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李大苗:辛亥八廓

  孙文的精神脉系——辛亥八廓之一
  
  李大苗|文
  
  第一次鸦片战争,以香港割予和“五口通商”为部分条件的结局,维持了三十多年的“伶仃洋时期”的贸易格局终止。此前,停泊在珠江口外海,也就是伶仃洋上洋商们的众多趸船,不仅仅造就泛滥的走私贸易,而且为江口之地的香山带来奇异的景气。香山和洋商们的纠葛,最著名的代表当算容闳。以中国而言,容闳代表着未来的启迪,但以香山而言,容闳却证实着逝去的兴旺。
  
  建设香港,从第一天开始,就意味着澳门的萎缩。数以千计的洋商和洋仆,以及来往和暂住的船工海员们,自那一刻开始,离开或不再停住澳门。澳门不再是中西贸易的枢纽,被冷冷地撇成了角落,而本享有州府地位的香山,倏然就变作澳门这个角落的角落。几百年来的繁荣,使得那里的人口繁衍密集,而人口的密集,在经济失落时,造成极为严重的贫困。
  
  孙达成16岁时,也就是1829年,去澳门学徒三年,后在澳门板樟堂街一间葡萄牙人开设的鞋店当鞋匠;1845年,在32岁时,离开澳门回乡;1854年,41岁,得长子孙眉。生幺子时,已年逾52。除了变故和贫困两个原因外,在那早婚早育的盛行年代,很难再有别的什么来解释孙达成的境况。倘若因由真是变故和贫困,那么,与当时澳门和香山的世态陡转恰恰吻合。
  
  既进入不了城市生存下来,又疏失了农业耕作技艺,这大约就是32岁的孙达成的处境。窘迫之中的不止于孙达成,所以才有更多的香山人离别故土,远走海外谋生。纵然故土难离,26年后,孙达成的长子孙眉,还是挥别父母,囊裹在父兄之辈中间,奔向遥远的海外,在檀香山创业谋生。
  
  孙达成佃租的田地,据说是两亩半。所产农物当然也就有限,加之还要扣缴租税,相信,四五口的孙家生活必定极度困苦。但区区的土地规模,所需的农作劳动也极其有限,纵使年近六十,孙达成一人也足以担当。贴近些许勾勒,童少年时代的孙文,生活逼仄然闲暇无边,而这,恰恰又是游民自小的养成,一种品性,一代代地在子弟身上复制着游民自己。
  
  孙文10岁时才开始读私塾,比照很多幼童五六岁入塾开蒙,这是一个很大的年龄。两年后,受长兄接济,孙文远赴檀香山。在那里,小学和中学共读书五年。那时的檀香山还是太平洋上的独立王国,有自己的王室主权和文化以及教育体系。虽然西化,也就是美国化,但作为一间面向当地土著的教会学校,其教育状况究竟如何,如今已经不易考证。夏威夷的五个学年,意味着完整的小学过程,对于孙文来讲,还要习得与母语全然不同的英语,这当然很困难。而再一个困难则是,他的年龄大约是同班同学的一倍,高高的个头,在那些尚未发育起来的孩子中,尬然兀立。小学毕业后,孙文在檀香山又读了半个学年的中学。之所以值得一提,是将近90年后,这所中学来了一个刚满10岁,肤色靛黑的孩子入学,他就是今日的美国总统,巴拉克·奥巴马。
  
  1883年,孙文离开檀香山,没有回到香山的故土。他来到香港,进入拔萃书院继续中学学习。按照拔萃书院的记载,他是被除名(expelled);而常见的说法是,他之所以中断学业,是因信奉了天主教,被哥哥孙眉招回檀香山训斥并看守起来。简言之,几个月后,孙文又回到香港,入中央书院学习两年。按照介绍,中央书院是港府的官立学校,教科书和讲课都采用英文,看起来,似乎是非常西式的教育。但这仅仅是教育制度而已,因为“当时中央书院的学生来自世界不同各地,主要研究中国古典书籍。”设立这所官校的用意,并非是为着天朝臣民子弟的开化,而是为着西方开发自己的商业利益来了解天朝。在中西文化比较上,孙文从中央书院所得到的,与其说是中国人如何观察西方和世界,莫若说是潜在地从西方的字空儿来透视中国的历史和时状。
  
  既然书院的学生来自世界各地,学生的就读也就一定是寄宿制。这样的学校生活,与香港本地的社会生活隔离开来,不能入境地体会那里的商业气息,尤其是在夏威夷透镜下,香港那些本来令国人惊奇的景色,在孙文看来可能就是极其平淡无奇。1880年代,比照上海的日新月异,香港的发展似乎显得些许凝滞,因为前者的租借地实行着“商人自治”,虽然标作“英租界”、“美租借”,而领治的却着实是不同国籍的驻沪商贾,有着香港所不足有的自由和香港所不足能的民主,当然也就有了香港所不足荣的日新月异。比照起来,彼时的上海对中国的影响来得更为巨大和深入,文化的、经济的、产业的和思想的,当然,这也和上海比香港更深地嵌入中国人文腹地密切相关。
  
