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野聊之六 园丁之东北农村纪事

这个系列为【在北京开出租车】一文作者的老公所作,共十篇。一天转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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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农场记事 (一) 毕业分配

其实我本来可以分配到很好的方案,可我却去了黑龙江的部队农场,地地道道的北大荒。这话呢,得从头说起了。

我们工程物理系在六十年代是清华首当其冲的机要系。在外边儿不用说别的,只要一说是“工物系”的,看你的眼光立刻就变了样儿,你穿得再土,说话再怯,没关系,人家说什么也拿你当“高材生”,你就是国家原子能未来的栋梁。开了学一打听,嗬,什么上海高考第一名,福建高考第一、二、三名,北京高考第一名,等等,全在我们这个年级。再一细问,北京第八名和我一宿舍。虽说自己不定第多少名呢,也让人家一、二、三名的虎皮辉映得浑身添彩。那时候特愿意回原来中学去聚会,其实是回去显摆。好赖是自己学校里的第一、二、三名吧。看着同学们又是羡慕又是嫉妒的表情,心里是乐滋儿滋儿的。

喜悦、兴奋、骄傲,其实并没有持续很久。因为越是升级,就越是接近毕业分配,越是接近现实生活。都说工物系头三年趾高气扬,后三年垂头丧气。没错儿。为什么?因为将来工作的地方都是荒无人烟的边远地区。你想和原子能,贴切地说,和原子弹有关的地方能在大城市吗?就这事儿,几乎是埋在每个人心里的定时原子弹,揪着心吊着胆,就怕什么时候炸了。辽宁葫芦岛是核潜艇基地,那是有名的和尚岛,一色儿的秃小子,连个头发长得长点儿的都没有。听说,周末放假到附近的镇上去买东西,散心,碰上个穿带色儿衣服的,就都象猪八戒一样,一双双贼眼紧紧盯住,下巴搭拉着,在沉默中目送直到伸脖子翘脚也看不到为止,收回眼光需眨巴个把分钟才能复原,哈拉子“秃噜”一声吸进嘴里,叭嗒着琢磨滋味儿;还听说,兰州西北的核基地里,光棍儿成堆,成箩,凡是女的,比如女大师傅,就不管长相了,一律鼻孔朝天,这份儿挑啊,挑得核基地最主要的副产品是盛产模范丈夫。

人家农村来的,家里早早的就给划拉一个,从农村到基地,也差不哪儿去,倒也不急。非农村的学生们就惨点儿了。想在同学中解决,资源实在太少。清华本来女生就少,也就五分之一。工物系更少,才十分之一。这十分之一的女中豪杰,个顶个儿的都身手不凡,甚至有的觉得自己就是那未来的居里夫人第二,这形势实在是清楚得很,不由你不惦记着。

还没到真着急的时候,文化革命了。革命的浪潮把人们冲到革命的汪洋大海里。在这海洋里,谁也没处藏没处躲,该淹死的一定淹死,不该淹死的只有路一条,跟着革命的航船乘风破浪勇往直前。革命了嘛,毕业不毕业,毕业了干吗去,都不是我们要想的事了。大革命的那两年(66-68),你若是学生,又不去真刀真枪地上战场,那可真是神仙一个,人说,仨饱儿俩倒儿,一圈儿大字报,昏天黑地,革命最逍遥。你不想写大字报就别写,反正有人写。大字报连文带画儿,新奇又耐看。赶上哪儿斗黑帮,跟着一路看热闹,耍猴儿似的。后来武斗,你别往里搀和,站远点儿,机灵点儿,躲着别让横竖乱飞的砖头砸着。特别是革命大串联,哪朝哪代哪辈子有这事儿?坐火车不要钱,吃饭住旅馆不要钱,还到哪儿都拿你当“中央来的”看。真是千载难逢。我们战斗组和所有革命组织一样也乘上了南去的列车串联了。

说起大串联,最难忘的要数乘火车了。一般人是没有福气领略文化大革命大串联乘火车的滋味了。车厢里三维空间分为四个层次:座位上一层,座位下一层,座位的靠背上一层,行李架上又一层。我没上过行李架,据说那一层相当于卧铺,最舒服。在车里最难的是上厕所,没缝儿,过不去;就是过去了,厕所里还是人。憋尿的本事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现在在美国,有的家里养狗,早晨出去上班,狗在家里闷一天。这狗都是训练出来的,不在屋里拉撒。晚上主人回来,一开门,就见狗呲牙咧嘴,摇头晃脑,听说那就是屎尿蹩的。等你带它出去,它就迫不及待地又拉又撒。我们那时候就和美国的狗一样,车不停就忍着,等到了站,冲出火车就奔厕所。我们战斗组里的小钱创下了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不拉不撒的记录。另外,坐火车不要钱,这火车也就没了点儿了。该停不停,不该停老停,全凭司机调度临场发挥了。这也不赖他们,客运全乱了套,想正点也办不到。串联下来不出大事就念阿弥陀佛。我们原来一个大院儿里的伙伴在昆明车站只听见一声巨响,再醒过来的时候是在昆明一家医院的病床上了。还好当时戴着棉帽子,脑袋开了瓢儿而已。

这大串联的深远意义,谁也说不清,要不怎么说是不可估量呢。我们在火车上碰见清华体育教研组的年轻老师,说大串联是毛主席高瞻远瞩,就是要让年青人到各处走一走长见识。我们觉得茅塞顿开,串联革命、宣传毛泽东思想的政治使命的压力减轻了许多。我们在全国掀起文攻武卫的热潮之前,轻松地游览了桂林山水,观赏了七星岩、芦笛岩神斧天工的作品,(听说后来七星岩、芦笛岩被红卫兵造反砸了,原来的景致已不复存在了。比如原来有个孔雀开屏,伸出岩壁的头和脖子,加上岩壁上斑斓的花纹,维妙维肖。红卫兵来了,毫不费力地轻轻一敲,脖子连根断了。要等重新伸出头来,少说要几万年,咱们都等不到了。)我们也到了韶山冲,瞻仰了毛主席故居,踩了踩毛主席当年踩过的土地,摸了摸毛主席幼年玩耍过的竹林中的大竹子,忍了忍,没好意思在竹子上刻上XXX到此一游。到了重庆,参观了渣滓洞、白公馆,重温了“红岩”小说中歌乐山的风貌。我是的确很庆幸我不是那时候的重庆人,要不然闹不好当了革命党给抓了去,要是一招供就放倒也没啥,再给关到这渣滓洞里,就没个跑儿了。当然我也绝不是怀疑“红岩”作者以万分之一的可能逃出来,人到了那时候和常人不一样。参观游览的人都没压力,没有一个疯跑的,全是一步一喘,捶腰揉腿地往上蹭。所以也确实感激革命前辈替我们吃了苦,受了罪。串联到后期,已有了武斗的味儿,在西安就碰上革命大辩论加徒手武斗,几个战斗组成员一合计,不符合大串联的深远意义,就匆匆见识了一下大雁塔走人了。

到68年终于清华也武斗了。从春打到夏,直到毛主席派了工宣队进驻才算完。工宣队其实包括军宣队。从那时候起学校的文化革命就在军宣队和工宣队的领导下完完全全地按照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走下去了。

军、工宣队进校,给以往知识分子成堆的表面文质彬彬的校园加上了不少盐面儿,胡椒面儿。不说别的,校园里凭空多出了许许多多生面孔。虽然大部分是身着军服和工人装的严肃的标准领导阶级让人看了心里没底的脸,可也多了不少花一般生机勃勃的女孩的脸。我们年级就很幸运,分来了一个中女工和一个小女工,麻烦的是偏偏二位都长得相当漂亮,害得大伙儿都心里忽悠忽悠闹嚷得慌。不过一般也就是眼角瞟一瞟,心里翻腾翻腾而已,哪敢真的上前去巴结?当然林子一大什么鸟儿都会有,瓜子里嗑出臭虫什么仁(人)儿都有了。我们班就有一位不落俗套的勇者。此人虽是农村来的,是我们贫下中农子弟中的一员,但他自觉魅力无穷,属天生丽质难自弃的那种。常常拿着自己的照片骂,“这是什么他妈照相馆,把我照成这个德性!”于是到照相馆跟人家吵架,人家说,这可不就是你吗?比你本人强。他不忍做无名英雄,把他如何勾搭家乡富农的女儿,怀了孕不得不结婚的事一五一十地全抖了出来。有经验的同学分析说,这孩子八成不是你的。于是他又回乡闹离婚。这主儿到哪儿都沾花惹草,脸皮还特厚,时不时的还想捞点政治稻草。文化革命刚开始那会儿,刘少奇派了工作组进校,王光美到高校打前站,站在食堂吃饭的大桌子上和学生们见面,说是她下自行车伊始,到学校看望同学们来了。然后给学生们打菜。那天我们东区八饭厅挤得人山人海,都排在王光美那一队,旁边儿的大师傅杵着大勺儿在那儿看着。王光美每打一勺菜,把眼光从满满的一大勺菜上飘向接菜的学生,嫣然不失严肃并且满含关怀地一笑,让学生顿时如雨露滋润,阳光普照一般。那天王光美打的菜比平时大师傅打的菜多一半儿,且肉多。大师傅们心疼啊,可当时不能算经济帐了,等事后我们接着吃了好几天的菜帮子炖虾皮,是后话。当时是有人喊了刘主席万岁,当然是先喊毛主席万岁了。待我打菜的时候,王光美已经必须双手抓勺把儿,笑容也硬了。哪如我们那同学幸运?他居然和王光美握了手。只见他握了手之后,一边高举着那手(保持刚握过的痕迹),一边高喊着,我和王光美握手了!跑回宿舍,手上抹了墨水,在日记本上印了清清楚楚的手印,以留永久纪念。后来刘少奇倒台,这手印就在他痛哭流涕的检讨后消失了。

清新,纯朴的工人阶级的异性脸孔给他体内的生命火焰浇了油。他需要“改造”,他需要“重新做人”,所以一次又一次地找工宣队谈心。楼前,楼后,操场上,苗圃里,小河旁,荷花池边,眼泪哗哗地流,声调分外轻柔,他的改造过程又特长,加上每一点滴“进步”都要如实汇报加以巩固,每一点滴“反复”都要狠狠地批判认识,因此谈话永无休止。终于,军、工宣队忍无可忍,一纸调令,异性的面孔消失了。这小子怅然失魂了好多天,周围一片窃笑,他也不在乎,只觉得“改造”尚未成功,哪能如此不近人情?后来知道那小姑娘回厂后还要作检查,我们大家都知道她是冤枉的,她哪知道这大学生都到了那份儿上了还贼心不死,色心荡漾呢?

那时候工宣队看大学生们生活很枯燥,就派工人师傅到各系去教跳舞。一个年级的学生围成一个大圈,由工人女师傅教跳集体舞。这可让娇小可爱的工人女师傅做了难。围好这个圈子就不容易,虽说秃小子们的眼光总往教跳舞的小女师傅身上扫描,可等小女师傅真的过来拉他了,眼睛却不知道往哪儿看了。脑袋使劲往领子里缩,脖子使劲往后扭,红着个脸,一个劲儿地躲。好容易教上了,也是缩着脖子手插兜儿,前拥后推挤着走,没一个正经学的。

俗话说干什么的吆喝什么。社会上是抓革命促生产,学校里就是复课闹革命了。一边上课,一边儿整顿革命秩序,把学校里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那时候,军、工宣队常常组织学生政治学习,做报告,传达中央精神,最高指示,并想方设法掰开揉碎地给学生们解释,尽量深入浅出。这就免不了出些笑话.比如什么是共产主义?到了共产主义,家家都有成箱子成箱子的钱,根本花不了。等等。无线电系的淘气鬼们不甘寂寞,发明了“晕倒”。标准动作是当听到忍无可忍的话时,右手扶右前额,闭眼,向后仰倒,“唔”,一倒一片。若是在大礼堂,一下子一大片,加上时间上掌握不那么同步,就如“多米诺骨牌”一般,又如大型体育比赛开幕式上的背景造型一样。等工宣队领导打听到原来是对工人阶级的蔑视后,雷霆之势的愤怒就是不可避免的了。好小子,叫你们晕倒,有你们真晕倒的时候!

后来毕业分配的消息从中央飘了下来,大家都感到一个大的人生转折就要邻近了。学生们盼着分配,因为已经在这个石头砖墙里生活了四、五年,甚至六、七年了,想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了。外面的世界很奇妙,外面的世界很诱惑,同时又觉得外面的世界很恐惧,因为那儿关系着自己的命运。

有一天,传出消息说,康生说的,今年的大学生分配要震惊全世界。大家就嘀咕了,怎么样才叫震惊全世界呢?往外国分配?后来才知道,那叫“四个面向”:面向基层,面向边疆,面向农村,面向厂矿。是啊,这不和下放、流放、劳改没什么大区别了吗?不震惊全世界才有鬼呢。从那以后,学生们就惶惶不可终日地等待着最后判决。特别是那些出身特别好的和出身特别不好的,随时准备着“晕倒”。

出身特别好的,一定分到机要部门,象核试验基地。当时已有一批根红苗壮的打前站分到了兰州西北的大漠里。一位学长在那儿一年,天天扛沙袋,筑工事,好让原子弹炸。整天累得腰酸腿疼不说,生活实在是枯燥无味。终于有一天,仗着出身红得透亮,祖上三代没有一点渣儿的根基,截住了团长的小汽车,砸了玻璃还骂街。说是要自由。结果给了他一个带铁门铁窗的小屋子的自由。等重新把自由扩大出那屋子以后,还得接着扛麻袋,而且还得多扛。消息传来,出身好的学生们个个目瞪口呆;出身不好的长吁一口气却也不轻松,因为四个面向的边疆农村那地方不照顾出身不好的就不足以平民愤。当然了,也传说有个不成文的原则,叫“远分对儿(同学之间搞了对象的),近分赘儿(在当地有对象的,免了调动的麻烦),不远不近分光棍儿”。我自己的这点儿帐好算,出身贫农但父亲是受过隔离审查的干部,不算坏也够不上“机要”;没有校内的女朋友也没有校外的女朋友,典型光棍一条。所以近不了也远不到哪儿去,倒也不怎么上心。加上我这个人傻巴拉叽的没心计,尽说些大实话,保不齐就招人喜欢。系教工那边儿的陆军小郭就对我特好。因为和教工一起组织过系文艺宣传队到外面去巡回演出,和系里教工挺熟,常去系里,也就认识了小郭。小郭是农村兵,人朴实、诚恳,还知情达理,我们俩居然就能说得来。如今想起来,说不定当时有人怀疑我有腐蚀拉拢军宣队的嫌疑呢。

小郭待我特好,有时就给我透个口信儿什么的。比如有一次系阶梯教室的后排座位上发现了一幅“反动”画。画的是一把尖刀,刀尖儿直指一个“宋”字。正好系里一个海军宣传队员姓宋。这问题就严重了,简直就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居然有人要向军宣队开刀了。小郭一跟我说,我吓了一跳,说,我也有一把匕首,和画上的一模一样,在学校宣布收缴武器的时候偷偷扔到一间破屋子的梁上去了。小郭严肃地关心说,你看,哪能这么干?赶紧去拿回来交给我。这画的事呢,先不要声张。后来全系师生排成单列走过阶梯教室最后一排的座位,一方面是上一堂阶级教育课,另一方面是看看有没有线索,打一场人民战争。等大家都看完了,一个姓宋的同学就去自首了,说,那画是他画的,“宋”是他自己,因为鲁迅说过要严于解剖自己,他就是这么想的。宋同学出身不算差,表现也不错,又没有前科。所以大家就以此为一教训,不可为阶级敌人所利用来乱了我们无产阶级阵脚。但阶级斗争无处不在,抓不出阶级敌人是阶级斗争的弦绷得不紧的表现。因此后来抓出了一个“阶级敌人”,此人有海外关系,其父母是美国福特汽车公司的工程师,其本人平时不好好改造,爱讲怪话。如这样父母为美帝国主义效劳制造汽车侵略亚洲人民的狗崽子此时不抓出来专政更待何时!这同学就进了专政小组。

我虽私藏武器,但主动交出,认识清楚,经小郭推荐,我就进了专政管理小组。系里有个专政组,管着系级黑帮和反动教工及学生。管理小组有军、工宣队员及革命群众组成。我们的任务是监督他们写检查,不准他们乱说乱动。一天三顿饭都是排队去食堂,打好饭再排队回系馆。一溜灰头土脸夹着饭碗的,旁边一个押解的,和劳改农场没两样。大名鼎鼎的何东昌因为最早是工物系系主任,所以也归到工物系专政组管。

说起何东昌,后来重新当官有了权却招来了大部分人的咬牙切齿的咒骂,名声也一败涂地,那也是他自己活该。这何东昌其实很可惜,解放前是学生地下党,人聪明透顶,若不是服从了组织安排,他肯定可以在科学界独树一帜,成为流芳百世的科学家,那些诺贝尔奖金获得者也未必能望其项背。他原来的专长是航空动力学,革命把他推上了政治大舞台,文化革命把他推上了审判台,他受了很多的罪,吃了很多的苦。我在专政组和他有过几面之交。

何东昌如果没有成见,应该记得我这个对他和蔼又可亲,尊重又爱护的小看守。我从来没给过他难堪,没有喝斥过他,甚至他不愿意去食堂吃饭,说是要写检查,我也不勉强他。好吧,就留下写吧,可你吃什么呀?我问。他说,他还有一个窝头和半块咸菜。那你不要别的了?我不顾忌帮他点忙。不要了,他说。何东昌在我进校的时候是校党委第三副书记,在艾知生之上,同时又是工物系系主任。他常给学生们做报告,幽默风趣,又博学多才,给我们的印象好得很。可他那种幽默的神情,满不在乎的态度给他找了不少的麻烦。让他吃了不少多余的苦头儿。革命群众觉得他总是诚心捣蛋。在他进我们系的专政组之前,我亲眼看到他和校级黑帮们一起锄草,用镰刀把虎口割了一个大口子,血哗哗的流,他不紧不慢地要求工宣队去校医院治疗。校医院居然不给打麻药就缝上了,疼得何东昌汗珠子大如黄豆。不少革命群众虽然无能为力却也有些抱不平,我就是一个。说起来也不由他不恨文革,不由他不恨造反派。但我觉得他缺乏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家的胸怀,他恨所有的人,包括同情过他保护过他的人,这就可怜了。尽管如此,我仍然逢人便唠叨一下何东昌是如何如何可惜,以此化解一点人们的憎恨。

咱回到毕业分配的话题上来。

有军宣队员和我私人交情那么好,给我撑腰,我应该是随心所欲,不必担忧了?非也。上帝的安排谁也不能预料。偏偏小郭是陆军,而且又在教工部,而工物系学生分配权在海军,穿灰军装的。而且,偏偏穿灰军装的小王又是不喜欢我这种天性的人;加之偏偏我这狗脾气又看不上如海军小王儿那种故弄玄虚,故做深沉的德性。一样一样凑到一块儿,决定了我后来坎坷的命运。

海军小王儿很年轻,大约和我们同龄,却深沉得令人窒息。有时他也到学生中来和大家聊聊,可绝不向大家泄露半点分配的以及他个人的任何信息。你问他什么地方的人,他说你问这个干什么?(怕有照顾同乡之嫌?)你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你没必要知道。(怕有人暗害?)你问他入伍多少年了,他说,不该打听的别打听。。。唉,大部分同学无可奈何,摇摇头走了。偏偏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笨蛋,没什么能耐还想为民请命,指着海军小王儿的鼻子,气急败坏地说,大家想跟你聊聊天儿,你看你,你有什么了不起?怎么就不能说呢?海军小王儿心平气和地说,是的,我没什么了不起,我就是一个管你们毕业分配的而已。话都说的这份儿上了,形势可见有多险峻了,我却体会不到,真是笨到可以的地步了。记得陆军小郭曾暗示我要找海军小王检讨,我却以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说什么也不低头。后来也知道,包括军宣队和工宣队在内都有人为我争取过,但正气凛然的革命势力终究占了上风,绝不能纵容如我这样的狂妄不知天高地厚的学生得逞,不打击,不教训,就不足以扶正压邪,就不能体现不断革命论的必要性:放任自己不进行不断的改造,出身好的照样脱离革命航向。

同学们一个个地都有了方案,有的都打包走了。对口的分配约占三分之一,其余的都不对口,但分配并不如想象的那么差,离老家近的,分到中小城市的,或是分到厂矿的,占了大多数。就连存心不良勾引工宣队的色狼都分回家乡的县级单位。就是我,迟迟没有下来方案。这等待本身的折磨其实就是一种惩罚。待大多数人都走了之后,海军小王儿给我从外系“争取”到了一个名额,是黑龙江省军区农场锻炼的名额,说是我需要锻炼一下。那时的我被这个人人都明白是最差的惩罚性的分配击垮了。总有三天三夜没吃好没睡好。几乎一天也不说一句话,夜深人静的时候总在想着三千里地外的冰天雪地、深山老林、荒无人烟、与熊为伍。。。我想到了自我记事以来的各次政治运动后期都有一批一批的人被戴上帽子,如现行或历史反革命,右派等等大帽子,哪儿远,哪儿苦,就往哪儿一送,去干纯体力活儿,用“劳动”把他们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思想改造成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的思想。我现在和他们有什么区别?只不过我没有个如紧箍咒的帽子而已,至于“臭老九”的名讳毕竟是自嘲的戏称。但有一点,精神虽然垮了,却没有屈服,没有求任何人,在人前从不作可怜相。同学们越是投过来同情的目光,我就越是作出无所谓的样子。同学们也不好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忍了这一刀,吞下了这个苦果,认了命运的这个安排。当然心里也是恨恨的。那时候的学生其实真挺老实,根本就没有想到要去还他一刀,或是找个别的办法去报复(当然也是由于实力的差距实在太大,就如小妖精对如来佛,怎么可能抗衡)。忍为高和为贵嘛,即使是受了伤,也要躲在没人的暗处自己把血舔干,还挺不好意思的呢。顶多如阿Q那样骂一句“妈妈的”。
小明转的帖子,大多都好看,谢谢!
东北农场记事 (二) 北去的列车 2009-08-25   
   
