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聪和他的“凶”老伴
北京青年报
作者:高莽http://kingyuen.blog.sohu.com/167939412.html
来源:中国民主同盟网站
http://www.dem-league.org.cn/qywc/1201/18164.aspx “凶”老伴!多么可怕又多么亲昵的字眼儿呀!只有心连心的人才能如此坦诚,只有懂得生活乐趣的人才能如此深爱 “我的家长”——这是丁聪对他无限心仪的夫人沈峻的戏谑的昵称。“凶”老伴——则是沈峻送别丁老的最后一封信中的自称。 沈峻长期被丁聪的光环遮挡在身后,甚至没有感到她的存在,而她却是丁老最贴心,最得力的助手。 凡是与他们夫妇有过接触的朋友,都不难发现丁聪的一举一动都在沈峻的呵护之下。丁聪个子不高,胖胖墩墩,说话不多,干事不少。 沈峻本是一位上海小姐,她在上海读的小学、中学和复旦大学。我过去总认为上海小姐娇滴滴,说话柔声柔气,衣着时髦讲究,办事不慌不忙。可是沈峻身材高大、穿戴随便、动作敏捷、线条粗犷、声严厉色,鼻子上架一副眼镜,处理问题果断有序。我觉得她不像大家闺秀,反倒像是东北大汉,但蒙蒙中又有一种难以道明的妩媚的气质,那是内在之美、心灵之美。大学毕业后,她被分配到北京,在对外文委宣传司工作。熟人中当时上海同学丁一薇,即丁聪的妹妹,也来到了北京。北京对她来说是个陌生的地方。一薇常带着沈峻去看望自己的哥哥。于是沈峻和丁聪熟了起来。 丁聪已40岁,为人憨厚,极着女性喜爱,在上海、香港、四川等地社交场合有过众多交往,但却一直没有遇到意中人。正是由于当时《人民画报》负责人的撮合,这对大龄男女,天长地久,情投意合,有了感情。1957年,二人决定结婚。 丁聪是著名画家,友多如云,沈峻比他小11岁,是位多才、能干的俊女。二人都有很高的文化修养,又有脱俗的气质,所以二人结婚决定不铺张、不麻烦亲朋好友,举行最简单的结婚仪式。丁聪花二百元买了一张新床,沈峻带着自己的被褥,搬过去,就出现了一个新的家庭。
记得有一天,提起那段婚姻往事,沈峻颇为得意地说:“那一天,我大显身手,作了饭菜,请了客人,饱吃了一顿,喜事就算办完了……”
“客人都请了谁?”我好奇地问。 她狡狤地说:“冯二哥……冯亦代。” “还有呢……” “没有别人了,就他一个人,就这么简单。”我的脸上可能露出内心的疑惑。 “啊!只请了一位客人……就这么简单……”沈峻眉飞色舞地重复了一遍。“第二天,我们拿着一些糖果,分给同事,算是有所通知。” 我想起丁老仙逝,同样是异乎寻常地简单。这是他们为人处事的方法,是他们的人生观、世界观。他们有抗衡世俗的精神力量,也有除旧革新的胆略。他们就是不走俗套的路。 新婚的日子开始了,生活朴朴实实,甜甜蜜蜜,刚刚过了一年,反右运动骤起。心直口快的丁聪说了几句话竟成了“反党言论”,被视为大逆不道,一顶右派的帽子莫名其妙地被扣在头上。 沈峻正在孕期。丁聪将被发配到遥远的北大荒去劳改。临行前他只能在医院育婴室隔着玻璃窗户看一眼妻子和初生的婴儿。 在艰苦的条件下,沈峻顶着巨大的精神压力,一面带着婴儿,一面勤勤恳恳地工作,写宣传材料,艰难地活了下来了。 三年的劳动改造终于结束,丁聪回到了北京,没有工作,挤在一个大杂院里,靠沈峻的工资生存。那时,他画了几幅生活小景:大杂院、妻子、儿子,如今这几幅画都成了难得的历史记录。 有人介绍他到国际书店推广科画广告。过了一年落实知识分子政策,把他又安排到美术馆。没想到大祸再次从天而降。消灭一切文化成就的“文革”开始。