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 微篇记

微篇记

 


一户人家
  
  
  
  人口普查,可以进百家,见千人。
  一户人家被贫困疾病所折磨,但夫妇二人并未哀声叹气的。刚接触,他们或许不愿轻易流露内心的所思所想,或许他们有了经历,事事都看开了。表面看到的,他们一家在旧着。老屋老柜旧床旧被,身体里新陈代谢,不断有新细胞生成,那血流在动脉血管里,依然鲜红。女人一脸平静,血管里的血平缓流动。男人躺卧床上,眼里的东西像很久以前全部燃烧过了,现在剩下一堆灰。
  男人勉强起身,有外人来,表示出了起码的礼貌。也是到了吃药的时间,女人端过来一只碗坐在床边服侍男人喝汤药。洗衣服做饭操持家务,服侍男人,日常生活中没了大事小情之分,都得做都必须做。男人说他患了癌症,这家人没办法去医院好好治治,在家挺到癌症晚期。屋里没有大包小瓶的药品,家人只买了廉价少量的中药,喝点汤药尽力维持。
  问了一些该问的,多余的,尽量少问,这家人需要沉默安静,病人想静心养病,沉默更是他们享有的自尊。安慰他们,他们将感觉这种安慰的话虚伪不堪,站着说话不腰疼有点高高在上者总是让他们感觉一副嘴脸假惺惺。贫穷因苦并不是可怕到极点的东西,夫妇二人默默承受,内心少不了强大一点的东西支撑。二人说孩子在外地念书,眼里闪过不易觉察的亮光。晚上老鼠出来乱窜,苦难像耗子一样撕咬着他们的生活,他们的生活一块块破碎。而他们心里猫着猫,一直忍耐盼望。猫好好的,希望就不会破灭。
  夫妇二人沉默平静,平日里清汤寡水,骨子里却不缺钙,自尊希望支撑着他俩。
外地念书的那个孩子上的是农大。二人没说孩子何时毕业,我也没问。


  
液体尤物


  
  液体尤物藏于坛中,深埋地下,久久不见天日。绝世好酒可遇不可求,一场艳遇只是个意外。但一次却能摄魂夺魄,从此苦苦相思。
  液体尤物静候于杯中,不起波澜,不扭怩作态,不卖弄风情。只平心静气,只满含幽怨,只香飘体外。与之缠绵一番,才能知其是何等销魂蚀骨。
  进到体内,辣妹悍妇般的液体尤物奔突狂野。温顺娴雅的,可以柔情到神经末梢。
  液体尤物游走五脏六腑,似真气已贯通任督二脉,并运行于奇经八脉:大小周天打通,飘飘欲仙。
  与液体尤物点到为止者不多,总要鲸吞豪饮,欲罢不能。
  液体尤物以香传情,拥入口中,唇齿间少许徘徊,而后一路深情款款,情意绵绵下去。
  用情深者,相思得碎心裂肝,苦不堪言。用情浅者,露水一场,过后即忘。
  液体尤物等闻香识酒者前来一醉方休,最终人去杯空。
  
  
  

  
  
  贼有大有小。小贼偷鸡摸狗,大贼窃取天下。
  石迁一类的蟊贼小偷小摸,无非混个生活,没有太大的理想。上梁山,总算走了正道,得到民众的认可,进入英雄好汉之列。官府对于宋江一干人等不予承认。再替天行道,在官府眼里也是贼。部分民间人士跟官方一个心里。
  梁上君子虽是对贼的讽刺,但被孔老先生听到对贼有这样的称呼他是不会满意的。孔老先生不喝盗泉之水有他不喝的大道理,宋江宋头领一心被召安同样有他的硬道理。
  雁过留声,人过留名。贼每每做案故意留下特殊的标记,好扬名立腕,做做秀。贼中上品为侠盗,下品为采花贼。采花贼有了较大名气的,称为采花大盗。
  江洋大盗们干出了不低的水平,说不上已经有组织有规模了。即使单指某个人,此人当时也能算得上个惊天动地的人物。
  贼胆包天,再往大干,那就窃国了。王莽害死女婿,女儿上殿指鼻子骂。窃国大盗为了成为“寡人”,不惜众叛亲离。正月十五,大街小巷叫卖“元霄元霄”时,袁大头还能美几天?
  大贼小贼都是贼,偏偏有人当了贼死不认账。孔乙己不是说过窃书不能算偷吗?到书店图书馆顺手牵羊之徒多少有点孔乙己的心理。一旦被抓住,落个“雅贼”的名声不至于太丢人。
  包天的胆,不止贼胆,还有色胆。
  有贼心没贼胆的,女人暗骂笑话甚至当面奚落。女人喜欢偷得了她的心的“贼”。
  天下能无贼吗?至少女人希望“偷心贼”都“贼心不死”。
  