从我定了去黑龙江农场之后,我就觉得从此和原子能拜拜了。我一打听,嗬,自控系无线电系居然总共有四十来人要去黑龙江农场,顿时觉得一点儿也不孤单了,我就说嘛,那能就便宜了我一个。自控系,无线电系和工物系不一样,尽是出身不好的,加上表现不好,比如发明“晕倒”嘲弄工宣队,那还不是找死?黑龙江北大荒,多么合适的锻炼场所,小子,让你晕去吧。再一打听,就是工物系也不是一个,另外还有一个女的。乍听起来,工物系去黑龙江农场是一男一女,不知情的还以为是“远分”的“对儿”呢,其实人家那位女生就是闭着一只半眼睛也不会看上我这么笨、没心计的主儿。人家是为自控系的男朋友作出牺牲的。两个方案,一个好,可不能和男朋友在一起;一个差,就是黑龙江,可以和男朋友一起。挑吧。人家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就定了黑龙江。看人家这爱情的力量!人家是准备在共苦中去体验甘甜,和我等被惩罚纯粹一个味儿的去吃苦的从根本上不同,不可同日而语。

要说虽是惩罚,我还真得承认的确和由专人押解出京流放到边疆的那些傻蛋们有所不同,我们也就是不得不去,限期离境而已。为了找到共同感觉,找回自尊,必需寻找同路人。我自己找到自控系,打听到一个屋里有那么两三个要去黑龙江的,敲门,听到一声“别开门”,还没反应过来就推门进去了。刚迈进一只脚,觉得有些不对,屋里没灯黑屈屈,一人大叫“快关门!叫你别进来,你怎么就进来了,快进来呀。”一个念头一闪而过,怕不是屋里正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可干吗让我进来快关门?刚要全身而退,一个人影冲过来,一把把我拉进去,一手就把门推上了,随手哗啦一声把门划上了。我被抓感觉力道很大,“哎,哎,你,你,我,我,。。。”“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来,心想要坏事,学校里也有打劫的黑店?还出不去了?好在钱包里没钱,可这汗就下来了。只一瞥,发现双层床中间夹着的桌子上有一点点红光,杀人的案板?那人回到桌子边儿,说,“你把我的照片都爆了光了。”啊,我长出一口气,原来在洗照片。那人又说,“嗳,你不是我们班的啊?你哪儿的?上这儿来干吗?”我说,听说你们宿舍有人也要去黑龙江,想认识认识,结个伴儿。他说,“好啊,我就去黑龙江,你坐,你坐。我叫王大光,你叫什么?”说着伸过手来,微弱的光线中我伸过去手握了一下,湿湿的,缩回来的时候觉得有点酸味儿,是显影液定影液的味儿。我通报了姓名,坐在了对面的床上,看他洗照片。他洗照片只用一只手电和二个盘子。一盘显影液一盘定影液,外加一块红布。底片放在相纸上,夹在两片玻璃中间,曝光的时候到桌子底下,用手电照几秒钟,关上手电,拿上来放进显影液,手电蒙上红布,打开,监视显影程度,估摸着差不多了就放到定影液中。他一边洗我一边看,还一边聊着。原来他们系有差不多二十个人分到黑龙江农场锻炼。当听说工物系就我和一个女的去黑龙江,他说知道那个女的,她男朋友就住隔壁,而且早就听说他们俩决定一块儿去黑龙江了。他夸那女的,够意思,够义气。问我,有女朋友了吗?没有?没有也好,省得惦记了。不过看样子你是单崩儿一个,属于“受照顾”的吧?一句话说到我的痛处,一口气叹出去,他马上就向我道歉,“哎哟,对不起,我可不是故意的,我还不是一样?我们都是受照顾的。没啥,哪儿的黄土不埋人?”所有的照片都洗完后,放在定影液中泡着的时候,开了灯,他就让我看照片。看吧,都是我们刚照的,拿到黑龙江去也能解个闷儿。照片都是120相机照的黑白照片,用手电筒洗出来的,居然还都挺清楚。这时我也注意到了他的长相。王大光论身高也就是我这么个个儿,可壮得多。剃得齐齐的小刺儿头,一张很生动很胸有成竹的脸,配上浓黑的小胡子,感觉很亲近,还带点儿洋气。照片上的他永远是笑的,他和他的女朋友到好几个公园照了不少的相,想来是临别前好好的玩儿一阵子。看了照片上他的女朋友,我楞了一下,见过,为什么?因为他女朋友是清华有数的几个校花之一。那几朵花儿,几乎清华所有的男生都能数得出来,没想到他就捞上一个。嗬,这是你朋友啊?我没有掩饰惊讶。就凭这一点,他就比我高,比我能,值得我佩服。其实王大光本人确具特殊魅力,如西方牛仔的野性的放荡不羁的气质足以让现代女性们倾心。后来听说他中学时是那种淘气打架惹事生非的却学习成绩特别好的那种学生,体育又格外突出。入得大学来,进了体育代表队,成为清华十项全能的一颗炙手可热的新星。正当体育成绩直线上升的时候,文化大革命了,从此结束了他在体育上发展的路。不少人为他可惜,可大光不觉得有什么。“嗨,我就没想过要吃体育那碗饭。”他总是这么不在乎。我俩的性格截然不同,他痛快淋漓,我优柔寡断;他豁达乐观,我忧心忡忡;我俩的体型也完全属于不同的类型,他膀大腰圆,体健如一头豹子;我面黄肌瘦,文弱象一只落汤鸡。但我俩却成了好朋友。我们的友谊从农场一直保持到分配以后,乃至回京以后,直到因为调来调去失去联系。许久以来我一直想方设法在找他。

我们的通知书上写明是新年前到黑龙江齐齐哈尔报到。为了不让家人替我担心,着急,我也不愿意家里人有离别的悲伤,我在新年前好几天就搬到了王大光的宿舍里,给家里人一个幻觉,似乎我还在北京,我准备从清华直接到火车站,登上火车就走了。

乘火车离开北京的那天,没有人送我,我也没让任何人送我,是那种少有的没人送没人疼的主儿。王大光的女朋友到车站送行了。我避开了他俩,在座位上整理东西。心里总是有点凄凉,酸楚。到处都是惜别的情景,老人送孩子的,伙伴送朋友的,情侣送心上人的,。。。不过说实话,那种场合,想有点情调也不容易。你想,火车站里人山人海,拥挤不堪,又肩扛手提,大包小包,气喘吁吁,满身大汗。哪还有花前月下,小桥流水的情调儿?最不好玩儿的是老人送孩子,老人不厌其烦的嘱咐,换来的是孩子的白眼儿,知道了知道了,还有完没完?得了得了,快回去吧。行,行,写,到那儿就写信。走吧,走吧。老人的泪眼模糊,也不挑拣孩子的态度了。孩子这一出远门儿,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呲哒就呲哒两句吧。当家长的其实不明白,这种时候不能给孩子“掉份”。。。。朋友送朋友都是春风满面,谈笑风生。你丫挺的别忘了哥们儿,有啥要我干的来个信儿。得啦,还我不忘你们呢,我这一去,专业就全没用了。国家将来的发展就靠你们了。。。。要说最别扭的就数情侣们了。人前人后,大庭广众,想亲热亲热都不好意思了,可临近长时间的离别,总觉得会留下遗憾。那种欲言又止,含情脉脉,扭扭捏捏,想作出豪爽利索的样子,又舍不得这最后的时刻,让人心里感觉有如武大郎攀杠子,上下够不着。。。。嗳,光说人家了,凡是这时候在车厢里正襟危坐的,都是和我一样的“个人英雄”了,还说什么呀,连个到火车站送行的都没有,还说什么呀,是最惨的一类了。

开车的时刻到了。随着一声低沉的汽笛声,车身轻轻抖动一下,然后向前移去。同时人声骤然鼎沸起来,达到一个顶峰,有叫声,也有哭声。有的人原地站着,也有的人随着火车跑着,甚至有的人车上车下拉着手跑。只几秒钟,火车就快了起来,终于把站台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抛到了后面。当车里的人们收回脑袋,调整座位时,不少人在擦眼睛。

前方是怎样的地方?不知道,没去过。前途又是如何?也不知道,没有主动权。人们已经习惯了受人摆布。文化革命中不就是天天盼着有什么新的消息新的指示吗?哪天要是没有指示了,就觉得没着没落儿了。要自己拿主意,百分之九十九要犯错误。也许让你撞上一次,走了运,可下次你又犯经验主义,肯定撞错,一巴掌拍下来,打到反党反人民的泥坑里去了。所以最省事的办法就是“听喝儿”,让干什么就干什么,让往东就别往西。火车拉咱去哪儿,咱就去哪儿。我们的直达列车终点站是齐齐哈尔,黑龙江第二大城市,距北京三千多里地(约合1000MILES)运行约23小时。东北的铁路发达,这还要感谢小鬼子。日本鬼子占东北时大力发展铁路运输,给东北人留下了比南方多的铁道线儿,让东北的老百姓再穷再土也坐过火车。这算不算事物的一分为二?挨欺负受侵略,但物质文明发达了。当然老百姓坐火车是一种坐法了,有座儿没座儿不大紧,只要快。不象中国的国宾西哈努克,从北京到哈尔滨,铁道线儿两边儿十米一个兵十米一个兵,还不能让他看见,都是爬在那儿,为的是确保他的安全。西哈努克在中国可出够了风头,都说那几年中国最有名的电影明星就是西哈努克。他带着一个比他高的绝代风华的老婆到处游山玩水,歪歪着嘴朝中国老百姓微笑。中国从上到下,从伟大到平凡,都捧着他。他生下来的使命就是享受,他的舒服象征着友好。他倒是给柬埔寨做了些好事。听说柬埔寨人爱吃大蒜,中国给的少了,西哈努克就不高兴,他一不微笑,几车皮大蒜就运过去,西哈努克就又乐歪了嘴,朝四面鸡啄米似的点着油光锃亮发育绝对优等的脑袋。西哈努克到哈尔滨参观访问,哈尔滨用当地的土特产招待他,酒席宴上上了一道名菜:熊掌。西哈努克吃得高兴,非要见做熊掌的大师傅不可,可谓平易近人之极。不想此大师傅其貌不扬,据说是一只眼,官方怕有损中国人的形象,推托不予见面,西哈努克还以为中国要保守熊掌烹调秘方呢,又不高兴了好几天。

老百姓就不奢望吃熊掌了,沟帮子烧鸡挺有名,就很好。车到沟帮子,站台上满是推着玻璃柜车卖烧鸡的,一块钱一只,小点儿,纸包包好,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生意特好。车一开,一个个打开纸包就吃,一吃就发现味儿不那么好,看来是盛名之下其实难符。黑区区不说,不怎么香。就有经验老到的采买员说了,那不是鸡,是老鸹。老鸹也能吃?能吃,没看鲁迅写的小说“奔月”,羿的箭术实在太好了,把所有的飞禽走兽都打光了,只剩下乌鸦可打,就天天打来乌鸦给嫦娥做乌鸦炸酱面,吃到后来嫦娥忍无可忍,飞了,去了月球,早了老美登月球若干万年。那烧老鸹果然不好吃,没有烧鸡的香味儿和余韵,不过好歹也是肉,嫦娥吃得我们吃不得?就当是烧鸡了,精神变物质嘛。

车厢里有不少学生,清华的大都认识了,还有些生面孔。凡学生模样的,一问,十有八九是到黑龙江农场的,共同的目的地一下子把人们的心里距离拉近了。“哪学校的?”“农大,你呢?”“清华。”“嘿,清华也分农场吗?干吗去?”“锻炼哪。”“哪儿锻炼不好,要上黑龙江农场?”“既然是锻炼,哪儿还不一样?”“也对,不管那些了,以后咱们就是同路人了。”大部分人都有共同点,即从来没有去过东北黑龙江,对黑龙江是谈冷色变。

“听说黑龙江山里常会把耳朵冻掉,那得怎么个冷法儿?”一个南方人问。

“我也听说了,说是撒尿得拿根棍儿,边撒边棒,要不就冻上了。”

“哎哟,那可。。。”不少人都不自主地朝车厢后面的厕所望望,打个冷战。似乎是先撒干净为妙,免得到了齐齐哈尔不好处理。

“也没那么邪虎。”一个穿对扣棉袄的象老农民模样的人插话。

“你知道?”几个人一块儿问。

“我是黑龙江黑河镇人。”他说,旁边一个接着补充,“这是我们农大同学老张,家在黑龙江,又分回黑龙江了。”啊,原来是学生,可不象,单眼皮,小扣扣眼儿,老气横秋,象三、四十岁的人。

“快,快给我们上堂课,给点儿感性认识,黑龙江怎么样?”呼啦,围上来一大帮。

“黑龙江让我说还真不错。”

“还是人人都说家乡好啊。”

“真的,是不错。要不怎么河南山东的盲流儿都往黑龙江跑呢?甭管哪儿的人,到黑龙江就能活。北大荒,地肥呀,撒下种子,秋天就收,饿不着。”

“可咱们不能当盲流处理吧?”

“那当然,咱们是吃国家商品粮的,月月还能拿旱涝保收的几十块呢。我是说那地方是宝地。当年小鬼子就看上了那块地方了。”

“冰天雪地,冻掉耳朵的地方,要我可不喜欢。”南方人这么说。

“对你们南方人是难了点儿,冬天真冷。可你要是热爱大自然,那种北国风光,南方可是找不到的呀。毛主席诗词,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晴了天,出了太阳,就是红装素裹,分外妖娆了。”

“一年四季都这样?”

“不,哪能呢?也有夏天,就是短点儿。夏天草原上花盛开,一望无际,没遮没拦,再小心眼儿的人也会心胸开阔。”

“有狼吧?”胆小的人哆嗦着问。

“有。草原上狼是主要的有害野生肉食动物。白天常见,可它也不攻击人,除非是饿急眼了。晚上老能听见狼叫,和小孩儿哭一样。”

非东北人都傻傻地面面相觑一番。

“还有什么,先跟我们讲讲,好有个准备。”心细的人要求。

“在黑龙江生活要有点特殊的生活常识,和关里,南方不一样。头一样,拉屎撒尿就不一样,叫做顶风拉屎,顺风撒尿。”

“为什么?”这话太新鲜。

“顶风省得闻味儿,顺风免得落在自己身上。”

大家用了一、二秒钟才回过味儿来,一片大笑。“没厕所啊?”

“广阔天地就是厕所。”那倒方便了,随地大小便,拉稀拉不了裤兜里了。

“森林里有熊瞎子。万一,我是说万一,一般没事儿。万一碰上熊瞎子,千万别顶风跑。”

“顶风跑得慢,是吧?”接碴儿快的人自以为说到点儿上了。

“不是。你跑得再快也跑不过熊瞎子。为啥叫熊瞎子?它眼周围都是长毛儿。顶风跑,毛儿让风一吹,它眼睛露出来,看着你追,一会儿就追上。顺风呢,毛儿挡住它眼睛,你瞅不冷子一拐弯儿,它就找不着你了。”

经验是记下来了,可心里还是念叨着千万别碰上。

“碰上熊瞎子,第二条,不能爬树。熊瞎子爬树本事可大,你爬不过它。它上树快,下树更快,一个屁股墩儿摔下来,起来就追。所有不能爬树。”

“那要是没风怎么办?”

“记住,熊瞎子不吃死东西,装死是一招儿。”

“怎么装死?”

“最好是脸朝下,把脸埋在土里,这样可以稍稍呼吸还看不出来。当然也得看运气了。熊瞎子傻是傻,可有时候它不马上走,没准儿就一屁股坐在你身上,肠子肚子全挤出来。”

“你说要打就打不过它吗?熊瞎子看上去不是挺笨的吗?“

“打不过,武松也打不过,它那一巴掌下来,半边腮帮子就下来了。山里就有半边脸没有,牙邦骨露出来的,那就是熊瞎子扇的。”

“我的妈呀,最好让猎人多打点儿熊瞎子给有福气的人吃熊掌吧。”

“逮熊瞎子最好的季节是春天。入冬前,熊瞎子吃个贼饱,然后就冬眠。它也不老睡觉,也饿,饿了就舔自己的脚巴丫子。舔啊舔,掌上的脂肪就舔薄了,掌也嫩了。等天暖了,它出来找食吃,就一瘸一拐了。这时候它跑不快,又怕疼,最好打。”

“还是说点别的吧。比如饮食卫生什么的。我妈就怕我生病,让我带了好多药来,治拉稀的,治发烧的,也不知道有用没用。”

“有用。你还真问着了,我的专业是兽医。”

“可咱们是人啊。”

“那没关系,其实都一样,就是用药的剂量不同而已。几点要注意,头一点,没有虫子的水不能喝;”

“喝虫子啊?”

“谁让你喝虫子了?有虫子说明没毒。第二点,没有虫子的果子,蘑菇,野菜不能吃。”

“否则有毒,是吧。”

“对。第三点,所有的鱼,脑袋不能吃,都是线虫。”

“不是说棒打獐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吗?”

“这看怎么说了。有道理,也有不实的一面。獐子就是黄羊,傻,真傻。你看见黄羊,砰的一枪,没打着不是吗,你别走,一会儿它还回来,要看个究竟。这时候你再瞄准一枪,就打着了。它傻。那鱼呀,死水泡子里有,还贼多,没人捞,越生越多。赶上个小水泡子,也许真能一下了捞上几条。可那鱼千万别吃,肯定有虫子。河里的鱼可以吃。至于野鸡,不定哪辈子有那么一回,飞到火堆里,就传下来说是飞到饭锅里。那野鸡八成是饿晕了头,扑火来了。”

大家都笑了。

“黑龙江那么冷,细菌都冻死了,没啥病吧?”

“也不能那么说。黑龙江最流行的是克山病,大骨节病。大骨节病是缺碘,凡有关节的地方都大,还没劲,干不了重活儿。克山病就分好几种了,都死人。其中要数羊毛疔最厉害,治的及时,在背上,胸口上用针挑开小泡泡儿就会冒出象羊毛一样的东西,挑出来,就好了,挑不出来,人就憋死了。”

大家都浑身起鸡皮疙瘩,从鸡皮疙瘩的小尖尖上往外挤白毛。

“这克山病的病因有几种说法,有说是营养不良引起,有说是一氧化碳慢性中毒引起,有说是水土不服引起,等等了。大概一氧化碳慢性中毒最可信。一到冬天,家家都把屋子糊得严严实实,一点儿气儿都不透。屋里生火,空气污浊加上一氧化碳含量高,引起血液中毒,久而久之就出病。哎,我说,今天咱们先谈到这儿吧,该休息了,明天再接着聊。”

“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谢谢了。”好几个人都说。

大家都如刚刚看完惊险恐怖电影似的,闪烁着游弋不定的眼光回到自己的座位,眯瞪着眼想自己的事去了。

“这东北黑龙江还挺可怕的,啊?”我和大光说。

“别听那个,人家当地人就不活啦?再说,那么多知识青年都下到那儿去了,他们怎么活的、咱不比他们强?一个月好几十块拿着呢。”大光就不往心里去。

夜深人静唯有火车轮子有节奏地“咣当咣当”响,催人疲倦,却说什么也睡不着。脑子里老闪着对将来的猜想,说不上是憧憬。二十岁出头的人还不知道珍惜时间,只是对未知的事情,未知的前途怀有恐惧。而大光却说,嗨,想那么多干吗?车到山前必有路。

我们的车跨河流,穿山脉,一路风驰电掣,义无反顾地向北,向北。越往北,路边儿景象越生疏,不时有人轻轻抬起车窗,打开一条缝儿,让外面空气进来,体查一下气温。每次都说,好象又冷了点,然后向上扯扯领子,向下抻抻袖子,抱起胳膊回到自己的沉思中去。
小明转的帖子,大多都好看,谢谢!
水笺 发表于 2013-1-9 09:34
多谢赏光。真人实事,转来看看。
东北农场记事 (三) 齐齐哈尔集训 2009-08-29 13:47:32   
   

说当年知识青年踏上北去的火车有如登上探索太空的宇宙飞船,不知您是否举手赞成?我们作为主角儿真的坐在火车上的,无论从哪边儿想,都是那心情。觉悟高的是去投广阔无垠的天地,向往着那大有的作为;觉悟低的就觉得前面不知道哪儿是哪儿,这一去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了。

我们的前方到站是齐齐哈尔。通知上说的,年前(69年元旦)赶到齐齐哈尔师专报到。齐齐哈尔这地方从来没去过,串联时都没逮着空儿去,为什么?因为没有风景点儿。大串联那会儿是革命、旅游两不误,哪儿不需要中央去的红卫兵支持?既然是同等地需要,那么黑龙江这黑色的土地就成了被冷淡的角落了。串联没去,分配去了,你看上帝的安排,都不带重样儿的,生活总新颖。

齐齐哈尔在地图上看已经是特靠北了。可听说是黑龙江第二大城市。自小在北京长大,大城市的概念总是按照北京来套。高楼宽街,大商店大影院,汽车电车,大饭馆大车站,人山人海,大学校大公园。心想齐齐哈尔怎么也得象那么回事吧。就是这天气,听说冷得邪乎,让人犯了愁。火车到齐齐哈尔车站前半个多小时,南方的同学们就都开始了武装自己。口罩,二层;棉衣,里面小的,外面大的;手套,皮面儿,里头带毛儿;大头鞋,外头是棉帮儿,里头是毡袜。见过美国宇宙飞行员登月球的照片吗?圆骨碌咚,手脚叉开并不拢,我们在齐齐哈尔车站就那模样。

到齐齐哈尔时天已经黑了,有人接站。出了站就扛了行李上了大汽车,没费事就到了齐齐哈尔师专。往教室里一领,按分好的班排带开。等放好行李,才发觉浑身已湿透。12月的天气,冷也是真冷,可也没那么严重,大呼上当。离元旦还有两天,要等尚未报到的同学们,所以放假两天。吸取昨晚的教训,出外逛大街的时候,大大减轻了负荷,只穿了紧身的棉衣就上了街。谁知老天故意逗我们,起了小北风,大白天的把一个个的冻得清鼻涕顺鼻尖往下淌,手脚猫抓一样疼。可见人的精神作用之重要。你准备着警惕着,他什么事也没有,你刚一放松,麻烦就来了。不是说困难象弹簧,你强它就弱,你弱它就强吗?一个道理。

