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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楼
发表于 2012-8-2 1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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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怕是办不好了。”
“是什么事能说说吗?”
“找人。”
“跑这趟能挣多少钱?”
“不挣钱,给朋友帮忙。”接着我想她可能是关心大头的经济能力,“不过我们的工作还是很挣钱的。”
“那就好。“她说,“不太辛苦吧。”
“还好,像这个样子的时候不多。”
“你要找的人在南村?”
“应该是这样,18年前他的亲生父母在南村把他遗弃了,他想找到他们。”
“18年了,还能找到吗?”
“我见过他爷爷,是南村的名人,倒书书法家,”我说,“当年是他收养的,后来送给他的儿子抚养。”
“刘海生。”她说出他的名字,很吃惊地看着我,“你专门为这个事来的?”
“您认识他?”
“他在这里住了一辈子,他儿子在你们那做官,以前不知道他会写字,大概10年前这里的房子卖了,搬到城里去了。”
“我给您听段录音。”在给盲奶奶听之后我本不准备再给人听,我是打算回城找小雨奶奶碰运气的。她把我的包递给我。我拨动机器。方言回到了它生长的地方,缓缓流动。
“你和他的孙子是朋友?一晃有18年了?”听完后她说。
“是的,他18岁。”
“他叫什么名字?”
“刘庆。”我说。
“他还有兄弟吗?”
“有一个姐姐。”
“他家就他一个男孩吧。”
“就他一个,”我说,“如果有或许就不会收养他了。”
“你说他在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
“我跑这么远为的就是这个。”我说。“他在等我消息。”
“他爷爷是怎么和你说的?”
“他不愿意和我多说,他不欢迎我,他说他只有一个孙子,是他的亲孙子。”
“是他的亲孙子。”她说,“他说的是真话。”
“您这也是真话吗?”他们都和我说是亲生的,他们都骗我,可是我无足轻重,他们应该去骗刘庆才对,让他真心实意地相信这点该有多好啊。这样他会好过得多,我也不用跑到这里来,孤零零地睡在病床上。“你们都说是亲孙子,”我略带嘲讽,大概是因为身体的原因,声音显得悲观,“那又是谁把他遗弃的呢?”
“没人遗弃他啊。”
我很快反应过来了,这个小手术影响我思考问题了,我用力使自己的身体靠起来。说实话,我有点激动。
“你不是骗我,你们说的都是真的。”
她不说话,好像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显得有点不知所措。
“他爷爷不是已经告诉你的吗?这不是我说出来的。”
是啊,这话他父亲他爷爷都大声地和我说过这个确凿无疑的事实,但是在另外一个更加确凿无疑的事实面前怎么让人相信呢?有个成语叫“欲盖弥彰”,反过来那些胆大地坦率地带着感情色彩把事实彰显出来的家伙你反而不会相信他说出来的事实,你看不见事实,以为事实在更隐秘的地方,是在掩盖,事实就是这样的。
“他是他们的亲生儿子。”
“应该是的。”她说。
“那他们为什么要骗自己的儿子呢?”
