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高,这个名字如今已是如雷贯耳,就算你对他那些几乎是用原色画出来的画多么不感兴趣多么不欣赏,但凭他的《向日葵》等油画如今在世界艺术品拍卖会上拍卖出的几千万美元天价,你也不敢轻易表态对他的不屑,谁也不愿落得有眼不识泰山的骂名。这个长着络腮胡须的男子如今是世界公认的艺术巨匠,其风格被归入后印象主义派别,据说其画风深刻影响了后来马蒂斯野兽派以及表现主义画派,这倒很像那个尼采,生前籍籍无名,死后备受推崇,后来许多思想家跑到他的哲学思想里认祖归宗。梵高也是,不过他当时可没想这么多,他画画,脑中更多想的是自己技法早点成熟进步,他一度对米勒、杜米埃和柯罗非常的崇拜。
说到梵高,他很幸运地有个做画商的弟弟,一直在经济上无私支持他从事绘画,但似乎不算多富有,资助有限,并不像柯罗父母那么富裕,柯罗每年可得到父母两千法郎的资助,除了维持日常消费,他还用来资助朋友。梵高则始终经济拮据,因手头紧,他像他的前辈伦勃朗一样,因破产为了省钱,以自己为模特,因而身后留下了许多自画像。他给他弟弟提奥的信件经后人整理成《亲爱的提奥——梵高自传》,除了他的绘画作品,这本通信集成为后人了解这位画家的一条渠道。对于梵高,他安于贫困在逆境中坚持刻苦学画,这我很钦佩,不过对他的画,说真的我从一开始接触就不很喜欢。
上世纪1929年在上海举办的全国第一届美展引发的二徐关于“惑”的争论,当时掀起不小的震动,二十岁时我捧读徐志摩《我也“惑”》雄文深感震撼,大为倾倒,如今再重头拜读,则感觉二徐都有那么点隔靴搔痒之嫌,徐悲鸿对塞尚等后印象派的攻击炮火较多倾泻在道德层面,骂他们什么“无耻”、“卑鄙”、“堕落”等,徐志摩立即予以反驳,讲述塞尚人格如何的高尚。“艺术是独立的;如果关于艺术的批评可以容纳一个道德性的观念,那就只许有——我想你一定可以同意——一个真与伪的辨认。”(志摩)遗憾的是道德伦理、人格品质似乎总能成为衡量一位艺术家的一根标杆,柯勒惠支笔下总描绘饥寒交迫的无产阶级,似乎就能证明她是纯粹的社会主义者,其绘画技法可以宽打几分,布歇笔下都是巴洛克风格的油头粉面的贵族男女,那肯定是道德败坏,活该狄德罗一直谩骂直骂到死。说起梵高,他深受巴比松画派米勒的影响,人物肖像画中大多是劳动者,画幅中他们佝偻着身形在田地里劳作,或围坐在桌边吃极为简陋的午餐,如其所述:“……他们不了解,一个劳动者的形象,一块耕地上的犁沟,一片沙滩、海洋与天空,都是重要的描绘对象;这些都是不容易画的,但同时都是美的;终生从事于表现隐藏在它们之中的诗意,确实是值得的。”(《亲爱的提奥》P203)而梵高在从事绘画之前还是虔诚的传教士,曾主动到贫穷的矿区传教,并在矿难中冒死救出一人,要而言之,在道德上梵高绝对算是一个完人。
我仔细端详梵高的画,看着那画面中笨拙古怪的人像,或是那几乎不经过画笔调和的油彩,无论是前期受米勒影响色调黯淡的作品还是后期受印象派影响色彩明亮鲜艳的作品,心中总是谈不上欣赏。相信大多数人都能原谅我的判断,没错,我们对西方绘画的审美眼光,从蒙娜丽莎的微笑开始顺流而下,领略过委拉斯凯兹人物和柯罗风景的神采,在饱览莫奈、雷诺阿艳丽的色调之后,是无论如何难以接受后印象主义的风格,在这里算是彻底中招了,反正倒尽了胃口。不过也算事出有因,西方美术自文艺复兴以来,从形体的塑造到色彩的表现,现实主义逐步走向顶峰,到十九世纪强调画家个人主观感受之时,他们才算开始考虑东方绘画“似与不似之间”(黄宾虹语)的问题。但且慢着,什么叫主观感受的表现与拓展?看着塞尚那灰暗丑陋的静物,莫迪格尼安尼长颈鹿脖子的女人和梵高蚯蚓弯曲的笔触,还有那毕加索的怪胎人像和蒙克的尖叫,我心里真想骂娘,强调主观感受是否意味着可以肆意的夸张?