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劳》:偏离了方向的狂思臆想——莫言《生死疲劳》解读
作者:大方客dfk
莫言获奖,“万姓胪欢”。看到许多“誉词”山呼海啸般涌起,心内充满疑惑。对《蛙》的赞誉我是绝不相信的,因为这部小说甫一面世,我就在《收获》(2009.6)上认真读过,之后几乎对莫言完全绝望了;但完全没想到,这小子竟然获诺贝尔文学奖了,实在震惊!然后在众多的“誉词”中我多次被《生死疲劳》这部书名击中,赞誉之高,莫此为甚。我想无论如何该把这部书读一读,或许对《蛙》的阅读体验只是一个例外。可惜手中无有这部书,且据说市面上莫言的作品早已脱销,好在网上的“在线阅读”可以解我燃眉之急,于是当即点开《生死疲劳》的“在线阅读”,一种从所未有的阅读体验就此“雷到”了我。
我是以极度认真甚至神圣的情感来点开《生死疲劳》的,就像我当年阅读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一样。
在“百度”上得知,莫言获奖后向诺奖组委会推荐的自己的代表作就是《生死疲劳》。“因为这本书比较全面地代表了我的写作风格,以及我在小说艺术上所做的一些探索”。
“百度”上的评价让我对这部小说更是充满了当年阅读《百年孤独》时的期待:“小说透过生死轮回的艺术图像,展示了建国以来中国农民饱经患难的生活和他们顽强、乐观、坚韧的生命。故事情节极端、怪异、变形、荒诞,但是与寄寓其中的哲理浑然天成。全书从内涵到外延充满了作家的探索精神,充满了艺术灵气。究其所达到的艺术境界而言,这是一部划时代的史诗性作品,是中国文学终于跳出图解概念沼泽最辉煌的标志性著作。”
“《生死疲劳》叙述了1950年到2000年中国农村50年的历史,围绕土地这个沉重的话题,阐释了农民与土地的种种关系,并透过生死轮回的艺术图像,展示了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农民的生活和他们顽强、乐观、坚韧的精神。”
在“百度”上还有著名评论家李敬泽的高度赞誉:“《生死疲劳》是一部向我们伟大的古典小说传统致敬的作品。这不仅指它的形式、它对中国经验和中国精神的忠诚,也是指它想像世界的根本方式。现代小说已经遗忘了这样的志向,而《生死疲劳》让我们记起了那种宏大庄严的景象。”
试想,面对这样的颂词,《生死疲劳》不啻一部现当代文学的不可逾越的高峰,考虑到莫言已成功摘取诺奖金牌的“丰功伟绩”,《生死疲劳》无疑堪称世界文学名著的现代经典。
但是,尽管有着这样一种“先入为主”的“崇奉”心理,我的阅读《生死疲劳》的好心情只持续了不到一个小时。虽然我还是继续坚持了阅读,延续了两个上午加一下午,觉得实在荒谬透顶,最后只好跳读,前后花了近一星期,断断续续的总算把这部55万字的作品看了个八九不离十,好几次我几乎都要绝望的放弃了。这实在是一部不堪卒读的枯燥冗长之作,它浪费了我不少宝贵的时间。也许世上真有人像李敬泽那样对这部作品如此心领神会,顶礼膜拜,推崇备至,但我对它的评价只有一个词:糟糕透顶!