“这你要去问他们。”
“不,”我急切地说,“您一定知道的,您要告诉我。”
“你躺下去,”她抓住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我慢慢地滑下去。
“他爸爸原来在S县工作,能力挺强的,运气也不错,很年轻的时候就调到省里去了,30岁左右吧,那时候他刚有个女儿了,在省里过了两年吧,”她看了看我,“要不象你说的,18年前,他女人回了老家一趟,说是生病休养,其实那个时候离生产只两个月了,生了孩子还没足月就赶回去了,孩子就丢在孩子爷爷那里,3岁左右才抱回去。当时都说是收养的,因为影响前途事小,弄不好还会开除公职,话说回来,他们为生这个孩子冒了很大的风险,不过一切还好,他在长沙干的一帆风顺,后来就调到你们那个城市去了。”
“真曲折,他倒是一帆风顺。”我喃喃着说。
“他是我们乡出来的最大的官,不过并没有给乡亲帮上什么忙。他出去后差不多就没回来过。”
“不过后来他为何不告诉自己的儿子呢。”
“这要去问他,18年了,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瞒过来的。”她说,“现在心安些了吧。”
“谢谢您告诉我,我想想这个事情,我没想到是这样的。”
我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高兴,我委实没想到是这样的。暮色四合,乡村的夜晚里有一股植物燃烧的气息,是谁家在煮饭还是烧田呢,妈妈和我说过,我是在傍晚出生的,天刚麻麻黑,我仿佛置身在那晦暗的天光里,一个孩子究竟怎么着长大,又会怎样过完他的一生呢?我躺在床上,天色慢慢地暗下来。
我睁着眼睛,我得好好想想这回事。
11,事情到这里为止,我认为老天还是眷顾我的。我运气不错,否极泰来。
第3天能吃东西我马上回到南村,车站里有个机票代售点,附近一个叫芷江的县城新建了机场,有直达机场的班车,询问了下有我要的航班,再问了问票价,我决定乘飞机回去。
翻了翻工作人员给我的机场宣传册子,我想找个公用电话打给小雨,我们有好久没说话了。有人在打,等待的时候我想到小雨的父亲,我想还是先打给他。我答应他的。我尊重他。
我吸了支烟,然后平静地和他说我找到了。
“你知道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并不遥远。
“您很诚实,他是您的亲生儿子。”我说。他半天没出声,后来他说当然。我说尽管是他知道的,我想还是告诉他。他说他是第一个知道吗?我说是的,接着我说一直是这样的。
我听见他那边点烟的声音,“先别告诉他们,回来我们谈谈。”
“您为什么不告诉你儿子真相呢?”
“回来了我们面谈下,你什么时候回来?”
“下午3点的机票,我想夜里可以到。”
“从哪里坐飞机?”他说,“长沙?” 我说是芷江,日本签投降书的地方,原来是个军用机场。
“我到这边机场出口接你。”他说,“你说过认识我的。”
我愿意和他谈一谈,在见到小雨之前和他谈一谈,我认为由他亲口把这个事实告诉他的儿子适宜一些,这是他们父子之间的一个机会,和解或者走向和谐的一个机会。他们在涕泪纵横中在拥抱中宽恕对方的一切,我和小雨紧紧依偎着也一洒百感交集的泪水。
我又答应了他。他是小雨的父亲,如果我的未来和小雨的未来在一起,我不想把事情搞得复杂,旧的未去,又添上新的矛盾,也许还是家庭矛盾呢。
手上油墨香气的小册子封面写着,“和平机场,和平芷旅。”我们说和平说的太多了,我是从一个取得历史性的伟大胜利的地方起飞的。
还是晚点。不知道是我运气不好还是飞机就这德行,飞机还小,遇到点气流就摇摇晃晃的,免费供应的
便餐简直安心就不是给中国人吃的,看了眼就很让人满足了,他们可能还以为吃便餐的人会狼吞虎咽,所以一个空哥提着硕大的黑垃圾袋很快又收走了。我喝了杯热饮,看完几个空姐的模样聊以充饥之后,在摇篮一般的飞机里睡着了。
到港的时间是9点半,在传送带上取了旅行包,我看见了他,他站在门口,正往这边顾盼。我走过去问好,他说是你?我说是我,我谢谢他。谢过之后我觉得自己可能有点张扬了,因为他说了句不大适宜的调皮话,他说他真是引狼入室啊。后来我又马上想到,他这句话可真是适宜。
在车上他问我们去哪里坐坐?我有点饿了,随便找个排挡吃点东西,面条饺子都好,可是我说在这里说说就成。“想家了?”他说。我想他的女儿,但是能和他说吗?尽管我是他说的“狼”。
“还行。”我说,“在外跑惯了。”
车子上了机场路,路灯映在挡风玻璃上飞速地旋转。
“怎么干起这个的?”
“退伍了,原来答应我爸的领导一时分配不下来,就先干着这个,闲着也是闲着。”
“你爸在哪个单位?”
“公安局,退休了。”
“叫什么名字,回头我给你问问。”
我跟他说了,我不知道问问是什么意思,如果可能,他们倒是应该换帖的。后来我想我是知道他的意思的,因为他停下车用笔记了下来。我并不是不懂世事,除了在他女儿面前,我也并不总是单纯。
“你是在我让你调查后认识他们的?”