据说塞尚画静物画能从新鲜的苹果直画到萎缩腐烂尚未画好,梵高为了表现阳光的强度将颜料拧了盖子直接往画布上抹,我靠!不过,想想塞尚头顶那文艺巨匠的光环和梵高拍卖的画那创下几千万“刀乐”的记录,唔,这色调……美啊,瞧这笔触,连绵不断,象征着……他对生活的热爱对未来的向往……娘的,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当然更专业的称颂和赞誉自有专业的美术评论家去想象去发挥,在他们嘴里,什么思想、流派、主义缠斗不休层出不穷,先锋、潮流、颠覆、解构等各种术语让人目眩神迷,那个自画像中表情严肃的荷兰人若想到死后他的画能被人如此解读,只怕也要莞尔一笑了吧。
衡量一个画家,道德也好,风格也好,或许我们大可以放在一边。艾尔金斯在《超越宗教》中说的好:“艺术是人类灵魂自然而普适的语言。当灵魂说话时,她用形象和象征来诉说;当灵魂需要滋养时,艺术是她最能理解的语言。……我们都身处灵魂王国之中。艺术是抵达这一领域最直接的路线,是到达神圣之境的古老而普遍的途径。”(《超越宗教》上海人民出版社P122)在我看来,人生宗教好比是一座多面的金字塔,艺术、科学、文学、信仰等是它几个面,在它的顶端则是灵魂的安顿或性灵的飞翔。一个自我陶醉在艺术大师头衔中固步自封的人不能赢得我的尊重,而一个在绘画中感受心灵自由的人我更易懂得他由衷的快乐。艾尔金斯所说的“神圣体验”就在于触动了灵魂,那一刻真切感受到生命的美好,幸福与感恩之情自心底油然而生。“你要尽量多地出去走走,要保持你对大自然的爱,因为这是愈来愈深刻地理解艺术的正确道路。画家们理解大自然,热爱大自然,并且教导我们去欣赏大自然。谁要是真心热爱大自然的话,谁就能够随处发现美。”这是梵高说的,然而与志摩何其相似乃尔:“……我们浑朴的天真是像含羞草似的娇柔,一经同伴的抵触,他就卷了起来,但在澄静的日光下,和风中,他的恣态是自然的,他的生活是无阻碍的。 ”(《翡冷翠山居闲话》)
所以我们还是应尝试去忘记那个尼采,那个究竟是死于脑瘤还是死于梅毒的疯子,我们只需记取另一种尼采,那个试图用古希腊悲剧艺术抵御死亡恐惧的尼采;也忘记那个为了林徽因决然与张幼仪离婚的负心汉,只需记取另一个志摩——那个在康桥,骑着单车朝着西天扁大的日头奋起直追的学子,那个配了付眼镜猛抬头发现满天星斗的诗人;也忘记那个画作拍卖创下天价的大师梵高,只需记取那个写下“厄运助成功一臂之力”的画家,那个背着画箱在一丛摇曳的夹竹桃面前心旌摇动刹那间昏倒的梵高!因为那一瞬间他们掌握了一种灵魂的语言,踏上通向灵魂神圣之境的坦途,那一刻志摩、尼采和梵高在灵魂的圣殿上携起手来,在那里,心中的雄狮发出怒吼,鲜艳的向日葵在画布上燃烧,烟士披里纯在空灵中曼舞。展读他们的作品,你会感觉一个美好心灵的存在,他陪伴着你,带你分享其攀登艺术巅峰的艰辛与快乐,并激励着你——去弹奏生命最高亢的音符,画出生命最绚烂的色调!志摩在《猛虎集序》中说:“诗人是一种痴鸟,他把他的柔软的心窝紧抵着蔷薇的花刺,口里不住的唱着星月的光辉与人类的希望,非到他的心血滴出来把白花染成大红他不住口。”其实不仅仅诗人,哲人也好、画家也好,每一个在人生旅途中忘我追求真善美的人也正是这种痴鸟,它并不在意自己歌喉的浏亮,只知道在这鸣唱之中,深深感受到一种灵魂的愉悦和欢畅,“它的歌里有它独自知道的别一个世界的愉快,也有它独自知道的悲哀与伤痛的鲜明;他的痛苦与快乐是浑成的一片。”(志摩)
十年灵风/文
2012.8.5于雅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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