一、
必须承认,在阅读《生死疲劳》的最初一小时内,莫言几乎给了我一种全新的美好印象。大地主西门闹尽管一生勤劳、善良、行善无数,但在土改时还是被翻身农民给枪毙了。这种展现确实显示了某种直面历史真相的勇气。而且,更令人感到佩服和入迷的叙述紧随其后:西门闹不服气,在阎罗殿不管阎王走卒如何严刑拷打他,都始终大喊“冤枉”,坚持自己没有做过任何亏心事,终于把阎王给感动了,让他转世生还,成为了他长工蓝脸家新出生的一匹小驴子。而有趣的是,此时“转世为‘驴’”的他竟然发现,他的两位生前无比宠爱的姨太太已经“弃暗投明”,一位改嫁自己的长工蓝脸,一位改嫁民兵队长黄瞳。这个开头实在给人一种非同凡响的新鲜感,充满了一种艺术上的巨大戏剧性张力,很有一种大手笔的独特气势,确实为艺术家接下来的闪转腾挪、纵横捭阖提供了巨大的表现空间。历史的演进出现了一个新的契机,时移势易,新旧两重天了,而当年的大地主西门闹虽然只是隔世为“驴”,但从艺术的角度来看,这却正好是一个绝妙的视角。人在明处,“驴”在暗处,正好可以借此表现人性的潜在本质,表现翻身农民在占有了地主一切财产(包括姨太太)后的精神境界的变化或提升,这种荒诞、离奇与完全符合中国精神传统的现实结合确实深得《百年孤独》神韵,倘若莫言能从这方面深入下手,真实写出当时以及之后五十余年的中国农民的精神风貌,写出中国农村的巨大变化历程,那么,莫言的获奖就绝对是一种“史诗性”的名至实归。但可惜,这只是一种假象,因为很快就发现,所谓莫言的“史诗性”叙述接下来完全陷入了一种莫言式的纯粹的“驴折腾”“牛犟劲”“猪撒欢”“狗精神”(正如他小说中四部章节的命名)般的叙事误区,小说的意义主体绝非如评论家所高调赞誉的是表现了农民与土地的种种关系,表现了他们“顽强、乐观、坚韧的精神”,更无法让人产生一种“宏大庄严”的“史诗性”感觉,只有一种杂乱、聒噪、瞎折腾的热闹,阅读感觉也只有愈益加深的极度的疲惫、失望,最后只有悲哀,为莫言,为那些不负责任的好说空话大话的批评家。
我几乎难以想象,莫言既然已经有了这么一个充满灵气的创意,可为何接下来竟然会走火入魔、旁逸斜出到几乎偏离了本来的轨道,而进入了一个为“魔幻”而“魔幻”、为“变形”而“变形”、为“轮回”而“轮回”的“驴”“牛”“猪”“狗”的动物大狂欢,人的角色意义几乎完全消解,人性的揭示,社会性意义的展示若有若无、可有可无,而真正的主体竟然是这些畜牲们光明正大地“登堂入室”,是它们穷形尽相杂耍式的大表演,从中何曾觅得农民与土地的意义联系?
如在第一部“驴折腾”中,几乎就是一部“驴子”传奇,但是,却又是一部极不真实、想入非非的“伪”“传奇”。从第五章的“公驴跳墙”起,叙事就几乎完全脱离了“人”“人性”的轨道,而进入了臆想式的“驴”的狂欢迷途。当然,也许从莫言的角度来看,这一段故事正是他颇为自负的“得意之笔”,因为从表面上看,这个故事可说渲染得流光溢彩、富丽堂皇、扑朔迷离、天花乱坠,甚至可以用惊心动魄来形容;但是,评论家们普遍忽略了一点,整个故事其实是按照一种人为概念化的套式展开的,完全是莫言自己想入非非、逞才使气的臆想,而并非真正“驴”性的,所以,整个叙述虽然或许称得上“精彩”纷呈,但其实并不靠谱,它并不能给人真实的感觉。
如从驴的震怒“跳墙”出逃开始,莫言以一系列自以为是的编排展开了他的自负的想象。先是在情欲的刺激下寻找母驴,然后正好解救了母驴被两只狼包围的困境。这种巧合的编排并不高明。而关键是在与两只狼的争斗过程中,莫言的“拟人”化描写却完全越俎代庖了,这哪里是一场畜牲之间的原始生存争斗,完全是一部三流电视剧的想当然的所谓“斗智斗勇”的精心编造,口说无凭,不妨引用一段原文摘录:
“要想战胜二狼,必须尽快脱离沙梁,我让它头前慢走,我倒退行走。一步步往沙梁攀升,……我告诉我的驴,亲爱的,看到了吗?沙梁下边,就是那条小河,河滩上布满卵石,地面坚硬,河水清澈,仅能淹到我们蹄腕处。我们只要一鼓作气,冲到小河里,在河水中,这两头狼,就优势尽失,我们一定能够战胜它们。亲爱的,鼓起勇气,奔跑下山,我们身体庞然,惯性巨大,我们的后蹄会扬起沙尘,迷住老狼的眼睛,……我让我的母驴喝水。亲爱的润润喉咙吧,慢点喝,别呛着,不要多喝,别受了凉。我的母驴啃着我的屁股,眼睛里盈满泪水。它说:好弟弟,我爱你,如果不是你来解救,我已经葬身狼腹。好姐姐,亲亲的驴姐,我救你,也是救我自己,自从我脱生为驴后,一直心中郁闷,见到你后,才知道,哪怕是卑贱如驴,但只要有了爱情,生活也会幸福无比。……一个将自己的爱侣从狼口中解救出来的公驴,既在爱侣前展示了自己的勇力和智慧,又满足了雄性的虚荣心。姐啊,是你让我成为一头光荣的驴,是你让我成为了地球上最幸福的动物……”
这种抒情虽然华丽,但这种不驴不人、不伦不类的滥情渲染实在虚假苍白得倒人胃口,即便你把它看成是人性的渲泄,但这种人性也只是一种小资情调的轻薄油滑的“作秀”式张扬,毫无本该有的原始粗野的质朴风格,更不要说驴的前生只是一个富有的乡村地主或者说就是一介朴实农民而已,它根本说不出也想不到这种酸文假醋、油腔滑调似的陈词滥调。其实这就是莫言的典型风格,装腔作势、完全缺乏个性思想逻辑的滥情渲染,表现的是一种内容与语言风格、人物性格的巨大矛盾,鱼与熊掌都想要,但结果只能是什么都得不到,只能产生一种不伦不类、不三不四、非驴非马的怪胎。如果说这就是瑞典诺贝尔颁奖词所说的“将魔幻现实主义与民间故事、历史与当代社会融合在一起”的具体体现,我只能说这实在是一个天大的笑话,真正的“国际玩笑”!