“差不多是这样。”
他笑了,像是自嘲,又像是尽量让自己显得和蔼。“你可真是个好法官,”他说,“原告被告通吃。”
“我只是想帮他,个人行为,不收费的。”
“是你把他送到戒毒所去的?”
“自愿戒毒所,我们交换,条件是我去老家找......”
他握着方向盘,看着前方,灯光在他的脸上滚动着。
“难得他听回话。”
“其实他也有很多优点。”
“你是不是认为我不是个好父亲?”
“不,”我下意识地说,“没有。”
“事实上的确如此,很失败,我是个很失败的父亲。”
车开的很快,听得到轮子在风中辗过路面的摩擦声。
“你一定知道我开始为什么要隐瞒吧?”
“知道。”
“看没看过个小品,叫超生游击队?”
“看过,全中国人都看过吧。”
“很好笑吧。”
我谨慎地回答他说我很少觉得有好笑的小品。
“那难道哭?”
“为什么要哭。”我照实说。
“我就哭了,那时候我爱人还在,我们一起看的,一起哭,看到他们携妻挈女流离失所真的难受,感同身受,可怜的人不应该拿来娱乐的,这些他妈的混帐,我从一个小地方一步步来到这里,个中艰辛不提了,为生这个孩子我冒的风险和所受的压力或许比常人要大,我不是游击队,我要遵守打仗的规则,自古忠孝难两全,我几乎做到了,很难,但是几乎做到了,我对外说他是收养的,我按规定办收养手续,我遵守法则,但是我爱他,像爱自己儿子一样爱他,因为事实他就是我的亲生儿子,我不能告诉他因为他还是个孩子,他的心性太不安定了,他会给我惹祸,他一直在惹祸。我并不认为这是造成他今天这个样子的全部原因,我一直是像个父亲那样待他的,哪怕是个失败的父亲。”
“他很想知道他的亲生父亲。”
“这是他的青春期反抗期,一段特殊的时期,什么都想知道,或许还以为什么都知道,”他点点头又说,“我看过这方面的书。”
“无论如何,他的想法也是有道理的。”
他把车靠边,在高架桥上停下来,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他想找到那个幻想中的父亲,而不是我。”
“他要的只是亲生父母,您可以让他回到现实中来的。”我双手打着手势加重说话的语气。
“这就是现实。当你一直在寻找遗弃你18年的父母却发现他们一直在你身边却根本不敢承认的时候你会是什么感觉?你以为我是什么感觉?你以为这一切是我想要的?你以为我不想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父亲?”
他拉开车门丢下我走出去,我掏出烟盒,把车窗摇下来,给自己点上支烟卷。他站在桥边,夜风吹拂着他的发和衣摆。他突然爬到桥墩上站立着,双手朝天举起,扯着喉咙长哮几声。我坐在副驾驶座上,耳边响起他儿子从公园草地上坐起来像从梦魇里挣扎出的一声惊叫。我打开车门慢慢地走过去,站了良久,然后走过去紧紧地抓住他的手。我说我们回家吧。
我们又回到车上,他问我家住那里,我和他说了,我们沉默着再没说话。后来他说他会告诉他的,等他心性安定下来,“我告诉他一切。”
到家的时候他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给我,他说作为这次长途的旅费,我拒绝了,我说我不是为了这个。他说好吧。
“我怎么和他们说?”
“我会说的。”他说,他接着又说,“你很聪明,你知道怎么说好,我信赖你。”
我值得他的信赖,我希望给他留下好的印象。他伸出手握住我。
“我可以和小雨说吗?”
“让我来,我一起说,很快的,我好好考虑一下,不可能一直隐瞒下去的。”他用力握了下我的手,“我们是男人。”
我抿着嘴唇,犹豫了下,“您什么时候和他们说?”
“很快,”他说,“最多半个月时间。”他的声音又诚恳又敦厚,“好不好?”
