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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13-4-4 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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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我和父亲的接触,比起别的父子,或许更加密切一些,因为爸爸1956年生病了。这个病,本来并不算重,胆结石引起胆囊炎。现在,这只是一个微创手术,在当时,虽然是个大手术,一般也不会有太严重的后遗症。但手术后医生告诉我们,爸爸的肝已经硬化了,而且很严重。这不是诊断结果,而是医生在开刀时亲眼所见后的判断,是毫无疑义的。我想这是爸爸长期饮酒的结果。爸爸酒量很大,我的记忆里,他常常会邀几位朋友来家里喝酒。很奇怪喝酒的基因完全没有遗传给我,更没有遗传给我儿子。
因为肝硬化,医生的结论是不能继续工作了,必须长期病休。几年后,“三年自然灾害”来临,各单位都精简职工,爸爸便理所当然办理了因病退休手续。就是说,他从四十三岁开始,就离开了工作岗位。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这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
1956年我九岁,当然不理解爸爸的心情。
原来我妈妈不工作。结婚前她是电讯局的话务员,结婚以后就回家了。解放以后,作为精神消遣,她去读过几年俄语。爸爸病休以后,她就凭着俄语训练班的毕业证书,以同等学历的资格参加了师资培训班,然后当上了小学语文教师,以弥补爸爸因病休减少的薪水。从此,我们家的结构就变为妈妈工作,爸爸管家务。
现在想想,也未必是坏事。1956年后给很多家庭带来厄运的一个接着一个的政治运动,从反右到“文革”,和我们家都没有什么关系。
1956年暑假,爸爸手术后回宁波老家休养,我跟着一起去。那是一个很快乐的,令我记忆深刻的暑假。现在的城市人,是很少有故乡概念的。说是江苏人浙江人广东人山东人,但多数生在上海长在上海,许多人根本就没去过原籍。1956年的那个暑假,让我有了故乡的感觉。
我的祖母和叔叔当时住在宁波市月湖边的堰月街22号,那是一幢两层的中式楼房,有宽敞的天井和后花园。我非常喜欢至今留在我记忆里的这个故乡的印象,并且,这个印象和1956年的中国很匹配。经历过那个年代的我的前辈们一致认为,1956年是新中国最好的年代。
就是在那个暑假,爸爸教会我游泳。50年代小学两三年级学生中会游泳的很少,我因此在四年级时被选入业余少体校游泳队,经历过两年正规的游泳训练,使这项运动成为持续至今的我的终生爱好。
爸爸也很开心。也许他成年以后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后来我父亲病重期间以及去世以后,我的叔叔和姑妈多次怀着感激的心情讲述爸爸对他们承担起的长兄为父的责任,说我爸爸太辛苦了!现在,他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休息了,并且和母亲儿子朝夕相处。
父亲也酷爱游泳。他告诉我年轻时在清澈的兰溪江游泳的快乐。所以去兰溪曾经是我很多年的愿望。但是后来这个去兰溪的念头被打消了,因为我知道已经不存在一条清澈的兰溪江了。
一年以后,1957年秋天,爸爸又带我去杭州姑妈家,因为祖母住在那里。那时候姑夫是浙江师范学院的教师,家就安在校区。那块地方现在是浙江大学之江校区,在钱塘江边临近六和塔的山上。真是一个风景如画的学校,西式的洋楼错落在茂密的绿树中,清冽的溪水沿着山势蜿蜒。旁边可以看到六和塔和钱塘江。真是既有小桥流水,又有大江东去。我们就生活在这样的风景之中,享受着亲情和闲适。那年我上四年级,居然不可思议地被允许请假一个学期,真要羡慕煞现在的小学生了。
五
父亲在那些快乐的日子里的形象,却是模糊的。或许我只顾着自己快乐了,或许快乐的日子的确很难留在记忆里。让人难忘的,总是苦难。苦难才会度日如年,父亲生命的后三分之一应该过得很慢。
父亲的身体基本恢复后,他正式承担起家庭主夫的责任。那可不是现在的男人在家里干点家务活这样的概念,他完全替代了原来作为家庭妇女的妈妈的位置。而且他甫一上任,就遇到了特殊的境遇。1961年到1962年,上海紧随着农村的饥荒,也进入了“自然灾害”的年代。大城市的居民虽然享受着国家给予的特权,不至于饿死人,但也让那个年代过来的人知道了饥饿的味道。
现在已经难以想象了。要说,像我这样的学生,有二十六斤粮食定量,应该差不多够吃了吧!但是,在所有副食品,包括一切荤腥、食油、糖、豆制品、饼干点心以及蔬菜统统定量供应的情况下,在定量少到以两为计量单位的时候,每个人的胃都不可思议地变成了无底洞。况且我们是处于发育阶段的孩子,饭真是不够吃呀!