接下来的“驴”传奇还有“驴”参加水利建设,看见人们正在扒它的祖坟,于是怒而奋起,驱赶人众,然后出逃,无人能控制它,后来碰到了熟悉驴性的陈县长,被其收服,成为他的“座驾”,得以享受尊荣,却不料出了“驴”祸,“驴”失前蹄,县长受伤,自己也给断了一只前蹄,几成废“驴”,然后,人们又给它成功装上“假蹄”,到这时,本该“驴”程远大光明,无须在阴间再重新转世为其他畜牲的,却在突然之间被饥民给打杀、给肢解驴肉。于是就有了后面的第二部“牛犟劲”。
这些故事虽然古怪、离奇,但读起来的感觉除了荒诞之外,却几乎没有任何深层次的意义联想,也就是说,这些“驴”的传奇既无“驴”性,也无人性,只是一种为荒诞而荒诞的编造而已,思想上的意义极其浅薄,本来后面的饥民暴力可以使人稍稍想到一些那个年代的饥饿的可悲现实,但极其草率的简单交待使这些意义在荒唐离奇的折腾中显得无足轻重,让人明显觉得作者的重心并不在此。
二、
认真思考《生死疲劳》中的许多所谓“魔幻”情节后,我得出的结论是,莫言的许多所谓的“魔幻”不过是对福克纳和马尔克斯的一种“买椟还珠”式的模仿而已,仅仅是看到了“魔幻”的华丽的光怪陆离的外表,而忽略了这些真正大师在“魔幻”外衣下的深刻的思想。 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以复调多视角及意识流手法,深入而真切地表现了人性的扭曲、异化及其复杂性,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以其荒诞离奇的魔幻虚构,高度象征性地表现了一个家族甚或一个民族的发展史兼灭亡史,在他们光怪陆离的叙述下体现着一种深刻的逻辑思想,怪异的“变形”最终还是要为内容服务的,作品的根其实还是牢牢扎在思想的土壤中。但在《生死疲劳》的诸多“轮回”“变形”“夸张”的铺排中,我们只看到莫言极度膨胀的无节制的想象演绎,“轮回转世”的动物形象完全正面的压倒了他本该代言的主题意义,喧宾夺主地将真正的意义消解于无形。如驴的相爱、与狼的争斗、对人的反抗,还有牛的种种神奇的功能,以及与驴同样的对人反抗的心性,还有猪十六的霸道超能、与同样是猪的刁小三的种种怪异离奇的争斗故事等等,都几乎完全是动物传奇的演绎,而且同样是那种不伦不类、非人非兽的组合,你说是“兽”吗,表达的又完全是人的情感,你说是“人”吗,又何必罩上“兽”的外衣,整个就是即感动不了人,也应该吸引不了“兽”,纯属莫言的无节制的狂思怪想,与它们本该有的寄寓意义简直是南辕北辙,风马牛不相及。
即便在不可避免地涉及到主题意义的关口,莫言也还是让他的想象剑走偏锋地弃“主题意义”绝尘而去,让人只有徒唤奈何的叹息。
比如小说中的一个本该最出彩的象征性事件,这是莫言在让人眼花缭乱的“转世轮回”的想象狂欢中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忘记,也绝不可以回避的一个重要的主题,即蓝脸作为一个个体户始终坚持单干、与人民公社对着干的故事主线。这应该是一个极富创意的艺术构想。按照中国的现实,很难想象一个渺小的个人竟然几十年一直敢于公然与人民公社对抗,而且竟然还能平安无事,这绝对是中国人民公社运动中的奇迹,尽管莫言说他的家乡确实有过这样一个单干户,但我还是宁肯把这看成一种艺术的虚构、夸张或者变形,从艺术的角度而言,莫言这样想象处理无可非议,确实体现了他的一种大胆的艺术想象力,但是,令人遗憾的是,在莫言热衷的畜牲不断的变形轮回的闹剧中,这个本该在一次次畜牲轮回的过程中不断强化、深化的主题却反而不断被弱化、被消解,以至于动物的“传奇”故事喧宾夺主的成了主角,而对抗的意义几乎被莫言遗忘。
