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UID
- 14067
- 帖子
- 2516
- 精华
- 1
- 注册时间
- 2009-8-19
访问个人博客
|
楼主
发表于 2012-6-8 16:09
| 只看该作者
[转帖] 周泽雄:红学的明天会如何?
周泽雄:红学的明天会如何?
周汝昌先生——也许是有史以来最忠诚的红学家——去世了,享年95岁。念及周老先生笔耕不辍、著述不绝的晚境光华,将他的去世视为红学界莫大的损失,就绝非一句应景套话了。与其他红学家只是兼治红楼不同,周汝昌先生对曹雪芹及其《红楼梦》(他更愿意称为《石头记》),倾尽了毕生之情和力。虽然周老先生未必认可这一点,他曾表示,自己“用于研究《兰亭序》和书法的工夫一点儿不比《红楼梦》少”,但在读者眼里,周汝昌之与红学,乃是一段天然姻缘:以时间论,竟长逾六十年,唯至爱至尊的“钻石婚”可比。
一辈子与一部伟大作品长相厮守,虽未必构成一种伟大人生,但肯定会活出一派美妙人生;哪怕长期身陷耳目失聪之境,一股富含教养的幸福感,也会带来实实在在的滋润,并足以补偿所有不幸。缘此,我谨对周老先生健旺的文学人生,致以诚挚的敬意,并坚信,他将在天堂找到更多切磋红学的同道。——末句原是大实话,随着周汝昌的去世,当年胡适创立的现代红学,当世已难觅栋梁之材。我当然不好意思将刘心武先生算上,与周汝昌们耽迷的“红学界”相比,刘心武们贪玩的,多半只能算是“红娱界”。
话虽如此说,我也得老实承认,对现代红学界,我好感不多。我对周汝昌红学人生的敬意,并不等于对现代红学的敬重——相较之下,对刘心武们的红娱人生,我顶多只有容忍。
这便要说到胡适先生了。现代红学赖胡适而立,但创立红学的胡适,实际上别具怀抱。对他来说,《红楼梦》只是一个用以检验科学方法的对象,该对象并不具有独一无二性,将《红楼梦》替换成《水经注》,对胡适也无不可。胡适曾以一种令人啼笑皆非的口气声称:“我写了几十万字考证《红楼梦》,差不多没有说一句赞颂《红楼梦》的话。”并非胡适故意把好话藏着掖着,以满足学术考证的客观化要求,而是胡适对《红楼梦》原无好话可说,他曾认为,“在见解上,《红楼梦》比不上《儒林外史》,在文学技术上,《红楼梦》比不上《海上花列传》。”在纽约做寓公时,胡适对学生辈的唐德刚也多次表达类似看法,听得唐德刚私下大皱眉头。换言之,我们这位公认的现代红学开山老祖,竟然是在一种漠视《红楼梦》文学成就的前提下,着手其筚路褴褛之途的。尽管胡适针对《红楼梦》的怪诞评价并未得到其红学弟子(其中就包括周汝昌)的认可,然胡适注重考据的研究方法,还是给红学研究带来了先天的方向性缺憾。若奉持文学立场,该缺憾亦可视如一场文学灾难。
由此,我们看到了太多更适宜称为红楼考古学的内容,除掉大量属于版本学的校勘爬梳,仅仅关于脂砚斋的身世真伪,那些考证欲望强烈的博学“红儒”,几乎个个都有独得之秘要发布;那些依据避讳法术钩稽出的猜测性观点,最大的共同点是:除了发布者本人,同行大多不当一回事。胡适曾认定,脂砚斋即曹雪芹,其他红学家多不以为然;来自周汝昌的意见更为石破天惊,他不仅指出“脂砚斋”的女性身份,并且坚信,脂砚斋就是曹雪芹的妻子“史湘云”,可惜同样难以服人。这类貌似猜谜游戏的学术雅玩,固然不会全无价值,但与针对文学红楼的研究相比,其价值实在也不宜高估。严格地说,考证出脂砚斋或史湘云的真实身份,不过增加若干文学谈资,对真正的文学研究而言,在这类领域(更别提还有一大片器物探究领域)用力过多,总难脱买椟还珠之嫌。
类似情况,域外也有。中国有红学,西方有莎学,也许,是两位文学天才的最大共同点——身世之谜——让他们分享了类似遭遇。围绕莎士比亚,西方人尽管作出了大量文学研究,但杂音也一直不绝于耳,甚至,个别大师级人物也厕身其中,如弗洛伊德,曾以一种被哈罗德·布鲁姆直斥为“嫉妒”的心态,屡次暗示莎士比亚并非莎剧的真正作者。美国批评家阿瑟·伯格在一本别致的文学批评小册子《哈姆雷特谋杀案》里,曾用小说形式概括了大量围绕莎士比亚的无趣观点,其中不乏可以让我们联想到文革时“阶级斗争红学”的例子。相形之下,那些身世较少疑点的伟大作家,有时反能获得某种便利,使研究者得以将心智贯注于作品之上,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这样。像巴赫金这类借助天才的“复调小说理论”刷新陀氏文学批评天际线的评论家,我们的曹雪芹似乎仍没有等到。
试图否认现代红学的成果,总是一种粗暴,正如一味肯定也是一种轻率。无论幸或不幸,随着周汝昌先生的去世,现代红学难免成为一种失传技艺。为了在“红娱界”愈加腾嚣之时保持一份从容,也许,我应该花更多时间去感受周汝昌为代表的老派红学家的博雅风采,而非自不量力地加以批评。毕竟,那份接近失传的博雅,永远不失为文学赏鉴的本真底气。红学的明天会如何?我只有期待,没有答案。
载《东方早报》2012年6月5日,发表时标题易为《无用之博雅远胜有用之喧嚣》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