  
  
飞车走壁
  
  
  
  1980年代,八、九岁时父亲带我上沈阳。省城当时不像现在,颜色无比绚烂。某个公园观看的一场飞车走壁的表演在记忆中已褪色,如同年头久了的黑白相片。票价一元,今天千金无处见,飞车走壁绝技似乎失传了。
  公园某处支起帆布看篷,三三两两的人走了进走。飞车走壁日后震惊世界,人们那时还不识货,花一块钱进去瞧个热闹。圆柱形的表演空间直径七、八米,直上直下的壁面十余米高。壁面是用木板拼接的,围了一圈。壁面下方的一个地方留有几块能活动的木板,那无疑是上场门。上面四、五圈的椅子,一场满了,观众大约六、七十人。
  蔡少武先生的飞车走壁的绝活亲眼目睹一回也算够幸运的。名气大时,到各国表演,国内几乎看不着了。等到蔡氏家族退隐江湖,谁都妄想一饱眼福了。
  蔡先生没出场。以后看过介绍,蔡先生的绝活是用四个轮子的小汽车飞车走壁。这比把二个轮子的摩托自行车绕上去要难得多。
  一场半个钟头左右,以双轮摩托车表演为主,自行车上过一回场。摩托车先在地面上转面圈,逐渐加速,然后一圈圈,轮子贴紧壁面绕上去。绕得差不多了,表演者开始放开胆子,忽上忽下玩险的。上面的人不惊叫,或许有人担心飞车一不留神能不能蹿上来砸个正着。单人摩托表演过后,双人摩托上场。绕着绕着,坐摩托的摘弓搭箭,射出的几箭全部命中场中悬挂的气球。气球暴裂的声响让观众的情绪有些高涨,上面的人开始骚动。表演者身在飞车上,面露笑容。一箭失手,不知表演者又是什么心情。骑自车的表演者精神抖擞,一上场猛蹬车子,稍微松懈就不仅仅是掉链子的事了。
  表演者都是年轻的,蔡先生上了年纪不可能常出场。“要想人前显贵,必须背地里爱罪”,蔡先生为练出绝活,一定吃尽苦头。每回表演,生死一时间。
  飞车走壁的绝技仿佛在世上消失了,这些年,我没听到过关于飞车走壁的任何消息。
  
  
  

  
  
  
  “床前明月光”,李白从屋子里走向屋外,院中井栏前一地月光。李白并非躺在床上思乡,那床实际是院中的井栏。
  牙死死恋着牙床,大多数人不可能老赖在床上。经常身在床上的人,不一定就是平庸之辈。一些天才生来病弱,躺在床上思考工作成就了他们了不起的事业。终生起不了床的灾病让少数人与床终生相伴。躺在床上无所事事,甘愿沉沦,上帝是不会派天使来拯救他的。
  河流渴望河床不停扩大,一旦河水干涸,河床将失去意义。走上河床,有点沧海桑田之感。偶见零星的残骸碎骨,停下脚步,可能要略微沉思沉思。
  床,与人密切相关。上床,指涉色情。床上从容生殖繁衍,远远脱离了原始。野合是某某要追求的情趣。床是很私人的地方。同床异梦,两个曾经最亲密的人,开始浮现危机。
  蒋干盗书,成就大事,周瑜的床功不可没。龙床自然不得了,帝王被害于龙床之上,床见证历史。发生天大的事,床沉默。越好的床越沉默。传统的床无法像吊床,气不打一处来时把人扔下去了之。床真有性格,可以自杀坍塌碎裂。如果床真这样,人理解不了。
  道士在云床上修炼,王公贵族在豪床上搞接见活动,床对某些人发挥着特殊的作用。想在床上好好睡觉的人,把床当床就行了。躺哪哪当床的人,或是高得不得了或是低得没法再低。一种是洒脱飘逸之人,一种是命运捉弄来捉弄去酸楚无奈之人。
  凡夫俗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床上堆上书,躺在床上随手可得,一床两用非常不错。
  温床,床就应该如此。冷冰冰硬梆梆那是棺材板。生前需要一张舒适的床。温床上滋生什么,因时因人因物因周围环境而定。
  