一天逛下来,对齐齐哈尔有了个大概的认识。这黑龙江第二大城市,其实就是一条丁字大街。“丁”字的一竖始自火车站,顶了那一横,左右各有些商店饭店,和北京海淀区的海淀镇差不多。临街有些楼,楼后就是小破平房,坑坑凹凹的硬土地,夏天有雨肯定一片泥。我们在大街上走过去走回来地逛悠,见饭店服务员身着比我们穿得还少的衣服,一手插兜儿,一手提大水壶,壶里是开水,一走二晃,水从壶嘴儿涌出来,落到地上,一股白烟儿,我们追上去往地上爬着看,用手摸,已是一小摊冰了。大家相视张口结舌。冷,还是冷,是真冷。个个都打个冷战。就这么冷,有卖冰棍的。有卖的就有买的。我们连里最幸福的一对情侣,从第一天起就让大家羡慕得倒抽凉气,俩人一人捧根儿咬不动,舔了粘舌头的冰棍儿在大街上散罗曼蒂克的步。这世上的事啊是这样,你要是循规蹈矩,平平常常,就总也出不了名,成不了气候,没啥出息。你非有创新,非来点儿和别人不一样的新鲜的不行。就象演员在台上唱歌,原来是往那儿一站,话筒的高低角度调好,脚下就轻易不动了,要站如松。上身只两条胳膊轮流着往起抬。或指向远方,以示高瞻远瞩,所向披靡,或轻抚心口,以示感人至深,充满爱情。到了朱明瑛这儿就变了,她是又唱又跳,边唱边跳,寓歌声于舞蹈之中,借婀娜婆娑舞姿抒歌词之深情,嗬,她一下子就红透了全中国。是朱明瑛开了大陆歌唱演员新时尚之先河。咱这对年轻情侣也与朱明瑛如出一辙。女孩长得娇小漂亮,象维吾尔族姑娘不说,小伙子唇红齿白,面如敷粉,还常有惊人之举。科大同学介绍,此生姓傅,是当年长征老红军之子。第一次在科大学生食堂就餐,觉得棒子面糊糊好喝太好喝,别人身高马大的喝一碗就打发了,他小小的年纪喝了六碗。从此“傅老六”就成名全科大。其实他是独生子。我们怎么说?人家小情侣,吃再凉的冰棍儿,心里热乎啊!我们这一群光棍不能老盯着成双成对的使劲看,那不是自个儿跟自个过不去吗?晚上还睡不睡觉了?得,咱是眼不见心不烦,大街上没啥逛的,也没啥公园,咱们到河上看打鱼的去。

嫩江从齐齐哈尔市郊流过。冬天早早地就结了厚厚的冰。有闲心的人可以找块平整的地方去滑冰。不过一般人不大滑,忒冷,而且冰都冻裂了缝子,一个不小心,冰刀别在缝里,轻则来个狗吃屎,嘴啃冰,重则脚脖子给掰断了。冰河上好看的还是打鱼的。

冰上打鱼一定要凿冰窟窿。半米宽,一米长的长方孔是下网的洞。长竹片带着网伸进去,每隔十来米就有个圆洞,是让长杆儿伸进水里往前拨拉长竹片,带着网往前走的。几个圆洞(可多可少)之后,又是一个长方洞,是收网孔。你问了,那能打得着鱼吗?你担什么心?怕鱼跑了,还是怕没鱼?什么也不用担心。你看夏天鱼游得飞快,你想抓住它那是没门儿。可在刺骨的冰水里,鱼就象睡着了一样,游得慢,慢得我几次做梦都梦见空手抓鱼,一条条地往岸上扔。它不仅游得慢,还老往冰窟窿这儿凑合,因为洞这儿有亮儿。追求光明不是吗?一叉子下去,叉个结实,提起来往冰上一扔,扭几下就成了冷冻鲜鱼。用网打鱼,每网必有收获。网一拉上来,一见到鱼,打鱼的人都不吭声,运着气使劲拉,倒是看打鱼的人欢呼雀跃,其实呢,你再叫得响,人家也不会白给一条。拉上来的鱼从网眼里择出来,扔到冰上,自有人来收。说起鱼的品种就惭愧了。我从来不以品种论鱼,你说明儿河里来拨儿咸带鱼我也信。我是按大鱼小鱼来区分。冰河里打的鱼,都是大鱼,保证条条“四斤还高高儿的”。

聚精会神地看打鱼的,忽视了棉衣有缝儿,冷风灌进了后脊梁,回到宿舍就拉了稀,新年的饺子也没吃好,好在连里配备有卫生员和护士,药也方便,倒没有耽误集训。卫生员和护士都是当兵的,护士的学历高些,是护校毕业,女的。配备护士是因为我们连里二排是女生排。开头说是卫生员给男生看病,护士给女生看病,但后来看着看着就乱了,卫生员在男生排点个卯,俩腿不由自主地就往女生排屋子里拐。再说谁也架不住女生在屋里“卫生员”“卫生员”地叫啊。护士也常到男生排来关心,捎带着接受一下大学生们如饥似渴的尊敬爱戴的眼神。护士长的漂亮,是典型东北大妞型,大眼睛,双眼皮,长睫毛,白里透红的皮肤,衬上绿军装,红领章,飒爽,绝对飒爽,是我们军农连的一个尤物。护士的故事留后面单说。

集训开始,形式与内容都不陌生。念报,学文件,在学校等分配的时候就已经烂熟于心了。 四个面向,接受工农兵再教育,你大兵就是我老师,我学生在学校里学的都没用。我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我是修正主义大学温室里的花朵 -- 太抬高学生了 -- 我是封资修牛棚庇护下的狗尾巴草,顶多是个破喇叭花,要在你大兵的教导和带领下,乘风破浪,去游泳,去喝水,去脱胎,去换骨。你当兵的啥样,我学生就照啥样去搓去磨,直到看不出分别如一个模子里扣出的为止。我学生知道不容易,因为你大兵那是吃到心里的革命,我学生是刻到骨子里的修正。等等,等等。

说到大兵,真个个是好样儿的,都是好兵。根红苗壮,苦大仇深不说,他真听话。听党的话,按毛主席的指示办事,不打折扣。按无产阶级觉悟来说,高。人民日报是党的喉舌,报上怎么说的,就怎么信。珍宝岛反击战真有的兵拿着战无不胜的法宝小红书冲老毛子的枪口挥。在齐齐哈尔打前站的一排长一张娃娃脸总是严肃着,又透着象有人膈肢他可他强忍住不笑的笑。和学生说话的时候保持着一定的不远不近的距离。太远了怕影响力不够,太近了又怕影响回来。时不时地还提醒学生不要笑,严肃。学生们呢,没脸没皮地嬉皮笑脸,让兵们觉得实在难缠,特别是女学生,整个一窝美女蛇。不用说当兵的担着忧受着怕,男学生们也都一肚子的意见。她们对兵和学生态度不一样,都不大用眼皮夹我们,可叫“一排长”时声音软得字都分不出个儿来。不说女生的事。要不是一块儿给打到边疆来统统改造的干活,“资产阶级臭小姐”是我们男生在学校里批判打击的对象。

总之那时候的大学生在兵的眼里是出身反动,一身资产阶级臭气的臭老九,排在走资派的后面,是前八类的炮灰走狗。

政治归政治,生活是生活,正所谓革命要吃饭,吃饭为革命,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尽管大兵们照着报纸捉摸学生们,生活上还是不含糊。这么说吧,兵和学生绝对同吃同住还同劳动,除了学习的时候是兵教育学生外,一点儿也不搞特殊。他们吃什么,我们吃什么,轮到我们吃什么的时候,他们还不吃。我们从家里带的好吃的细水长流,有时也递过去, 他不接也不看,标准的手掌向外翻,一招儿“如封似闭”推出去,说什么也不吃。报上说了,“糖衣炮弹”厉害,不好挡,而且打着就玩儿完。

部队以高粱米和白面为主食,量是保证能吃饱,可每顿也不剩什么,基本顿顿光。菜呢,缺油,少肉。为啥?当时的油都定量,东北的陈三两、潘半斤全国都知名,部队里只要有底子有存货就好点儿,可我们没底儿。肉呢,讲究的是自力更生。要吃肉( 猪),自己养,要吃鸡,自己喂。我们这儿连人头儿还没凑齐呢,哪儿来的猪?自元旦吃了顿猪肉馅儿饺子以后就不见了肉星,几天下来,嘴里就淡出鸟来,怨声载道,不由得就怀念起学校大饭厅的能挑出个把死耗子的大桶回锅肉来了。忽然有一天,菜里有了肉,大块瘦肉粗丝带筋,有股韧劲,还真有嚼头儿。香,真香。“什么肉啊?”边吃边问,可就是没人认真去调查,浪费时间,影响吃肉的进程。等吃完了饭,才上厨房问火头军,“黄羊”,火头军说,“刚打来的”。“黄羊?什么是黄羊?”学生问。“就是狍子,傻狍子”。兵这么说了,还笑一下。学生脸上有点儿挂不住,捉摸着自己脸上的傻样儿。

黄羊也是羊,但是野生,肉粗,膻味儿大。我从小不吃羊肉,吃一口恨不得吐一天。可今天吃这野的羊肉,赛过喝琼浆玉液,吃山珍海味。我头一次地体会到,再一次地认识到,环境对思想的改造是何等的重要。

还有个事值得一提,兵们的少数民族政策观念实在是一丝不苟,因为那是党的民族政策。在学校时有回民食堂,回民学生愿意去就去,不愿意去就到大食堂和汉民学生打成一片,完全看自己,讲究自由自主。部队里可不一样。兵们知道金痞子是回民,顿顿给他单做小灶儿,你不吃都不行。当然金痞子不是那种虚伪假谦虚的人,推让、客气一概都免。馋得大家都想找个地方登记个啥,信他一把吃的好的什么教。

金痞子其实也不是那种虔诚的主儿,念了几年修正主义大学,哪有不离经叛道的?但金痞子不愧是金痞子,只要是“好”的,来者不拒。小子常在我们面前巴嗒嘴,害得我们不忍看这小子的得意嘴脸。金痞子其实很受看,仪表堂堂,高高的个儿,不说话,不走路,绝对一个大学问家的派头。一说话就露馅儿,满嘴的脏字,还特痞,黄笑话,黄故事,张嘴就来。金痞子来农场前就结了婚,新婚离别,常跟大伙儿念叨想妻之苦,痞,主要就痞在这儿了。金痞子是瘸子,小儿麻痹症害得他一条右腿细得和麻杆儿似的,还短一截,一走一瘸。可谁也没想到金痞子居然是南工排球队攻球手。这小子有股撅劲,腿有残疾就苦练,单腿弹跳,左右跨越,别人练一小时,他练二小时。对于腿疾,他从来不忌口,你说他什么,他从来不带生气变脸的,有金痞子在就总有乐子。我们农场有句自己的楔后语,说的是“金痞子放屁,歪风邪气”。金痞子还有股狠劲,为了治他的小儿麻痹症,他楞让护士卫生员们在他腿上做实验,什么肌肉埋线法,穴位注射法,他豁得出去,反正也是残的。每次治疗都是大汗如黄豆在头上滚,他连哼都不哼一声,真是条硬汉。就因为这,大伙儿佩服他,就连伙食比我们好也都认了。兵们也都佩服他,但绝对不叫他“金痞子”。

此次经过学习,觉悟又有了进一步的提高,精神上又有了新的境界和吃苦的准备。齐齐哈尔只是个中转站,集训了两个星期后就恋恋不舍地坐上了北上的火车往嫩江县南的双山去了
呵呵,好帖,回头看。
本帖最后由 小明 于 2013-1-11 22:42 编辑

东北农场记事 (四) 南场 2009-08-29 13:58:16   
   

从北京发配到黑龙江,犹如乘三级火箭一般。第一级把我们送到了齐齐哈尔,第二级把我们从齐齐哈尔又送到了双山火车站。双山火车站说是车站,实际就是铁道线旁有块高点儿的平地。下了二级火箭,有军用大卡车等着我们,四辆大卡车,一个排一辆。卡车和火车不一样,是敞篷。当兵的告诉我们,无论穿多厚也不为过,尽量穿得暖和些。于是大家把“宇航服”穿起来,连同行李,装货般堆上车,然后车徐徐地在一片白雪皑皑的大平原上沿着一条依稀可见的有车轮印的路向远方尽头开去。

我们所在部队有两个农场,一个在嫩江县南,一个在嫩江县北。南边的叫南场,北边的叫北场。南场是老场,条件好些,北场刚开发,连房也没有。为了让我们逐步地提高觉悟,循序渐进地受到锻炼,所以先到南场。

天虽然已黑,但地面是白的。四辆军车开着大灯,颠颠簸簸地行进着。车帮儿撞击着我们的背,脖子一仰一仰地,没啥规律,挺累,倒不疼,因为穿得多,有缓冲。我们浑身上下包得严严实实,也不知道哪儿有缝儿,冷风往脚下钻,不一会儿就僵了。就在大家尚未失去知觉时,司机兵及时地停下车来,说,下来跺跺脚。大家艰难地爬下车,一跺脚,钻心地疼。

不知你有没有脚冻到一沾地就钻心地疼的经验。跟你说实话,那种经验还挺有吸引力,当时疼得钻心,事后还挺有回味。为什么呢?因为缓过来以后那阵的舒坦是绝对的享受。有比较才有满足。抽大烟是不是也这个理儿,没抽过,不知道。

脚一冻麻了,就想起小时候冻脚的事来了。小时候市面上缺肉,冬天起大早去人民大学小卖部排队买肉,去晚了排在后面买不上。小孩子呢,心胜,总想排个头。穿着布鞋,裹着小棉袄,摸黑儿和东楼的“窝头”一起去排队。“窝头”的妈是后妈,家里总有两种饭,一种是馒头、肉,一种是窝头、咸菜。他的二个弟弟妹妹总想分享他的窝头,可他的胖妈总拦着不让,窝头都照顾了“窝头”。我俩一起去排队买肉,一块儿被冻得俩脚沾地钻心疼,区别在于我能吃到自己买的肉。我俩交换过冻脚的经验,我说冻了再缓过来挺好玩儿,“窝头”说,他想着哪天要不冻脚该多好。他连双棉鞋也没有。

跺过脚后,堆上车接着走。这时候千万不能睡觉。冬天野地里,一旦睡着,就永远起不来了。
我们坐在车上,摇着,晃着。除了车灯,四周没有一点光亮。除了发动机的轰响,四周没有一点声音。连狗叫声都没有。空气似乎冻得凝住了。我们在路上,车停下车跺脚,反复了多少次也没心思数了,反正最后还没到忍无可忍时就终于到了目的地。

老场条件好。我们现在说条件好,大概是说哪个旅馆24小时供应热水,有“假哭塞”(whirlpool),有“热浴缸”(hot tub),有席梦思。可那时候概念完全不同。人又累又乏到了那份儿上,真的别无所求,问谁谁说就想有个平的地方,暖和点儿,躺在那儿睡一觉。老场全面地满足了大家的要求,有房,有炕,还烧得挺热乎。农场兵们用实际行动欢迎了我们。这种时刻的感激心是人类最原始也是最真挚的。

当然任何时候也都能看出人的性格、意识特点在细节上的差别,其实是习惯上的差别。南方同学,特别是大城市来的,就抓空儿打盆水洗干净脸、手、脚,干干净净入梦乡;北方人大都原封原装进被窝,“明儿早晨再说了”。

第二天照例放假一天,统一整理内务,就是安排床铺,整理自己的行李、杂物。另外,还特许大家都可以同时出去到8里地以外的小镇上去买东西。按规定,15%的人可在同一时间出营房,另85%要留在营房,以防突发事件发生。这就是战备思想。

农场的房子一半儿在地下,从西边的土坡上直接就可以上房。这样保温,冬暖夏凉。屋里分南北两面炕,炕下是一条火龙,从屋外过道里的灶烧过来。烧得旺的时候,炕头根本就没法睡人,烤得慌,可以烙饼。房子是砖结构,但房顶是厚厚的一层草,压上厚厚的一层泥,泥上涂上黑沥青,吸热。

场区即生活区。除了宿舍,还有场办公室,餐厅,大厨房。场区周围是望不到边的土地。地也没个地界标志,谁种就是谁的。部队机械化程度高,都是大面积耕作。主要种玉米和小麦。从场区有一条土路伸向远方,最近的小镇就在那边儿。

那天第一次到镇里是和朋友大光一起去的。我们背着背包,扎紧鞋带,怀着第一次的新奇上路了。路是农村的土路,两条深深的沟是马车车轮长年累月磨出来的。看着这二条沟,有点发呆。这两条沟印下了多少轮胎的波纹啊!这两条沟接过多少骡马的粪尿啊!这两条沟又记录过多少车把式的鞭声、咳嗽声啊!如今,我们的本来毫不相干的脚步又踏了上去,隐约感到我们的生命也要融进这黑土地上两条永不相交的线里。无论你走多远,那相交的地方总在你永远够不到的地方。

人都有深沉的时候,逮着了机会说不定就玩儿他一把。就是这机会不大多。就那点儿深沉,就那点儿风雅,经不住硬高粱米的磨挫,受不了零下40多度的严寒,捱不过超体力的重活儿,也腾不出理纷乱思绪的空儿。“想那没用的干吗?”大光说,“哪儿的黄土不埋人?”又是好几天没沾肉了,咱还是到镇上看看有没有可吃的肉,打打牙祭吧。

快到镇上时,是一个大上坡,有百米来长。据说解放牌大卡车装满货吭吃吭吃爬着特费劲,旧点儿的车都上不去。可苏联大种马拉十吨的特制大车,一步步地往上走,比解放牌还快。大种马比一般马高半个身子,重量起码有三匹马重。马蹄子足有大海碗大,“夸察”“夸察”一步一个脚印,节奏感特强,好象一点不费劲。这种进口大马比解放牌车还贵,养起来也特贵,它每天得吃鸡蛋。

“比咱生活儿强!”我俩一起说。上了那大坡已是气喘吁吁了。

镇小卖部和其他的小卖部一样,就是东西比你家样数多点儿,货架子上的土比你家的厚点儿。挑来挑去,买了信纸和肉罐头。信纸是想着往家里写信,其实包里带了不少,不是用边疆的信纸更有意义吗?肉罐头是天然冷冻的。回程中一直把冰冷的罐头放在棉袄里,都快贴了肉,为的是化开罐头里的冰。快到场部时,大光提议到场院小屋去吃罐头,这样可以独扪,回宿舍保不齐会有人抢,即使没人抢,众目睽睽之下,攫取的目光注视下,吃也不舒服。就这样,回宿舍后还有人问呢,怎么这么半天才回来?都买了什么好吃的?也不拿出来共一下?你也只好打着哈哈,使劲忍着别打嗝儿冒出肉味儿。

我们连由四个排组成,一、三、四排是男生,二排是女生。我们排是三排,排长李文生,当兵的,是给我印象至深的一位,以后专聊。副排长李松青,西安交大的。小小的个子,农村人。问他为啥到黑龙江来,他说,他负责分配,别人挑完了,最后剩下黑龙江,他就来了。他说的是实情。知道了我们连里还有如老李这样的根红苗壮的贫下中农后代陪着我们,心里踏实多了,被惩罚的耻辱也淡去了大半。要说倒霉,哪儿找老李这样的傻蛋去?

排下的编制是班。我们排是七、八、九三个班,我们是八班。八班长是标准的河南兵,此处也不表,放到后面和护士一起。副班长是北农大的阿藻。阿藻黑瘦黑瘦的,看不出有啥肌肉,可有股子干巴劲,以大光膘肥体壮的身架居然不能把阿藻从屋里推出去。金庸小说里常有高手骨瘦如柴,天龙八部里枯荣大师既是一例,阿藻是又一例。可阿藻也有孬种的时候。听阿藻的好朋友,九班的小张说,阿藻的女朋友漂亮得一塌糊涂,电影演员都不如她漂亮。说的大伙十分羡慕,羡慕之余益发觉得阿藻虽黑瘦,却是眼睛精光四射,浑身内力无穷。后来大家发现阿藻一天跑连部无数趟,经调查是去找信。再后来又发现阿藻有了信以后偷偷地跑别的地方去看,回来以后明显眼睛里的精光大减,身架也松松垮垮了。有那么一天大伙儿憋不住了,说阿藻你想女朋友也没这么个想法的,你别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没女朋友的大有人在。你问问,连女的手都没摸过的有没有?你也把照片拿出来给大家欣赏欣赏。你小子也太。。。说着说着,阿藻哭了,一大滴鼻涕在鼻尖下吊着晃悠,阿藻抽泣着。哟,哟,哎哟喂,怎么啦?还来了感情儿了?别,别,不致于的。什么时候让她来一趟,让咱们也看清楚点儿。。。这时从外屋撞进个人来,是九班小张,小张进屋就说,你们别说了,阿藻女朋友吹了。啊?!大伙儿都呆了。再看阿藻,终于忍不住大声哭了出来,边哭边说,她说我不爱她,我,我,我他妈都快疯了我!大伙儿都老实了,可心里没闲着,都觉得那女的肯定是以攻为守,不愿意到黑龙江来呗,或是有了身边的可心人,远水不解近渴嘛,反过来倒打一耙,说阿藻不爱她,没她什么事儿。若阿藻这样爱得如痴如狂天昏地暗的还叫不爱,真不知道那女郎向往中的爱情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举动,真为阿藻打抱不平。不过不瞒你说,也真不排除没女朋友的幸灾乐祸的成分。人嘛,都不是圣贤。

从那时候起,阿藻的鼻子上常挂着亮晶晶的一滴。

大光和我是在学校就认识的了。我们八班在一条炕上,我俩挨在一起。大光和我不同,隶属有女友阶级,我是隶属光棍集团。但我能分享大光的照片欣赏节目。夜里大光常常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看照片,有时就招呼上我,两个被子扯在一起就搭起个大点儿的帐篷,一块儿看他女朋友的照片,大光逐张介绍照相的时间地点。向毛主席保证,我的心地是非常纯正的,完全是为朋友高兴。

另一个清华的学生名叫张铁生,外号“铁杆”,意思是立场坚定,但不是铁杆汉奸,而是铁杆革命。张铁生的名字响亮,因为出了个辽宁高考交白卷发牢骚的张铁生。那个张铁生在全国是受了极大的压力的,我对他很同情,丝毫没有反感。如果是我,我也会发一通牢骚,出出气。明摆着的,农村里插队的,辛辛苦苦干活儿的,哪有时间看书。这种不平等,历来就有,现在仍然有,只不过没人象张铁生那样说,说了也没用。我们这张铁生不是那个张铁生,我们的张铁生是清华自控系的学生,特能吃苦,干活是把好手,还特能批判自己,属于努力争取向上,自觉自愿接受改造的那种。

黄胖子是科大的尖子学生,大脑袋瓜子好象压得脖子直往腔子里缩。黄胖子虽是那种顶尖儿的高材生,却也不迂腐处事,和那种连对象都不找的书呆子不沾边儿。黄胖子老早就给自己张罗着,不过事情不那么尽人意。那女同学老是给黄胖子留着一片希望的原野,却同时声明有朋友在外。黄胖子除学习外,酷爱唱歌和摄影,且两样均有所造诣。后来黄胖子分到黑龙江省肇东县无线电厂,由他主持设计了当时在我国处领先地位的微波中继站发送机,很有成就。对象的解决是那以后了,应了先立业后成家的话。