  
  1886年,以肄业生的身份离开中央书院,没有毕业文凭,这使得孙文不大好以体面的方式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在广州博济医院附设医学堂习医半年后,孙文转回香港,于1887年进入香港西医书院学习。“香港西医书院”不是一个精确称谓,其确切的英文名称是“theHongKongCollegeofMedicineforChinese”,说的这是一间专为中国人办的西医学校,学制五年。1887年是首期招生,仅录取了4名学生。学校的课程和教科书以及教学均采用英文,相对于其他本土同学,孙文有着不可比拟的语言优势。
  
  解剖学、病理学、临床学、免疫学、流行病学、护理学、医药学、生物学等等,繁杂的课程,对那个时代的国人而言,极其困难。1893年毕业时,只有孙文和另一名叫江英华的同学通过考试,领取了港督出席颁发的毕业证书。这看起来足以令孙文骄傲的毕业仪式,其结果其实非常糟糕:西方医学是以拉丁语为语言构架的科学体系,西医书院初办时期,学校教学能力有限,操用英语的医学教师也不过两三位罢了,对中国的本地学生用拉丁语教授课程,在有限的学期下,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故此,在开办初期阶段,西医书院就没有设立拉丁语课程,也没有用拉丁语授课。正是因为拉丁语的缺失,孙文五年学业完成时,学校不为苏格兰医学总会(GMC)承认,孙文本人也就未能获取合法有效的从医执照。
  
  此时的孙文,已满26岁,几近而立之年。这样的结果,对于这样年龄的成年人,未必仅于糟糕,以其已经拖儿育女的境况而言,甚至可以用“灾难”或“绝望”来形容。没有配套的社会化医疗和医药体系的支持,再没有雄厚的资金来配置医疗和医药设备,除非辅以简单门诊的坐堂卖药,西医难以个人真正独立执业,这与独立行走江湖的中医郎中绝然不同。没有从医执照,意味着不可能进入,也不可能利用既有的医疗和医药体系。
  1893年春,孙文在广州开设“东西药局”卖药辅以疾病诊治,与当今在药房坐堂医生的情境如出一辙,难得看作行医,着实是为着买药。以那时人们对西医医药的认知和广州的西医状态看,除非自己开具处方,没有什么可能靠民众自己或其他医生的处方售药。猜测起来,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与孙文同期毕业的江英华远走南洋,在远比粤东更开蒙和开放并富有的华人社区行医谋生。有关孙文粤东行医的种种赞誉,与伟人神话有着密切的关系。因为,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在校期间,学校为孙文诸学生开设了临床实习课程。这所学校本身就是一所只有三名教师的私人学校,并不隶属任何一间医院。
  
  “今吾邑孙翠溪西医颇留心植物之理,曾于香山试种莺粟,与印度所产之味无殊。犹恐植物新法未精,尚欲游学欧洲,讲求新法,返国试办。”这是郑观应《盛世危言》中《农功》中的片语,说是此篇为孙文1891年所作,由郑氏收录。可若以“尚欲游学欧洲”来断,似应在西医书院结业后,否则,医学未得转而农学,实为无理。其实,植物学,或者农学,也是一套拉丁语构架的学科体系,就已学医五年的孙文而言,其难度未必在赴欧深造医学来得更低。由此,看似进取的《农功》慨言,背后何尝没有错落失张的无奈呢?
  
  在香山老家种植罂粟,并收获得“与印度所产之味无殊”,而仍“犹恐植物新法未精”,着实一个很奇异的故事。要知道,到达中国的印度所产,已不是罂粟,而是割取并风干加工后的生鸦片。但人们并非用生鸦片来判断鸦片品质等差,而是熟化后,乃至吸食时的品味如何。再说,第一次鸦片战争之后,国内种植鸦片已经极其普遍,品质与等级分类日益精巧,极大程度上已经实现了进口替代,种植技艺早已成熟,又何须“试种”研究。即使以“试种”为真,那么若加之孙文另一篇文作《商战》(以后会谈及此文),至少证明,此时的孙文还是一个科学救国和实业救国论者,对社会变革没有思想性和理论性的感知。这是1893年。
  1895年的“广州起义”被追记为孙文革命生涯的启端,两者时间相距不过两年左右。发生如此反差的变故,既有的说法之一,将原因归结在1894年上书李鸿章这一事件。称李鸿章的傲慢的官僚做派深度刺激了孙文,使其对中国既有制度改良式变革绝望,毅然决然地走上反清的暴力表达。对此说,若以中国的大局事态为背景,可以看出,这又是一宗伟人的神话故事。孙文上书李鸿章的时间与中日甲午战争同时,以失败为结局的这场战争,同时宣告了洋务运动,时偶也称“强国运动”的彻底失败。李鸿章失势,如此明白,国人皆知,怎能激起孙文的气恼,以致决绝?
  
