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呆的母亲

诗韵新编

        我妈，越来越痴呆了，老年的。

       我妈今年八十一岁，瘦削、清癯。花白的头发从绒线帽下凌乱地伸出几绺。每次一见到我，她总是远远地舒展开脸上的皱纹，满心欢喜地笑着。我的亲妈，我最爱的人。

       八十一，好象历来是一个富有魔力的数字，它象征着皆大欢喜的圆满，又象征着周而复始的回环。唐僧取经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乘法口诀在九九八十一之后戛然而止，而我妈，在她九九八十一岁这一年上，却步履蹒跚地走回了她遥远的童年时代。

       她已经不能明确地叫出家里人的名字了。老伴是老伴，伴了一辈子，她记得。儿子女儿媳妇女婿，是至亲的人，她认得。但你若是点着全家福的照片，让她一一说出谁是谁，她就会显出茫然而窘迫的神色。

       她忘性大，出奇地大。一件事情，她跟你说过了，五分钟以后，她又会郑重其事地再跟你说一遍，如果你总是表示出有兴趣听，她会永无休止地说着同一件事，象一张执拗地转动着的老唱片。

       她有时候还给人一种出尔反尔的印象。比如我们怕她迷路，常常领着她在外面散完步后回来，嘱咐她今天不要再出门了，她答应得好好的。可是一两个钟头以后，她又吵吵着要出去，如果你提醒她曾经答应过不再出去，她会斩钉截铁地说，我哪里说了？我哪里答应了？理直气壮得令人汗颜。

       可是我知道，我妈不是耍无赖，她一生清白的人格与无赖这两个字眼从来没有过关联。我妈她是忘了，她是确确实实地忘了她说过的话。

       她固执，认死理，逻辑判断能力的缺乏更为这种固执添上了一种可笑的悲剧色彩。智力上的衰退使她很容易轻信别人的话。但即使在她固执得不可理喻的时候，我也常常不忍心去骗她，哪怕是为了方便照顾她而少些麻烦，我也不愿意去编造那些善意的谎言，我宁愿一遍又一遍费尽唇舌地跟她解释。她也许懂了，也许没懂，但她总是无条件地相信着我，她最疼爱的儿子。

       比如，她在我家小住时，某个风雨交加的半夜，原本睡下的她突然穿戴整齐地出现在我面前，还提着个兜，向我宣布，家里没人，怕丢东西，她现在要回去了，仿佛要实施一次兴致勃勃的春游。我告诉她，现在快凌晨12点了，没车了。她却用一种魔幻般的语气说自己打算走着回去，好象一抬腿从东屋走到西屋一样。事实上，她和我爸住在河西，我家住在河东，中间隔着21个公交站和一座跨河大桥。更不用说她只要一出小区，就会站在车来车往的大马路边，茫然无措。我完全能想象到这个场景，但我不忍心让她去碰南墙再回头，我宁愿千方百计、口干舌燥地劝说、解释，软磨硬泡地消解她这种荒诞的想法。最后的解决方式是我躲在卫生间里，偷偷给我哥打了个电话，让他五分钟后打电话告诉我妈，他已经过去守着爸妈的家，不用怕丢东西了。老太太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她深信不疑。

       当然，我不会告诉你，在这个晚上，这个寒冷的雨夜，我妈她终究还是趁我不注意，信心满满地夺门而出，踏上了走着回家的路。为了把她从那缥缈的魔幻世界拉回来，我妻子穿着睡衣紧追不舍，我甚至把电话打到了110。

       她很自尊，决不承认自己正在走向痴呆。为了证明自己，她总是把记忆中遥远的往事一遍一遍地说给人听。说得最多的，是她十六七岁的时候，在进入国企大厂的招录考试中，取得第一名的荣耀。还有关于我爸的一切，不厌其烦地念叨着老伴的好。痴呆也让她省却了许多遮遮掩掩、欲说还休，她直言不讳地数说着我爸对她诸多的好，毫不吝啬地用着最高级的形容词，一点也没有难为情的样子。

       她变得愈加地爱憎分明，喜欢的人，她满心满意地欢喜，不喜欢的人，她从不假以辞色。她独立特行，有时在亲友聚会的场合她却戴着一顶古怪的黑色毛线风帽出现，把双耳都遮得严严地，象一个从火星上降落下来的巫婆。她不介意人家的眼色，我知道，我妈她已经没有余力去在乎人家怎么看她了。

       这个痴呆懵懂的老太太，还是我记忆中那个精明强干、处处要强的妈吗？

      我妈年轻的时候，精明伶俐是出了名的。因为工作的原因，她和我爸曾经长期隔河而居，每周只能相聚一次，直到退休，老俩口才稳定地住在一起。在她的盛年阶段，凭着自己的要强和能干，几乎是独力维持着家庭，把儿女们拉扯大。我是妈的小儿子，在我的记忆中，童年从没有挨过饿。即使是在文革时那清贫而又荒诞的岁月里，我妈总有办法让我们吃饱饭、念好书、做好人。