黄胖子很会照顾自己,不大怕别人说三道四。比如出去执行任务,司机驾驶楼里除了司机外,还可以坐一个人。黄胖子总能在大家犹豫着,怕别人有“看法”时,抓住时机,一大步跨上去,先堵住车门,车一停,开门就上去了。坐在驾驶楼里,脸上浮现着代人受过的表情。二蒯就说,黄胖子是古神话中被吊在悬崖上为世人受罪的波罗米修斯。

二蒯姓池,因为长得特象蒯大富,连眼镜都一样,故有了这个外号“二蒯”。二蒯浑身精瘦,腰板总向前弯着,可挑起东西来比膀大腰圆的大光还象样。一次我们四个人抬石头,我的手被压在扁担下没来得及拿出来,我哎呀哎呀一叫,二蒯赶紧使劲往上扛,越扛压得越疼,越疼我越叫,二蒯就越使劲扛。等我终于叫明白了是我的手压在扁担下时,拿出来已是一片青紫了。二蒯说,我以为你扛不动了呢,他一个人负起了二个人的重量。

看二蒯那个瘦劲儿,绝对和满腹经纶对不上号儿,可二蒯肚子里的货确实不能以裤子腰肥尺寸来衡量。古诗古词他张口就来。二蒯后来和女生排的小计结姻,能不间断地背诵古诗古词,或是小计说了上句他接着就是下句,以至朗朗到结尾的本事帮了他大忙。我本来语文特差,知道这消息后想赶紧恶补古诗词这一课,已是为时晚矣。

我们班上还有个小张,好象是那个煤矿的大专学生。他们学校到我们连的有二个同学。另一个是伙头军采买老高。一条麻绳扎紧黑棉袄,眼睛炯炯有神,说出话来不让你觉得有余地。说真格儿的,在那年月那地角儿,真亏了有他这么个采买。小张也不输他的同学老高,二人到一块儿,一个赛一个有信心。有一次说起表的事儿。军农连里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块手表,小张就有一块,而且是瑞士大鹰哥儿。老高没手表,但有块上好的怀表。他们的表都特准,准得谁要是问他们时间,总是精确到秒,“10点15分32秒”,如二人同时都在,那精确度就提高到半秒,“10点20分46秒半,截至到我刚才那个半字”。到底谁的表更准,我们没表,无从判起。一次他俩又碰到一起了。小张说,我的表每天快一秒,我每天有记录,所以知道目前的准确时间。老高说,我的表只快三秒。小张说,我的表快一秒。老高说,我的表就快三秒。是啊,小张说,我的快一秒。没错儿,老高说,你的表一天快一秒,我的表永远只快三秒。等小张和大家都明白了的时候,老高已经得胜走了。小张惭愧地讪笑着。不过我们大家并不觉得小张丢了多大脸。大家安慰他,咱们这地方知道个分钟就足够了,甚至半小时为单位都不打紧。根本用不着秒或半秒。小张看看大家,倔强地说,我的表一天只快一秒。是,是,大家继续安慰他,当然还是大鹰哥儿好了。他那什么表?怀表。每次还得把手伸进怀里去掏,看完还得放回去。要是手挺脏,怎么掏?不方便。你看你这大鹰哥儿,时不时地把手往斜上方那么一伸,就手儿小臂一弯,表就清晰地展现在你面前。要么干脆就袖子一挽,手表就露在那儿,金光闪闪,又方便,又好看,又气派。

小张总是不惜体力为大家服务,而且干活从无怨言,只要credit就行。比如每天开会或下工回来,大家抓空儿仰会儿,或上厕所。他不,他给大家打洗脸水。每人脸盆里倒上温水半盆。等大家都在屋里坐定了,小张就笑眯眯地跟大家说,洗脸吧,我给你们打来水哩。

对小张的服务,大家都默默地心安理得地领受着。其实在班里帮我的人还真不少,让我至今不能忘怀的,我的一对红惠民就是一个。部队里讲究一帮一,一对红。我俩就是一对红。可讲帮还是他帮我多。每次吃忆苦饭,当兵的老照顾我多受教育,一大勺一大勺地往我碗里扣。我好饭都吃不多呢,忆苦饭哪能那么往下塞?还不能扔,劳动人民的血汗哪能扔?那不是明摆着扔传统吗?我吃一次拉一次稀,兵说我还是吃得少欠锻炼。每次都是趁兵不注意时惠民帮我吃。惠民特老实,后来农场找人去开拖拉机就找上了惠民。一次惠民把拖拉机开回连里,油门开着,进班里说话连着喝点水。我觉得和惠民关系不一般,就私自上了拖拉机想开那么一会儿。不想刚一挂档就把火憋了,怎么也打不着。有那么几个家伙“呕、呕”地起哄,闹我一个紫茄子脸。惠民走过来,一声不响地打着火,让我过了会儿瘾了事。我和惠民保持了很久的联系,他到北京出差看我,我们一起去颐和园玩儿,照了不少相。

我们班和别的班一样,十来个人,东南西北的都有。当兵的是按“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原则分的班。虽然大家来自不同的地区,长相习惯都不尽相同,但,大家每天都同一个时间起床,站在炕上,踩着散乱的被子,手捧红宝书,心向北京城,同声祝愿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祝愿敬爱的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然后一块儿去厕所,一起吃早饭,然后围坐在同一条炕上斗私批修,狠挖灵魂深处私字一闪念,共同提高无产阶级觉悟。学着学着,肚子里一块儿轰鸣着,以同一个心情盼午饭。吃饭时以同一个速度往嘴里划拉。下午又围坐在同一条炕上打着同一个姿势的哈欠,逐字逐句地讨论体会同一条最高指示或同一段社论,以大同小异的模式琢磨晚饭。有人会说,农场也不干活儿啊?怎么不干?正置大冬天的,田里的活儿少了,可要选种。什么时候选种?夜里。为什么?因为夜里冷。你别那儿瞎琢磨冷的时候种子选出来容易出芽什么的蠢念头,不是。不是为了种子,而是为了军农战士的思想改造。这叫要有“自找苦吃”的精神,越是艰苦的环境,越是能锤炼人们的无产阶级觉悟,培养大无畏的革命情操。

谁领受过零下40度的严寒?小风一吹,脸上刀割样疼。没吹过的,说不出这话来。光是冷,也罢了,还要选种。选种机轰隆轰隆在那儿响着,200斤的装麦种的大麻袋压在倾斜的背上,踩着尺来宽的大板子往上走,倒在选种机入口的大槽里,出口那边儿有人撑着大麻袋接选好的种子。接满了,往旁边一抬,有人专门拿大粗钢针缝麻袋。每班一个班儿,三班倒,30分钟换班,长了不行,受不了。这活儿都便宜了我们排。我得说实话,200斤的大麻袋我真扛不动,无论怎么念语录也直不起腿。去缝麻袋吧。这活儿轻省,就是手冷,不能戴大手焖子,拿不住钢针。一边儿缝一边儿跺脚。心里记住,得便宜别卖乖,老老实实,少言语。

别的排自有他们的夜间锻炼项目。如刨粪冰山。尖镐下去一个白点儿,溅起的冰碴儿打在脸上就是一个小血口。反正总之是不能什么锻炼项目都亲身实践。想锻炼得比较全面,心情是好的,但要有全局观念,要服从组织领导的安排。

有一天,场部下达了命令,今天上午暂停分排学习,有一项重要的政治任务,是一次难得的好机会。刚从北京开全国人大代表会的本场首长,副场长,要接见我们全体军农战士,同时给我们做报告。

从前在北京参加十一游行,百米外遥望首长是常事。从小学开始就每年有政治任务,上天安门广场游行,直到大学还是年年去。九月三十号晚上就在学校里过夜,十月一日凌晨三、四点全体集合,到清华园车站乘火车到安定门,然后到建国门外集合待命。北京的街道设计在东西长安街上和其他地方不同,两边儿人行道上有许多铁的长方形盖子,下面是下水道。凡有大集合游行时,铁盖儿一起,支上帆布墙,就是男女厕所。人多的时候一个吃喝一个拉撒,二问题实在是突出。吃喝自带,拉撒国家想的周到。

早晨八点钟,雄壮的东方红乐曲响彻神州大地,十一庆祝活动开始。首长讲话,然后宣布游行开始。游行队伍由各行各业的大军和花车组成,包括海陆空三军,体育文艺大军。届时,全城的老百姓都出来夹道看热闹。最好看的当然是文体大军和军队方阵了。衣服整齐,人也精神,看他们是艺术享受。轮到最后是各大专院校的队伍。练的时候一排人还马马虎虎成一条直线,真走的时候就谁也管不了谁了。从东往西走,脑袋都朝右转,插着空儿往天安门城楼上眺望,谁不想看看伟大领袖毛主席呢,不能白搭了这一宿的疲劳啊。远是远了点儿,连猜带蒙呗。那个是,那个是,都这么说。苦就苦了近视眼们,哪个哪个地乱问,只能模模糊糊地看个轮廓,得个朦胧印象。哪儿还顾得上脚下的步调一致?同志们群情激荡振臂高呼,毛主席万岁!耳边响着“跟上”“跟上”的大声口令。

到了文化革命,有那么阵子,革命小将计划着把五星红旗往克里姆林宫和白宫顶上插的时候,就闹不清是首长接见红卫兵还是红卫兵接见首长了,反正那时候见当官儿的就太容易了,包括被打倒的,戴着高帽子的官儿们。不说别的,蒋南翔当中央候补委员时,回校接见全校师生,都是小车开到东大操场边儿上,下来,一帮人众星捧月,健步走入大操场。从两边儿站得整整齐齐的学生夹道中间走向主席台。蒋校长,蒋委员来到清华园,整个清华园是春风荡漾,篷壁生辉,能那么亲近地看到中央首长,真幸福啊。才几年的功夫,文化大革命中,又见蒋南翔是在主楼前斗争王光美时蒋南翔陪斗。裹着大黑棉袄,秃着个脑袋,哪儿还有首长派头儿?

作为北京的革命群众,我很以在文化革命中见到过伟大领袖毛主席和敬爱的周总理为骄傲。尼克松见到二位伟人比我晚了整整六年。

六六年八、一八毛主席接见百万红卫兵之后,全国上下一片沸腾。毛主席为了见到更多的红卫兵,或是满足更多的红卫兵的要求,于八月三十一日再次接见红卫兵。作为清华大学的毛泽东思想红卫兵宣传队成员,我有幸和我的伙伴一起被安排在西观礼台上。清楚地记得那次原本计划毛主席乘军用吉普绕天安门一周,检阅红卫兵。军装整齐的解放军四个一排筑成一条通道,从天安门楼始再回到天安门城楼。军人墙的里外就都是红卫兵小将了。事实证明对红卫兵小将实在是估计太低了。才四人的人墙挡谁呀?在大家焦急盼望之时,一辆中吉普从天安门城楼下驶出,开过金水桥,向西边开来。才开出不到50米,红卫兵小将们早已冲破军人墙,堵住了中吉普。等红卫兵小将看清楚车上身着军装的人不是毛主席时,又有一大队军人跑步过来加强这里的薄弱环节。吉普车退回天安门城楼。

第二次,一辆中吉普又开了出来,开头很顺利。红卫兵小将不想再受骗。可这次真的是毛主席。刚开过金水桥,到了我们观礼台的角上,红卫兵们发现了真是毛主席,于是红卫兵大浪铺天盖地地压过来。解放军手拉手,臂挽臂的铜墙铁壁立时土崩瓦解。红卫兵围在毛主席的车周围,毛主席一一握着那些伸过来的年轻的手,望着他们热泪狂飞的稚嫩的面孔。红卫兵们疯狂了,高呼着毛主席万岁,同时向前挤着,把手伸过去。叶帅在车上挥手轰着红卫兵,却丝毫无奈。怎么办?我们站在观礼台的红卫兵马上组织了起来,大声齐呼:“红卫兵,让开路,红卫兵,让开路”,这时有人已登上金水桥白玉石栏杆,想登高望远,人一挤一歪就扑通掉进金水河。在百忙之中,解放军还得分出人来去救落水的红卫兵。

吉普车向前极慢地移动了几米之后,开始向后移动。花了半个多小时终于退回到了金水桥里。后来议程全变了,改成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红卫兵。毛主席当先,后面是林副统帅和周总理,先到东面,又到西面。毛主席摘下帽子向大家挥着,时而也鼓掌。身后林副统帅惨白着面孔,手挥红宝书紧跟。离着好几步,周总理也挥着红宝书,向红卫兵致意。

时过一个月,六六年国庆前夕国宴上,我们作为首都毛泽东思想红卫兵文艺宣传队,共四百人在人民大会堂宴会厅里,史无前例,空前绝后地为贵宾、内宾和外宾们演唱红卫兵革命歌曲。周总理就座于离我们最近的椅子上,半回过身来,胳膊挎在椅子背儿上,每支歌唱完都是周总理首先鼓掌带动眼睛不离满桌佳肴的来宾们鼓掌。我们的身份是周总理的客人,唱完歌就都到小宴会厅去吃饭了。虽是小宴会厅,也是国宴水平,给我们每个人都留下了永生不忘的自豪回忆。

二年后,毛主席一挥手,我们就奔赴了广阔天地,接受工农兵的再教育了。人说,天高皇帝远,没错儿。在北京见皇帝不易,到了省里见巡抚不易,到县里见县太爷也不易。若是吃了官司,在县大堂上县官惊堂木一拍,来人哪,给我拉下去打五十大板。还没来得及抬头看看清如水,明如镜的父母官儿,已拉了出去,屁股上吃上了板子。到了农场好些日子了,最大的官儿见的是连指导员。作为农场最高领导阶层成员的副场长还真是头一回见。人说县团级,县团级,副场长是团级,就和县太爷同级了。随着时间和地域,即所谓的时空的幻移,在遥远的大荒原上要见到地方大官,不由你心中不免有些激动。

我们农场没大礼堂,就在室外了。十点钟,随着扩音器里传来东方红乐曲,满面红光,胖乎乎的副场长胸前戴一朵大红花,在一众营、连军官们的随从之下,从场外步入场区。有人领着呼起口号来,我们也都跟着呼,不过呼的都是毛主席万岁,和副场长没什么关系。副场长拍着手走了过来,经过我们连时,特意地向我们连里多看了两眼,特别是虽然身着厚棉袄,头戴黄军棉帽,臃臃肿肿却不失飒爽英姿的女生排,更是投去了赞许的目光。副场长过去了,还不时回过头来朝我们拍着手,有时扬起手挥一挥。临时主席台就设在一个小漫坡上。副场长边走边侧身回头,忽然一个矮身,“叭唧”,副场长爬地上了,四脚着地。总有十几只手抢上去,连拉带扯,把副场长扶正了身子。副场长从拉着他的手中左挣右挣挣出手来,继续拍,继续向军农战士挥手。脚下刚移步,又一个踉跄,十几只手又扶上来。大家低头一看,不知什么人缺德把水泼在那个漫坡上,溜滑的冰和我们小时候在门口泼的临时冰场一样。有人去找了一簸箕炉灰,撒到冰上,就再无滑倒之虞了。

副场长报告,介绍了全国大好形势,展望了灿烂的未来,给我们农场带来了阳光雨露,严寒中送来了温暖。为庆祝副场长带回北京党中央的关怀和喜讯,全农场改善伙食一顿。

既是严冬,春天还远吗?随着战天斗地抗严寒,军农战士的思想觉悟在提高着。什么叫觉悟?实际是一种有比较之后的认识水平。在美国长大的中国孩子们就不可能有无产阶级觉悟。你跟他们说困难时期饭不够吃,他奇怪为什么不往有吃有喝的地方搬家;你跟他说从前上班挤汽车能挤出肠子来,他不以为然,说干吗不开自己的车?你跟他说文化革命和上山下乡插队的事,他觉得那故事不好听,不如我们听西游记有趣。没有经历就没有体会,就不会有“觉悟”。我们从城市中来到农场,亲身受了罪,吃了苦,浓缩地体会到了无产阶级,劳动人民在旧社会的苦,才渐渐有了工农兵的感情,才发觉并领悟了。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无人能阻挡时间的长河。转眼,已到了长城里边扬花三月的时候了。饿了一冬天的狼时不时地到我们场部周围来找食。每次狼来都给我们全场带来一阵新鲜喜悦的骚动,一群人老远看着当兵的拿了半自动步枪,匍匐前进,尽量接近那狼,然后射击。清脆的枪声划破长空,可劲儿吓狼一大跳。狼放开四腿,拖着大尾巴,象一条线似地逃走。都饿成那样儿了,跑的还是那么不可思议地快。目送逃走的狼消失在天地相连的地方,大家总是悄悄地庆幸没有打着那狼。听说狼会聚众报复,一条狼好对付,要是来了一个野战兵团包围了农场,怎么办?我们虽然穿土黄军装,可没枪。

在隐约的担忧之中,传来了要清队的消息。学生连即将开拔到嫩江县城。
本帖最后由 小明 于 2013-1-13 06:43 编辑

东北农场记事 (五) 嫩江清队 2009-08-29
   

清队就是清理阶级队伍。清理就是摘落清楚,分门别类,这是啥,那是啥,如商店清仓点货一般,清理完了,一目了然。所以清队的目的就是分清敌我,明确主力,团结多数,共同对敌。倒也不是从肉体上消灭那些阶级敌人,而是把资产阶级,修正主义的东西,资产阶级思想搞臭,让它们没有市场,通过斗争,打击了敌人,教育了人民,推动无产阶级革命向前迅猛发展。我们的清队是在69年春季进行的。

学生里还是有些出身好的,象我们排副就是出身老贫农。另,北农大有一批出身好,根红苗壮的。这些人,也不能说就如当兵的那样思想好,立场坚定。毕竟受了好几年修正主义教育,哪能不受影响呢?在修正主义大学那个大染缸里,你再出身好,也被熏染得浑身封资修的臭气。所以,斗私批修断不可少。当然这批人过关容易,一篇长长的思想总结,思想汇报,狠狠地批判灵魂深处的非无产阶级的各种固定的或是一闪一闪的念头,深刻地总结农场几个月的锻炼体会,认识到接受工农兵再教育的必要性,从而坚定无产阶级立场,勇敢地捍卫毛泽东思想。大家心里都明白,最早一批过关的都是主力。非主力们都小心翼翼地“帮助”主力们,提问题,帮助分析,分寸都拿捏得十分得体,或者,根本就没问题,再不,就开成评功摆好会,说你好,总没意见吧,谁不爱听好听的?阎王爷一是不打送礼的,二是喜欢拍马屁的。

第二拨儿是属于可主力可不主力的,视思想改造情况而定。我就是一个。

我从小填履历表在出身一栏上总是填“贫农”,这是我爸告诉我的,虽然我爸是国家技术兼行政干部。其实连我自己也不明确,我家怎么个贫农法儿。报上,小说里的贫农都是饥寒交迫,家里一贫如洗,吃了上顿没下顿,还挨地主打受国民党气。我们家的情况我是真不了解。当然饮食水平肯定是不高了,要不我怎么这么瘦呢。问题是听说我家有一挂大车,马拉的车,由我大爷所有。40年代,50年代谁家有一挂大车,无异于80年代,90年代有辆卡车。有这样的贫农?你家要是有辆北京牌小卡车,再说我家穷啊,没人信,知道你是哭穷不露富怕人家绑架你们家孩子。我这出身问题也就出在这挂大车上了。

关于这挂大车,我有印象,很小的时候,我和我哥在老家跟着我妈,我爸一人在外当差挣钱。我们那是个典型的农村大院儿,一家四代都住在一起。我老太太(我父亲的奶奶)都90岁了还挺硬朗的。我爷爷那辈儿哥儿俩,我爷爷老大,膝下有我爸这辈儿哥儿仨姐儿四个,其中女的两个大的嫁出去了,其余的都住在这个院子里。院子里除了人住的房子外还有个马棚,大车卸在外院,骡子马拉到里院儿马棚里。也闹不清楚,我大爷是这挂大车的所有者呢,还是他只有使用权,没有买卖权。反正我大爷一辈子的正式工作就是马车司机。赶大车的活计比在土里刨食儿还是“高级”,在那年月里是受人尊重招人羡慕的。我大爷除了赶大车外还肩负着照顾我们母子三人的重任,那是他做哥哥的义不容辞的义务。因为是至亲,所以从没有说有什么顾忌,打起我哥哥来比打他自己的孩子要认真得多,下力得多。我大妈也从来不藏奸耍滑,每次做饭都是公开地把白菜心儿自个儿吃了,把好的往她孩子碗里盛,不讲究客气,一点不外道。有时候也注意影响,比如说比较高档的食品,象螃蟹呀,虾呀什么的,我大爷都是很注意,大车进门前就先放在帽子里,顶在头上,不让别人家知道,免得引起不必要的争议。偶尔注意得不够,比如鞭子掉在地上了一猫腰,啪喳,螃蟹连着帽子暴露在大家面前,使得本来可以舒舒服服地悄悄地关起门来解决的问题,只好脸皮一抹,顾不上影响地公开地硬解决了,如果有意见也只好“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了。在我爸接我们到北京之前,我们娘儿仨的生活是靠我妈给人家打毛衣,洗衣,挣点零用钱。我爸每月都按时寄钱回家,不过没必要经过我们的手,一来我们也不知道咋花,二来也不会攒,就直接分为二部分,一部分到了我爷爷手里,另一部分就到了我大爷手里算是我们交的房租和饭钱。要按社会地位和实际生活水平来定,我们这个小家倒是地道的“贫农”,假如不在乎挨谁的打受谁的气的话。

因为没有分家,那挂大车就总是挂在我家的出身后面,这事终于在清队中给我找来了大麻烦。也不怪人家怀疑,我年轻的时候长得细皮嫩肉的还挺白,不象有了把年纪以后没人疼没人戴敬的模样。那时候,人家兵们就说,这哪儿有贫下中农后代的样子啊?贫下中农后代什么样儿,我不生疏。小时候上学,小学、中学都在北京海淀区万泉庄,农民家的孩子都是小黑棉袄不怕脏,鼻涕拉瞎流过江,袖子一抹真方便,天长日久不怕枪。倍儿结实,油光亮,油光亮的。没衬衣,光板小棉袄,要衬衣干吗?还得洗,没用。下边儿是免档裤红腰带,不怕拉稀解得快,一双手工圆头棉鞋那是有气派。农民的孩子有个特点,就是身体结实,脸蛋黑里透红,腮帮子上二团健康红,号称红二团。光这点我就比不了。小脸儿煞白,病怏怏的,哪有一点贫下中农后代的影子?人家这儿置疑了,怎么办?于是我就一封信接一封信地往家写,问我爸,到底我家出身是什么,是不是有什么隐瞒了共产党,是不是有什么欺骗了毛主席?信写的多了,我爸就毛了。后来告诉我,以为我让人家给关押了起来从监狱里写的信呢。我爸拿着一大叠子信,如热锅上的蚂蚁转磨磨。没办法就从北京跑到我们老家唐山去找公安部门开证明,街道委员会开证明,紧撒麻溜地给我寄到农场。估计与此同时,公家也派人到了北京和我老家的公家去调查了,结果呢,一切都闹明白了,我家出身自土改那时候就板上钉钉地铁证如山地定为贫农。有了公家的证明,至于一挂大车是咋回事就不重要了。所以到现在我仍然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家我大爷这老贫农有挂大马车。