爸爸是当家的。他要千方百计让餐桌丰盛一些。那是难度相当大的任务。比如吃饭总要有点菜吧,但是的确没有。蔬菜只有一种,叫做“革命菜”,以前从来没见过这种菜,后来也没有这种菜了。其实就是卷心菜最最外面的叶子,在正常年份,这些叶子都是丢掉的,现在拿来吃了。中间的正宗的卷心菜到哪里去了呢,我不知道,到现在也不知道。即便那么难吃的“革命菜”,也不是想要就有的。我现在记得的一个非常好吃的菜,是爸爸自己发明的:把面粉在锅里炒成焦黄,加一点点油,加一点葱花,加一点盐。每人分一小碟,那种美味,那份珍贵,大概可以和俄国人的鱼子酱媲美了。
最困难的年月过去以后,普通老百姓的生活,依然是节衣缩食的。一切食品副食品和其他生活必需品都是定量供应的,一切都要票证。有钱人家当然好办,那时候有高价食品,但我家不可能去动那个念头。直到我去当兵离开家,我们从来没有上过馆子。我记得唯一的一次,是在外面的点心店吃过一碗小馄饨,只要了一碗,我吃,爸爸在边上陪着,看我吃。那是我还不懂事的年纪,现在想起来,才觉得有点辛酸。
六
我有时候会想象,爸爸对于他晚年(对于他来说的晚年,其实应该属于盛年)的生活,是怎么想的。他不是一个没有文化的人,他能够阅读原版的英文书,我们家不多的藏书中,有当年能够买到的一些哲学著作和英文版的《毛泽东选集》。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他似乎没有抱怨。按理,他应该抱怨,因为他的生活,比年轻的时候差得太多!我们家里有收音机,有留声机,有电风扇,还有前面提到的照相机。在当年都是一些奢侈品啊,都是他年轻时留下来的。后来留声机和电风扇都不用了。留声机是因为买不起新唱片,又不敢听那些美国老唱片;电风扇则是因为用不起电。西服、领带、马裤呢大衣都压到箱子底去了,曾经风度翩翩相貌堂堂的“白领”,穿着油腻破旧的蓝布中山装,锱铢必较地算计着操持着家务,或者和那些阿姨妈妈们一起做一些“里弄工作”。真是太没劲了!
他当然也觉得没劲,我想内心深处他很难不抱怨。但他不会在子女面前抱怨。他也不敢在别人面前抱怨。
唉,子女总是不理解父母的,也很难真正的关心父母。那时候,我们哪里想过爸爸有没有劲啊,我们想的都是自己的那点事情。
1960年我姐姐高中毕业,报考北京农机学院水利系,就离开家了。动因是因为毛主席的一句话,“水利是农业的命脉”。
1966年我高中毕业,竟然决定不考大学去新疆建设兵团。父母似乎没有非常强烈地反对。虽然后来因为“文革”爆发,高考取消,我们的革命壮举也没有实现,但两年以后,我报名参军,父母好像也没有以“独子可以不当兵”为理由阻拦。那时候的成年人,也真是积极得很啊。但我不知道是真的积极,还是无可奈何。反正阻挡也是没有用的,他们起码是表现出了一种明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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