  
  即使不为甲午战争所误,孙文所上之书,也不足以令李鸿章搭眼。比照韦廉臣、林乐知、慕维廉、赫德、李提摩太、艾约瑟、丁韪良对西方世界持之以恒地介绍,以及对中国现实慢条斯理地批评,而尤其是由日本返任英国驻华公使的阿国利,以日本的明治维新对中国做出的紧急警告,无论从现实状态理解的深度和广度上,还是从变革提供思想性和技术性的策略上,孙文上书的内容的确平庸无创。即使广学会中的那不多的几位中国同人,也早已“斯宾塞”地、“达尔文”地向洋务领袖和精英们告诫着过危亡之论。
  
  上书途中,孙文在上海见过广学会的大枭王韬,他应当知道,从学识上或资历上,自己不堪以王韬望项背。在那个时代,上海这扇门窗,比香港那扇开得更广,更实质也更明澈,不仅是中国洋务思想的策源地,也是西风东渐的登陆地。有着西方知识背景,孙文倘若真能坐下来听听谈谈,或者哪怕翻翻业已二十年积累的《万国公报》,就能察觉自己见识狭窄和思维浅薄。
  
  有记说云,为了开办“东西药局”行医买药,孙文邀人投资与借款多达两万银元之巨,考虑到那时白银的价格与西药类别寡少的状态,这个数目不足为信,但即使数千银元,也是很大一笔数目。药局经营一年多时间后停业,大约就在上书李鸿章的时候。远在停业前,孙文似乎就不在药局坐医卖药了,据说是回香山翠亨村苦写那篇《上李鸿章书》去了。那个时代的广州,应当不再有什么人了解西医西药,孙文不在堂,药局就该打烊,倘若真是所谓停业,大约和破产差不多少。考虑开设药局之前别无收入,这样的停业应当就是一负沉重的饥荒。一年多的广州生活,似乎没什么令他眷恋,对这座城市没有什么感情,也许会是负面的印记,否则,三十年后他断然不会向那座城市轰炮,而作用不过是为着自己张威。
  在这个背景下,《上李鸿章书》与其说是一谏言陈章,莫若是一打自荐求职表。进谏还是求职,从文章本身看不出差异,区别在于,进谏可以再而至三之,求职则不同,投书一次,没有回音,即做拉倒。可能还有一个区别,前者,通常说来,表送的当是绝见,或是中肯之词力敦听者夺定;后者则畅语,纵横驳杂,以钓幕僚谋士之期。反正吧,北方之行更费不菲盘缠,捉襟之紧又要露肘,艰苦之状当无需猜想。“筚路”?,应当比这个形容还要简陋,简直和骑着竹竿差不多,孙文就是这样为自己“蓝缕”地启程。
  
  思想是知识与方法的思辨。关于知识,以规范的来源做小结,关于世界的知识,自然的和社会的,基本集约在小学;而中学的知识是中国情态的西方解释,大学,确切说应当是大学专科,是极为精专的医学体系;那么非规范的来源,除了檀香山的异样格调外,大约就是翠亨村里的古老故事,这样的故事,因席卷半个中国的太平天国而有着南北地域之分外,近乎相同的《聊斋》的诡异、《三国》的人杰和《水浒》的豪情。在粤东,广州的衰落与香港的新奇,曾经启迪过洪秀全,也一定会在流民中继续滋衍,其中包括对革命造反的崇拜。
  革命与造反,不是知识,甚至不需要知识,革命是方法,而且革命也需要方法。“四大寇”,与其说是少年时期的孙文及三个伙伴的匪名,莫若说是亲近们对他们的昵称,说得不过是青春期几位寻常的叛逆情性,就人生整个过程看,算不得性格的第二性搔动。倘若有着知识托拱,孩提间的高谈阔论,的确能铸就思辨养成。不能断定孙文天方夜谭似的海外奇观对伙伴们的知识滋润如何,显而易见的是,所有这些伙伴,并没有与孙文交换知识的能力,那些啧啧的感叹,对孙文唯一效应就是,感受着崇拜,滋养起自己的领袖感,或者说领导者的欲望。
  