在整个动物变形的过程中展现出来的这个若隐若现的“历史象征意义”,最终分析起来只有让人莫名惊诧,不知所云为何。
如蓝脸当年在对抗中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豪言壮语;“我跟人民公社是井水不犯河水。”当村长、支部书记洪泰岳反击他“可你走在人民公社的大街上”“你还呼吸着人民公社的空气”时,他居然敢于理直气壮的宣言: “没有人民公社之前,这条大街就有,没有人民公社之前,就有空气和阳光。”
在小说的叙事中,读者不难发现,蓝脸的“单干”之所以能够成功全在于县长的保护甚至支持,甚至还得到了省里的“护身符”(65年4月蓝脸特为此事还到省里上访了一个月),而蓝脸最强有力的支撑其实还在于一直有毛主席的“自愿入社”的指示作为后盾。所以反对者对蓝脸的迫害其实并没有效果,几乎都是停留在“劝说”阶段,而真正的施压者迫害者竟然还是他的亲生儿子西门金龙,这种处理,真正让人莫名其妙。
如果,我们以这个故事来解读其象征性意义的话,就会陷入一种逻辑上的严重混乱。既然中央、省里、县里都主张都坚持“自愿入社”、允许单干的政策,都能够成为蓝脸“单干”的强大“靠山”,因而蓝脸的“单干”行为才可以几十年一贯制的持续下去;那么,我们不禁要问,与此同时全国范围内的的轰轰烈烈、危害无穷的大跃进、人民公社运动又究竟是怎么发生的,难道完全是人民群众自己选择的吗?莫言的所谓“魔幻变形”在这里就陷入了一个不能自拔、自相矛盾、荒谬绝伦的逻辑泥潭!
关于这种单干与集体的对抗信息,小说在动物“变形”的某些过程中也偶有提及,但最终都陷入一种“泥牛入海无消息”的状况,估计莫言全身心都沉浸在“动物传奇”的虚构狂热中,这个中心意义已完全被冷落、被忽视,无暇顾及了。如在“西门驴”时代,县长就说过,你好好单干,如亩产能胜过集体,你就继续干下去,这是个极其重要的内容和思想的集结所在,稍有一些逻辑理性的作家在写作时都不应该忽略这问题的,可在《生死疲劳》全篇中,这问题始终是若有若无,单干的结果却始终没有下文。而且,终结全篇,关于单干与集体的优劣本质的问题,在小说中也根本没有认真提及过,除了一场又一场的畜牲“轮回托生”的闹剧的演绎,而真正的思想安全被晾在一边了。
在“西门牛”时代,也有一场西门牛与集体牛比赛耕田的热闹场景,生产队的九头牲口、铁犁加上还有两台拖拉机与“我们”的一头西门牛加木犁比赛,这场比赛莫言先还写了一个热闹的“开幕式”,书记洪泰岳还上纲上线的讲到了这场比赛的深远意义,“从金门、马祖讲到朝鲜战争,从土地改革讲到阶级斗争”,讲到“春耕生产就是向帝国主义、资本主义和走资本主义的单干户发起的第一个战役”。按理,这种重要的且兵力悬殊的比赛胜负不言而喻,可结果却有些莫名其妙。拖拉机虽然出场,但后面就没有音信了,只剩下生产队的牛在耕田,而生产队的牛很快就不行了,可“西门牛”虽然还是第一次犁地,却很快就把生产队的牛给比下去了。最后西门牛获胜,虽然胜得有些莫名其妙。可是在这场意义重大的对决中,西门牛获胜的原因除了它是一头“神牛”外,我们找不到任何深层次的原因。我们知道,在《西游记》神通广大的孙悟空之所以屡屡获胜,除了是“神猴”外,还给人许多其他重要的启示,如他的正义性、疾恶如仇、聪明机智等,决不仅仅是一个“神通”能解释得了的。可西门牛的胜利能给我们什么有益的意义联想呢?没有,除了让我们感到这是一种想入非非的拙劣的编造外,根本就乏善可陈。《生死疲劳》中的大多动物传奇故事都属于这一类。