过了关就可以成为革命动力了。等大部分人都过了关,就开始了真正的严峻的阶级斗争了。目标其实早已定好,只是时机未到,时机一到,火药味儿就浓了起来。

另一个军农连主要由外语专业学生组成,有个学生英语特别好,不是一般的好,是全校公认的第一号选手。这一号在校期间就能直接当场同步口译。文化革命中显出了其才能,领外国友人看大字报,当场一行一行地念大字报,看的是中文,说出来的是英文,一点儿不带走样儿的。一号的水平把二号们拉出去好远,水平高出一大块。听说,持二号水平的不止十个二十个,多了去了。一号还有一样绝的,篮球裁判吹得特棒,要是正经评级的话,可达一级以上。

搞阶级斗争没有对立面儿怎么行?凡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你一个军农连百十号人,没有右派?俗话说,人上一百,千奇百怪。没右派,不可能。连佛教名山九华山五七年还分配了一个右派名额呢。后来这个名额给了书念得最多的一个戴眼镜的和尚。那么现在,这目标就落到了一号身上。你想,领外国人看大字报,说话都用洋文,老百姓听不懂。在阶级斗争白热化的时刻和外国人鬼混在一起,你免不了说点中国的坏话吧,你说的肯定有外国人原来不知道的吧?那就是情报。你向外国人提供情报,那是什么问题?那叫里通外国。这问题实在太严重。你能说得清楚吗?你哪年哪月哪天哪时哪分在什么地方,说了什么?给你放宽点时限,就说从晚上11点到早晨8点给你9个小时的睡觉时间,别的时间都说清楚吧,看有没有我们不掌握的。。。,其实我们也都清楚,主要是自我革命,主动比被动强,坦白比顽抗强,交代比蒙混过关强。

我就很庆幸文化革命中没赶上被隔离审查那一拨儿。让我交代某年某月还某日,甚至某时某分都和谁说了些什么,干了些什么,要我命也想不起来。可不交代又不行,若是有个时空的空白区,嫌疑就更大了。大学同班同学的父亲在解放前为了找工作,说大了三岁,结果文化革命中说什么这三年也找不回来,唯有一死以报众父老乡亲的栽培。那时候都要求黑帮们或是反革命们记忆力百分之百的好。据研究人的大脑细胞不会再生,都往死了去了,而且数目很惊人。只有一个办法记住以前的事,就是反复回忆,否则记某件事的细胞一死,得,啥都没了,再让你说,哪儿说得上来?我舅舅在南京铁路医院当过副院长,文化革命中给关到地下室,让交代参加国民党的历史。我舅舅实在记不起来什么时候还参加过国民党,就说我没参加过国民党。没参加?打!打完就参加了。既然参加了国民党,一定有党证,党证什么色儿?红的。胡说,国民党的党证怎么能是红的?打!打完了就变成黑的了。既然入了党,有了党证,就一定有介绍人,这一牵也许就能牵出个国民党特务网,说,谁是介绍人?我舅舅说,没介绍人。没介绍人?入党都得有介绍人。没介绍人,打!打着打着,我舅舅就记起了外甥我的名字,招了,说介绍人是某某某。好,白纸黑字,我舅舅铁证如山地于解放前某年某月某日由还未出生的我介绍入了国民党,拿到了一本黑色的国民党党证。

我们农场的一号虽然英文特别出色地好,可记性是有选择性的,老先生总觉得自己的记忆力不那么全面的好,还没真正地斗到头上,自己先自惭形秽,没有信心记起又多又远的细节,为避免当众出丑,嗨,罢了,悄悄地爬到三、四十米高的大烟囱上,从里面往下一跳,害的我们全场找了好久才从灰里扒出他来。

那儿刚死个人,我们连一个书呆子又跑了。这书呆子据说是复旦大学高材生,就是不谙人事,和谁也没话,思想方法与众不同。大家这儿使劲地批判资产阶级呢,他楞说他爸的四条大船是省吃俭用挣出来的;人家这儿直说资本主义是人剥削人呢,他却说他爸当老板很辛苦。这么个顽固不化的家伙可把大家气乐了,捉摸着逮着这清队的机会好好整整他,也开开心。再说了,这家伙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让人瞧见他就不烦别人。平时几个小子拿话挤兑他,就象是放风一样,让他觉得他要成为靶子了,目的就是吓他一吓。不想他一紧张,就在一个月不明,星也稀的夜晚不见了。大晚上的,整连的人对嫩江县城进行了地毯式搜索,在大草甸子上找他。大家一边儿找一边儿骂,用话把这小子给千刀万剐了。

这书呆子的事迹说起来也真不少。在场里他睡炕头儿。有天夜里睡梦中大家闻到糊味儿,打开手电一看,这小子正站在炕上抖落被子呢,被子中间一个大窟窿,有烟也有火,越抖落越旺。副连长一看,过来抢下来往地上一扔,舀了瓢凉水泼上去。这书呆子大叫一声,别!如足球大门般扑上去,也晚了一步,火灭了。书呆子摸着水淋淋的被子,说,你看,都湿了。大家几乎异口同声地说,你想把我们都烧死啊?他也不理。第二天连里补助了他半斤棉花票,一尺布票,买了来,自己把洞补了起来。农场再分配以后他分到林南县水运局,人家问他,那什么工作你行不行?他说,给我三个月的时间我研究一下。人家说,算了,甭研究了,你去收船票吧。他站在上船的收票处,一、一收票。一位手里捏着二张票来说,一会儿有个人来,他的票在我这儿,我先上去,等他来了,说他的票在姓张的手里,你就让他上去。书呆子说,不行。那位说,不行就算了,那我先上去了。书呆子手一拦,说,不行。那人楞了,怎么不行?书呆子说,一张票一个人,二张票不能上。

咱再说夜寻书呆子的事。一个连的人在大旷野里散了大半夜的步,耽误了睡觉影响了休息,眼看着仍然没有战果。还是副连长当机立断,只身跳上了南下的火车,从嫩江到了齐齐哈尔,就在书呆子刚要上进关的火车的那一瞬间,把书呆子找着了。

书呆子回来了,出乎我们意料的,连里要求我们欢迎书呆子,虽然大伙儿不乐意也别无选择。以后倒是说话小心了不少,怕这小子一吓又吓跑了。后来才知道,书呆子不是我们连的重点户儿,大光才是。每个人都写总结,斗私批修,每人都写个七张八张纸,有的十几张纸,大光却是二张纸,字还是大号的。轮到他过关就卡了壳。在没有大光参加的会上,副连长郑重地跟大家说了大光抵触运动的行为,是很严重的。看样子大光真的要倒点霉了。我和大光一直是挨着睡的,学习讨论时也坐在一起。我用笔在纸上写了,你必须重写你的总结,要多要深刻。大光一开始还不以为然,后来有点恍然大悟,就连夜写了八、九张纸的总结加检查。大光文学底子相当不错,这一写就大不相同了。第二次大光一念他的检查,副连长吃了一惊,事后问,是谁给他通了气?我没敢接茬儿。

虽然总结检查写的好,也不能就这么轻易过关。你检查写上的也要一条一条地深化分析,没有的就更要深挖灵魂深处的资产阶级思想根源。就说大光的小胡子吧,那就是英国胡儿,英国是什么国?和美国一个样,资本主义的国,大跃进的时候说是要超英赶美,都是我们的对立面儿。留着那资本主义的英国胡儿,就是思想深处仍然有资产阶级的余孽。

大光本来挺有脾气,就这么写检查,就这么低声下气地批判自己,怎么还揪住不放?心中愤愤的有些不服,在批判会上有点搂不住火儿,语气上稍有些不以为然,不耐烦。我一看要坏事,正等着抓你的态度呢,往枪口上撞啊?心里一急,抢着发言,说,大光你千万别以为大家是故意和你过不去,我们大家都是与你为善,都是好心。说着说着心下一酸,一个要大哭一场的冲动一窜而上,刚大声啊了一下,做了个准备工作,忽地脑子里一闪,坚定了不能如此表示出和大光串通的内幕的信念,强忍了下来。大光心领神会,而且怕打击了我,赶紧说,没有,我没有对大家不满。我,我一定好好检查,清理思想上非无产阶级的东西,彻底来个自我革命。

大光平时与弟兄们关系特好,关键时刻谁也不能真的投井下石啊。再说只要有个把的死保,事情就好办多了。人说朝中有人好做官,其实老百姓这儿也是,哪儿都是熟人好办事。就好比从前调动工作,人事处一大罗档案,都是要调进来的,要谁不要谁?头头儿们开会讨论研究研究。会上念名字,某某某,什么什么,怎样怎样,如此如此,大家看怎么样,行不行?大家互相心里不摸底,不知道谁是走了谁的后门来的。如果托的人参加了会议,就第一个发言,说,我看这人专业对口,经历合适,各方面情况基本符合要求。只要有一个人说了话,别人谁也不会再投反对票,通过。赶上那没后门的,或托的人不在场,冷场若干秒钟后,就会有人说,这个好象专业不大对口,或是这人没有相应的工作经验,是不是。。。?这时就会有人附议,说,这个先放一边儿吧,再找时间讨论。于是放在另一罗,入了另册。

这检查过关也大同小异。有人肯出面保一保,和没人保,大不一样。有人保,特别是众人保,那就能较快地度过难关;如果没人保,就算是逮着了,打你个落水狗,把你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你永世不得翻身。

大光既有人保,人人都说检查深刻,触及灵魂,英国小胡儿也剃了,态度也好了,也就过关了。大光过了关,我们班的弟兄们都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手心里捏着的那把汗才算落了去.

有了前车之鉴,不少出身不好的都运用聪明,学习迅速,所有的封资修防线都不攻自破,战果飞快扩大。如果你骂一个人,真他妈三孙子,他说,不,你就是我的活祖宗。那你不是比得胜还得胜吗?简直就是和平解决战争。

接下来,几次精彩的忆苦思甜报告给大家的思想革命成果砸得更加瓷实。其中一次是我们同连的一个叫什么香的女生,忆她在旧社会的苦,思新社会的甜。我们从扩音器里听到阿香的声音,都十分惊讶,她怎么说话的声音这么好听?不认识的就问,这是谁?知道的就说,就是四排老张的老婆呀。噢,她呀。阿香年龄大了我们好几岁,在旧社会里吃了不少的苦。一般生活条件好的话,也能出落得水灵灵的。阿香的生活条件实在太差了,在相当的程度上影响了身体和容颜的成长和发展。不过堤外损失堤内补,旧社会受了较多的罪,新社会多补点吧。我们在农场都是大帮儿轰着过集体生活,阿香呢,刚作过忆苦思甜报告后没两天,忽然不吃也不喝了,而且见谁打谁,还不睡觉。连里一看不得了,赶紧腾了间单间儿,派了二个女生陪着。阿香还是不吃不喝,伙食还不够好?连里专门做了鸡蛋挂面,又白又细的面条盘在碗里,中间是两个整整齐齐的荷包蛋,令陪伴的女生端去。刚放在桌子上,阿香一个闪电般揽雀尾,迅捷不及二女生掩面,汤汁飞溅于脸上身上,紧接着只听啪喳一声,连碗带面扣在了地上,哎呀,可惜了儿的鸡蛋哪!女生刚要打扫,阿香劈头盖脸打了过来,打得二女生望门逃窜。这是咋的了?大家面面相觑,目瞪口呆,连里也没了折。赶紧召开诸葛亮会研究,广为征求计策.明白的人就说了,快到北山上把她老公找回来吧。火速派车把北场打前站的老张拉了回来,住进了单间,嘿,好了,阿香脸上露出了令全连,甚至全场轻松的笑容。

噢,原来如此,大家都明白了,心也都放回到肚子里去了。

眼瞅着六月了,连里喂的猪长得挺快,挺肥挺肥的了。为了庆祝清队胜利成功,连里决定让最肥的一口猪最先为知识分子改造做贡献。七、八个壮汉花了二个来小时制伏了一口健猪,由连炊事干事执刀。执行的时候我们都围观了。猪不愿意被害,嗷嗷地使劲叫,但,有它好日子过就没咱们的好生活儿。对不起了,作出牺牲吧。那顿油汪汪的猪肉炖粉条子塞满肚子后,就整装待发,目标北场。
本帖最后由 小明 于 2013-1-14 08:18 编辑

东北农场记事 (六) 北场 2009-08-29
   

无产阶级革命讲究不断革命论和革命发展阶段论。从进程上讲就是讲究个循序渐进。我们真正的目标还是北场,因为北场的条件最差。这才是三级火箭的最后一级。

北场在嫩江县北,从县城到北场,要过嫩江,然后走三十里山路才能到。北场选在森林草原丘陵地带是很符合三线备战的战略原则的。说条件最差也没有个具体概念。这么说吧,北场那儿除了人以外没有任何人造的东西,完全是自然景观。当然我们去的时候,打前站的先锋们已经搭起了二座茅草房,所以也不必天当被地当床,广阔天地是新房了。

上山之前,卫生员和护士给我们一人打了一针,说是预防森林乙型脑炎的。山上有种甲虫叫草爬子,专往动物和人的身上叮,说是头上一对大钳子,一插一扒,勾住肉就不出来了,想拉都拉不出来。它喝你的血,还往你血里吐唾沫,那唾沫就传染森林乙型脑炎。这脑炎一得,轻则变傻,重则身亡。虽然打了针,也不敢有恃无恐,心里怕怕的,住进草棚里甭管找的着找不着,先乱翻一通儿,其实连草爬子什么形象还不知道呢。我们的草房分男女二幢,房内二边儿上下二层“床”,一律是白桦树枝扎成。赶上直溜的树枝不怎么硌得慌,赶上有分杈的地方就当是自然按摩器了。日本有人发明一种穴位按摩床,就是让患者躺在床上,靠自身的重量压上去,达到按摩的效果。我们的床上都铺着厚厚的草,按摩作用略有减弱。可还是人人都如娇嫩的豌豆公主,老是叫唤硌的慌。

蚊帐必不可少,否则你就是血的奉献者。山里的蚊子个儿大不说,还特顽强,任你怎么轰不带走的,俗话说就是没脸哪,紧着往你身上凑乎,逮着了就一口,所以蚊帐非有不可。晚汇报就都钻在蚊帐里进行。

照明是场里的柴油发电机发电,只供应到熄灯。为节约,9点就熄灯。熄灯以后就一律睡觉。可黑龙江的夏天也不是那么凉快,加上蚊帐一捂,闷热难以入睡。睡不着就捉摸点什么事干。有人就提议说,大光讲故事吧,讲什么?就讲梅花党的故事。大光却不过大家的热情请求,就从李宗仁和郭德洁回大陆见到王光美,王光美胸前佩戴一枚梅花图案的纪念章,二人大吃一惊脸色骤变说起。刚说了没几句,排长说,熄灯了,不许说话,睡觉。大光说,你看排长不许说。大家只好作罢。没十秒钟,排长那儿起了呼声,这又招呼大光接着说,小点声儿。大光说好,又接着小声儿说了起来。刚说了二句,女生那儿叫起来,大点儿声,听不见。大家一听轰地笑了。男女二幢草房相距仅五、六米,二边儿啥声儿都互相听得见,男生这边儿有人故意大声放屁,女生那边儿就是一片笑。有次女生那边儿有人刚要铺床睡觉,随手用手电照一照床,见一条蛇盘成一团儿睡在枕头上,吓得嗷地叫起来都不是人声儿了。男生这儿跳起来起码一半儿,以为山上来了色狼了呢,冲出去要抓个正着。等弄明白了以后回来这通儿照这通儿翻,闹得半宿没睡好。这次女生也要听故事,男生一笑声音就太响了,排长又醒了,镇压了一回,不要说话,快睡觉。又是十来秒,呼声又起,大光就稍提高点声音,讲了二十来分钟,说,欲知后事如何,明晚再讲。这样一天讲半个小时,总讲了有个把礼拜,梅花党才全部自杀的自杀,暗杀的暗杀,就擒的就擒,圆满结局。

我们的草房周围就是一望无际的丘陵草原,远处有森林。打前站的同志们只搭了住房,没搭厕所,其实也没必要,到处是没腰深的草。一大早起床了,先往草里走,走着走着听见不远处一声咳嗽,就转个弯儿往别处走,找个没人的地方往下一蹲,再想找也找不着了。男女都一样。洗脸喝水做饭都是水泡子里的水,虽是夏天,仍然冰得扎手。早饭呢,一色儿的高粱米粥和馒头咸菜。高粱米粥其实煮时候长点挺粘乎挺好吃,就是苍蝇老捣乱,上哪儿不好非往厨房集中不可?一掀锅盖,大批苍蝇吃不住热蒸汽的熏陶,如中弹般扎进粥锅里,早晨起的早,也看不清楚,就囫囵喝下肚子,倒也从没有人说喝了粥拉肚子的,看来说苍蝇脏也是个心理问题,鸡吃苍蝇,下的蛋是高蛋白呢。

有天早晨大家喝过粥,吃了个小馒头,扛起大锯、斧头列队进了山。走着走着,铁杆儿就说腰下屁股上有点疼,越来越厉害。副连长问什么时候开始的?昨晚上就觉得了,后来太困睡着了,现在厉害起来了。副连长说,扒下裤子来我看看。铁杆儿四外看看左近没人,就扒下裤子露出半拉屁股,副连长划根火柴一照,啊,是个草爬子。草爬子?大家赶紧围过来朝铁杆屁股上看,一个大臭虫般的甲虫半截已在铁杆儿屁股肉里了。有人伸手就要揪,副连长说,别揪,揪断了就出不来了。只见副连长又划了根火柴,等烧的旺了一吹,留下一个火头儿,往草爬子屁股上一按,那草爬子一缩就从铁杆儿屁股上退了出来,铁杆儿屁股上哗儿地一条细血流了出来。好了,没事儿了,副连长说。我们接着走,伐树去了。

我们的房子是草房,咱还没说这草的事。都说东北三件宝,人参、貂皮、乌拉草。我们到黑龙江那么多年也没挖着一根人参,也没逮着一只貂。甭管人参还是貂了,好,肯定是好。人参怎样?大补。说是有个小偷儿听人说人参是贵重药材,地主老财才吃,心说咱也尝尝。到药店偷了一盒上好人参,回家的路上边走边吃,还没到家就鼻血泉涌下来,真厉害。这么好的东西不是说逮那儿长哪儿,要是哪儿都是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了。而且还听说真正好人参都叫做人参娃娃,会走。你头天见了想第二天去挖回来,再去就说什么也找不着了,人参娃娃搬家了。貂皮呢,比羊皮不知道好上多少倍了,不能比。可是贵呀,你想我们就在出貂皮的地方呆着都没见过貂,那说明啥问题?貂皮太贵重,一般就不做全貂皮大衣了,只有领子是貂皮的,让人一看富贵,有气派,其实那领子只热了别人的眼,喜了自己的心。倒是听说清朝大官儿们的官服的马蹄袖大都是貂皮的,为啥?它实用。大官嘛,少不了喝酒吃肉。常言道鱼生火,肉生痰,白菜萝卜保平安。吃了肉,有了痰,在大街上叭唧一口吐马路上没人敢管,可在皇上的金銮殿上谁敢吐,那还不砍脑袋?含在嘴里也不是个办法,万一皇上问个什么问题总不能象含口热茄子是的呜噜呜噜啊。哎,马蹄袖就是解决问题的方案。马蹄袖向上卷着,有了痰往袖口里一吐,等出了金銮殿,二边儿往下一拨拉,貂皮好啊,一点儿也不沾水,痰掉在地上,貂皮还是干干净净的。

我说了,甭管是人参也好,是貂皮也好,我们没见过,我们自己也曾怀疑是为了平衡南方人瞧不起俺们东北想的虚招儿。不过乌拉草可是真的。乌拉草长长的,窄窄的,扁扁的,有点象小芦苇叶,可以长到半人高。不懂的人以为随便抓一把乌拉草往哪儿一搁就又软又暖了,那可是概念错误了。讲究的是要把乌拉草拿来,挑整齐的,一把一把的,晾干后用棒槌在石头上敲,敲成细丝,就是乌拉草的纤维,这才是称其为宝的又便宜又实用的乌拉草。你是垫在鞋里,还是铺在床上,都行,从心里觉得暖和。我们的床上垫的全是乌拉草,就是没敲过。好在我们住草房的时候是夏天,取其软而不取其暖,中午有太阳的时候倒是草屋里比外面凉快呢。

当地人又说了,北大荒遍地是宝,就看你找不找。我们就老想找,野地里的东西,没主儿,谁找着是谁的。初夏的大草原上遍地是黄花,金灿灿的,“战地黄花分外香”,是不是那做木须肉的黄花木耳的黄花?是,就是。不过我们平时吃的是干黄花,经过加工的。大家一看漫山遍野的鲜黄花,说,咱们来顿黄花木耳面吧。树林里死树上去刮点儿木耳回来,采了一大箩筐黄花,一大铁锅的面条一煮,吃起来真鲜,味道不错,就是不到睡觉就人人都窜起稀来了。后来才知道黄花非晾干处理不可,鲜的里面不知道啥东西泻肚。有了教训,后来采蘑菇的时候就特别小心了。蘑菇的种类甚多,最平常的是草蘑,没毒,还多,可白呲咧的没啥滋味儿。我采的都是这种。这指导思想是平庸但保险,当然出息是没有的了。好蘑菇有的是,就是好坏难辨,有人说越是有毒的蘑菇越是漂亮,千万不能采。这符合自然规律,什么美女蛇,糖衣炮弹,都是一回事。后来兵告诉我们一个招儿,见蘑菇时,翻开看,下面有虫子咕攘咕攘那儿动的,就采,肯定没毒,没虫子的别动。虽然理论上正确,可如果是毒的,你翻看的时候不已经中了毒吗?武侠小说里下毒高手都是让你沾上就中毒。水也是同样道理,如果看见水里有东西游来游去,翻上翻下的,尽可放心打回去烧开喝,如果清澈见底,一尘不染,见不着个活玩艺儿,就别碰它了。