似乎已被世人遗忘的丁聪又成为漫画界权威,检讨、挨批、挨斗、游街、住牛棚……再次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沈峻无怨无悔地守护在他身边,在无形中给予了他活下去的勇气与温暖,这是何其不易啊! “文革”结束了,丁聪拿起画笔来又开始作画,虽然思维有些迟钝、线条有些生疏,但他不停地画。他画了一些人物肖像。沈峻悉心收集并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将他的画像编成集子出版,书名为《我画你写》,书中共有八十一位我国文化界人士的漫画肖像。漫画肖像集从构思、选材到编辑出版和发行,都是沈峻一手操办,丁聪不愿过问。最初,丁聪认为是“找个虱子放在头上,自找麻烦。”需要编写最简明的文字,而且还得精彩,幽默。当该书在社会上引起强烈的反响,很多人打电话向丁聪表示祝贺时,他还蒙在鼓里,感到莫名其妙,不知所云。一问夫人,恍然大悟。原来是夫人为他编的,不过她没有用本名,而是用了一个笔名“宗文”。 丁聪画像,像主自述,友人评论,三者巧妙地结合在一起。无论是画还是文都洋溢着幽默感和生活哲理。越看越耐看,越品越有味。宗文的“编者的话”写得极其精彩,她最后竟情不自禁地高呼“友情万岁!” 沈峻是位资深的老编辑,正因为如此,她才能把这本画集编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有胆识、有才气、有真情,别具一格。她在编书领域开辟了一条为广大读者喜闻乐见的路子。萧乾看到这本画册时,控制不住赞美之词,说:“我国应当设个编辑奖,而这本画就应该荣获此奖!” 沈峻对丁聪的关怀体贴不是在口头上,而是在行动中。 那时我们经常在昌运宫邮局相遇。每次她都是为了给丁聪跑腿,回信、寄稿子等等。 记得有一年丁聪手术后在家里养病。他患有糖尿病,不能吃甜食,可又爱吃凉和甜的。那时只有东单有一家食品店供应无糖冰激凌。正值酷暑季节,年近70的沈峻天天从西北角骑自行车到东城,顶着太阳,流着大汗,只为了给丁聪购买几盒无糖冰激凌。 “你太辛苦了。”我真情地说。 “为了丁聪,我什么都可以做……”她说的很随便。 沈峻不仅关怀丁聪,她也关心朋友。 记得我们是邻居时,她经常打电话给我:“高莽,来取油和大米吧!”这是他们机关发给他们的食品,分一份给我家。她总说:“我们只有两个人,吃不了那么多东西。” 如今,丁老走了,沈峻同样以不同凡响的形式送走了相濡以沫半个世纪的丈夫。尊重丁老的遗愿,家中不设灵堂,外边不举办追悼会,不修墓,不立碑,也不留骨灰。但她给他写了一封感情融融的信,装在衣袋里让他随身带走。心中亲切地呼他为“小丁老头”,说“我推了你一辈子”“也算尽到我的职责了。现在我已不能再往前送你了,只能靠你自己了,希望你一路走好。”“我给你带上两个孙子给你画的画和一支毛笔,几张纸,我想你会喜欢的”,“另外,还给你准备了一袋花生,几块巧克力和咖啡,供你路上慢慢享用。巧克力和咖啡都是真糖的,现在你不必顾虑什么糖尿病了,放开胆吃吧。”沈峻在丁聪遗体旁放了一束小花。“这朵小花是我献给你的……有首流行歌曲叫《月亮代表我的心》,这朵小花则代表我的魂。”“你不会寂寞的,那边已有很多好朋友等着你呢,我也不会寂寞的,因为这里也有很多你的好朋友和热爱你的读者在陪伴着我。”“再说,我们也会很快见面的,请一定等着我。”落款是“永远永远惦记你的‘凶’老伴沈峻。09、5、26” “凶”老伴!多么可怕又多么亲昵的字眼儿呀!只有心连心的人才能如此坦诚,只有懂得生活乐趣的人才能如此深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