表面上看,莫言的想象中确确乎总能给人一种联系现实的印象,有一种“魔幻与现实结合”的意味,但这其实就是莫言的取巧处,究其实,他的魔幻不过是以“魔幻”的形式来驰骋他的种种几乎属于无厘头的胡思狂想,而真正的对于现实、对于历史的思考却往往被一种戏说的闹剧代替,我以为,这种态度实际体现了莫言对于历史的一种回避或者无知的态度,这是一个严肃作家的致命硬伤。比如,《生死疲劳》中也花了不少篇幅写文革,但他笔下的文革给人的印象是什么呢?就像是一场真正的闹剧,而这种闹剧的意义指归决不是指向荒诞派戏剧的深刻意蕴中,而只是极力消解其中的严肃意义,甚至是以轻松喜剧的方式将这场沉重的人类悲剧化为一笑,而且,其中决不含任何“黑色幽默”的因子。
比如,小说中写到的陈县长被游街示众的故事:
“他头皮刮得乌青——后来他在回忆录里写,刮成光头是为了防止那些红卫兵们揪他的头发——腰上套着一具用纸壳糊成的驴,在锣鼓声中,他节拍分明地奔跑着,舞蹈着,脸上挂着白痴般的笑容。他这样子,与正月里扮耍的民间艺人十分相似。因为他曾在大炼钢铁期间骑着我家的黑驴到处视察,当时就有人给他起了一个‘驴县长’的绰号。‘文化大革命’一起,红卫兵们为了增加游斗走资派的娱乐性和可视性,吸引更多的观众,就把民问艺人家的纸驴给他骑上了。许多老干部写回忆录,回忆到‘文化大革命’时,总是写得血泪斑斑,把‘文革’期间的中国描绘成了比希特勒的集中营还要恐怖的人间地狱,但我们这位县长却用幽默而又生动的笔调,写了他‘文革’初期的遭遇。他说他骑着纸驴,在全县的十八个集市被游斗,把身体锻炼得无比结实,原来的高血压、失眠等毛病全都不治而愈。他说他一听到锣鼓点就兴奋,腿脚就颤抖,就像那头黑驴见到母驴就弹蹄喷鼻。结合着他的回忆录,回忆当年他套着纸驴舞蹈的情景,我就明白了他脸上为什么有那痴痴的笑容。他说他只要一踏着锣鼓点,搬弄着纸壳驴舞蹈起来,就感到自己渐渐地变成了一头驴,变成了全县唯一的单干户蓝脸家的那匹黑驴,于是他的心思就飘飘荡荡……”
如果有人说这里体现了莫言文字叙述力量的“黑色幽默”,我是绝不会承认的。这里的无节制的夸张渲染已使得莫言或许想达到的“黑色幽默”完全变味,变成一种没心没肺的无知甚或无聊。我们都记得一句名言,“在奥斯威辛之后,写诗是残酷的”,其中意义是什么?指的就是有些历史悲剧是不可以矫情夸张渲染的,有些悲剧是不应该也不可以假装轻松的,偶尔戏谑幽默一下是可以的,但在本质上是绝不可以轻佻的,否则就是一种亵渎。
首先,这里的“光头”的悲剧性质就完全被有意地消解了。经历过文革的人都知道,文革中的“光头(他的“前身”就是俗名“阴阳头”的)”,委实包含着太多的屈辱和辛酸无奈,他是人格和尊严被践踏、荡然无存的象征,是屈辱的象征,而现在在莫言的“幽默”下,却成了自己对付红卫兵的行之有效的主动且高明的选择。而关于“回忆录”(“回忆录”留下的本应该是人生最真实的事件和情感),却一反 “希特勒的集中营”的“恐怖的人间地狱”的共识,却竟然一味强调文革中的“把身体锻炼得无比结实,原来的高血压、失眠等毛病全都不治而愈”的“实效”,甚至“一听到锣鼓点就兴奋,腿脚就颤抖,就像那头黑驴见到母驴就弹蹄喷鼻”,这与巴金在文革后的“一听到样板戏的音乐就发抖害怕”的观点完全是不同的版本,究竟哪一种感受是真实的呢?只能说,莫言的所谓“夸张幽默”完全陷入了浅薄无知、缺乏思想、背离历史真实的怪圈中,实际上是把肉麻当有趣,把无知当深刻,实在让人无法理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