我还是犹豫,我看着他的眼睛,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我挥手和他告别,脑子里还是他站在高架桥墩上迎风而立的印象,那里离地10米,很危险。
12,我和她撒谎。我觉得这是个善意的谎言,甚至觉得有那么一点崇高,因为我放弃了告诉心爱的姑娘一个真相的快乐,这个真相是她要我去找寻的,是按她的旨意千辛万苦得来的,我是多么聪明能干,多么值得她的爱啊。但是有时让自己看起来太聪明太能干是不合适宜不负责的,由我说出来对事情本身没多少好处,这世界好多事情不会因为小聪明和不成熟的冲动变得好些,甚至不会因为真相变得好些,我唯一确信的是由一个父亲说出真相比我说出来会好些,如果一个人犯了错,我们希望听到他亲口承认。父亲说是责任,宽恕和被宽恕,不止是对事实本身,发展地看,还有未来,他们总要一起生活下去。我理解这种感情。我愿意放弃自己的快乐成全他,隐而不宣,有时候作出牺牲会获得舍生取义般的道德满足。话说回来,这也不是放弃,他很快会说的,这是一样的。我还想,我可能是把他看成自己的父亲了,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想到这里我就摇头嘲笑自己。他们父子俩如果能这样,事情就不会这样麻烦了。
我琢磨这事,但是总是想不连贯,因为我总在想小雨,想死她了,我该怎么着和她说呢?我用充值卡把手机续了费,显示屏上跳出来的短信好些是她的,我一条条看下去。我看看时间,太夜了,我给她发了条短信,我说我回来了,想她,特别特别想她。然后给爸爸打了个电话,“塞黑”在那边呜呜地低吠。这时手机又有来电,是小雨,我连忙和爸爸说明天再登门亲聍教诲,挂了转到她这边。
“天,你还好吧。”她第一句是这样说的。
我说挺好的,只是想她,想得厉害。
“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她说,“刚才在给谁打电话?”
“爸爸,”我说,“我以为你睡了。夜里刚到的。”
“是睡了,睡不安稳,我刚刚梦见你回来了,你的短信就来了。”
“我也梦见你的。”
“梦见我干嘛。”
我说,不说,不好意思说。她没接我茬,问我现在在哪儿。我和她说了,她说过来看我,她在学校。
“还是我过来看你吧。”
“你在家里等我,半个小时就到了。”
“那我过来接你。”我怕太夜了不大安全。
“没事的,你别动,安安静静地等我来。”
我烧了壶开水,找到半盒饼干填了填肚子,把房间稍稍打理整齐,胡子刮了刮,下楼到路口侯她。我不敢走快,走快了刀口不舒服。我想这么晚了来了还回不回去啊,今天是多少号,良辰啊。
她刚下车我就感觉我们和原来有些不同了,就像我走那么远都是为了寻找她,而且真的把她找到了。她是我所找到的最好的人。我们在空旷的大街上夸张地熊抱了一个,同志般的拥抱,奇妙的是拥抱的时候我们并不觉得夸张,挺妥帖的,而且仿佛不如此这般就不能表达此时的感情。她飞扬起来的马尾巴很舒服地刷在我的脸上。街灯像美丽的花排在半空中。
后来我就撒谎。我想她问我,她不出声,我想我总得说的。我说没把她交代的事做漂亮。”
“没事的。”她安慰我,看得出来她也是安慰自己,“和我说说看。”
我把我想好的和她说了,我说也不是没有一点线索,甚至我认为是很有希望的,她弟弟的出生地已经摸清楚了,“我找了个线人,他保证半个月给我确切消息。”我说,“他说肯定会找到的。”
“很快会找到?”
“我相信会的。”我觉得力量不足,又说,“我肯定,”我说,“你弟弟还好吧。”
“我昨天在他那里,他也在问你。”
“我们明天去看他。”我说。
我和她聊了聊当地的见闻,我说那是个很好的县城,我还给她看她爷爷送我的字,我麻利地把字悬挂在墙上。她和我说学校编排的刚刚演出完的舞蹈,说乱七八糟的考试。我们把沙发拖到电脑前,看了本电影,金.凯瑞的片子,没有比他更搞笑的人了,原来我老是自以为是地在金.凯瑞身上看小人物的酸楚和悲哀,现在无所顾忌简简单单的快乐很让我受用。我用现学现卖的“魔爪”吓她,她不怕,她不是小孩子,另外,她也学会了。
差不多凌晨2点钟的时候我们都靠在了床上,靠在床上的时候我才觉得真的很累了,我说我们躺下来说话好不好。“不说话了,休息,你一定挺累了。”她说着滑到被窝里面。
“我们把衣服脱了了?”我说。
“不好,”她侧过身看着我,“我们说话,说着说着就会睡着了。”
其实这天气我们身上没什么衣服好脱的,我能感觉到她身上的热气。我也滑到被窝里面。
“我想你。”我说。
“你是说回来之前吧。”
“现在也想。”我说,“好像更想了。”
“我不是在你边上吗?”