躲在草里的小东西,活玩艺儿不少,至于大的东西,比如说熊,倒是没见过,当然还是不见的好。听说树林里有,因为当兵的打前站开拖拉机轰隆轰隆的都轰跑了,加上开山采石,打眼放炮,把熊们吓得够呛,全搬了家,搬的离我们远了。熊这东西看样子挺笨,其实挺聪明还灵活。它知道蜂蜜好吃,就老去偷蜂蜜吃。那么大个身架,爬树爬得倍儿溜,上树快,下树更快,一个屁股墩儿从树上墩下来,皮粗肉厚,啥事没有,从没听说脚脖子崴了,或者腰椎错位半身不遂的事儿。除了熊,这地方还有野牛和狼,夜里常听见“哞、哞”的牛叫声和象小孩儿哭似的狼叫。不过都没亲眼见过,倒是炊事班养了二条狗,一窝猪和一群鸡,每天都抬头不见低头见。

到秋天的时候,草房里冷得个个儿当“团长”(晚上睡觉团成一团儿)的时候,新房盖好了。于是我们搬进了真房。有了新房,文明建设起见还盖了厕所。到这个时候是人有住房,拉有厕所,水有水房,吃有厨房,猪有猪圈,鸡有鸡廊,可说是五脏俱全,应有尽有了,剩下的就是战天斗地改造思想了。

先说住房。因为是新房,潮,水汽大。人住进去以后,潮气更大了,南炕好些,北炕挨被褥的墙角儿,慢慢地就结了三、四寸厚的冰。学习讨论时,边思想上斗私批修,边用手指头去化那冰,比赛看谁化的深。一般个把小时能化进去寸许深,到后来手指头和冰一个温度,冰就说什么也不化了。炕下是火龙,屋外过道儿是灶,一烧一条胡同,腰那截儿挺热,脚下冰凉,只好继续当“团长”。厕所是新盖的,砖墙,一人高的地方枪眼般留着许多洞,下面是大深坑,丈来深。踏板是几根白桦树枝并起来,往上踩的时候先一脚站实了另一脚虚探过去看是不是能经住人,掉下去爬上来得费点劲。最边上一个坑儿,树枝自然弯曲,留的空儿就大了不少,一般人蹲不了。连里有个湖北同学外号叫大腚,大家说,这坑是大腚专用。大腚听了严肃地恳求说,以后不要再说了好不好,传出去对以后那什么有影响。后来我们凡有女生在时决不叫他大腚。

水房是和厨房连在一起的小屋子。屋里一口水井,旁边儿一个热水锅炉,供应全连热水。鸡廊仍是个草棚,鸡血正常40度,血热而不怕冷,所以草棚OK。猪圈呢,当然就更不讲究了,只要挡住别让猪跑了就行。

夏天不长,秋天更短,一晃就过了九月十月,又进入了天寒地冻大雪封山的时候了。战天斗地的内容不得不重复上山打柴的基本项目,毕竟解决最基本的生存条件最重要。打柴的任务实在是艰巨,厨房要做饭,屋里要取暖,水房要烧水,鸡房要加柴,木柴消耗量大的惊人,全连上山打一次柴只够二天的用量,稍一松懈就要挨饿受冻。思想改造呢,主要是继续深刻批判灵魂深处的非无产阶级思想,逐渐树立无产阶级世界观,提高无产阶级思想觉悟,至于真的阶级敌人,我们从不惧怕。无产阶级的阶级敌人是资产阶级,资产阶级讲究吃喝玩乐,讲究享受人生,他们不上我们那儿去。糟糕的是夜里要值班。二人二小时,睡得正香的时候让别人拨拉醒,起来,起来,该你们了。于是揉着眼睛,往身上穿冰凉的衣服,拿着手电到屋外巡逻二圈儿,检查锅炉里的水,往炉里加柴,到鸡廊给鸡们加柴,到各屋给战友们加柴。熬过二小时,摸到下一班人那儿,同样使劲拨拉,起来,嘿,该你们了。然后麻溜脱下外衣,哧溜钻进被窝,接着做春和夏的暖和大梦去了。后来有人就提议说,二人二个小时太长,何不一人一小时,这样每个人都可多睡一小时。这些人都没有真正的战备思想,一个人出点什么事儿连个报信儿的都没有,我反对。可架不住大家都同意,我是孤掌难鸣,没办法,少数服从多数,也只好壮起孤胆一人值勤了。我从小胆小怕黑怕耗子还怕鬼。你说一个人在这大野甸子里,方圆几十里没个人家,阴森森的是不是挺糁人。轮到我值班了,我就准备好一根趁手的棍子,左手拿手电,右手拎棍子,先抡二下活动活动关节,然后到炊事班去叫上狗。屋里的灶火好加,知道屋里睡的都是自己人。就这水房和鸡廊讨厌。水房锅炉加柴倒没什么,旁边儿那口井,井口一个大黑窟窿,水里有啥也不知道,水底通哪儿去也不清楚。你这儿正加柴呢,井里爬出个什么东西把你往里一拉,来不及和同志们说声再见,连叫一声的空儿都没有,可咋办?这鸡廊呢,上百只鸡倒着顺着都站在架子上,中间一个大灶烧火供暖。屋里没灯,火光照着架子上的鸡,个个象巫婆,影子投在草墙上,张牙舞爪。你这鸡老实点别动也好,一扑楞,一扇翅膀,影子呼啦呼啦地乱飞,你说吓人不吓?一进鸡廊,我不关门,开着门,先在上下左右三维空间里一顿棍棒翻搅乾坤,确认三尺立方空间里空无一物,方才迈步向灶,快速加柴而后施展轻功,退步抽身,嘭地摔上门,逃之夭夭,狗跟在后面想追上我都有点费劲。

晚上值班都是有惊无险,而早晨出操一个不留心就可能出点真情况。早晨出操,起床要快,憋着尿早请示,然后上厕所,集合跑步。冬天的衣服都冰凉,往身上一套起一身鸡皮疙瘩,打好几个冷战。每次都先下定好决心,排除冰凉这一难,咬牙蹬进裤腿儿里。跑起来以后身上倒不会太冷,就是脸露在外面,是个薄弱环节。跑着跑着,互相冷眼一看,发现有谁脸上有白的了,赶紧叫,快,快用雪擦。不及时用雪擦冻白的地方,就会冻伤了。这时候千万不能用温水洗,更不能用热水烫,只能用雪擦,直至现出血色为止。东北有冻梨,黑屈屈的,味道可不错,冬天才卖。吃冻梨要用凉水“拔”冰。如果用热水,皮烂了,里面还是冻的冰。用凉水就见冻梨渐渐附上一层冰甲,等冰甲厚到一定程度,拿出来敲碎冰,咬一口到嘴里,牙根儿冰得直冲脑瓜顶,舌头来回搅半天,稍热乎点,才能慢慢地试着嚼。吃冻梨是一项带技术性和知识性的饮食活动。有了吃冻梨的知识,早晨跑步出情况就不难处理了。

早饭依然是高粱米粥和扁馒头。天冷了,苍蝇早冻死了,所以粥也干净了。吃过早饭要先去打柴。毕竟生存是革命的先决条件。出师未捷身先死,还怎么消灭敌人?不打柴,诸位谁也跑不了,非冻死不可。打柴这事本身很普通,那看你是不是能通过这普通的事情上纲上线,进行思想改造了。我们就都把上山打柴当做接受工农兵再教育,进行自身革命的好机会。雪厚路滑,风冷扎脸,早晨的粥和小馒头到了找到大树干时已是荡然无存了。越是这种时候,才越是出成果的时候。本来嘛,酒足饭饱,消闲悠哉,你怎么能体会旧社会水深火热里挣扎的痛苦,脑子里怎么能有无产阶级革命的激情?等浑身上下没一点儿劲了,张大嘴干喘气,直不起腰来了,可还得把几十斤重的大树干举到肩头,踏雪而归,举步艰难的时候,真的就想到,从现在起,每迈一步都是毛泽东思想的胜利。也只有这时候,你才能体会饥寒交迫是什么滋味儿。中国女排的队员们让教练袁伟民砸得跪着在地上爬,连站都站不起来,老哭。她们就不如我们军农战士的境界高。你看要是大雪地里,后面一只狼追着她们,再苦再累,再爬不动,她们也会跑得象兔子。

要说社会上的阶级斗争在我们这儿一点也没反映也不全面。离我们农场几十里地的地方就有一条小日本修的路,高高的,象是小火车路。小日本管车叫轱辘马,挺形象。这条路就是轱辘马道。据说是小日本修了往里运弹药的。到底里面如何,没人去过,一条弯弯的轱辘马道伸进远处的深山里,弹药送进去了,有多少不知道,只知道修路的中国民工统统的死啦死啦的干活了。我想我们不去动那轱辘马道,不去挖掘那弹药基地,也许是要留给后人做个见证,小鬼子侵略中国的铁证。

小鬼子进过这山,国民党也来过这山,免不了有潜伏下来的汉奸特务。夜里远处山包上偶尔有信号弹冲天而起,就是证明。这狗特务臭汉奸简直就是诚心捣蛋。他那儿信号弹一起,我们这儿就紧急集合,深更半夜的,从热被窝里爬出来,穿好衣服,跟上拿枪的兵,赤手空拳地去包围山头儿。有的学生就狠批自己头脑中的肮脏的灵魂了,说是紧跟拿枪的战士,因为战士有枪,又怕阶级敌人拣拿枪的先打,所以又不能离拿枪的战士太近,一路上脑子里就决策这最佳距离问题了。用上了所有学校里的数学知识,也找不出最佳方案,真惭愧。其实每次围剿都只见绑在树上的信号弹尾巴,人毛儿,一根儿没有。再后来呢,又有人说是当兵的做的手脚,为的是有实战味道。不知是麻痹我们呢,还是往钢铁长城脸上抹黑。

人哪,在哪儿住时间长了还真能住出感情来。倒不是舍不得走,而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别说人了,我们连那两条狗,也不知怎么认识我们这一百多号人的,见谁都摇尾巴。可一见骑车路过我们场的老乡,汪、汪、汪地叫着扑上去,吓得老乡下死劲蹬车,一边蹬还一边回头观察敌情,一个不小心,轧着一个土坷垃,就是一个斜飞,啪喳,一个坐坐实实的大马爬,二狗还不依不饶,直到连里有人叫了,才得胜归来。有人说狗认我们灰不拉叽的军农服,大体不错。

转眼过了新年,隐隐约约传来消息,黑龙江省农场都准备再分配了。一个沉沉的阴影罩上了心头---分配,又是分配,那是我们的心病了。可我们不是天天在盼着再分配吗?只不过面临着命运的判决,人人都会惴惴不安。真正的再分配是70年3月份的事了。
东北农场记事 (七) 文艺宣传队 2009-08-29
   

刚吃过晚饭,大家正在屋里坐在炕上唠嗑儿,屋外有人喊,小王儿,有人找。我应声儿推门而出,正好和来人撞个满怀。我的冲劲儿大了点儿,那人一屁股墩儿坐在了我们的过道儿上。哎哟,对不起,没看见。忙伸出手去拉那人起来。是你找我呀?来人是个瘦精精的军人,年纪稍大些,一边儿揉屁股一边儿问,你,哎哟,你就是小王儿?是,你找我啥事儿?这时候我看见门口有人影一闪,脸上似乎带着奸笑,然后就不见了。是四排的疾舟。

是这么回事。。。来人对我说明来意。原来此人是场部的干事老崔,正在组建场文艺宣传队。农场另一个连是哈尔滨、齐齐哈尔各大学的学生,比我们早来,搭起了个班子,还缺点儿人,主要缺跳舞的,拉手风琴的和吹笛儿的。我们连这一来,就上我们连来挖人了。跳舞的女生好说,傅老六的女朋友是老舞蹈了,北京“耗子”也是多年的文艺宣传队员,跳舞的男生正好有个科大舞蹈队的。拉手风琴的呢,老缪练过那么几年,革命歌曲不成问题。都定了下来,就差个吹笛儿的了。谁会吹?老崔来到我们连,也没什么目标,误打误撞就到了四排。四排有几个小子专会搞恶作剧。疾舟那小子,一个小嗑吧,有次翻着白眼儿跟大伙儿说,明天指导员一定念我的思想汇报。你怎么知道?指导员听你的?不,不信,信,你们明,明天瞧。到了第二天指导员训话,果然把疾舟的思想汇报拿出来说,向大家介绍一篇好总结。疾舟朝大家挤了下眼,然后抬头把脸严肃下来,作谦虚谨慎状。原来他的总结中用了诸如一个问题,二点症结,三条出路,四方分析,五种后果,六面突击之类的简单明了,通俗易记的阐述技巧,投了指导员所好,你还不能不佩服他。这次又是他,他跟老崔说,三排那谁,会吹。他会吹?快,快带我去。老崔这就兴高采烈地来到了我们排。刚才那一声叫就是疾舟叫的。

我哪儿会吹笛儿啊?我不会。我对老崔说。

哎,你会吹。老崔继续揉着屁股说,四川味儿特浓,“吹”字说成“崔”,“会”字“拉长声儿拐着弯儿。不要谦虚,你会吹。

谁说的?谁告诉你的?我知道一定是疾舟的罪魁祸首。

就是那个什么舟,他说的,你特别会吹。老崔是老实人没错儿。

啊,那小子!那小子没真格儿的,你上当了,你受骗了。我不容置疑地说。

不可能,不可能。老崔总觉得这屁股墩儿不能白墩。

那好,咱们上四排去,当面问他们。我拉着老崔就上了四排,老崔边走边揉着屁股,嘴里咝咝地抽凉气。

到了四排,我一脚踹开门,进了屋,揪住疾舟的脖领子,你小子胡说八道什么来着?我他妈哪儿会吹笛儿啊?别,别,松,松手,疾舟已经笑得喘不上气来了,更嗑吧了,我,我说你会吹,没,没说你会吹,吹笛儿啊。

你说什么?哎哟,老崔急了,不是你说他会吹吗?

我,我说他会吹,吹,是会吹,吹牛啊,没说他,他会,会吹,吹笛儿啊。这小子笑得都叨不上气来了,一屋子的人跟着笑。我也跟着傻笑,开个玩笑嘛,不能认真,要不生活多枯燥。

好了,我对老崔说,他是胡说八道,你是知道了,我不会吹笛儿。

嗬,老崔狠狠地吸了一口凉气,使大劲揉了二下屁股,哎哟,开不得玩笑嘛,正经事呢,哎哟。揉着屁股去了。后面大家笑的快掀了房顶了。

那年(69年)春节,军农连自己开了欢庆会,各班排了节目,自己找乐子嘛。我们八班出了男声小合唱,由我领唱,挺镇。女生们都说,男生会唱歌的都集中在你们八班了,真好听。这话说得特受用。那天我刚从和观众席一样高的舞台上下来,袖子就被一个人揪住了,哈,你不会吹笛儿,你会唱锅(歌)。我一看,嘿,老崔,把“歌”说成“锅”。是你呀。锅干吗呀,锅碗瓢盆我都行啊。老崔愣了,啥子锅碗瓢盆?噢,老崔又乐了,不要开玩笑嘛。我们缺唱歌的,来吧,到宣传队,好不好?不好,我不去。我心里挺有成就感,可嘴里不能那么说。哎,老崔一个“哎”字二个弯儿,宣传毛泽东思想,政治任务怎么能说不呢?组织需要你嘛。老崔把我拉到一边儿,说,怎么样,就这么定了,明天到场部报到。我。。。你们不是缺吹笛儿的吗?我的口气明显在退却。不,不,缺唱歌的,老崔肯定地说,来吧,组织需要,别犹豫了。老崔一巴掌拍在我肩头上,正打在抬东西压肿了的那块肉上,疼得我哎哟一声。老崔说,怎么了?受伤了?我说不是,抬担子压的。老崔噢了一声,你是缺少锻炼啊,到了宣传队就更没那么多机会锻炼喽,干活儿的机会少喽。但是,老崔强调,宣传毛泽东思想,更重要,最重要!就这样,我就开始了农场宣传队的经历。

宣传队千变万化,归纳起来不外乎二种,一种是艺术水平高的,一种是艺术水平低的。艺术水平高的大多由专业人士组成,吹拉弹唱都是科班出身。有条件整这高水平的当然好,否则就只能整水平低的了。我们的宣传队属于后者。水平低还有人看吗?那得看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把我们那宣传队拉到北京去,那还不让人家给轰到厕所去?咱不上那地方去,就在东北,黑龙江,北大荒。要是在改革开放以后,你到哪儿去演?人家连“上空表演”都看过,谁还看你绿军装,红樱枪,锣鼓镲,锵锵锵啊。可我们那时候不是现代开放时期,而是文化革命特殊历史时期。就那地脚儿,就那时候,台上是载歌载舞,连蹦带跳,台下是严肃活泼,目不转睛,寓政治于娱乐,演和看本身就都是政治任务。文艺宣传队突出的是宣传毛泽东思想,艺术水平的高低是第二位的。宣传的好坏是水平问题,宣传不宣传是态度问题,态度问题是思想问题,是第一位的。我们就是态度好,思想觉悟高的那种。

为了突出工农兵在各行各业的主导地位,在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都要“掺砂子”。农场文艺宣传队人数上以学生为主,当然是知识分子成了堆,所以场部决定从真正的兵中抽调几人进宣传队。这样小马,小金和小刘就进了宣传队。小马是班长,大厚嘴唇一看就是个憨厚的人,老高兴,练跳舞手脚磕磕绊绊,大家一笑,他也笑,小金骂他老土他也笑,总笑。小金是朝鲜族,和小马在一个班,个不高,人长得秀气,化了妆特漂亮,就是胳膊腿儿甩不开。最灵的是小刘,大连兵儿,高中文化,就是嘴太损。笑话小马那是常事。宣传队后来又来了个女孩,胖胖的,白白的,很可爱,会跳舞,唱歌声儿不大很甜,说话声儿也不大挺软。什么都好,就是眼睛有点毛病,斜视,有时候她冲着你的时候你拿不准是不是要打招呼。不过在台上离观众远,分辨率没那么高,看不出来。小刘一见这胖丫头就乐了,凑到我耳朵这儿来说,嘿,胖头鱼。胖头鱼是走后门来的,应该去插队,爹妈不放心,正好和我们农场副政委是老战友,就送到我们农场来,因为会跳舞,算是一技之长,就进了宣传队。我们学生把胖头鱼当成小妹妹。

我们宣传队里有从另一个学生连来的老葛老齐和老马,都是原哈外专文工团的,都挺有两下子。就说老葛吧,天生的男低音,朗诵起来和中央台的不差啥。有一次听忆苦思甜巡回报告。我们全连人挤在对面开门的二个屋里听。忆苦思甜开始,音乐徐徐而起,然后一个苦大仇深的老贫农开始了他苦难家史的回忆。听着听着,就觉得这老贫农不一般。说地主的话象地主,说贫农的话象贫农。阴阳顿挫,声情并茂,大家说这老贫农生不逢时,该去当演员。临了一看,老贫农就是老葛,原来是巡回演出。老齐呢,哈外专的一大活宝。东北讲耍活宝,就是滑稽逗笑儿。老齐甭管到哪儿,一下车就找老乡的孩子们去了,他装傻装得特象,一大群孩崽子围着他又打又抓,嚷着说快来看大傻子哎。实际上老齐特聪明,节目编导主要是他。那老马呢,乐器那一摊儿全仗他了。所以说,我们这宣传队也不个个儿是白吃干饭的。

宣传队的服装简单但整齐。宣传队员们个个是“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那年月最漂亮、最精神、最飒爽的装束就属军装了。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就是入伍当兵穿这身军装。我们呢,没费劲,连表都没填,就当了那么些日子的兵。平时常穿上军装假装不在意地在连里遛达来遛达去,心里想着多听几声“嘿,真精神”之类的话。开始听的多些,后来就没啥人说了。知道人家心里不平衡,也不多计较了。

我们的节目是通俗式,标准式。语录歌忠字舞,诗朗诵快板书,独唱合唱样板戏,提琴风琴二京胡。节目一个挨一个,紧凑不说,时间安排得特严格,从来没有说观众鼓掌不让下台,还得再来一个的意外,总能准时地到餐厅就餐。还有一样,从没有观众故意起哄喝倒彩的担忧。那时候人们的基本觉悟都相对较高,明白宣传毛泽东思想,重在内涵,态度第一。再说了,赶上个风头,一上纲上线,闹不好落个不大不小的帽子戴戴,不值当的不是。

我们文艺宣传队也不是全脱产,总插着空儿回连队去锻炼,到了节日前要准备巡回演出了,才集中起来集训,排练和演出。节日过去了,还回到连队去。不过节日不少,一个接一个,所以说起来也挺辛苦,奔波呀,今儿走了明儿回来了,心老沉不下来,锻炼得不扎实。你看,春节刚过就快五一劳动节了,五一一过又是七一党的生日,紧接着是八一建军节。八一部队里过得最隆重。八一一过就是十一国庆节。过了十一就快新年了,新年以后就是旧历年。一年下来没消停的时候。你这儿锻炼刚进入点情况,一个命令就拉走了。连里的活计都留给了弟兄们,我们心里也不大落忍,免不了弟兄们偶尔有句把的微词,当然经过斗私批修解决得也都挺圆满。

六九年那年夏天黑龙江大涝,雨水多得有的说是50年不遇,有的说是100年不遇,反正是水大。雨水大是大,却挡不住我们庆祝八一建军节的决心和热情。离八一还好多天呢,部队里就开始筹备过节食品。我们班被派往嫩江县城接运过节物资。过节改善伙食除了吃肉,还有水果。水果以苹果为主。火车运来的苹果都是60斤一筐。当兵的开车,我们军农战士当搬运工。接运是个肥活儿。当然也要看接什么,接机床就只有受累挨压的份儿了。接苹果不一样,一筐苹果60斤,少个几斤算是自然损耗。凡在火车站干活儿的都有机会去损耗那几斤。把筐抬下来,手伸进去,在筐里左右上下摸,抓到手里感觉饱满的,个儿一定够大,抓出来,一看不错,在裤子上来回蹭一蹭,咔喳一口,又脆又甜。头一天我们都没吃午饭,大个儿的苹果我吃了四个,一问,别人少说吃六、七个,还有吃九个的,哪儿还有放饭的地方?黑龙江那地方和关里不一样,都是按座山雕来衡量人好坏。座山雕是坏人那没什么争议,别上那档次。货运站的米面油盐糖象拿自己家的东西一样往家拿,那不算是土匪,正常。大麻袋的白糖,上去就是一刀,哗哗往下流,拿家伙接着,谁接的就是谁的。那年月,你要货运个东西去取的时候说是丢了你别真生气,其实没丢,到别人手里去了,物质不灭。

