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 李大苗:其时法兰西——《旧制度与大革命》之外(一)
见到的说法是,复式簿记这个会计体系,1788年被引入法兰西的公共财政管理。
在史学家们看来,王国时代的法兰西,除了不多几位能臣外,再也没谁有什么办法约束王国的开支。也就是这1788年,时任财政总监的内克尔,把王国的公共财政预算第一次公开,王国的收入和支出按照会计准则被分项列出。睽睽然摊开在王国臣民眼前。而之前,按照托克维尔的说法是,“……财政管理是秘密的、无保障的,人们在这里仍遵循路易十四和路易十五统治下的某些不良作法。”
七年前,还是内克尔,作为在任的财政总监,将王国的财政赤字公开披露,这是法兰西财政史上破天荒的事情,因此开罪国王路易十六而去职。再次出任财政总监的内克尔,上任不久就将财政预算公布于世。说起来,第一次建立会计制度这样的事情,专业的说法是“建账”,对于已有财务活动的状态,这意味着大量的收集、分类、核定与设项的作业,作业量之大,对财务技能要求之高,绝非短日可能。由此可见,内克尔决然不掩的咄咄之态。不到一年后的7月11日夜间,内克尔被路易十六又一次除职,天亮之后巴黎即聚有请愿,继而骚乱动荡起来,由是,人们拿起武器攻下巴士底监狱。
国家财政的约束,只有公开,才能将预算制度化地管制起来,而复式簿记的财务规则的引入,意在将公共事项及收支与王室的财产及开销以制式化管理。前者,如今叫做“公众监督”,后者则是制式化的会计核算管理。或是因为国王不得不再任用自己而踌躇满志,也或是因为职业信念令自己坚定不移,总之,内克尔似乎要将法兰西王国的公共财政彻底革新,而所要达到的目标,就其数据的公开性和制度的彻底性而言,比如在中国,两百多年后也依旧遥不可及。
见到的说法,内克尔的财政预算是,收入为5.03亿利弗尔,支出为6.29亿利弗尔,赤字为1.26亿利弗尔,支出中有3.18亿利弗尔是到期的本息债务。在《旧制度与大革命》中,托克维尔称,1789年“国家欠债将近六亿利弗尔”。即使置赤字于一旁不论,两亿利弗尔左右的年还债能力,应当说,法兰西王国公共财政状态尚不那么不可挽救地糟糕。只要能持续坚持缩减财政开支,两三年里,财政收支就能回归良性,三五年内,这些债务即可全部偿还。
就此看来,内克尔并不只是打算医头医脚纾解财政困难,而是要毕其功于一役地建立起严格的财政制度,将国王以往肆意而为的权力束缚起来,监督起来。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么,将公共财政的状态搞得险峻些许,或许恐吓住王权的胆魄,有利于内克尔对财政制度建立的勃勃抱负。究其原因,全是因为,内克尔出任财政总监,是法兰西王国债权人对王权的强硬还价,而并非是国王对内克尔理财能力的青睐,尽管内克尔本身就是一位不折不扣的重商主义者。
路易十六治下的法兰西,城市底层的家庭收入,据说每年不过二百多利弗尔,也即每个月20利弗尔左右。没有统计分析的时代,“亿”,也就是100个百万,是骇人的数字,上一次收录在法兰西人的记忆,是六十年前的“密西西比泡沫”,由约翰·劳制作的那场堪作人类历史之最的金融灾难,造就将法兰西王国彻底破产,几十万个家庭的储蓄荡然。即使因一代人的故去而遥远,但作为旷古的传说,可能要比亲身经历更令人恐惧。内克尔,瑞士人,资深的银行阅历当然令他知晓这个掌故,但知识的冷静解析与法兰西民众心中烙下的恐惧必定不同。