       她最疼我，总是把满腔的爱意一点也不剩地倾向她的老儿子。就是现在，她还是念念不忘地一遍一遍地问我，钱够不够用？不够用，妈给你。虽然因为痴呆，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管过钱了，但她骄傲的语气，仿佛时刻都能给她儿子一座所罗门王的宝藏。

       在兄弟姊妹中，我的能力最差，在物质上也孝顺得最少。但我能做得最好的，就是陪着她说话，一遍遍地听着她说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即使是同样一句话，一件事，她重复一千遍，我一点也不会感到不耐烦。我总是笑着，点着头，答应着，看着她那满心欢喜笑吟吟的样子，我觉得分外地满足。每次我和她在一起，总是情不自禁地想和她挨得近些，再近些，感受她身上母亲的味道。

       当她固执地不听劝告，在雨夜里跑出去，让我们忧心忡忡到处寻找的时候；当她以不可理喻的行为，来证明她某种古怪念头的时候；当她不理解我们保护她的举动而不眠不休大发脾气的时候，我无奈、我烦，但我却从来不曾有一丝一毫的怨恨。因为她是我妈。

       在那些逝去的岁月里，她也曾经不厌其烦、一遍遍地哄着淘气的我；她也曾无数次地容忍着我的顽劣；她也曾为我的病痛操碎了心；她也曾象带大当年的我一样带大了我的女儿；我知道她现在什么都忘记了，可始终没有忘记爱我。因为她是我妈。我在这个世界上惟一的、最亲的妈。

       妈，即使你走回了童年，我也要扶着你蹒跚学步，即使你忘记了一切，我也要把你紧紧地搂在怀里。

叮咚

。嗯，我要向你学好脾气。

kemingqian

真切。

zoufeng_1234

写得真好,原创应该加精。

金秋

写得好感人！我也要向楼主学习，对老妈要耐心耐心再耐心。我妈发电子邮件老是发不成功，她不会发附件，我教了她无数次，可她还是发不好，动不动就打电话问，我有时候正忙着接到妈的电话就极不耐烦，下次一定改。

歪弟

八十一岁还可以说话走路，说明症状不严重，有些药物可以延缓病情发展，楼主可以酌情试试，最重要的是随身携带联系方式的物件，我同学的母亲八十一岁走失，一晃三年至今没有消息，我母亲才七十多，但病期长，发展到现在已经很严重了。

老程

最怕的就是走失，家人永远的痛。随着年龄的增长症状会加剧，甚至连家人都认不出。一定要在老人衣服里放上联系电话。

杨林

是不是年轻时太精明强干的人老了痴呆的可能性大一些，没有根据，瞎乱推测的。

何毓玲

太感人了，都是小事，但真切，动人。
庆幸我的老爸，90岁了还耳聪目明，脑子好使，记性比我还好！刚才打电话，他居然一个人上街区银行取工资！
不行，我的打电话，看他平安到家没？

何毓玲

照你的理论，我老了一定不会痴呆，因为我从来都傻乎乎的，从小都是我妹妹照顾我！有一个心理学博士给我的电脑装了一款游戏，专门防老年痴呆的，我天天玩，提升脑能量。8# 杨林

何毓玲

打过电话了，我爸已经平安回家，他特别逞能，怀揣工资还在广场看人下棋。
尤其是过马路，他不管不顾的，倍儿英雄，觉得汽车都惹不起他！
他总是忘了自己的年龄，在公交车上，我们给他找座位，他还很不屑地拒绝别人让座！

吹笛在湖北

八十一岁还可以说话走路，说明症状不严重，有些药物可以延缓病情发展，楼主可以酌情试试，最重要的是随身携带联系方式的物件，我同学的母亲八十一岁走失，一晃三年至今没有消息，我母亲才七十多，但病期长，发展到现 ...
歪弟 发表于 2013-12-21 21:33

是的，做个随身牌。

诗韵新编

因为近段家里事多，再加上好友去世，所以回复迟了，请诸燕友原谅。

诗韵新编

。嗯，我要向你学好脾气。
叮咚 发表于 2013-12-20 21:28

这个是没有办法的事。问好叮咚。

诗韵新编

真切。
kemingqian 发表于 2013-12-20 23:50

只是写实的生活，写实的心情。问好克明兄。

诗韵新编

写得真好,原创应该加精。
zoufeng_1234 发表于 2013-12-21 05:19

问好邹峰兄。是原创，但加精就不必了。

诗韵新编

写得好感人！我也要向楼主学习，对老妈要耐心耐心再耐心。我妈发电子邮件老是发不成功，她不会发附件，我教了她无数次，可她还是发不好，动不动就打电话问，我有时候正忙着接到妈的电话就极不耐烦，下次一定改。
金秋 发表于 2013-12-21 13:27

