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泽雄：谁配得上“知识英雄”的称号

亦工亦农

萨义德在《知识分子论》里提到“知识分子的忠诚必须不限于只是加入集体的行列迈进”时，例举了两个典范：印度的泰戈尔和古巴的何赛·马蒂。对何赛·马蒂我毫无了解，只是借助维基百科略知一二，但为什么是泰戈尔？萨义德只是提了下名字，没有辅以分析介绍，所以我一头雾水。我对大诗人泰戈尔当然非常喜欢——谁不是呢？——但从未将他与知识分子连在一起，正如我也不曾视徐志摩为知识分子，尽管早有识者指出，在对极权本性的认知上，徐志摩较之胡适鲁迅，有过更为犀利的洞察。

不久前读到以赛亚·伯林《现实感》中“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与民族意识”一文，我总算知道了萨义德提及泰戈尔的原因。伯林这篇文章意外地不够精彩，他自己也有所预见，故在文前文后再三请求读者谅解。理由是，无论对印度还是对泰戈尔，伯林的了解都较为有限，以伯林异乎寻常的笔墨心气及学术历练，他原不会允许自己对一位如此陌生的人物发表评论。但他还是写了，题外话洋洋洒洒几乎占了一半。我猜，尽管对泰戈尔了解不够，但他凑巧读到的文本中包含了他寻觅已久的内容，伯林将其概括为“最难得的一种英雄品质”，故不吐不快。

就其本意而言，知识分子与英雄未必相关，但也时常被人捏合在一起。

现代知识分子大致有三种依赖路径，由此也派生出三种对应姿态：较常见且极易令人不屑者，是那些依附政府或权贵的家伙，尽管，他们倘若只是充当智囊，一般也无需苛责。一个意欲有所作为的政府，当然有理由供养一批随时提供专业意见的知识专家。但不管怎么看，这号人物距“社会良心”意义上的知识分子最远，他们能期盼的友善称呼，只是不同规格的专家，他们注定与“英雄品质”无缘。第二种路径是刻意当反对派，其中也可粗分两种：一种是伪反对派，他们只是由于自身所属派别暂时处于在野状态才沦为反对派的，一旦拥有权力，也可能立马交叉换位。另一种是不党不派，专以批评、监督政府为己任者。后一种人物中尽管良莠杂陈，但说到“知识英雄”这个美妙称号，他们很有可能获得，其中尤为优秀者，更是完全配得上它，如美国“永远的反对派”诺姆·乔姆斯基。第三种路径则以取悦大众并以民众代言人自居。由于他们始终坚持或持续声称代表了最广大人民的利益，当他们确实这么做时，或者，当他们得到民众认可时，他们也可能被视为“知识英雄”。尽管，在成熟的民主国家知识分子眼里，这些人只是“道德英雄”，或像德国学者沃尔夫·勒佩尼斯在《何谓欧洲知识分子》一书中形容的，是些擅长调动民众情绪的“多愁善感的人”。因为，在民主社会，政客常常比知识分子更擅长秀出民主、道德造型，以致知识分子在公共事务中除了提供专业知识，别无他法可供崭露头角。乔姆斯基就是如此，他尽管始终批评美国政府，但批评永远奠基于第一流的资料数据及超凡的分析能力之上，他不可能也不期望用道德英雄的方式获得成功。

显然，还有一种纯粹的知识分子，更配得上“知识英雄”的称号，但恰恰因其纯粹，在世俗层面上也最可能遭致误认。我指的是这种人，他们除了追求真理和捍卫科学精神，别无他求，在其言辞中，人们看不到姿态性的东西，也不存在刻意的对抗。他们是那种在一切公共事务中坚守理性的人，是那种响应培根和康德的号召，在谈论公共话题时“对自己保持沉默”的人，是那种尽量通过最接近自然科学的方法来面对公共事务的人，唯其如此，他们也不幸地成为因拒戴假发套而丧失表象威严及性格魅力的人。

将这种人视为知识英雄，也有一个认知障碍。我们知道，没有一位数学家会在证明数学题时张扬道德，因为那没用，论证公共无线网络建设与直面公共卫生灾难，所需勇气也有所不同。这还不是最难的，最高也最苛刻的检验，总是在那些纠缠了太多民族主义情绪的场合：他几乎不可能借助纯粹自然科学的方法来显示理性，当他已然是一位知名人物，他会发现，顺应民意非但毫无难处，通常还能轻易获得民众的喝彩和拥戴，而一旦抱有与民意相左的观点同时又拒绝沉默，他甚至会面临瞬间倾覆的名誉崩溃，比如，被视为千夫所指的民族败类。伯林在泰戈尔身上看到的“英雄品质”，恰恰在此。

伯林告诉我们，当印度人对英国殖民统治者愤愤不平，舆情汹汹地倡议废除英语时，泰戈尔没有选择与印度人同仇敌忾的安全路径，而是坚持站在更高的文明、进化及民族发展的角度，诚挚地说服印度人英语不可轻废。伯林写道，泰戈尔“在关键时刻不屈服于某些夸夸其谈的诱惑——某些哗众取宠的极端主义学说牢牢吸引了同胞和世界的眼光，带来了追随者、长久的名声和荣耀及自我实现的感觉——不向这些屈服，而是面对来自两边——左翼和右翼，西化派和传统派——的轻蔑和威胁，努力寻求真理”。