  比照伙伴间的互动,另有两个人会更真实地影响孙文的思想:杨衢云和洪全福。前者是同代长兄,在上海的西式学堂受过专业训练,其时正在犹太人的英国银行中作买办。关于杨衢云,也许就是为着将其湮灭在伟人的影子里,后人对他知之寥寥;后者,洪全福,是天王洪秀全的族侄,天国的三千岁封王,太平天国失败后,潜回粤东老家,然后隐匿在洋船上做厨师,游走过五洲四海。对于孙文,洪全福不仅仅意味着太平天国的悲壮,还在于他是“三合会”的“洪棍”,洪门元老与堂主。孙文与洪全福的关系,所有的介绍都语焉不详,在这里不妨揣测些许:作为大清朝廷与满汉重臣绝不会宽恕长毛的余孽,洪全福能向孙文披露自己真实身份,没有极度的信任,决不可然。有说洪全福曾在南美掏过金挖过银,这与那个时代的淘金热相吻合,但那样的生活,绝非西方市井的生活常态,而是底层的,且荒蛮和隔绝的。
  
  
  就是在这样的知识背景下,当然也是经过这般的路由,1895年,孙文匆匆走上了暴力造反的不归路。反叛王权统治,不需要更多的知识准备,陈胜吴广开始,就推转改朝换代轮盘;反叛异族专制,并不需要方法的抉择,朱元璋的痞烂和洪秀全神癫就足以天翻地覆。这样的排比句式,仍不足以说明孙文关于国家和社会的最初想象是什么。尤其是简约成“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究竟与兴明的“驱逐胡虏,恢复中华”有何不同?那些古老的惦念,真能翻新出时代的呼唤?1895这个年份,沿着孙文的脉脊,找不到他思想的等高线。
  
  孙文入读西医书院的转年,也就是1888年,父亲孙达成去世。尽管年长12岁的孙眉有着如似父亲般的慈爱,按照中国大家庭的传统习惯,至此,再亲密的兄弟也要分家。孙眉,显然比一般的兄长做得更多更善。他不仅将母亲赡养起来,而且继续资助弟弟孙文的学业,更令后人赞口不绝的是,若干年后,孙眉还竟然把自己的弟媳连同侄儿侄女接到檀香山供养。外人很难推测兄弟之间发生的故事和微妙情感,能显然所见的是,对兄长的感恩之情中混杂有个人的自尊与倔强。作为兄长,尽管孙眉可能忘记弟弟笃信天主教对自己感情的伤害,但无论如何,孙文的这个选择是对自己兄长尊威的反叛和蔑视。
  
  而问题还有,倘若伸张起来自己正当的权利,那么,就必须把自己的责任和义务有效担当起来。几经苦拼之后的现实是,孙文没有这个能力。这当然会对孙文产生严重的伤害,以致最终丧失任何愿望。孙文的家庭婚姻情况,是对上述判断最清晰的证明。可问题的糟糕程度还继续恶化着,大约就在孙文“伦敦蒙难”之后不久,孙眉檀香山的生意突然破产。关于原因,有的说是因爆发瘟疫毁掉了孙眉的牧场,另有说法是,因投机期糖失手所致。简言之,对于孙文,这个经济资源彻底不再。
  
  离开广州后,直到在南京就任临时大总统,十多年里他没有任何正式职业,没有任何正当的个人收入。革命,使他能得有捐赠,捐赠使得他能体面地生活,至少在日本,能和达官同聊,能同富人共乐,与那些浪人们一起倘徉酒地,醉梦花天,还寻常享受趸拥,时偶抚摸喝彩。“伦敦蒙难”过了半年,孙文离开英国。1897年8月,抵达横滨的孙文,尚还在投亲靠友的状态,宫崎寅藏寻到了他。那时的宫崎寅藏,正使劲为自己“白浪滔天”的诨号打名呢,随即将孙文引介给玄洋社,一个日本民粹加浪人的组织,由此成为关于中国的职业革命家。■
  
  作者为独立学者
  
  
本帖最后由 宇航 于 2014-6-29 08:19 编辑

  时代语境之困——辛亥八廓之二
  
  李大苗|文
  
  1902年,即鲁迅渡洋到日本留学那年,统计说,在日的清国留学生,总数不过数以百计。这样算下来的话,自1898年起,留日的学生,累计未必超过千名。其时,绝大多数是官费留学,私费的极少。官费支持期限是无限度的,不仅只要入校读书就有资给,能读到多高,就尽管可劲儿地读下去,无须为衣食住行着慌。看到的介绍说,至1905年,才有一个留学生能从正规大学正式毕业,拿到学士文凭。其人名叫何燏时,1878年生人,1898年赴日读书,毕业时在日读书7年,时年已28岁。
  