嫩江县里我们农场的转运站条件不比山上好。一个班的学生住一个小破屋。屋外大雨,屋里小雨或中雨。睡着睡着,脸上觉得有什么,一摸一手湿。开灯没电,摸出手电一照,头上天花板往下滴水,几只手电一块儿照,嗬,被子全湿透了。下床找塑料布,噗喳一声,地上水没小腿脖子,鞋早漂走了。赶紧找塑料布,脸盆,遮的遮,接的接。好在年轻,困劲儿上来啥也挡不住。第二天上房补漏,屋里的雨就小多了。对了,还没电呢,这又赶紧循着电线杆子找电线,找着电线在地上搭拉着,排副上去一抓,就见排副站那儿哆嗦,还不说话。还是大光反应快,抄起一根大木棍子,照电线抡过去,电线从排副手里飞出去,再看排副不哆嗦了,劲儿缓过来说,这触电的滋味儿原来是这样,想说话说不出,想迈步抬不起腿。大家说这电压多少伏?打不死人?应该是二百二啊,可那灯泡是紫茄子色儿,肯定不到一百五。黄胖子是权威。就在我们平添了一项战天斗地的锤炼内容时,场部一个命令,宣传队集中,准备八一巡回演出。望着又小又破的漏雨小屋,我有点觉得对不起弟兄们,倒是二蒯说,你走了我们也松快点儿。我心里稍许受点安慰。

所谓巡回演出,就是各单位宣传队交换演出,你上我这儿,我上你那儿,有点儿新鲜感。都是大卡车一拉,连人带道具,连行李带乐器,几十里地出去了。到了人家那儿都是当客人待,先不管演的好坏,都来顿好吃好喝招待一番,几菜几汤总少不了,国宴比不了,比连里的思甜饭要好得多多了。
那次慰问40里外的知青点儿,是第二副场长亲自开大拖拉机带挂斗儿拉我们去的。副场长是大比武尖子。当时是汽车兵,他的绝活是在铁轨上倒开车,又快又稳。说起开车,这技术还就是不一样,你在车上站着就能觉出来开车的技术好坏。我们常乘车,知道。有的小汽车兵还不服气,开车开到个水坑里,轮子干打滑就是出不来,气得嗷嗷乱叫。副场长说,你下来。小兵还有点耿耿的,心说,你就行?等着看副场长的笑话。副场长上去,油门踩得不大不小,配合上方向盘,轰轰二下子,出来了。那叫技术。在平地上开车照样有好有差。好的又稳又不颠,那差的呀,出车一趟下来,颠得我们浑身象散了架,你还不敢说,司机是大爷啊。副场长开车,那就一百个放心好了,真稳。

知青点儿有近20个北京知识青年,有几个见过面。他们要进城或回北京探亲必经我们场,都是在我们场过夜,第二天接着走。慰问知识青年是我们义不容辞的政治任务。不过知青点儿都如小户人家,家不大业不大,所以副场长嘱咐我们不能对人家的招待有所挑剔。我们说那还用您嘱咐吗?什么都不吃,我们也照样完成任务。那天的演出是在队里的场院上临时搭的舞台上,没吃东西就上了台。大队干部们甚是照顾场面,绕村敲锣吆喝乡亲们来看一年见不了几面儿的“文艺”宣传队,而且演出后极为热情地帮知青们挽留了我们,一起共进晚餐。晚餐是全羊席。小知青宰了一只大肥羊,做成羊肉块儿,羊肉片儿,羊肉末儿,再加羊骨头萝卜汤,主食是大饼。那顿全羊席真好吃,吃得满嘴流油。等大家都吃完了,副场长问大家,都吃好了没有?吃好了。好吃不好吃?好吃。这样的问题哪里难得住常赴宴的宣传队员们啊?接下去的话都背得滚瓜烂熟了,什么感谢贫下中农的热情款待啦,一定不辜负同志们的期望啦,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做毛主席的好学生啦,等等。可副场长没给我们机会说这些,却说,你们都吃好了,也都说好吃。那我告诉你们,做饭的小伙子做饭前两手是黑的,饭做好了手心特干净。有的女的有点顶不住,干呕了二声。我们男的倒没什么,因为自有统计规律在那儿。你想,二只手的面积有多大,上面的东西沾到一片肉上能沾多少?微乎其微,微不足道,没事儿。

八一过后,到了中旬,演出告一段落,就都回连队了。我们八班也从县城拉回了山。到了山上才知道,这些日子的大雨都邪了,那叫大雨封山,通往山下的路全是齐腰深的水,原来走卡车的地方只能行船。船在水上走,水下是一垅一垅的大豆。山上断了粮,省军区派了飞机空投大米高粱米,才没断了顿儿。你们????到山下去享福了,你????到处去吃香的喝辣的了,可苦了我们这帮弟兄了。是,是。这时候只能装孙子了,实惠记在肚子里就是了。我们只有加紧锻炼,处处积极主动,争取补上因外出拉下的课程。

没几天,山上兵连那儿传来消息,说是宣传队的一个班长回连后让康拜因把脚切断了。一听就觉得八成是小马。碰到小金时一问,果然是小马。小马是康拜因司机,那天草把康拜因塞住了,得进大槽里清理。小马对副手说,我进去,你看住喽,别让别人起车。小马进去了,副手尿急去撒尿,一个小兵儿一看没人正是好时候,踩他两脚油门过过瘾。刚踩了油门,一下子就把小马的脚卷了进去,康拜因又卡住了。小兵吓傻了,直哭。小马脚挤在卷刀里,大声说,别慌,倒车。小兵按指令倒了车,小马人是出来了,整个脚却掉了下来。小马是好样的,那么紧急的时候也没慌。到了医院作手术也没掉眼泪,回家休养爹妈哭又劝爹妈。几个月后拄着拐回到场里看望战友,捎带着也看望宣传队的队友们,仍然是笑。小金和小刘都陪着来到我们连,小金在旁边一个劲儿地敲边儿,说都这熊样儿了,还笑。小马说,哭,哭也哭不出个脚来了,哭啥劲儿啊?小马后来安上假脚接着干农场,得了个几等功。我们是把小马当英雄了。同时也明白了什么叫“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小马的土样儿宣传画上没有,屏幕上更没有,可小马是英雄,真英雄就那样儿。

农场生活结束前,场部老崔挨个到各连里看望宣传队员们。老崔到我们连找到我们,说感谢你们为宣传毛泽东思想作出贡献,希望你们到新岗位上继续立新功,作贡献。扭头看见我说,你很老实嘛,我就从来没听你吹过什么牛,那王什么舟简直是乱弹琴。就是,我说,我这人老实,不吹牛。正说着,四排王疾舟那帮人也来了,接茬儿说,你不吹?算,算你聪明。我们都累,累稀了,便宜都落,落到你们身上了。又有人说,你小子上宣传队这么多日子,也没捞个对象?说到短处,不容不谦虚了,嗨,嗨地没词儿。王疾舟说,我给你作个总结,好,好不好?大家说,有能耐你小子就再来个一、二、三。王疾舟贼眼珠一转,说,来就,就来,你们听,听着,只可惜指导员不,不在。你是:

一个便宜二边儿沾,
三进三出四座山,
五湖留踪妻无影,
八成没救儿实笨蛋
东北农场记事 (八) 八班长和护士 2009-08-29
   

平心而论,整个军农连里最精神的要算是八班长,最漂亮的就数护士了。

八班长是河南兵,农村人,但是,八班长绝对是个标准的兵,也就是标兵。八班长是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躺有躺相,走有走相,甚至吃有吃相,呆有呆相,啥事都一丝不苟,这点一般人没法比。穿军装的时候就不用说了,干净没折儿,不穿军装的时候,衬衣的袖子每边儿都挽成一圈等宽,二边儿的袖子要挽成等高。八班长的被子叠得永远整整齐齐,四棱见角儿如豆腐块儿,腰带放哪儿,语录放哪儿,都有严格的位置。八班长往那儿一站,挺胸迭肚,不知道是宣传画上的人物按八班长取的材呢,还是八班长按宣传画构的思。学习讨论时,往床上盘腿一坐,腰板儿溜直,我们在炕上坐上没几分钟,就要歪到左边儿一会儿,再歪到右边儿一会儿,轮着让二边儿肉多的地方承受体重,再双手撑炕,减轻屁股的负担。等我们周而复始改换姿势三、五回了,八班长还是如打坐一样笔挺着,毫无倦意。只有在没人的时候,八班长才从褪色的军包里拿出小镜子修整帽檐的高低及左右平衡,顺便看看整个头部轮廓,然后满意地吸两下鼻子,把小镜子放回包里。

八班长就如一架打好漆上好油的机床,结实、健壮、精神又可靠,照着钟点一个速度地转。八班长还象一块洁白的玉,党如何雕琢就往啥样去琢磨,任你把他放到哪儿都闪闪发亮。八班长从来不苟言笑,从他嘴里永远听不到和无产阶级革命无关的话,从他的表现也永远看不到和毛泽东思想不符的行动。八班长的光彩夺目,照得学生们不能直视。因此也捉摸不透,想象不出八班长那颗公心到底是多么的纯洁,多么的一尘不染。

人呢,了解有了解的好处,不了解有不了解的好处。朋友之间都是互相了解,了解了以后才能成为好朋友。要崇拜个谁,那就千万别去深刻了解,一旦了解了,就有可能发现点鸡另狗碎,让人失望。学生们也没有刻意去研究八班长,抓自己的思想革命要紧。只是大家老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一张大炕上打呼噜,一口大锅里耍马勺子,天长日久,脑袋里的那点儿闪念,内心里那点儿活思想儿,都跑不过众人的法眼。

八班长的心里有个轰不走,甩不掉的影子,就是护士。

北大荒的冬天冷啊,穿厚棉大衣出门儿还得使劲裹一裹呢,都是缩头缩脑的,尽量减少散热表面积。可人家八班长一大早起来穿着单衣在屋门口劈柴。世上的事情总是必然寓于偶然之中,偶然乃必然之表现。偏偏八班长已经在严寒中经受了一段考验之后,柴也劈得差不多了要回屋的时候,护士大着眼睛,笑眯眯地款款而来,上男生排来视察了。一见八班长正在准确地劈柴,就顺口说,哟,八班长真俏啊,穿这么少,不怕冷?八班长见护士过来,脸上只现了一瞬如电光石火般不同的表情,仍是对准镐下的细得简直不能再劈的木柴,一镐下去,又劈成两半儿。八班长劈柴的技术是全连闻名的。护士进屋了,八班长劈柴的余兴又发扬光大了起来,本已劈够,却又抱来一大抱绊子,挨个儿一镐一镐地劈下去。虽然准头稍差,但仍然不失为高手。直到护士姗姗地从男生排出来,八班长仍在那儿劈。护士说,哟,还劈哪,这么冷,还不回去穿衣服。八班长轻微地笑了一下,点点头,如领旨般快速收拾了劈好的柴,白楞着脸进了屋,僵着胳膊腿儿穿上薄毛衣和军外衣,阿嚏,阿嚏连打了两个。这一天,八班长也没再穿棉衣。学习时,脑袋老是一扭一扭地往窗外看一眼又看一眼的。第二天,八班长病了。流鼻涕,打喷嚏,脸色不红润了。有点发青。早晨护士巡视的时候,见到八班长,说,哎呀,八班长是着凉了吧,一定是昨天冻的。八班长顺着眼睛,顶多正眼看了护士二眼,没事,没事。八班长一向是钢筋铁骨的硬汉,虽然打着喷嚏,嘴上还是挺坚强。

到了晚上,八班长有点不顶了,一天也没吃啥饭,阿嚏不断,鼻涕常流。晚饭后,护士又来了。进屋就大声说,嘿,我找到个偏方,治尿炕的偏方。针灸小手指治尿炕,贼灵。你们谁尿炕?一扎就好,保证管用。啊?谁尿炕?护士举着针灸盒儿挨个儿看大家,眼光到处都低头,个个儿都傻笑着,没听说谁晚上尿炕,再说就是尿炕谁能当着大伙儿的面儿,特别是当着你护士姑娘的面儿说?别不好意思,护士接着说,一扎就好。谁?有人没人?护士从医务工作者的角度来看问题,并不忌讳什么。仍然没人应。过了那么尴尬的一会儿,忽然有人说,给八班长看看吧,八班长病得挺厉害。护士转头看八班长,问,八班长尿炕?谁说的,八班长脸稍显红润。噢,护士从她那偏方里回过味来,听八班长压抑着轻声咳嗽,说,呀,八班长,你是病的不轻,我给你扎一针吧。大家附和说,对,扎一针吧,一针就好。平时护士拿着针灸盒儿到处要给学生扎针,说什么病都治。学生们倒是愿意和护士亲近亲近,可护士姑娘手重,真敢下手,逮哪儿扎哪儿,这玩艺儿受不了。当然也保不齐小毛小病,头疼脑热的,针一下去,吓出一身汗来,还真就好了。可一般大都不敢让护士练针。八班长不怕。护士说,天突穴最有效,可就是有点危险,不小心会扎到哑穴。大伙儿一听都捏把汗。八班长却说,没关系,不怕,扎吧。八班长不看护士的脸,眼睛顺到地上或是散着光,没一定的位置。护士感激地正视着八班长,八班长一脸的大无畏,没一点开玩笑的样子,使护士受到极大的鼓舞,就从针灸盒里拿出一根二寸来长的针,用酒精棉擦过,右手捏针,左手手指在八班长脖子上和肩胛骨上左按右摸,八班长眼睛闭着,胸挺着,盘腿坐着。护士的大眼睛就在八班长的脖子上下左右滚来滚去。屋里很静,偶尔有人明显不是嗓子痒引起的咳嗽声,也有人小声儿说着受用,受用。护士摸准了穴位,右手的针尖朝上,说,八班长,我可扎啦。八班长睁开眼,正好看到护士的大眼睛,赶紧又闭上了,坚定地说,扎吧,你就扎吧。一针下去,再往下捅一下,八班长眉头都没动一下。

过了一会儿,护士要起针了。二指捏着针屁股,嗖的一下,针起了出来,说,好了,今天晚上好好睡一觉。这是阿斯匹林,睡前吃二片。护士刚跨出屋去,屋里响起了轻声的呕、呕声。八班长,这下好了,晚上睡个好觉吧。八班长不理,脸上是艰难的严肃,说,晚汇报开始。

八班长倾心护士是我们连公开的秘密了。要说不知道,大概就是护士自己。而护士的底细,全连都知道,要说不知道,就是八班长不知道。我们男生排和女生排有着多条单线的联系,护士参加女生排的政治学习,就护士那样的,哪儿是女学生的对手?那点儿芝麻谷子,三糊弄二糊弄,早就让学生套出来了。又通过多条单线的通讯,男生排也都知道了。护士有男朋友,是护校的同学。

护士其实天真得很,常常斗私批修有了收获后激动得满脸涨红,说心里非常非常的高兴,感觉非常非常的轻松,又消灭了一点私心,又长了点无产阶级觉悟。女生们说,护士真的很幼稚。女生们都这么说了,那就是真的了。

部队里也常搞点军事演习,打个枪,扔个手榴弹什么的。实战演习中,安全第一,马虎不得。我们扔手榴弹是在一个坡后,成箱的手榴弹放在那儿,轮到谁了,副连长拿出一个来,亲手把拉线的环儿放在你手指上,退后一步,告诉你,拉弦儿,扔。你拉了弦儿,一甩,扔到坡那边儿,然后迅速爬下,听到一声轰隆响,土块儿加砂盖过来,就可以站起来看看战果,扔多远,坑炸了多大什么的。学生们大都按标准动作,右手握弹把儿,左手食指扣住环儿,拉下,扔出,爬下,轰隆一声,完事儿。一看,有二、三十米的,有四、五十米的。我是投弹能手,随便一扔就是四十来米。投真的,一来是过过瘾,二来是显示一下自己的本事。这投弹,张飞吃豆芽,小菜儿一碟儿。剩下的就是如看戏般看别人投,也顺便研究研究手榴弹的威力,看坑能炸多大。女生们也都学的挺快,生死悠关都不含糊,动作都标准,只是扔的近点儿,多说了二十米,尽是十多米的,掀过来的土多点儿,个个都闹了个灰头土脸。轮到护士了,副连长拿出一个手榴弹,交到护士手里,一字一板地说,右手拿好,左手食指扣环儿,拉了线就。。。哎,哎,你,快扔,快扔!往哪儿扔?怎么办?护士如拿着注射器一样拿着手榴弹,手榴弹咝咝地冒着烟,弹头直指副连长。副连长扑过去夺护士手里的手榴弹,一把还没夺过来,护士抓得挺紧,副连长狠劲从护士手里拔出手榴弹,顺手往坡那边儿一甩,就势把护士推了个大跟头。手榴弹还没落地就响了,弹片飞了个天女散花。卧倒在地的副连长等弹片飞过站了起来,看看没啥事儿,冲护士说,起来吧。护士吓傻了,大家也都吓傻了。护士起来拍着身上的土,抬手一看,铁环还在手指上套着,这没用了吧?副连长没好气地说,扔了吧你。

我们看见护士的大眼睛里含着泪水。唉,护士也是学生兵啊。

农场再分配后,当兵的都回不了原部队,八班长留农场了。留农场意味着当兵这些年注定要和庄稼打交道了。我相信,他和其他的兵一样,肯定会留恋、怀念带大学生兵的这一年多时间。护士呢,听说去了齐齐哈尔军分区医院,漂亮的姑娘绝对不愁没地儿要。
东北农场记事 (九) 四排长的婚事 2009-08-29  
   

四排长其实是个兵,还没提干呢。到军农连是以兵代干当排长。部队上当兵的只上衣有俩小兜儿,可以装语录本和小镜子。当官儿的才穿四个兜儿的衣服,上头俩小的,下头俩大的。四排长的衣服是俩兜儿的。四排长也没手表,有时候也戴,是跟学生借的,为的是掌握好再教育的时间,学校里上课不都是有钟点的吗?学生们的军装倒是四个兜儿的,可没领章。有领章没领章有着质的区别。

别看四排长是兵,可水平不低。别的不说光这口才就倍儿棒。晚汇报训话能不带重复地训一个钟头。当然内容实在太复杂,涉及面太广,也不强求学生们逐条儿都记住。至于中心思想呢,学生们还没到那水平,因为各个方面各件事情都太重要了,也分不出哪点更重要些,都是中心。而且,记不住关系的不大,因为每天也不差啥,一样。在技巧上,四排长运用的也是天衣无缝。除了常常不容置疑地翻白眼闭眼睛外,还常常穿插拖得长长的“啊”予以强调。

四排长觉悟高。一般人都还在生死问题上来回乱晃悠,怕死,觉得好死不如赖活着。四排长不,四排长已到了选择如何去死的高境界,也就是,是象董存瑞那样手托炸药包去炸碉堡而壮烈献身呢,还是象黄继光那样扑上去用胸膛堵敌人的枪眼而牺牲。生与死的斗争是四排长早就玩剩下的了。正因为四排长无产阶级觉悟实在是太高了,无产阶级革命家的境界实在是太高了,所以有权利从正面直接教育作为臭老九的学生们,一针见血地点出学生们的思想弊病所在,在于,一怕苦,二怕死。党和国家把知识分子学生们送到农场里来,接受我,和我们的再教育,实在是英明决策。其实呢,我,和我们当兵的也没什么太特别的,就是全心全意一颗红心向着党,是毛主席的好学生。因为毛选学得好,四排长总是能明察秋毫地,迅雷不及掩耳地指出学生灵魂深处的私字一闪念。就好比学生脑子里有妖魔鬼怪,四排长就是那火眼金睛的孙大圣,休想在四排长的眼皮底下耍花活。甚至于在睡觉的时候都比学生明白,因为四排长的无产阶级觉悟和毛泽东思想早已深深地印入了脑子里,刻在了心上,已经自觉到了不自觉的程度。

四排的冥顽不化的老九们经常对四排长的教导持排斥态度,对四排长老是口服心不服,崇拜四排长做不到五体投地,对四排长的觉悟境界老是认识不清,常使四排长踌躇满志,恨铁不成钢,不得不让四排长苦口婆心,不厌其烦地对学生们进行再教育。也难怪,四排的成分也是复杂,象蒯大富的亲密战友老孟就在四排。这也是让四排长到四排当四排长的道理。

一天早晨,一个学生在早请示时,说,四排长,您说这说梦话是不是反映一个人的内心活动?是啊。您说说梦话是不是和喝醉了酒说醉话一样,都是吐露真言?那当然了。哎哟,您昨儿晚上可说梦话了。是吗?我说什么了?您说,。。。您说的梦话和您的。。。那什么。。。好象有点儿不那什么。我说什么了?你说,没关系。按排长您的思想水平,不该那什么呀,可。。。哎,排长,我说这梦话不能说明什么问题,算了。别算了,我到底说什么梦话了?你说,没关系。别了,梦话还是不能反映一个人的真实思想,和喝醉酒撒酒疯还是不一样,算了,就当我没说。别别,你说,没关系。旁边一个也加进来,排长啊,算了吧,我们都不觉得您的梦话代表您的实际觉悟水平。咱们都别再说这事了。对,对,就当没说。排长,咱们接着早请示吧。四排长有点沉不住气了,说,好了,今天早请示就到这儿吧。那谁,你来,我有事找你,咱们谈谈。二人出了屋,在外面谈。四排长严肃地说,你一直是我认为思想改造比较快,接受工农兵再教育态度较好的一个,你对我说实话,我晚上说了什么梦话?学生一脸的难处,哎呀,排长,说实话吧,夜里我睡得糊里糊涂,听的也不是那么清楚,好象是。。。我说话要负责呀,没听太清楚不能算数。您还是找他们问一下吧。

一连问了好几个,都说没听的太清楚,不能说,要负责。四排长到了儿也没有拿到准话儿。自那天起,四排长的训话发生了变化,变了口气也变了内容。学生们变成了军农连的战友,学生们的知识也变得有用了,学生们的劳动也变得能吃苦耐劳了,思想改造也变得立竿见影了,等等等等。

忽然有一天,四排长说他要回乡探亲了,临走的时候跟几个学生谈了话,勉励大家努力改造思想,争取我不在的时候和我在的时候一样,认真学习改造,做到学习劳动两不误。然后顺便跟学生借了一套四个兜儿的军服和一块手表,就踏上了南去的列车。

过了一个月,四排长回场了,喜气洋洋,面带永恒幸福的笑容,当众宣布,结婚了,女方是家乡的一朵花儿,漂亮又温顺,最重要的是特别崇拜他。四排长把衣服和手表一、一归还给学生,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嘛,借东西要还,再借不难。

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人要是高了兴,说话办事透着麻利痛快。那以后四排弟兄们的日子好过的很。官兵关系融洽,改造成果显赫,四排长常表扬学生,而且常在连里汇报学生的进步。四排的变化让我们煞是羡慕了好些日子。