大革命前夕的法兰西,人口规模约两千八百万,6个多亿的预算支出,均摊到每个臣民身上是20多利弗尔,大约是城市底层收入的8%强。按照中世纪时代“十一税”的规矩,这样的税负可谓轻也。其实,近现代税收制度建立以前,世界各地的税负都轻而薄。比如清明两季末期的中华帝国,尽管听起来有民怨鼎沸之态,中央财政的收入也不超过人均收入的5%,远非秦晖所言“尺蠖效应”那般险恶。1953年的中国,中央财政预算收入是230多亿,城市最低家庭收入是30多元,人均税负大约是城市最低家庭收入的14%。或者以曾长期对农民征收的农业税为参考,虽然说如今已经彻底免除,在其实行时,中国农民是按照农作常年收入的15.5%的税率缴纳。所以,路易十六时代的法兰西,财政赤字绝非后人所言那么耸人视听,债务远不及到国家破产的地步,其凶狠也比后世的许多专制政府善良得多。
查到的历史数据也支持这个说法。1680年代初的法兰西,国家财政收入8千万利弗尔;1715年的财政收入将近1.65亿利弗尔。1788年的6个多亿的财政预算,是73年前的4倍的关系,而见到的资料称,从1715年至1771年,法兰西商业经济增长了8倍之巨,按照我们的惯用型,就是翻了三番。在《旧制度与大革命》中,托克维尔引用阿瑟·扬在《法兰西纪行》中的说法:“1788年波尔多的贸易额比利物浦多;他(阿瑟·扬)还说:‘近几年里,海上贸易在法国比在英国发展更快;这种贸易近20年增长了一倍。’”
姑且不论法兰西的国家债务情况如何,但其财政收入的增加速度低于经济增长速度,这样的结论可以令人信服。若参照1680年代的情况,这个现象并非自路易十六加冕之后,而是从路易十四时代就开始的惯行惯例。财税收入因经济增长而增长,这只是一个方面的考察,若考虑因物价指数而变化,从1680年代到1780年代的百多年间,法兰西财政收入甚至可能是负增长,国王臣民的负担不是增加,反倒是舒缓了。
至少早在路易十四时代,法兰西就开始实行“包税制”。国家不直接向臣民征税,而是建立“包税人团”向王家财政预缴事先商定的税额,再由“包税人团”向不同地方的包税人层层拆分转包税赋额,超额部分听由包税人自肥,短缺则由包税人自赔。财政支出亏空时,国家财政总监就要与“包税人团”讨价还价,重新商定包税基数。正是靠着这样的办法,国家的财政才由1680年代以前的千万这个数量级增加到1780年代的以亿为单位,其间,从未有过召开“三级会议”协商增税的事样,全凭“包税人团”与国王的财政大臣搓手指头来摆平财政亏空。
也许,正是内克尔按照制式的会计准则编制国家预算,并将之堂然于众,才使得预算的执行议题,由以往暗箱中的授受操作转为议事堂里的公开商议。内克尔这两手,前者彰显银行家的职业素养,后者是引入日内瓦的治政守则。而本来,早在1777至1781年第一次出任路易十六的财政总监时,内克尔就应该对“包税制”和“包税人团”熟焉稔焉,循之而为,也就没有“三级会议”,当然也就没有“第三等级”是什么的追究,即使日后被路易十六所弃,也断不会有走上广场的陈情抗议,以及由此演绎出的这场惊天动地的“大革命”。
制式化的会计准则,立意于收入与支出的规定性,而公开透明的预决算管理,势必就要审核,命题是财政收支的正当性。这等道理,伊始之际,也许是关注税负轻重与担当,但坚持下来则必然聚焦限权和宪政。内克尔的举止,在本质上是矫正王权的改革,历史的诡异在于,最该拒绝的路易十六反倒接受它,而最该欢迎的“第三等级”倒是拒绝了它。
那些来自“第三等级”的代表,究竟有多少人明了国家财政预决算的含义,这很难搞清,既使那些娴熟资产负债簿记的人,也未必真正懂得其制度效用的含义。省级会议的否决,使得意在增税的路易十六知道,这个制度既使能够为王家扩钱,也必定造成限权。托克维尔的着力点在于“旧制度大革命”的关系,将波旁王朝末期的改革略而不谈,这样的做法有着逻辑上的合理性。而不能掩饰的史实是,最初革命者,无论是激进的还是保守的,拒绝税负的同时,忽视了从国家财政开始改革机遇。轻然的纵任,让到手的机遇逝去。法兰西对公共财政再一次实行预决算管理,是将近30年后的1815年。30年,在社会思想的命数上,是一代人的时光。