问好师太。有时候，确实很烦，尤其是老妈不可理喻的时候，真叫做“灶堂里扒出块灰豆腐，吹不能吹、打不能打。”
但想一想在你小的时候她对你的耐心，你就会对她更耐心些。

诗韵新编

八十一岁还可以说话走路，说明症状不严重，有些药物可以延缓病情发展，楼主可以酌情试试，最重要的是随身携带联系方式的物件，我同学的母亲八十一岁走失，一晃三年至今没有消息，我母亲才七十多，但病期长，发展到现 ...
歪弟 发表于 2013-12-21 21:33

她说话走路干活都没什么问题，就是脑子不好。一是忘性大，刚经历过的事情，转眼就忘得一干二净。二是认死理，加上她历来个性强脾气大，一些明显荒唐的事情，比如她烧开水有时用饭锅而不用水壶，当我们指出以后，她心里可能也意识到了不对，但嘴上和行动一定要坚持，说她几十年都是这样烧的开水。当你进一步向她指出，比如饭锅不便于向暖瓶口灌水或者烧水有异味时，她就会恼羞成怒，大发脾气，反正总是坚持她一历来就是如此烧水，你不爱喝别喝。她容不得别人干涉她的这些日常家务作业，是源于潜意识中对自己能力的一种证明。
我估计我妈是已经脑萎缩了。而且老年痴呆一般是不可逆的，只能按歪弟兄说的，用点药物延缓发展吧。平时多迁就、多管理。

诗韵新编

最怕的就是走失，家人永远的痛。随着年龄的增长症状会加剧，甚至连家人都认不出。一定要在老人衣服里放上联系电话。
老程 发表于 2013-12-21 21:51

手机没用，我老妈根本不会用。联系方式早就让她随身携带了。现在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不让她单独出门。一定要出门的话，总安排一个人陪着。

诗韵新编

是不是年轻时太精明强干的人老了痴呆的可能性大一些，没有根据，瞎乱推测的。
杨林 发表于 2013-12-23 09:23

关于杨林兄的这个猜测，也有人有类似的看法。他们说，人类的思考能力如果用某种量计算的话，这个量是有定值的。换句话说，年轻的时候用脑太多，老了就会痴呆一些。不过，我在理性上不认同，我还是坚持大脑越用越活，不用则废。我爸爸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他比我妈还大一岁，现在思维灵活得很，原因就在于他晚年一直坚持练习书法和国画，且把它们视为生活的乐趣和目标。我妈晚年基本没有别的创造性的活动，就是做家务、看电视。看电视是很被动的接受，它与积极主动的脑力活动不可同日而语。所以，她现在电视也看不懂了，剧情对话一概无知，只有一些对人物的动作和表情的最原始的理解。

诗韵新编

太感人了，都是小事，但真切，动人。
庆幸我的老爸，90岁了还耳聪目明，脑子好使，记性比我还好！刚才打电话，他居然一个人上街区银行取工资！
不行，我的打电话，看他平安到家没？
何毓玲 发表于 2013-12-23 17:33

何大姐的老爸身体这么好，真是福气！

诗韵新编

是的，做个随身牌。
吹笛在湖北 发表于 2013-12-23 21:20

问好吹笛兄。

wam6410

感动深受，向你致敬！

浦右淞左

很感动啊，因为我家也面临这个问题。

有时候会想：她们为什么会显得超乎寻常的要强和决断（包括精明能干），是对自己能力退化的一种危机感或屈辱感的反抗，还是原来过于要强或决断，所以才会过早地消耗尽这种能力。

另外，遗传的可能性很大，因为本人外公也是如此。不知楼主上代祖辈有否类似症状？

据说有几种办法可以减轻或延迟，但是恐怕到了现在阶段已经晚了。其一是多打麻将与扑克，包括楼主父亲平时的练习绘画和写字也有类似功效，或许会减轻或延迟这种症状发生（不知楼主的妈妈平时是否有玩这类游戏的习惯，本人母亲从无类似嗜好）。其二是增加小儿童与她们的接触，可以刺激她们的大脑活跃，而且为了对付小儿童的顽皮，她们也少了时间与精力去胡思乱想。

很想建议本论坛发起对此问题的讨论，并请专家告知一些有效的减轻或延迟的方法以及预防的方法。

应该给楼主加精，本论坛往往是版主熟识的朋友，从来不吝啬加精，但是对有些真正有品位的作品，往往又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