她伸出手把我戴着的项链扯出来,坠子搁在她手心里。
“你戴着它吧。”我说。
“不,这是给你的,你要一直戴着它。”
“这是妈妈给你的东西,她保佑你呢。”
“你保佑我,”她改口说,“是保护。不许欺负我。”她把项链塞回到我领子里面。“想我的时候想想它在你身边就会好过些。”
我轻轻触摸着她的脸庞,盯着她睫毛下的眼睛。
“别这样看我,闭着眼睛说话一会儿就睡着了。”
“我闭三秒钟好不好?”
她笑了,热烘烘的气息吐在我脸上,我闻到了夏天里花朵在阳光中馥郁的香味。
“看着我。”
“不不,你没什么好看的,我要睡觉了。”
事实上她看着我的,她的眼睛亮的让我心跳。我扳过她的头,用力地吻她的嘴唇。她犟动了一下,她的手掐在我脖子上,我们吻得气喘吁吁,我的嘴唇滑过她的脖颈,拱着她的领口,她一把抱住我的头,然后推开。
“别动,安安静静的躺着最好,我困了。”
“我都觉得像在梦里面了。”我说。
“我们在一起,”她温柔地像是在梦里说。
我搂着她的身子,摸着她头发和后背的肩胛骨,深深地吸了口夏夜的空气,我闭上眼睛,把她抱得更紧一些,心里无比感动。我们就这样互相抱拥着入睡了。半夜里做了个梦醒来看见她在我的臂弯里,一切都是真实的。我睡得好极了。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起床了。天色大亮,她正在看电影。
她看的是我们第一次看的《黑暗中的舞者》,窝在沙发里一言不发。莎曼和来监狱探望她的谢夫在对话。他在哭,莎曼哭着让他别哭。谢夫问她“为什么要把孩子生下来,你早知会遗传你的病”。莎曼说道,“我只是想将一个小婴孩...抱在怀里”。谢夫最后说,“我爱你。”这差不多是尾声了。我以为小雨睡着了,因为我说“又在看这个片子。”时没有回答,但是她一会起身把电影关闭,将我从床上拉了起来。她的眼睛是红的,她抱着我的头,下巴支在我的肩膀上。“那个小男孩真像我的弟弟,”她说。
“哦,他不是,”我说,“不要总是想着这个。”
“你也是我弟弟。”
“你是说我也想我对吧?”我说,“你应该叫我哥哥,我比你大呢。”
“我只有弟弟。”
“莎蔓莎蔓,”我用嘴咬着她垂下来的头发,“等我把这电影删了。”
我们吃了早餐后去看刘庆。坐车到边的时候上午都快过去了。我们在外面的一间会见室里等他。房间很简单,两张桌子,4把椅子,墙上贴着这些地方和场合适合的标语,天花板比平常的要低,让人压抑。他进来的时候没出声,和我们点了点头,直接把椅子拉开,坐下来,让我给他支烟,他并没看我。他的样子好像刚睡醒。小雨和他说我昨夜回来的。
“还好吗?”我说。
他眼睛闭上吸了口烟,吐出来后用食指抹了抹眼睑。他仿佛下了好大的决心才正眼看我。他认真地一言不发地直视我,然后又吸了口烟。“你呢?”他说,“你还好吧。”
我突然觉得有些慌乱,一只蜘蛛快速地从墙上爬过,“对不起,我把能找的都找了。”
“没什么,”他又用手指揉了揉眼睛,“没什么。”
“很快会有消息,有希望的,我保证不久会有消息。”
“你拿什么保证?”
“相信我。”我说,“我说的是真的。”
“别勉强自己。”他说,“我谢过你了吗?”
“他可能说的是真的,”小雨说,“他说了不会很久...”