  
  
中朝边境
  
  
  
  花2块钱通过大型望远镜望向对岸,有几个人走动,镜头里一个女人坐在江边洗衣服。对岸不紧不慢地放着黑白电影。花5块钱坐游船靠近对岸,回望沿江开发区,顿有一片繁华之感,中国这边像是彩色的照片。游船上十个八个人,接近对岸时瞧见十几个妇女头扎围巾忙忙碌碌扛运苞米袋子,两个大兵背着枪来回巡视,船主开玩笑说谁要跳过去,没人说话有人笑了笑。
  中国的江边,沿江公园几里长,隔不远就有四个人围着石桌打麻将玩扑克。还有几个亭子,用大船改建的水上餐厅显眼。新义州的江边孤独着一个小工厂,几十年前那场战争结束后,似乎弹坑填平了,硝烟散尽了就散尽了。朝鲜拆掉了原来的鸭绿江大桥属于他们的那部分,属于中方的这部分保留下来。曾有人忽悠要把断桥买走,但华竟是传言。断桥当个景点是次要的,做为历史的见证它必须永远存在。花10块钱上断桥,江水一刻没有止息。如果不是亲身参加过抗美援朝的人,仅仅到此一游者,是很难想像得出当年“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气势的。
  老桥旁边新建的铁路桥又飞跨两岸,火车时时驶过。去朝鲜旅游回来的人说时常遇到当地的小孩要东西吃。本地一个同学也说朝鲜那边粮食短缺。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偷渡过来,被遣送回去或许被处以了极刑,但他心满意足:大饼炖肉真香!
  鸭纸向江里排废水,一条江浑汤浊水的,本地人说多年前美味可口的“面条鱼”难觅踪迹。两个国家一江水,这边排污物那边拒绝不了污染。这边一个世界,那边一个世界。
  有人偷着拿粮食到朝鲜换钢铁等金属,朝鲜的一些女人由于贫困到中国当媳妇儿生孩子。抬头远望,望见朝鲜那边模模糊糊的几座山。站在虎山上也望不到“三八线”。朝鲜半岛一个民族两个国家。同一块土地上,一条线把一个民族分成两个国家,而鸭绿江亿万年前就流淌着。夕阳给江面染上色彩,江水最好的归宿是海。
虎山底下的一条小河某处几乎断流,垫几块石头几下可过。两个当兵的在朝鲜那边守把,这边没当兵的。朝鲜那边地里几个妇女低头劳作,并不东张西望。脚不能走过边境,目光声音没法挡住。本国这边一个细腰丰胸的女人蹲在石头上浣洗,对岸两个当兵的,偶尔瞟过来两眼。

  
  