  另一个是1905年的统计,2700多名留日学生中,在正规大学中深造的只有31人,比率约为百分之一;但这并不是在日留学生的总数,该统计并未将诸如成城学校和士官学校中的留学生包含在内。这样,若以大学四年计,在1909年前,留日且能大学毕业者,不会超过32人。对此,日本法政大学时任校长梅谦次郎说“清国学生之有志于斯者,不得不先从事于本邦语言(日语),从而入专门各学校。综计前后须得六七年。夫以六七年岁月之久,是非立志坚定者,鲜克见厥成功。即成矣,而其数必又居于最少。”
  
  1905年时,私费留学日本的学生已经不少。倘若能在日本学成,困难比梅谦校长判断得更多。官费留学生每月的资给是30银元,七年学业算下来,就要多达2500银元。而那时当兵的话,每月饷入要有七八块银元,莫非大户或官宦人家,皎皎子弟很难拿出那么多的家财来出洋读书。所以,留学生中的大多数是官费生,按照当时4000学生来计,清政府每年要拿出150万银元。
  
  1905年,清廷正式废除科举,开始倡办新学堂。之前的新学堂寥寥无几,除非无趣科举入士逸人或西化的买办洋属,立心把孩子送到新学堂读书,绝对鲜少。所以,相当多的留日学子的青少之年都花在读经诵典中,日式学校中那些常识、地理、历史、数学、化学、物理等等,对于他们若天书一般。20岁,算是较小的年龄,很多在25岁以上,甚至更高。有名的人物中,似乎邹容较小,留日时17岁;汪精卫21岁,胡汉民23岁,而陈天华和黄兴都已经28岁。
  
  很多知识和技能的摄取与年龄相关,超过一定年龄,学习的效率就会降低。年龄小,不耻于出错,容易与环境交流起来;年龄大,就拙于开口,生怕自己的疑问浅薄,为他人诟笑。陈天华,1902年就去了日本读书,直至蹈海示悲,学习三年,对日语依旧晃若喳喳鸟音。汪精卫亦然,投日执掌伪政后,别人问他怎么不会日语呢?他说,都忘了。其实呢,汪精卫留日的课程都是有专人当时翻译成汉语,教材讲义也都是译成汉语了的。因为日汉之间马马虎虎全可笔谈,所以,用汉语作答考卷,仍无碍教师阅判。像汪精卫这样古典小学不赖的,又中过秀才,一腕漂亮的楷书让试卷熠熠泛采,浓眉大眼,奶油泱泱,拨出个高分啥的,并不稀奇。
  
  日语之难学,不是日语本身的语言之难,而是其西方外来词难学。明治维新前,西方的东西被归作“兰学”。对于当时的日本来说,兰学是很高深的另一门知识体系,非要打扎实儒学才行。但开办西学之后,学生们免去儒学之苦,直接开读ABC,直接学习数理化,汉语汉字也就稀松二五眼了。这一代长成之后,干脆就不用汉字表意,用假名直接表音就拉倒了。这样,国人若再学日语,就不得不勾搭上西文。比照在上海广学会进修的学子们西语之难,赴日再造的游子们就有着同学两个语言之苦。
  
  从1901年开始,日清两国政府商议,在东京专设补习预科,学制一到两年,以使留学生习得日语来投考日本各类学校,这样就有了弘文、同文、成城、振武等预科性质的学校。从整体看,第一,一如到欧美留学,学生要在日本国民教育体系中完成最终学业;第二,整体设计上的学业完成的课时,要累计达到七年。然,赴日留学生的良莠状态,似乎比预想要严重,学校的课程大约从高小起步,将距大学门槛五六年的课程,掐紧在两年内恶补,由其困顿可足见其质量。从补习学校毕业的学生,能读入日本正规大学的,超不过百分之二三,部分人能够入读专科,还有一部分入读技校,当然,更有一部分连技校都不能考入。比如鲁迅,弘文学校毕业后,考入仙台医学院,该校的地位,以专科论都稍嫌不足,大致和护校差不多。
  
  1903年驻日公使杨枢,向朝廷谏书,提议在日本开设短期学校,从国内各省遴选在职官员修学,这就是日本法政大学速成科的由来。最初的课程设计是一年,学生不必先就读预科,略加考试后直接入学。课程是专为中国学子开设的,与日本既有的教育体系无关,也不求实现基本水准的教育效果。汪精卫、胡汉民、宋教仁,乃至已经在日晃荡两年的陈天华,就是在这里读学。彼时的法政大学,尚不是被认可的正式高等学校,也不算是高等学校,因为尚不许可私人经营。这样,法政大学本身也只不过是间业余学校,而又在业余学校麾下专门开设一特殊班,这就是速成科一角真相。这并不否认学校的教学态度,因为,为之聘讲的教师在日本属于一流。
  