“我相信,我相信所有的都是真的。”他打断她的话,“我们不说这个,真实的总在那里,总会来的是吗?不说这个。”
“再等等,我保证很快。”
“我说了没事,我一直在等待的。”他的样子有些生气,只是他看起来很累,和泄气一样,“别说这个,”他想了想又说,“我的故乡还不错吧?”
“很美的,”我说,“山清水秀,听说那里隔常德桃源很近。”
“那条河就是流向桃花源的。”他说。
“他在那条河里游泳了。”小雨说,“我们都游过了。”
“沅江。”刘庆说,“那河叫沅江。”
“河堤满是垂柳,绿草,还有棕榈树。”
“不是吧?”他说。
“我还从那里刚回来。”
“应该是河滩,长长的河滩,都是鹅卵石,太阳直接照在鹅卵石上,滚烫滚烫的,走在上面都要蹦蹦跳跳的。那里不可能有树的,河边的房子是吊脚楼,因为春天会发大水。”
“没有河滩,也没有吊脚楼,堤下面就是河,堤上面是广场。”
“你相信吗?”他问小雨。
“我记得好像是没有树。不过这些年可能起变化的。”
“不可能。”他说,“河滩肯定会有的,那么长的河滩。”
我的确没见到有河滩,垂柳的阴凉几乎都落到河水里了,河滩肯定没有。
“你说的大河有多大?”
“400来米宽吧。”我说。
“只有百来米的,”他说,“你搞错了。”
我们讨论了这河,我能证明我去的的确是他的故乡,但是怎么都不能证明我们去的是同一条河,而那里的确只有一条河。我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突然之间他面容里流露出一开始压抑住的失望和悲伤,他一定在想我不光没找到要找的人,甚至把一直都在那里的河都找丢了。
沉默了会后他说他要出去,他不想呆在这里了。
“要到月底啊。”小雨说。
“坚持下去,等这个月完了再看,”我抓住他搁在桌子上苍白的手,“一切会好的。”
“你为什么这样乐观?”他把手抽出来,嘲讽着说。
“我们为什么不乐观呢,”我说。
“我做不到。”他说,“那太傻了。”
“你现在不能出去。”小雨说。
“我戒不了,至少在这里我戒不了。”
“那你还要去哪里?”
“这里太专业。”他瞅着我说,“这里卖药。”
“你是说毒品?他们不管吗?”
“就是他们卖药。不过也不比外面的贵。”
我迟疑地说,“也许这是一种疗法吧。”我知道戒毒所会根据情况给戒毒者适量的服用控制情绪,逐步减小,以至最后完全摆脱。不过我不能肯定是这种情况。
“这的确是一种疗法,是最好的或者最后的疗法。”
“你这些天还在吸?”小雨忧郁地说。
“我没吸,这些天我一直没吸。我在想我要好好的。”他说,“我在吸别的。”
“什么?”
他双手掩面,半响都没说话。他哭了。
“我好难受,”他说,小雨抱着他的头,她也哭了。我心里有些发堵,我曾想象过他们的哭泣不是这个样子的。我几乎想把一切说出来。这时候他擦了擦脸上的泪别过头和我说他要单独和姐姐说说话。
我站起来,停了停,走到外面的走廊上,花圃里开着我大朵大朵的红花,绿色植物油亮得发黑,只是天色阴沉,云走的很快。后来小雨走出来让我先回去。
“你准备怎么办?”我说。
“我会做好的。”她说。她脸上的泪迹让我难过,我抓住她的肩膀。
“忙完了我给你打电话。”她说。
“让我帮你做。”
“最近太麻烦你了,”她说,“这个小事情有我就够了。我也很能干的。”
“他不喜欢我。”
“别介意,他是生病的孩子,会好的。”
她推开我,在我胸前拍了下,摇摇手掌,走了进去。
“刘小雨。”我叫她,她回过头看我,我看着她,我们对视了3秒钟。她以为我要说什么,我也以为我会说点什么,我什么都没说,她咧开嘴给了我一个微笑,我抿着嘴唇,点了点头。她走了进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雨了,我走了一截,雨越下越大,我停下来等车,但是车上都有人,后来终于一辆车带上我。我全身都湿透了。她夜里给我打了电话,她已经接他出来了。她说正在医院,叫心理医生开点药。他太抑郁了,她要我别担心,她会处理好的。
13,下面要说的事情是一桩接一桩发生的,好像都在赶着这个夏天,其实夏天还长,这个夏天过完了还有下一个夏天,它们太急了,仿佛争分夺秒一样。总之这一切实在是太快了。