自中世纪衰落起,法兰西经历了三百多年的社会和经济变迁。工商贸易的发展,城市经济和阶层的兴起,毫无疑问,最大受益者是第三等级,尤其是第三等级中的事工事商的新兴阶层。自1664年,柯贝尔推行重商主义的发展战略起始,法兰西王国对外高筑贸易壁垒,对内倾心倾力地扶植工商产业,邀引专业人才,减免各类税赋,拱让土地资源,建造基础设施,从生产到技术,从采矿、制造到行销,王国政府的官僚们,无一不悉心关照,仅以苏格兰的约翰·劳和瑞士的内克尔这等外籍人士出任王国的财政总监,就足以证明,为发展经济,法兰西王国在所不惜。
比照而言,甚至绝对而言,“第一等级”的僧侣全部,与“第二等级”的贵族大部,是这三百多年,甚至更长历史时期的受害者。这并不单于绝对王权的扩张对他们的挤压,更在于,新大陆发现后贵金属的涌入,造成商品价格持续不止地上涨,使得这些寄食用佃地租固定收益的人等绝对收入累年递减,之后,柯贝尔的重商主义又经行一百多年,垒叠的顺差追求,使得法兰西国内贵金属过溢,以货币形式收得的固定地租,又令法兰西王国的通胀延续不衰。即使那些头脑精明的贵族,悄然跻身工商产业,约翰·劳的金融危机,又令他们倍受摧残。
在欧洲,人们将来自中南美贵金属冲击称作“物价革命”。多于既有数量三到四倍的贵金属涌入,使得欧亚大陆各个国家和地区物价飙升。新大陆发现后的一百多年时光,贵金属为本体的货币购买力减低到原值的20%多。柯贝尔以出口为导向的发展战略,倘若每年的顺差产生1%的货币效应,那么,1788年的购买力值等于只等于1668的三分之一。这样,平均估算下来,贵族和教堂的地租性收入,仅为300多年前的6-8%左右。这样说吧,无论是按地亩收租还是人丁计税,只要是固定额的货币征收,不是实物缴付,不是按价格比例缴付,其实际物值都在递减。教堂和僧侣的例外在于,随着经济发展,信徒敬奉会增加,但宗教敬奉绝不是国家征税的理由。
所以,为弥补财政赤字向第三等级增税,是正当的;对第一等级和第二等级以豁免,也颇为合理,至少今天看来就是如此。但王国时代的法兰西,其困难在于,它没有依据也没有办法对臣民按其收入计征,只能要么按照地亩,要么依据人头分摊税款。这个事理于今亦然,一间企业,既无簿记又无发票,除内部人外,没谁能准确核定其收入,当然也就无法公平承担税负。
在分权制的不列颠,城市有着充分的自治,更确切地说,是城市资产者为主体的治理。为了精确管理自己的资产,资产者们兴高采烈地运用会计簿记制度,为了有效管理城市的公共资产,他们毫不迟疑地施行预算制度,深谙经营核算的资产者,当然能洞察作弊防范行伪,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总而言之,一句话来表证的话,那就是“无代表,不纳税”。内中所包含知识,绝非法兰西文官政治所能领教,而构筑起来的思想,又不为法兰西的资产者心领神会。法兰西第三等级的精英们,只是愤懑地拒税,没打算以税换权,一如当下中国,对极权有刻骨铭心的恐惧,却不相信分权,千方百计逃税漏税。
法兰西的悲哀在于,新兴的城市资产者从未有胆觊觎以税换权,当机遇到来的时候,习惯性的麻木使得他们无从感觉。那些影响法兰西的思想家们,热衷平等,鄙夷特权,他们不明白,也可能是不屑于明白的道理是,资产者先登一步地与政,这样的特权,其本身就是对极权专制的根本变革,而资产者的畏怯,听任社会失意者拉大旗作虎皮,在“人民主权”华丽旗帜的动员下,将本来虽然可能的,但一定是深刻的国家政治改革演绎成血光四溅的大革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