春有残
  
  
  在一僻静处遇到一卖鳖的,不贵就买两个。卖鳖的像心虚,我想到他的鳖咋来的。卖鳖的说他的鳖是水库里的。水库里的鳖野生,大有灵性。水库是大水。
  回家把鳖翻身,看见有伤,一个身上淤血的地方多。老婆不想吃,说那东西有灵性。当晚没下手,暂时泡在盆里,盆里水是小水,是死水。伤重的鳖预感到还要进凶水,第二天死了。弄死鳖,安心熬汤吃。吃时没有想法。
  剩下的活鳖得放生,和老婆带上儿子坐小客去辽河边上。河中间的水涌动,鳖进水眨眼没影儿,做甲鱼去了,用爪儿游。河两岸还没耕种,但绿意露头。大地憋一股劲,放生后我、老婆释怀。
  扎手后在医院躺几天,一个屋的小孩由他妈陪护,小孩上小学,姓水。憋床上几天,听小孩姓水便有好感。随她娘俩到院里转转,几天没出来,高树矮树上的绿如约好一样,倏忽之间冒出来聚会。当时我念中学,离考学时日不多。
  好在我一躺只几天,我二舅躺十五年。我二舅好时候时摔断脊椎骨,一半身子泄气,一半身子往胖憋。偶尔坐起来,望窗外的眼神有几个。有人说四月残忍,春于窗外晃动,来去和二舅无关。二舅心里以前春的影子也模糊了,被钉炕上,想来思去的是命。
  块垒不只在春日有,而是随时有。枯草趴伏再也起不了身,新绿几晚上就可高过枯草。
  


饺子
  
  
  姥姥老了,躺在二姨家的炕上已八十三岁。她得了轻微的脑血栓,说话嘴里像混杂多种东西,不像五、六十岁的时候,说话干脆而赶劲。要说的话想往外出,但像被东西裹挟住了,听起来含混不清。带去两盒麦片,母亲说下回来买点猪肉,你姥爱吃饺子。
  父亲说过姥姥会和馅儿,包的饺子好吃。几岁时父母带我常常住在姥姥家,姥姥包饺子有好手艺,父亲是大人印象能深刻,而我还是小孩,只管填饱肚子,顾不上别的。印象深刻的情景是父母包饺子,我在炕上玩儿,姥姥可能在场,父母忽然翻脸,冲对方怒目横眉,后来似乎要动擀面杖了。父母常吵架,逢年过节饺子时常吃不消停儿。
  大年三十晚上,本地叫“午夜黑儿”,灯都要打着,包括下屋儿的灯。灯都打着,等到夜里十一二点下饺子、放炮仗。晚上七八点钟的时候,没听到父母激烈争吵,看到他俩满脸阴沉,关灯早早躺下。回到自己屋,只好闭灯躺下。外面炮仗赛着响劲,恨不得骨头都要炸开花地响。大年三十晚上没吃上饺子,家里死寂到天亮。初一早上吃包饺子也很重要,我窝在被窝里,听父母那屋的动静。还有初五的饺子,不知道一家人怎么吃的。
  在家里饺子吃得糟心,想起一回过年父母生气,父亲端一盘饺子坐在炕边吃,并喝闷酒,我小,缺心少肺如同半麻木状态,也许习以为常了,也跟着父亲吃一个盘儿里的饺子。母亲气鼓鼓的,站在地上抽冷子从盘子里抓饺子往嘴里塞。我往下送饺子,没心情蘸酱油,就着硝烟下咽。上面说的是我几岁到十几岁期间吃饺子的遭遇,那时家家一般住三间平房,东西屋住人,中间的屋子叫“外(屋)地儿”,烧火做饭堆些杂物什么的。外(屋)地儿,大铁锅蒸饺子,开锅后这间屋子一会儿就被蒸汽胀满,饺子味儿随蒸汽挤出锅盖,还想顺门缝挤进住人的屋里。人在屋里捣蒜,如果这家人心情不错,亲情味儿混合别的味儿沁入心脾,有人有心悟一下,世俗的美好很容易开花。
  在家包饺子吃饺子有家的气氛和滋味,像我吃饺子留下伤疤,只能待日后交予时间来平复。家里饺子实在,前年在某大城市一家有名的饺子馆吃海鲜饺子,总感觉它们精巧却浅薄,滋味总是寡淡。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父亲和几个同事到沈阳出差,我当时几岁跟着他们,中午在“鹿鸣春”吃饭,吃了最贵的饺子但想不起来滋味,只知道饭店很有名。
  所谓的农家院饭馆,做家常菜,饺子馅儿大皮儿薄肉多也吃不出家的味道。自家包好饺子围坐一起,吃饺子享受俗世的美好。滚烫的饺子落下去,人扎实地活在俗世中,进而在光阴中有所沉淀。
  饺子很平常,我还没为父母以及姥姥包顿饺子吃。
  
  
  
  
  
  
写得好~
请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