大头的名字叫李先吾,一直都叫他大头,大家都这么叫。到最后才知道他有个好听的名字。我回来的时候他已经着手调查这个案子了,他要我陪他一起干,我知道他是好心分给我活,我说你先干,钱存满回去了我再干。我腹上的刀口还没好完全,不急着干活,我陪他在车上坐了半个下午。
我和他说了那条河的事情,我的困惑。他告诉我前几年下游修了一个大型电站,现在都属于库区,水位比原来的抬高了好多,河面也几乎宽阔了一倍。我说是这样啊。他说是啊,现在的水没有原来好了,鱼的味道也大不如前,差不多都是网箱鱼,整个水库就象一个网箱,也不是没有好处,水位抬高了,过去的险滩变为平湖,船工的日子好过了,只是现在船工也没剩几个了。他又说水位高了也有坏处,把原始的地质破坏了,去年春天库区的一个老镇山体滑坡几乎全毁了,死了几十口人,千余年的老镇就废弃了。我说我觉得河水很不错嘛。他笑了笑说死水有什么好?你们北方人知道什么好水啊?哪里见过真正的好水。我和他说我可是刚从南方回来。他说可是你并没见到。我想起那句歌词,说有什么啊,水不过是水,那也只是水而已。他拿着望远镜和摄象机忙活,远远地监视着对面的电脑连锁商店。据他说是上海滩的大老板要求调查这个商店的经营情况和老板的底细,出的价他很满意。我问他存了多少钱了,他笑而不答。我说有了钱回去干嘛呢?坐吃山空?他们那里山的确很多,给我很深的印象。他说和山是有关系,老家水库边上有片山他准备包下来搞养殖,鸡啊鸭啊猪啊羊啊都要养,放养,绿色的,山脚靠近水库的地方筑坝拦网养鱼,山泉利用起来发电,他又说还要养狗,他强调狗不是养殖,是宠物,他说他和小老乡都喜欢狗,“我们没事都在讨论给狗取个什么名字好听。”我笑着说不是借这个由头讨论给娃儿取名字吧?他一本正经地说创业阶段不再要孩子的,现在这个样子都挺对不起家里的孩子了,好起来再说。我说想起来是很美啊。他瞅着我,我说我是真心实意的,羡慕。他无限憧憬地说是啊,鱼儿肥马儿壮风吹草低现牛羊。我不满意地说我是指姑娘,说到姑娘他又不出声了,神秘地微笑,尽管看起来有点傻。我说别不哼声,到时候我到庄园度假来可要热情点,别杀只鸡还要汇报请示。他说怎么会呢,一定磨刀霍霍向猪羊,说着他麻利地把望远镜拿起来观察。我突然觉得有些感动,也不知道是为他的猪羊还是姑娘,我们默默地抽烟。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说话,我们原来都没有详细地谈过这些,关于这些是第一次。有的东西也许原本就是不该说出来的。
第2天晚上9点多钟的时候调查所让我马上赶到359医院南院,说大头出事了。我一边找车,一边打他电话,在车上我还是拨他电话,无法接通,到医院的时候警察已经来了,我知道事情严重,很快我就知道事情的确只能严重到这个地步。到此为止了。
后来日报和晚报都连编累牍地报道了这个事情,他的死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和对私人侦探这个行业走向的大讨论。他的死亡经过我也是在新闻媒体上获悉的:7月9日18点商店部门经理发现了在车上监视的他,叫来店中男子围住了大头,施以拳脚,随后带至商店后院,翻开手包,几张纸上写着公司主管姓名年龄住址车牌等情况,20分钟后他已经被活活打死。经理命令几个人找来床单,将尸体包裹,用车抛弃在医院门口。
他父母是3天后赶来的,我陪他们去的殡仪馆,剖开的身体缝合了,打坏的脸我交代给美了容,他们打开大抽屉见最后一面的时候我蹲在外面抽烟,我点着一支放在身边的台阶上。他吸得和我一样快。我听见里面撕心裂肺地一声,“我的儿啊。”我坐下来,烟卷在水泥地板上滚了几圈,掉在台阶下缝隙里长出的青草上。烟头在风里红红的,像眼睛一样。我想我的眼睛一定也是红的。
他存了有6万多块钱了,他每月还给家里寄钱的,很了不起。不知包下那片山要多少钱,他的动物和完整的计划需要多少钱,他没说这个,原本他就不该说,计划也不该说的,有的东西只能在心里,老天都不能知道。
他的小老乡是第2天给我打的电话,她向我问好,问大头是不是和我在一起。我那时刚从公安分局出来。我犹豫了一下,我说我们在一起。“能不能让他接下电话。”她说,她的声音又谦卑又羞涩。
“他不能接电话。”
“他在忙是吧?”她说,“那我不打扰你们了。”她并没挂电话,我听的到她的呼吸声。
“他没事吧?”她又说。我低着头说不出话。“你在哪里?”她说,“你听得见吗?你在哪里?”