  
  运筹学,在中国久已。取其上,得其中;取其中,得其下。倘若取其下呢,这条古训忍住,觉得没法儿再继续说。何况计划与实施总是会有不同,有时会大有不同。比如,原定学业一年为期,后来延期到一年半,再后来则两年。又因采用课堂翻译,这样,真正有效的教学课时,算起来也就是八个月左右。比照正科,课程范围大为削减外,课程内容与深度也必然缩减。而中国的私塾教育没有统一制式的教学大纲,所以,即使都如汪精卫这样的秀才名分,不同学子间的知识水准也必然相差巨大,倘若再考虑年龄的差异和地域文化与方言,情形应当更为糟糕。
  
  更重大的不同是,最初的打算是遴选各地在职官员赴日培训,但很多地方送来的却是生员,在各等科举考中或未考中的佼佼者或落落者到东京求学。这个不同,之所以说是重大,是因为,若是官员,留日一年,意在开眼,给予的是见识;可若是生员,效果则是开蒙,所得的是思想。但,这还不是根本重大。更因为,官员大小都是利益既得者,多少有着安生之地;生员高低尚是利益未得,左右都是烦心之处。
  
  之所以发生如此变化,就是因为取消科举。大清帝国混暗黝黑苍穹下,科举如一盏明亮的探照灯,划向官场的星空,无数自觉佼佼,不没莘莘的学子们,一代代地抱紧这柱光亮向上爬着,在晚清这最晃悠的时分,突然关掉了科举电源,这样的景象,也许是最生动的比喻。或许因为巨棘手,或许因为巨同情,总之,各地大吏向日本派来的是生员,而不是官员。生员本来就是为着官制而剪下的材料,不喜耕作,无趣商贾,耻于百业,专修圣贤,满头脑塞的就是经国权道,济世神略。彼时悲怆的也罢,迷茫的也罢,匆匆云集东京。既短又简,既薄又浅,既近又远,既真又幻,这般“开蒙”的“速成”,东京的政法大学,简直就是革命修炼所,造反培训班。
  
  既近又远,说的是,身在日本,能真切体味“现代”的表现意义,然而,所有关于“现代”的术语,其宗原本意仍远在泰西;既真又幻,说的是,由现代术语组织起来的那些教科书,纠结的是语言的形式逻辑,即使以史实托附些许案例,也只是为着界定或矫正术语的词义理解,而不是知识体系的整体透射。而且,西方语境与日本语境之间就大有差异,而中国的语境与日本语境亦颇为不同。如,日本行长子继承制,社会形态与土地制度就与中国决然两立;再有,明治维新前,日本行藩制,与西欧的大陆部分,尤其法国和德国地区的历史很相近,但与中国的制度相差甚远。不同语境下,术语名词的含义当然不同,没有放回历史背景以理解,极易意识致幻。
  
  事实上,先行于满清几十年的日本,也是懵懵懂懂。固有的汉语语境与外来语境就多有别扭,所以对那些不喻之词,干脆就用假名呼之。那些外来语,日本人在商业傍英语、思想循法语、法律据德语,也就难免各自乖张,相互抵牾。仅就“君主立宪”也就罢了,还切切蓄心挤帝国的旁门,也就必然走上偏取偏用之左道。举“公民(citizen)”一词为例:英法德的词义都出自拉丁,源自古希腊,无关乎“公”而衍生自“市”。“citizen”在西方语境下之所以大行其道起来,其根本是因为欧洲的漫长历史中,很长时期一直保有“城邦”,城邦是自治的,也是为契约保护,并以公约来保护自己的“citizen”。相对于“城邦”则是“领主领地制”制,被译作“封建制”,其治下的是“serf”。比照serf,citizen有着不可比拟的自由,人身财产的,乃至个人意志的自由。德语中有句名言说:“城市的空气是自由的”,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所以,“公民”的正义是“自由民”(说起来有些绕舌),这是就其人身状态而言;更应称作“法民”(听起来似不惯耳),因为其权利受公约保护,不受领地领主的奴役。而汉语语境下,城市从未有过“自治”,“市民”的称谓包含不了关于“自由”和“权利”的真谛。
  
  所见法政大学速成科的讲义大致是这样,先给出一个术语,接着附上定义,然后假设一个简例,结论为一个学说。讲义当然与课堂实授有区别,若考虑受听效率,两者相差不会太大。这似乎与小学生的数学应用题差不多,但那是训导小学生数术的,而法政速成科则在演练词术,关于概念的演绎,从一个概念走入另一个概念的渐进解析,是修辞学的技巧与工艺。这些日渐渗入天朝的术语名词,尚未及贴合中国实务,学子们也疏于知晓日本,无法参借身旁的现实,凭空而来,凌空而据,在学子们的想象天际,构筑起蜃楼般的奇异。
  
