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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2-10 1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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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泽雄:红地毯上没有文学
我认可莫言先生多次强调的一个说法,获奖只是作家本人的事,与国家、民族没有太大关系。在我心中,文学自成一个独立王国,人们阅读莎士比亚不是为了向伊丽莎白女王治下的大英帝国致敬,而仅仅是感受文学本身,正如瑞典人将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颁给莫言,亦只是表彰莫言本人的文学成就,并未同时含有肯定中国当代文学的意思。那些认定其中藏有别种积极或消极意义的言论,恐怕会错了情,表岔了意。
文学的魅力,自始至终源于作家的独创性,尊重文学与尊重作家的独创性,大可混为一谈。莫言在领奖演讲中说的“作家在文学创作中,必须颐指气使,独断专行”,间接呼应了保罗·瓦莱里的经典断语:“作家最根本的野心必然在于与众不同”。源乎此,对那些试图将莫言得奖与他种非文学因素挂靠的做法——哪怕该因素与我最为珍爱的民主与言论自由有关——我就懒得尊重了。简单地说,面对一项文学奖,你不能用一种看上去无比崇高的理由,来达成否定或削弱文学的目的。再则,我们没必要用猴急的方式来表达对民主的渴望,都说民主是一种生活方式,但“猴急”肯定不算。一位真正的民主公民,也理应是一位有教养的文学读者,文学教养的不二法门是:除了文学标准,其他一切标准都属外道。文学离不开政治是一回事,将文学政治化则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另一回事。
当然,我今天感兴趣的,是莫言先生两天前在瑞典学院发表的领奖演说。我们知道,任何作家的文学成就,都不会取决于红地毯上的文学演说。场面越是盛大,演说的内容就越可能服务于世俗礼仪。考虑到莫言获奖较之当年许海峰那枚意味着“零的突破”的奥运金牌具有更多的象征意味,演说的礼仪化因素想必也愈加丰盈,我们更可能听到的,乃是莫言展示文字外交词令的技巧。话说回来,没有一位诺奖得主会对领奖演说掉以轻心,毕竟,这样的机会不会出现两次:你话音刚落,就会被翻译成全球各主要语言并在次日出现在全球主要媒体上。
看上去,莫言获奖前后发生的那些“精彩的故事”,让他失去了从容,他的表达远没有那套中山装来得熨帖。只有最懒惰的人,才会对标题“讲故事的人”不以为意。因为,这是一个对莫言的文学独特性缺乏锁定的浮皮概括。哪位小说家不是广义上的“讲故事的人”呢?中国上世纪80年代出版过一本小册子《小说面面观》,作者、英国著名小说家E.M.福斯特开宗明义地写道:“小说就是讲故事”。然而,稍一寻思我们就会发现,伟大的小说从来不止于讲故事。单论讲故事,几乎没人比得上侦探小说家、武侠小说家,但瑞典文学院一次也没有把荣誉颁给他们。不断有人提及诺贝尔文学奖错过的大师,但我从未见到有人替阿瑟·柯南道尔爵士叫屈,尽管后者讲故事能力一流,塑造的歇洛克·福尔摩斯也堪称有史以来最著名的文学人物,直到今天,都有人不惜以丧失理性的作法,强行让他在各类影视剧中复活。可见,莫言把自己定位成“讲故事的人”,说得客气点,也等于啥都没说。
将文学政治化固然不妥,把文学弄成道德秀,也好不到哪儿去。也许与莫言的才能构造有关,也可能他急切地想安抚听众,莫言演说的核心内容,竟然是一阙母爱颂歌。这是一个过于安全的叙述策略:母爱当然是普天下最能引起共鸣、最不会引致非议的角度。当一位作家声情并茂地谈论母爱时,哪怕说得絮絮叨恕,人们也会报以掌声。甚至,他说得越是絮絮叨叨,那些需要在公开场合接受采访的老油条,还越会配合出一副感动的面容,尽管他们内心雪亮:哪怕令堂的母仪足以垂范天下,她也不是作家的生成条件。何况,莫言并未就母爱与自身写作间的关联给出令人信服的说明,我们除了知道他的母亲具有质朴正直的品行外,还知道她“不识字”。至于不识字的人敬重识字的人,原是一个极为平常的现象,据说三国时的“猛张飞”也有类似特征。
见到“母亲的骨殖,已经与泥土混为一体”,就立马意识到“我的母亲是大地的一部分,我站在大地上的诉说,就是对母亲的诉说”,作为一种拔高主题的方式,似乎也过于讨巧。正如他在演说结尾表达的信念“我坚信真理和正义是存在的”,也显得突兀,因为听众并未从整篇演说的表述脉络、逻辑关联及主题立意中,捕捉到这份信念,它更像是强行安上去的。我愿意在任何时候听任何人强调这份信念,但我不愿意看到“真理和正义”被弄成一种装饰物。不必说,当莫言强调自己受惠于福克纳和马尔克斯时,还一边表示自己“没有很好地去读他们的书”,一边又表示“只读过几页,我就明白了他们干了什么,也明白了他们是怎样干的,随即我也就明白了我该干什么和我该怎样干”,我也稍稍有点脸红。对一位具有超常感悟力的作家来说,仅读几页就大致明白“他们是怎样干的”,这完全可能,但若要谈论自己的“追随”,那远远不够。
是的,我反感那些对小说家莫言提出太多政治要求的声音,我不认为莫言非要发表一些政治正确的言论。但是,倘若莫言自己想要说些什么,我们也有理由期待他说得高明些,或至少,别太离谱。当他在答记者问时将言论自由与机场安检进行类比时,我不得不嘀咕一声:莫言,真的只是一个“讲故事的人”。他也许无愧于诺贝尔文学奖,但不是我的菜。
好了,红地毯上没有文学,一篇礼仪性的文学演讲也不值得过度关注。但愿,等到大家该干啥还干啥时,文学莫言会翩然重归。
载《东方早报》2012年12月10日,发表时有删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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