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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1 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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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汤淡水(散文四篇)
清汤淡水(散文四篇)
桃记
有个小子姓啥忘了,他家住学校前面,放学几步到家。他上小学高年级,我上学两年。下午最后一节课还剩几分钟,路过他班,留小胡子的老师说谁谁着急了,你妈在家给你包饺子呢。谁谁就是那小子,看过他从一棵树蹦到邻近的一棵树。礼拜天没事找也住学校附近的一个同学玩儿,进学校转转,到学校值班室呆会儿。屋里几个人,有个小孩最小。有人摘几个桃过来给小孩吃。小孩是那小子的亲戚,接过桃等送桃的出屋他拿住个桃用手抹挲毛。没等抹挲干净,送桃的返身回屋,那小子赶紧把手里桃给小孩。送桃的不回屋,那小子准把桃送他嘴里。
本地桃毛多,叫毛桃。个头大点的红里桃白里桃毛少,摘下来也得抹挲几下毛吃才好。几个小孩蹓跶,郭家老大是孩头儿,他瞅见别人家院里桃树上挂满桃,嘴里溜出两句嗑:什么什么桃,净什么毛。这嗑都熟,跟前儿有小丫头女人,就没哪个小子好意思从嘴里溜出这种嗑了。桃在树上挂满,郭家老大吃自家桃偷别人家桃吃有几个年头,领几个小孩在屯子里逛,嘴里整点儿皮嗑很有架势。跳院墙偷别人家桃吃,大孩子也常干。
杏早吃完了,枣吃得没剩几个。几个枣在树梢上吊,枣树叶早都没耐心赖在树上。雨浇风吹,几个枣还是高居高枝,飘轻地晃,决不肯滴落。桃们在秋的最后长到彻底瓷实,桃肉桃核全无半点虚泡,觉得桃本来就应这么长。等不及的,提前摘吃,咬几下吃不出桃的正味只有扔了。桃核深褐色,深居果肉当中,一派硬朗模样。果肉果核亲密处红鲜的东西诱人。桃肉耐咬,禁咀嚼,站在秋天吃这种桃是平常的事。
菜市场有个戴鸭舌帽的男人卖桃,竹筐放在地上,里面桃不多,跟本地桃不一样,不知道从哪弄来的。男人嘴溜儿,只说鲜桃一口鲜桃一口。男人不像常做买卖的,卖几个桃像客串一下小贩。他卖桃,说鲜桃一口,而跟前儿别人卖杏。
屯子里跟我爹不错的一个人有门道,他家菜园子都改栽桃树,栽三年桃树结桃,桃下来比杏卖得还早。我爹弄几棵栽菜园子里,这种早熟的桃是水蜜桃。水蜜桃个儿大,贪长,天热树上剩几个没人摘吃,在树上熟得挂不住掉落地上摔成几滩。它们汁水多,桃核白哧拉骨,还没吃几口桃核就事先两半。熟在树上,马蜂子、苍蝇光顾,趴在桃身上叮咬。这种桃吃几年,它们的树砍了。栽水蜜桃的人家渐多,砍了没人太稀罕。一年天特殊冷,毛桃树几乎全冻死,毛桃想吃上几口不好找。
家里半砖半土的房子翻盖,后院一棵不大不小的桃树才显眼。抽水沉房基地,有股水流儿奔那棵桃树而去。房子起大架时,抬眼瞧见后院的那棵桃树上几个桃快赶上小孩拳头了,我高兴的时候少,那几个大桃鲜亮得让人欣喜。后院土墙扒倒,盖房子进料方便,我没能独享,有人路过顺手摘走,大概是小孩子摘的。西院邻居的两个小子比我小,有两天他俩脸上美滋滋的,他俩不往我家后院的那棵桃树上瞅了。树上光剩下稀稀拉拉的桃叶,丢了那几个大桃,它再次平庸在那儿。以前它桃一身,一个没能出落,是一棵平庸的桃树。
像我一样平庸的人吃平庸桃树上结的桃。等到秋末,吃毛桃,一年中又来了种滋味可吧嗒。先开桃花后长桃叶,桃花有红似白地美在树上,过一阵子失落于地,桃该来了。
冬日琐忆
作物的茬子留在地里,草干枯,树上还吊有几个叶子。很多东西在冬天藏妥,地面被冻出的硬壳封住,地下面不打算往出冒东西了。
冬天,地面上有一场谦虚,冬简朴,几场雪把冬简朴到极致,极尽雪之所能把地面掩盖一时。