  这些术语,专有称谓叫“和制汉语”,在大清被泛称作“新名词”。不用这些新名词,物指就似觉不确,表意就恍惚不清,不仅话语,甚至思维都打嗝。可既有的语体中,夹杂上这些新名词,大约就似汉白中镶嵌鸟音那样的耳烦。比如张之洞,对“新名词”的憎恶溢于言表。被笑指“名词”本身就是“新名词”后,他讪讪地把“新名词”唾作“日本土语”。“日本土语”这个贬称,以上国的一言自尊,蔽去日本维新过程中的社会嬗变。
  
  
  “新名词”当然很重要,没有新名词,就载不起新文体,拖不动现代阅读与翻译,就无从驾驶话语与思维逻辑。而现代国家和人文的所有思想,都搭建在新术语和新逻辑上。思想相对活络的张之洞尚且如此,可略见满廷文武之一斑。光绪皇帝是其中不多的例外,从他阅读的书目中可见,关于新名词、新逻辑、新事物和新思想,他并不比那些身在日本的莘莘学子们来得少。光绪之所以例外,除去思想相对开化,更重要的是,关于“百日维新”的思考和纠缠,他一定要为自己的选择做出理念上的解释。而这,对他,远比开化与否更有彻骨之切。
  
  帝国决策圈的语境究竟如何,极其令人费猜想。光绪和老佛爷间的话语寡少,当为不疑,光绪从阅读得来的新名词,也就难得进慈禧的耳听。但仅就这样的判断,还不足以厘清之间的关系。一般说来,处于这样关系之中,若对手来得聪明,自己就不会露不知之怯,其中的办法就是,回避但凡可由对手显摆的事说。决策圈另有两个规则也令语境难立:其一,至尊者要持定自己的威严,寡言是其最,以彰显尊卑秩序;其二,慈禧持政,辈分之高,男女之别,都使得话语环境严格。简言之,皇帝永远比臣属更明睿,更有知,这样的惯有设计,必定使然之。在回忆鸦片战争事由时,琦善一语道明说,我们的皇上,最后一个知道实情,可却非要第一个拿主意。廷议的大臣们,只好跟着遮遮遮,随随随。
  
  所以,用思想开明否或顽固否,都没有考虑到政治议事制度对话语环境的制约,以及那些并非关乎思想,并非涉及政治的那些事由对话语形成的阻碍。光绪与慈禧之间的个人关系,感情的,乃至琐碎到难以启齿的,都会无由地导致话语氛围的艰难。一旦这些心块松释,那些以往不可企及的东西,倏然就顺畅起来。更何况,慈禧26岁守寡,40岁丧子,青年丧夫,中年丧子,这都是汉文化认为人生的极端不幸。这些变故,对她的生理和心理都会划下深痛的伤痕。在晚清亟需变革的时候,帝国的一切动向都随着她的生理期紊乱不定。在这个事实面前,不得不叹道,帝国的宿命。
  
  “开蒙”是中式的精神训导,定势于“笃信”,敬畏在圣言天理;“启蒙”是西式的思想感召,放纵在“怀疑”,求证于客观事实。之间的价值体系两立,精神人格互斥。
  
  “现代性”的特点不仅于思想意识和知识系统本体,更在于思维的方法与工具。“信”与“疑”是旧新之别,但不限于此,中土的“合一”,拢于天道,西风的“拆解”,分科建学;传统执于概念演绎,现代行于客观证实。对汉语思维,不只是知识坐标系间的切变,还关乎方法和工具系统的新造。“开蒙”,是知其“应然”,而启蒙,如果以其包含的历史为定义的话,则意味着,要证其之所以然。
  
  
  谭嗣同的《仁学》是最恰当的实例。文中介入了“新名词”,但思维的方法全然是求辨终极之理。一个“以太”,在西方科学中是关于宇宙万态有着共同的最初和最根本的,不可再分的质原。以太,权作假设,支撑自然科学的理论体系,实则猜想,激励后人寻证求解。在效果上,科学从未愚守于“信”,而是诱动人们细察于“疑”。但在谭嗣同那里,“仁”是最高并终极的意志,上帝般地永恒,藉“以太”的存在,其精神弥散在世间万物中,决定人间万理。绝对不变的精神主义意志加之恒动不守的物质主义形态,看似新旧杂糅或中西合璧,着实是孤词深入的新话语在传统语境中的窘态。谭嗣同试图破解一切努力,说到底,就是绝对真理的致幻。
  
