吸的气息,他穿行于荒坟里。
黑暗正奴役着阳光,他成了影子的唯一,他的手臂在收割头颅,指南针残酷的剌尽了心脏,他始终沉默着像路一样,他屏住了呼吸,像一条鱼躺在荒地里,他和月亮一样沉入了黑暗般的红色,蚂蚁骑着骷髅行走在路上,水释放出远古的足音,黑夜从坟墓里破壳而出,他在呼喊虚构出众多影子的人,他看不见他们,就像我看不见自己的面孔。
女人神情忧郁地看着这一切,她已经没有了选择,她在静听风中的舞蹈,她的泪水似乎能治愈枯萎的心,梦幻且死亡的土地,她的脸随着夕阳化为金色的烟尘,他已经苏醒,在死亡的另一王国,他亲吻墓碑上的铭文,恐怖的咒语仿佛阳光一样散射在他的身体上,他始终在呼唤黑夜,他迷失在风的中心,他被迫伸开了手指,天空写满了死亡,风暴在神秘的聚集。

于2012年3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