这的确是“最难得的英雄品质”，博闻强记如伯林，在浩瀚的人物长廊中也只找到泰戈尔这个并非很有说服力的例子，亦反证出这份“难得”。美国第二任总统约翰·亚当斯，虽然更不适合成为知识分子的典范，当年倒体现了一回可与泰戈尔相映生辉的“英雄品质”：当怒不可遏的北美人意欲将几个开枪射杀波士顿平民的英国士兵吊死时，身为律师的亚当斯坚持从法律着手，最终让这些英国士兵无罪释放。



载《南方都市报》2013年3月31日，原标题是“知识英雄”。

金秋

不知道李银河能不能配得上“知识英雄”的称号？

迅弟儿

前两天参加一个学术会议，日方的专家一开场就提出一个观点：在政治文化上，中国与美国有很接近的地方。那就是中国的国民与美国的国民都渴望或者追求英雄的存在。
这一点，日本很不同。日本国民与中美相比，几乎不追求英雄。
所以说，在日本的文字当中，很少有人关注英雄。因为没有需求。

ironland

3# 迅弟儿
哈哈，是因为战后不方便追求英雄了吧？

不知那发言的语境如何，单就通常意义上的英雄而言，日本通俗文化里的英雄比大陆多很多，若统计一下英雄人数，恐怕比漫威+DC还要多些。海贼王、银魂、宇宙战舰大和号、银河英雄传说、犬夜叉、数种神龙斗士、圣斗士、高达、火影、龙珠、钢炼、福音战士……超疯狂的。




在有些电子游戏里可以选择角色，比如圣剑士、骑士、野蛮人、盗贼、牧师、法师。。。或是组队一起打怪，或是独自达成目标。在游戏中，这些角色都可以成为英雄。现实世界里大概也是如此，有很多种不同的英雄。

网事情缘

3# 迅弟儿
哈哈，是因为战后不方便追求英雄了吧？

不知那发言的语境如何，单就通常意义上的英雄而言，日本通俗文化里的英雄比大陆多很多，若统计一下英雄人数，恐怕比漫威+DC还要多些。海贼王、银魂、宇宙战舰 ...
ironland 发表于 2013-4-2 14:15

迅弟儿

3# 迅弟儿
哈哈，是因为战后不方便追求英雄了吧？

不知那发言的语境如何，单就通常意义上的英雄而言，日本通俗文化里的英雄比大陆多很多，若统计一下英雄人数，恐怕比漫威+DC还要多些。海贼王、银魂、宇宙战舰 ...
ironland 发表于 2013-4-2 14:15

嗯？看来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歧义比较大啊。
战前日本也没有什么英雄呀。
英雄是要以个人主义为背景的，日本是一个集团主义社会，非常排斥个人主义，所以也不需要英雄的。
你说的“日本通俗文化里的英雄”我不太了解，好像这与英雄的概念有关吧。战舰不会是英雄吧？

ironland

6# 迅弟儿
斩八歧大蛇的须佐之男啊，妥妥的英雄传说。如果说里见八犬、四十七义士是批发的英雄，那宫本武藏的传说故事就是零售的英雄。

宇宙战舰大和号是很吵的那个东京都知事也参一脚的科幻动画。有很多人奉为神作，但我真心看不下去。英雄老舰长就当山本五十六投胎好了。

日本的行为规范中排斥个人主义有耳闻也有亲眼所见，有些情况下简直是能吓死人的消弭个性差异。但说不追求英雄、或是不关注英雄，就不懂啦。不知是否和语境，或当时发言中对英雄的定义，或是讨论范畴有关系。

迅弟儿

很有意思，又涉及到概念的问题了。
与讨论范畴当然很有关系，但可能主要是概念和对概念的把握或者解释问题。
英雄首先是一个个人概念。其次，这是对个人的荣誉称谓，或者赞美。
一个群体中完全不出现与“英雄”概念相符的个人是不可能的。
但是一个群体中偶尔出个把英雄式人物，与该群体是否属于追求英雄的文化应该是两码事。
前者是一个概念的界定问题，后者则要细究群体与英雄的关系，也就是团体与个人的关系。
山本五十六在日本并不是英雄，他只是一个有能力的将领。
英雄的概念要求这个荣誉获得者要远远超越一般群体，在日本除了天皇以外没有人会被认为是远远超越一般群体的。
视死如归，可能是英雄的一个必要条件。但是在日本虽然不是100%，大部分人都能做到视死如归，或者至少人们都相信，只要经过合理的训练，大部分人都能做到视死如归。这种情况下，人们自然不追求英雄了。更不会用英雄事迹来鼓动人。
如果出了一个视死如归并且真的为大家/他人而贡献了自己的生命的人，人们只会认为这个人做到了他的本分，是一个尽职的人。

ironland

虽然还是觉得＂日本不追求英雄＂是种很臭屁的话，但你的解释自有其道理，受教了。

feilian

迅第儿是中国人，怎么能成为日本公务员？日本公务员怎么参加学术会议？

迅弟儿

虽然还是觉得＂日本不追求英雄＂是种很臭屁的话，但你的解释自有其道理，受教了。
ironland 发表于 2013-4-7 01:14

现在可以告诉你了。那个日方的专家，其实是个中国人。
不过，他在日本已经很长很长时间了，思维方式都几乎完全变成日本人了。
可能他的国籍还是中国的，我猜的，不过从没有问过他。

真正的日本人，可能不会这样表达。可能会说：日本人内心也追求英雄，但是日本很难产生英雄。
你若问为什么，大部分日本人可能会回答：因为日本人不勇敢，不愿意成为一个受人注目的人，日本人天生就很软弱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