落叶树木到深冬简洁得干净,干练地立于原地。根始终在土里谦虚,在冬天积蓄再次蓬勃之力。地面上的枝干暂时停下去扩展空间,收敛住奔赴天空的意图,风也没法调动情绪,冬天树木只想最好能凝固住。树上的鸟窝显眼,很难看到鸟窝里有鸟出入,鸟窝都垒在高大的树木的高枝上。树上鸟窝里住着大鸟,小麻雀飞来窜去,麻雀窝大多在柴禾垛或屋檐里。
麻雀爪子抓牢树枝,单个麻雀在树上缩紧身体,不叫一声。呆长了,像被寒冷焊住,焊在树枝上。麻雀好像被寒冷焊疼了,会突然抖开翅膀飞走。两个翅膀成双扇动似乎倒不孤单了。要有一群麻雀飞落树上,保证吵闹,在树枝间蹦窜,能把一棵树当成它们雀跃一时的天下。
冬天少不了火。小孩子爱在草甸子还有坝坡烧草放野火。草甸子中间点着火,火往周围着,很快草甸子被烧黑。坝坡点火得顺风点,草烧着,小孩子跟着火往前走。小孩子点火玩玩得兴起,烧出很多块黑乎乎的地方,草来年不用顶着枯死的乱草往出钻,不受磕绊地长,长得很利索。
冬夜里,炕上铺好被褥,有人早早钻被窝,有人睡不着也不想上炕,在地下烤炉子。炉盖上烙花生豆粒地瓜什么的,烤炉子的人边扒拉炉盖上的东西边和被窝里的人唠嗑。花生什么的烙出味儿,冬只能在外面忙活,屋里人说话吃东西嘴里不消停。不只是炉火的热,说话吃东西声,烙吃的东西烙出的味儿,是很多气息和感觉搅合一块儿了在屋里弥散。
祖母是村子里最大的长者,冬天在炕上紧守炭火盆抽长杆烟袋锅。祖母脸上被雕刻出很深的皱纹,祖母应该是村子里很古老的光阴。祖母成天坐在炭火盆旁,好像正往光阴深处隐身,直到炭火盆旁缺失了祖母的身影。
冬天不下雪就得发慌,男人多喝几口烧酒冲进北风烟雪里迸发出更多豪情。男人不得不出门远行,怀揣自己女人的柔情,外面再冷一路上的热乎劲毫不衰减。
河在平原上不能舒缓地流了,河里冻上一层冰。水浅的地方,冰冻到河底。河被冬锁住,大地被锁得紧。
该隐藏的在冬天里隐藏得正紧,隐藏进深冬。隐藏一个冬天的东西仿佛隐藏出神秘,非得到时候,不到时候绝对秘而不宣。
男人在数九隆冬眼里依旧少不了火热,女人肚腹照样隆起。
工人
化肥厂在镇上,镇上有大桥。大桥和化肥厂听说过没见过。我姨在化肥厂上班,化肥厂在镇上却是全县的化肥厂。我们一家住我姥家有一段时间了,我还小,从我姥家到镇上看大桥到化肥厂找我姨,我要下个决心才能去。大桥化肥厂我没法想像,我只有去看,我姨在化肥厂上班就觉得她是化肥厂的人。等知道我姨只是化肥厂的临时工在那儿上不了几天班时觉得也无所谓。去镇上看大桥看了化肥厂,化肥厂进不去。大桥化肥厂是大,我还小。我还能长化肥厂长不到哪儿去。化肥厂烟囱冒的烟日渐稀少,经常路过化肥厂,看见化肥厂干瘪下去。化肥厂呆在原地,有很大的壳。
我爹在有油卖的地方当工人,但不是油田,是卖油的地方。我爹从天上跌下来,在飞机上飞不了了,留在地勤也没成。继续下跌,跌到邮电局,在野外架线爬电线杆子,就跌落在电线杆子上,在电线杆子上老不踏实,觉得高不到天上就低到地上吧。我爹跌落在有油可卖的地方当工人,有油卖的地方红火一阵子,我爹当工人憋屈到退休。我爹和我叔喝小酒,说他有退休金,现在退休溜达玩不成问题。我叔不是工人,做小买卖混生活,我叔也不接茬,我叔脸色是喝酒喝的就应该是那个脸色。
我妈不是工人,我爹骑自行车到几十里外的县城上班,老往回跑跑不起,时而我妈就去我爹那里去住上几天。搬到县城跟前就好了,我爹我妈在村里走动,离县城近,村里也没几家有工人的。
去老郭家找郭亮玩,郭亮他爹老不甘心,老想当工人。郭亮他爹在机械厂干过几天,很多临时工能转正,但找人办手续转正是麻烦事,起码有人证明你在那个工厂干过。老郭家的鱼池快过年时淘出不少鱼。郭亮他妈能说会道,找人办事挑大鲤子送礼忙活他爹当工人的事。没找对人或是礼送的不多,事没办成,郭亮他爹当不成工人只好认命。郭亮他爹爱耍驴,他妈更是看自己男人脸色陪小心说话。郭亮他爹当不成机械厂的工人就这命了。当成了也不会当一辈子。机械厂的机械被工人生产出来,卖不出去上锈的上锈,零件被拆走的拆走。机械残废到不成样子,机械厂散花儿。
郭亮他姐老爱打扮,屯子里人说他姐像城里人。下过雨,郭亮他姐骑自行车出门回来裤脚泥点都不沾。想当城里人,郭亮他姐在城里找个工人是个好法儿。郭亮大爷在包头,有这样的亲戚郭亮他姐后来如愿。