又是忽然的一天,四排长手里捏着一封信,在屋里转磨磨儿,还直拍大腿,嘴里嗨嗨的。老孟进屋一看说,排长您这是干吗呢?不知道的以为您这儿练硬气功呢。四排长一见老孟,说,老孟啊,我。。。嗨,一巴掌又拍到大腿上。我,我不让她来,她,她非来不可。一手举起捏着的信,你看,她,她还说我接到信的时候,她就快到我身边了,还说,还说要给我一个惊喜。我,我,我惊喜个啥哟,我。老孟说,排长您冷静,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啊,不就是你老婆来这儿看您吗?来就来吧。四排长苦着脸,说,不是啊,老孟,这,这,这里面好多事你不知道啊!啥事啊,我不知道?叫我知道您的事儿干吗?
这时候通讯员在外面叫,四排长,场部电话。哎哟,四排长脸苦的都要流汤儿了。到了连部,四排长拿起电话,那边儿说,嗨,喜讯哪,好消息,你老婆已经到了场部,你快上这儿来接吧。哎哟,嗨,完喽,我,四排长放下电话,楞楞地在当地上发了会子呆,然后一咬牙一跺脚,就去了场部。

当天傍晚,老孟到连部去交申请女朋友到连“探亲”的申请,连长不在,屋里只有四排长和一个穿花衣服的农村姑娘,二人正各自为政,自己哭自己的呢。四排长一见老孟进屋,抢上前去,一把拉住老孟的胳膊,说,老孟啊,我完了,我可完了。怎么了?老孟问,您冷静点儿,有什么事啊,这么严重?我完了,四排长翻来覆去就这句话。老孟扭头看那花衣姑娘,一身新花衣服,挺可爱的小模样儿,小脸儿哭得红噗噗的,小眼儿象桃子,头一抬一抬地那儿正抽泣呢,显得可人怜的样儿。老孟说,有啥事两口子不能好好说的,大老远的见了面儿就哭天抹泪儿的,表达感情也没这么个方式,这不符合无产阶级革命原则不是吗?嗨,老孟啊,四排长手一抬,你就别说笑话了,我算是完了我,你去问她吧。
老孟朝花衣姑娘晃了二步,怎么回事儿,你能说说吗?有啥解决不了的问题呀?那姑娘猛地一抬头,还问我?问我啥子?他,一指四排长,他骗我,他说他提了干,穿四个兜儿的衣裳,他说他当了大学教授,手下有四十多个大学生,他说那手表是他的。这可好,四个兜儿的衣裳也没了,手表也没了,他什么也不是。他骗我,他骗了我。我可怎么办哪,我?这婚都结了,可怎么办哪?花衣姑娘又接着哭。

老孟也楞了,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哪能趟这浑水啊?可就这么转身就走也说不过去。老孟一横心,说,对呀,有什么不好办的?结了婚就好好过吧?看看花衣姑娘还是头一抬一抬胸一挺一挺地动作,接着说,是啊,我们排长是管我们的啊,我们都是大学生,还都是名牌儿呢,清华,没错儿,那不是教授是啥?花衣姑娘眼睛抬起来了,不哭了,楞楞地看着老孟,老孟琢磨着如何找退身之步。你跟我们排长结婚,那。。。那是跟我们排长这个人结婚,又不是跟衣服结婚。我们排长那可是思想觉悟高,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好领导。再说了。。。再说了,这生米。。。是不是?我看你们小两口儿挺合适,是天生一对,地设一双,很好,太好了。哎哟,我得走了,我得去找连长。你们时间宝贵,不耽误你们的时间了。我们那儿。。。正晚汇报呢。好,再见。

哎,老孟,你别走啊,四排长拉着老孟的袖子,我谢谢你啊,老孟。哎,哎,别走啊,你别走。嗨,“叭”又是一下清脆的巴掌拍大腿声。
东北农场记事 (十) 副连长李文生(结尾篇) 2009-08-29   
   

那是我从部队农场出来的第二年了,已经在县城无线电厂上了班。一天上午,门房老孙头在走廊里招呼,王儿啊,你的电话。我的电话?还真稀罕。哪儿来的?男的女的?老孙头乐了,你小子作什么梦呢?想媳妇儿了吧?我可是认识的多了,要不要?说个准话儿。我说你个糟老头子瞎起什么哄?你是人老心不老,你一肚子花花肠子。。。喂,哪位?我是。啊?组织组?我脑袋嗡地一下心都不跳了。我正要求调北京呢,老也没消息。有人说,没消息就是好消息。有了消息,要是坏消息岂不糟了糕?那边儿说,有个解放军报社的人找你。找我?我犯啥事儿了?这一头的雾水,没有一点儿线索,摸不着一点儿头绪。组织组的人接着问,你是不是在军农连待过?是啊。那就对了,组织组的人说,这样吧,让他上你们厂找你行不?我说行,那我就在这儿等了。

解放军报社,军农场,什么关系?啥事儿?嘿,没准儿是哪个留场的小子来玩儿吧,那倒好。不,不对,哪儿玩儿不好,上这个鸟不拉屎的小县城干什么?再说也没听说什么人分到解放军报社呀。还真费了心思了。

怎么,一会儿来人啊?大姑娘还是老娘们儿?老孙头儿眯缝着眼,说,我是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姑娘还是娘们,保准错不了。放你娘的狗屁,人家是记者,男的。男的?男的我也看得出来,结婚没结婚鼻子尖儿不一样。得,得,省点儿吐沫,明儿再扯吧,你说我哪儿来的心思跟你扯那闲淡哪这时候?啥事呢?老孙头不悲观,肯定不是什么坏事,说不定报社缺文化人儿,找你去呢,你们墨水儿喝得多,不易啊,别糟蹋喽。我们墨水儿喝得再多,也没你老孙头儿知道的多。今儿没空儿了,改天非让你招招逛窑子的事不可。老孙头儿又乐了,没的事,小兔崽子别瞎掰。哎,来了。

门房外一个身穿军装的人,手里一个公文包,望着我,说,你。。。你就是王。。。?对,对,我是。请进,请进。你看咱们在哪屋?要不就在这屋,行不?行,行,哪儿都行。老孙头儿说,那你俩就在这屋,我上外边儿去。我冲着老孙头儿,当着解放军记者的面,说,谢谢。老孙头儿愣了一下,看了我一眼,咧一下嘴,没出声地笑了,没说话就出去了。

屋里就剩下我俩,在小办公桌两边儿对着坐下。来人先开口,说,我是解放军报社,黑龙江省军区分社的,来找你是想了解一些有关李文生的情况。李文生?对,他是你们副连长,是吧?是,原来是我们排长,后来升了副连长。他怎么了?他,牺牲了。啊?牺牲了?你是说,他死了?是,他二个月前牺牲了。我楞住了,只几秒钟,我哭了,眼泪哗哗地流出来。他也不说话,也不劝我,就看着我哭。哭了差不多一分钟,我觉得没什么意思,光我自己在这儿哭,就手背手心地把眼泪抹去,问他,他是怎么牺牲的?救火,救人。

他给我讲了李文生副连长是怎样牺牲的。

学生们从农场分配走了以后,当兵的就没了领导对象。回原部队,位置不好安排,所以也面临着分配的问题。李文生分到林口县林场,级别正式从排级升到了副连级,负责看管林场仓库。二个月前的一天,仓库着了火,他率领几个战士冲进仓库,往外运东西。才运了几次,房架开始塌。眼看一根梁下来,李文生一个箭步上去用肩膀扛住,朝里面的几个战士大叫,快出去,快!等战士们冲了出来,一根更大的梁砸了下来,把李文生压在了下面。事后打扫火场,只找到李文生的一段连着铜头的皮带。

我的眼泪又流了出来,也说不出话。记者兵还是不阻止我,让我哭个痛快。过了那么一会儿,记者兵说,我想我今天不会白跑了。你知道,你是我找的第七个人了,以前六个,我一无所获。为什么?我找的每一个人都只抽烟不说话,一直到我说,“那我走了”为止。为什么不说话?不知道。

为什么他们都不说话,其实我知道。

凡是和李文生接触过的,不烦他,不恨他的人,简直少之又少。他体魄强健,他苦大仇深,他精明能干,他自负好胜,象一头斗鸡一般,信奉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的哲学。凡是军农连里的人都成了他其乐无穷的斗争对象。他忠实地捍卫毛泽东思想以至每一篇社论。他不仅斗学生,也斗兵。中国十亿人,不斗行吗?凡有人的地方,就有左中右,他是那左的排头兵,肩负着斗那些右派的历史使命。同时,他总是与众不同,总是从事情中找出不符合毛泽东思想,非无产阶级的成分,总是见解独特地扫别人的兴,有他在的时候,你就得随时准备着收起脸上的笑容。。。。所以大家讨厌他,恨他也怕他。因为找不到报复的机会而使恨更加深刻。他死了,即使是很英勇地死了,却没人歌颂他,似乎那是他的早就应该有的归宿。

世上有很多事人们永远也弄不明白。我们农场就有这样的事。比如为什么李文生例外地对我比对别人好,我就弄不明白,到现在也不明白。

我相信缘分,觉得那是一种很莫测的因果关系的延续。

小时候没有培养起对政治的爱好,一直不能当官。可到了高一受大队辅导员的照顾当了一把少先队大队长,什么事也不干,只打旗儿。打了一年的队旗就光荣退休了。那么没有政治头脑的我,那么没有领导才能的我,却常常遇到一些莫名其妙的救主。初中二年级的那个代数老师是我们班主任,期末给了两个操行优等,一个是班长,一个是我,我什么也不是,连小组长都不是。不少人以为我是他干儿子呢。

自从到了黑龙江省军区农场后,李文生是我们第一任三排长。他虽然只是排长,但他的地位和影响比一排长要大。他很敏锐,眼里从来不揉砂子。在他眼皮底下就甭想侥幸躲过去。他独断专行,很少听取别人的意见。三排副李松青也是个有主见的人,二人常有意见分歧。可排副是学生,又是排副,又是学生,当然胳膊拧不过大腿了,排副常让排长叫到连部去谈话,严厉地问,你为什么不能和我合作?怎么不合作了?排副觉得有分歧不能说是不合作。你执行党的政策不坚定,对资产阶级,修正主义的东西打击不力。李文生眼看着党的政策不能彻底贯彻,毛泽东思想不能深入老九的心,他心里耿耿的,常有壮志未酬的不足。但他坚信一条,党会指出方向,党的政策威力无穷。果然终于机会来了,清队运动使他的能力充分地发挥了出来。嫩江县城清队,他成功地让我明确了贫下中农的出身的光荣,并把我拉到无产阶级队伍中来;他毫不留情地打击了大光的英国式的小胡须,重点地整治了他抗拒党的清队运动的反革命之动的言行;果断地采取了行动,只身登上南下的火车把逃跑的资本家后代王立新追了回来。他的确有能力,若不是文化水平低,他哪儿也不比副场长差,他因此不服副场长的水平。一位副场长打猎受了伤,大家都慰问表示关心,他独树一帜地说,副场长是为私打猎受伤,不应享受什么什么待遇。在大家继续认为副场长是好人的同时,也真的佩服了副连长李文生一次。

连长是四川兵,风趣幽默,是那种老早就熟悉的“连长”的形象,以身作则,冲锋在前,享受在后。正经了能板脸,平时象老妈妈。那时候,北场无房,自己开山采石,伐木盖房。爆破大石头得先打眼儿。一人握钢钎,一人抡大锤,嘿,嘿地一下一下凿个深洞。然后往里放炸药插雷管。等一切就绪了,就一、二、三一块儿点炮。一个人点二、三个炮眼,点完就快跑,跑到隐蔽处,等炮响数过数目后,上前清理石头,合适的搬上拖拉机,拉到建筑现场。一次,点了火,炮响后数来数去,有一眼炮没响。没响就得排哑炮。这事特危险,万一导火索长点儿,或是着的慢点儿,没响,等你上去了,它响了,正好炸那儿。排哑炮是个危险活儿,但绝大多数都能成功地排除哑炮。但是话要这么说,如果你肯定那儿没危险,只是没点着而已,或是演电影,明知那儿是假的,虽然脸上要显出焦急和大无畏的样子,但心里知道没危险,就按导演的要求,大叫一声,都别动,让我来!谁都行。但那边儿是真的能炸死人的炸药,情况呢也确实不明确,炸药这玩意儿不是炮仗,千真万确地能置人于死地,血肉之躯能让它撕裂成七块八块,抛上云天。虽然好几个学生点炮手都自告奋勇举手请战,但连长根本就没考虑学生排炮的事儿,说,都别说了,我去。排炮过程其实也挺顺利,再次点炮也挺顺利。但事情往往发生在最后之前。这眼炮的威力比其他的大,隐蔽处还是嫌近了点儿,飞起的石头按概率分布,93%的都落在应该落的地方,而那7%中的小部分又出乎科学统计地飞得格外远。连长为了保护学生,扑在学生的身上,头上中了一块石头,倒地不起了。事后查出是头骨破碎,脑液渗出。当晚,我们连组织了包括副连长在内的12人的担架队,扎好了担架,副连长挎上五四式手枪,带着队就冒雨抬连长下了山。四人一组,三班倒,踏着泥泞的山路,及时地把连长送到了能走汽车的地方,然后送到齐齐哈尔部队医院。他们12人回山时,已是精疲力竭,如大病一场。副连长李文生那么壮的身子板儿也累得象滩泥了。等几个月后,连长回山看我们时,只见连长头上一块塌下去鸡蛋一样大的坑,一说话忽闪忽闪直动。连长已成了半残的人了,不能跑不能跳,连憋气都不行。学生们编了一个表演诗朗诵,是女生排小计主笔,歌颂连长的英雄事迹。演出时,学生们,不论是演员还是观众,台上台下,大家一块儿流泪。诗写得好,事迹也是真感人。

几乎是有口皆碑,赞扬连长救学生负伤的事迹,只有一个人说,这不能算是英雄事迹,应该算是事故,不仅不能表扬,还应该批评。这个人就是副连长李文生。

谁能知道,仅二年后的一天,突发事件就落到了他自己的头上。仓库着火肯定无疑是个事故,他主管的仓库着火,追查责任的话,他无可推托地首当其冲。连长头骨砸掉了一块儿,副连长却烧得只剩下一截儿皮带了。

不管他原来如何地形象不佳,一点儿也不可爱,但那最后的一刹那是他用生命最后一束光,照出了他灵魂的高尚。他用自己的生命换来了别人的生命,在关键的千钧一发的时刻,他把生命的机会给了别人。他把命都搭上了,是不是让我们说“活该”二字也实在太难了?他用生命抹去了他在人们心中的丑陋,同时,他也用生命唤起了我对他的缅怀,缅怀副连长李文生鲜为人知的人情味儿的一面。

副连长第一次表扬我是在清队时。他把我的名字报到连里,连指导员在全连大会上说我“有了很大进步”。当时我对“有很大进步”极其反感。因为有进步,就说明原来差,进步越大,原来就越差得厉害。后来一了解,副连长说我虽是贫农出身,却是有着资产阶级的习惯和表现。比如以前往哪儿坐的时候要垫上手绢或手套。现在不了,所以有了进步。同学们起哄说我确实进步不小,说是屁股受了过,思想有收获。我气得差点儿打上连部,在朋友们的劝说下只在排里小闹了一下,以及在连指导员训话时大声插话,说反话。同学们都为我捏一把汗,我却平平安安地过了一关又一关。羡慕得同学们紧着看我脚下是否有祥云护身。

经过半年多的政治学习,清理队伍,和劳动锻炼后,已有一些人思想跃上了高一层台阶,开始写入党申请书。我仍然是纠察队成员,起着让人家不敢公开递交申请书的作用。不是故意破坏党的知识分子政策,只是思想境界还停留在小学中学怨恨班长往老师那儿打小汇报的水平上,倒也没坏心眼儿。

黑龙江的夏天特短,一晃就没了。秋天也没几天,冬天就来了。我们又开始了生产自救的劳动项目。每天早晨吃过早饭就去打柴。那天早上,副连长过来跟我说,今天我和你一块儿去打柴吧。我生来怕官,和官儿在一起没话说,没话吧还得找话说,说太俗了怕嫌土,说点雅的吧,一是本无雅兴,二是怕雅不到点儿上。这股劲儿难拿。所以特别扭,简直就是熬刹人。我是能不沾官就不沾官,落个自由自在。可副连长说要和我一块儿去打柴,总不能说不吧,找不着理由。行,好啊,就一块儿去打柴吧。

初冬黑龙江的这块森林草原丘陵地带上已是大雪封山了。近处的树已伐得差不多了,只好往远处去。几里地下去,营房的炊烟都模糊地融进云雪之中。同学们都各奔了东西。不管到哪儿,只要扛回去根儿木头就是好家伙。还不怕偷懒或干别的。那满山遍野的大雪地,又能干什么呢?基本的求生欲望都能轻易地把你拉回到营房驻地来。我和副连长信步走在雪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其实已经知道的,诸如东北黑瞎子,大野狼的事儿。副连长一开头顺着我的话头儿讲些黑龙江的风土人情。我偶然地想起,副连长曾给我们做过忆苦报告,就问,副连长,您小时候那么苦啊?副连长马上接了话茬,说是啊,我是孤儿。原来副连长自小就没了爹娘,孤苦伶仃,和雷锋一样。冬天天冷,也只是一件又破又硬的小棉袄。手脚冻得裂口流血,见前面牛拉屎,跑上前去把脚插到牛粪里取暖。饿了到人家去要饭,手里掂着根棍子,狗出来咬的时候,挥一挥,也不敢真打。没处去了,就在大野甸子里过夜。遇到狼是常事儿。狼其实也怕人,人说麻杆打狼,两头害怕。副连长小时候手里拿的不是麻杆,而是棒子,头上一个大疙瘩,照着狼脑袋上一砸,砸得狼呲牙咧嘴,调头就跑。

也是跟雷锋一样,苦难的童年熬了过去,毛主席共产党领着穷人打下了天下,象副连长这样的孤苦伶仃的孩子从此有了吃有了穿,不再挨饿受冻,不再四处乞讨。他没爹没妈,共产党,毛主席就是他亲爹亲妈。长大了,上了文化补习班,再大了,入了伍当了兵。他能吃苦,又肯干,就提了干。文化革命中服从国家,部队的需要,到军农连里当了排长,带起了学生兵。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呀,副连长说,咱们认识也都是个缘分哪。听了这话,心里觉得副连长一下子就亲近了许多,并不觉得象传说中的那样凶恶。想着他小时候受的罪,比我们大院里那个有后妈的“窝头”可苦多了,不由得也挺同情副连长了。

那天我们尽顾了说话,柴也没打。咱们找根大点儿的树吧,我建议。不忙,副连长不着急,回去的路上哪儿拣根就行了。副连长又和我说起我的出身,说,清队的时候已经搞清楚了,你是贫农出身,没问题。但出身好要有出身好的责任。出身好只能说是根儿好,自己不改造,不抓紧学习,照样会滑坡。这样的例子很多呀。现在党都说出身不好的能改造,连里出身不好的都写了入党申请书,象你这出身好的,条件好的为啥不要求?我说我条件不够,觉悟不高。副连长说世上的事都是事在人为。你出身好起点高,对于思想改造是个好条件。回去抓紧时间写申请吧。我感觉得出副连长确实是一片好心,让我不能拒绝。这是我和副连长第一次单独谈话,或是副连长单独帮助我进步。回营房后,总有好几个人试探着问我,副连长跟你一块儿扛木头去啦?我也不知道这时候该说啥好,打着哈哈,更让人觉得我是支部培养对象了。

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是在再分配之后,我被分到富裕县。副连长找到我,说,富裕县不错,小是小,可离齐齐哈尔挺近。不少人都在齐齐哈尔上班,天天坐火车。

农场分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后来才知道他们也面临了再分配的问题。你想,本来是大学生的领导,不说是气指颐使吧,也是叱咤风云军农场啊。一旦分了手,才发现原来他们是由被领导的学生们支撑着,让他们有信心,有骄傲,有优越感。这个支撑架一撤,他们空虚了,没着没落了。

副连长有家,他的家就是一个老婆。我们见过他的老婆,精瘦且苍白,隐约地传说他老婆不能生育,好象出身还有点不甚光彩。部队组织上本不同意他们的婚事,但副连长自己坚持,最后是成了家。但他没家,因为没有他们自己地方,如打游击般到处乱住,那哪能叫家呀?人人都有家,副连长没有;人人都有能说知心话的朋友,副连长也没有。他自以为是地理解着最高指示,党的政策,把自己摆在绝对革命者的地位上,向各个方位出击。我相信他很疲惫,但他童年的贫困屈辱使他对共产党感恩戴德,坚定不移地要捍卫无产阶级江山。他被定格成负责给大学生再教育的严厉的军农连副连长,定格成林场仓库忠实的国家财产的守护者。除了他的死,在他的人生路上并没有什么悲壮的,或闪光的,或可歌可泣的内容。他是那么普通的一个人。他没有任何遗产,是个真正的无产者,甚至没有一个真正的亲人,他不属于任何人,他只是在拥挤不堪,尘土飞扬的路上的一颗尖儿朝上的石子。

此时我又落泪了。我希望能用我的眼泪去冲刷熟悉他的人们心中的怨恨。看在大家一同都在那冰天雪地里这样或那样挣扎过的份上,看在大家都在同一口水井里喝过扎牙花子的水,在同一个十印大锅吃硬楞楞的高粱米饭的份上,也看在副连长已死去的份上,原谅他吧。也许大家把他已经忘了,可我没忘,我想重新唤起大家的记忆,借时间的长河的冲刷,重新来回顾并且豁达地说,他,也不容易,从而原谅他,以致于纪念他,让那颗倔强偏执的心从此安息吧。

那天,记者紧紧拉着我的手,说,谢谢,谢谢你。我说,不,我要谢谢你,你是记者。望着远去的记者兵,我呆呆地站在门外,慢慢地往回收农场里一幕幕的情景。老孙头看人走了,过来问,走啦?你这是。。。咋的啦?家里没事吧?我说,没,不是我家的事。是农场里一个副连长救火牺牲了。烧死啦?有孩子吗?没有,结过婚,可没小孩儿。老孙头儿一听,低头摇了摇,说,那他这一枝儿就断喽,无后喽,可怜哪,可怜。此时的老孙头儿,一脸的庄严,一点儿都不花花儿。(全文完)
看过三篇,写的真好。文革前的清华理工生也是如此好文笔,配得上清华之水木清华。
本帖最后由 小明 于 2013-1-31 08:47 编辑

他太太写得也很好。

野聊之四 何剑之美国买房、盖房甘苦记

野聊之三 何剑之那年我开出租车
谢谢楼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