我和她说了。她要我等她来,过了一会她又打来电话。
“你不要走啊,我在车上了,”她说,“你别走,等我来。”
她的话仿佛是对大头说的,她一定感应到了,我说我在等她。
我看见她下了车,在车流和人流里张皇地迷茫地往这边张望,我走过去大声地喊她,向她招手。
我现在还记得她那时的样子,她擦着脸上的汗,脸蛋和脖颈都红红的,她把额前的头发拨开,对我露出那种友好地不好意思地微笑,她的笑容里有一丝慌乱,她情愿是自己慌张,但是她的眼睛望着我。
“他人呢?”她说,“我打不通他电话,昨夜发了短信,他都没回。”
“他会收到的。”我轻轻地说。
“他人呢?”她的声音有些失控了,“他怎么了?”
“昨天他调查的时候出了事,我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你是说他......?”
“是的,”我抓住她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努力地说,“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会尽力帮你。”
她圆睁着双眼死死地盯着我,好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噎得我们都难受。
“你骗我,这是你们的恶作剧。”
她的眼泪刷刷地掉下来,打在我的手上。
事情就是这样的。
大头出事前我已经有两天没见到小雨了,她在帮刘庆找房子,看医生治抑郁症,戒毒,她给我打电话说话都是急急忙忙的。大头出事后我心情很糟,调查事务所很乱,我被公安局两次叫去问情况,还陪大头的父母处理后事。调查事务所指出他们和大头签定的合同已经过期了,大头不能算是员工,所以对理应承担的义务没推委干净也是推三拉四。大头的父母要一个说法,人死了总该有个说法的。犯罪嫌疑人那边的律师说大头的行为严重侵犯了个人的隐私和干扰了正常行止甚至危害到人身安全。媒体方面也是吵吵嚷嚷的,像一群小麻雀围着一个打碎的蛋。这个案子没有一年半载结不了,法院判下来看起来还十分遥远,简直是看不到。
大头的父母原来住在事务所安排的招待所里,火化之后事务所补偿了一万元钱,据他们的说法是出于人道主义,他们已经是仁慈义尽了。他们在报纸上发表一个义正词严的声明,和这件事撇清关系。大头的父母找了间更便宜的私人旅社。你们有你们的道理,乡下人有乡下人的道理,没有个理是不回去的。这话是大头的父亲说的。但是大头的父亲不是特别认死理的人。一根筋绷着不太现实。不久他们准备先回老家了,因为家里喂的有鸡鸭和几头猪,还有小孙子,女儿一个人在家忙不过来,他也放不下心。另外电脑连锁店先赔付了5万块钱。我说这样好,慢慢地等消息,有消息我及时和他们联系。
小雨和我打电话说她和刘庆去老家了。他们已经在路上。她说送弟弟去那里戒毒,在那遥远的地方戒毒一定会好些。我问她怎么想到去老家。
“你不觉得这是好办法嘛。”
“你应该和我说说的。” |
地狱里最炽热之处,是留给那些在出现重大道德危机时,仍要保持中立的人。——但丁《神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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