到我爹卖油的地方来待业的小青年多到不给他们安排些差事看上去不是那么回事。小青年们被分成几组,在巴掌大的厂区分几班逛,叫巡查厂区。红火时小青年们涌进来,都是本单位职工的亲属。他们待业,待业待出头,就是工人。作鸟兽散时,也是待业待出头了。
一个黄昏,在我姥家跟前的柳河冰上玩,母亲骑自行车从我爹那儿回来。我还小,小到只是知道我妈从我爹那儿回来了。我爸还是工人,老是工人。我妈骑的自行车是旧的,前后都没瓦盖,在柳河的冰上骑车,她抄了近道。我妈当时还不到三十,在冰上骑车骑得稳当,脸上沉静,年轻冬天就老在身外。河上的冰早都冻老了,在上面跑着玩听不到冰层断裂的响动。黄昏后天自然擦黑,我爹自然又当了一天工人。很深的夜里,自然都睡觉,我爹单位卖成品油,自然不搞生产,自然用不着倒班。我妈刚走,我爹在夜里缺我妈,明天白天,我爹不缺班上。
跳蚤虱子消失,还有无聊
眼里几乎没光鲜的东西,亲戚家的黑白电视关了,炕上,被褥铺好。外面黑,屋里灯泡还要亮一阵儿,我想脱鞋上炕睡觉。站在地上,挨近炕沿儿。女主人问:身上有虱子吗?我说没有。屋里两个人,是不是有意地问,以当时的年纪,我还不会刻意地想。答是随口答。女主人是我亲戚,男主人始终是我亲人。就是我与男主人有血缘关系。女主人问我身上有没有虱子的这家亲戚享有干净,虱子在这家过早绝迹。我还长在虱子一时绝迹不了的家,晚上睡觉身上没完没了的痒还不算多,家里没完没了的吵架无论如何惊不走虱子。别人家不怎么吵闹,虱子该多少还多少,满头白花花虮子的脑袋没谁嘲笑,都彼此彼此。
家里干净,出门没虱子随身做伴儿的主儿可以嘲笑身上的虱子随时出来晃的主儿。范同学下课嘀咕他前座的一个女生。范同学满脸笑意,说的事儿没包袱可抖,但他有意在讲时制造效果,就是自己边说边乐。范同学长相不错,有身条儿,家干净。他家我去过。他说完,我留意那女生。当天那女生头发梳得一根是一根,虱子走道儿不拌腿,女生坐得板正,舞台般丝毫不晃动,这样就有虱子出台表演的了。范同学说他瞅见虱子从那女生头发里爬出,在后脖梗子亮会儿相又钻幕后去了。那女生对虱子私自上台表演毫无察觉,一堂课板板儿地端坐。范同学看出好戏,一堂课轻松对付过去。范同学没身条儿了,骑在小摩托上水桶样儿,当修理工养家糊口,脸上眼里暗淡。我断言,他不会轻易笑了。要是突然爆笑,那肯定是他精神出问题了。
虮子在脑袋上白花花,感觉不好意思的时候,我是大了。穿小背心小裤衩疯跑的年纪,我尽量让虱子在身上呆安稳,最好双方相安无事。虱子骚扰过分了,我脱下小背心小裤衩,决定收拾它们。用两个大拇指手盖儿挤虱子,吃饱喝得的虱子有挤头儿,挤碎它们的动静挺受用。这些享用像在无边的烦恼中偷到的几个小清凉。有时挤上几个虱子是我那时很美的营生。有挤上瘾的可能,我盯上猪身上的虱子,跳猪圈,假装给猪挠痒痒,猪哼哼唧唧歪倒于地。猪挨刀前能享受着的愈来愈少,大起来,我无聊愈来愈多。猪毛稀,虱子爬得缓慢,我能看清猪虱子爬行时,身上反复动作的爪足。无聊肆意张扬,说猪不挨刀我不长大绝对无聊。
狗崽子拿一只前爪弹挠脖子的一块地方。大狗趴卧,时而狠呆呆地向自己身上咬几下。听到狗牙互相撞击,没咬着狗蹦子,大狗再次无可奈何。狗崽子隔不长时间就弹挠脖子,断奶没多久的小狗眼里有股愁闷迟迟难消散。扒开小狗脖子上的乱毛,毛里一窝虱子窝着,不知道打哪儿着来的,抹上药的第天儿,狗崽子撒欢,屋檐下少掉一小堆郁闷。到狗身上找跳蚤,无聊去了又来,从身体里不停往出生。夏天,狗脱毛,我拿推子推光狗两肋肚子上的毛,狗蹦子爬到没毛之处很好捉。要不然得扒狗毛找。跳蚤皮实,爱蹦跶,不像虱子慵懒。捉跳蚤偷摸儿扔别人身上,这事儿,小时我干过。想到别人咬一身包,暗自好笑。
无聊绝不轻易退场,倒要不罢休地生出。如虱子跳蚤般随意捉来,玩弄于手掌指尖,而后用两个大拇指手盖儿挤爆它们。此等事只好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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