  谭嗣同的“新名词”趸自传教士们的广学会,上海租界特有的宽松自由所然。李提摩太、傅兰雅、丁韪良等等这些汉界西儒们,为汉语词汇脱坯揉瓦。也许讳于国是朝政,所以自然科学多,人文科学少;迁就旧用的多,决然另造的少;具状的多,抽象的少,凡间俗理的多,意识形态的少。其实,乃至包括诸如严复等,对西方文著不是如实翻译,多是东拿西取地“编译”。这种去油添醋的情景烹饪,或许为着阅读味美,恰“信达雅”之闲,又何尝不是因汉语词荒所困,另辟蹊径,偷渡语义不达的窘境。
  
  郑观应《盛世危言》中《商战》篇,说是孙文所作。改革开放后,市场经济重起,“商场如战场”从历史中又回忆出来。“商战”是谋术,狡黠与强悍的生死博弈,判时事,唤英雄。即使把《商战》仔细通读,也未必能明了,孙文所言的“商战”,在今天的理解,就是“竞争”。商业竞争,并非定死活,而是换有无,促生产,延及民众福祉与社会发展。可那个时代词穷,粗通英语的孙文无以言说那个competition的心绪,故挟来“商战”一表。比较“竞争”,“商战”当然多许些危机感,加重紧迫意识,可以理解是用来上书李鸿章的策略。但这并不能避开这样一个事实,不仅孙文这篇文字,乃至索尽郑观应《盛世危言》全书,根本没有“竞争”这个词语。
  
  新词不倡,语义不达;言者窝心,听者蛊闻。晚清时节的困局,并非仅凝于政治顽固,首当其冲的是陷于文化绝境。倘若仅仅是政治顽固,满清那些朽官锈吏也就不会派出自己贵胄东渡。这些满族子弟中不乏宗室皇族,在留日学子中为数奇寡,据说受尽汉族同学的欺辱,可回到北京,他们几乎各个都力挺立宪,支持变革。可见,政治顽固并非因于既得利益,是文化蛮懵导致政治昏聩。旧制官场中,终能步入军机,大多已修得耳顺,养就一身的习性着是无改,就算愿得世间屏幕眼花缭乱,帕金森颤颤的指头们,也难是操作这洋汉交杂的政治键盘。
  
  文化绝境,当然有着民族心态的根结,但语言荒瘠以致无法播种思想,耕种文明,这才是亟待破解难题。清廷废止科举,万多学子投奔海泊倭山,接词曲义闹革命只是一端;当他们乌压压回师中原时,编教材,行师道,办报纸,言天方,新名词若高屋建瓴、势如破竹地楞来,以暴力强势摧残文化顽冥,以致摧枯拉朽,一发不可收拾,遍地烽烟骤起,晚清的话语统治由是坍台。
  
  但要论及国治,那一代则不行。那个时代的塾教与科举,拈朱程理学,格物穷理,以致终级;捏依阳明心学,格心廓理,知行合一。诵读或是默写,练题或是备考,都受训在“信”。思维定势就是模式养成。世态万象,其道惟一,知行相辅,通驭人格,用终极真理呵护人间冷暖。翻手国政善恶,覆手道德教化,酿制经国济世的情愫,栽培起咄咄自负。艰巨的是,固有的价值体系从没配送制动系统,不是脚刹,不是手刹,是脑刹。■
  
  作者为独立学者
  
  
  革命的汉语思想——辛亥八廓之三
  
  李大苗|文
  
  汪精卫有篇批驳梁启超名文《民族的国民》,其中说,“图腾社会(此从严译《社会通诠》,日本译为徽章社会)”云云。查索日本词典,找不到这个“徽章社会”一词。细细一想,再再一查,果然如同严复一样,以表音来直用,用的当然是假名。可见,即使满腹经纶,若没有些许汉语的新学知识,一股清水也会读回一锅糨子。还是这篇文字,汪精卫所用“文化”,在今天则说作“文明”;而如今的“文化”,汪精卫则用“气类”,如“民族者,同气类之继续的人类团体也”等,而其中“继续”呢,应当是“保持”。
  
  汪精卫那里,是《民族的国民》而非“国民的民族”。对“民族”还是“国民”的困顿,被批驳的梁启超另辟蹊径,精心雕刻出一个“中华民族”的文偶。如果与日后的民国宪法中的“中华民国人民,于法律上无种族、阶级、宗教之别,均为平等。”比较,汪精卫实属形式逻辑的文字推演,玩的是术语概念对阵,以历史旧仇绝不可懈,来裂解大清帝国的天下一统,梁启超的功夫则下在修辞学的技艺,以面对世界之林的整体国民体态,荫庇五族异存的国是庄园。本来各属不同范畴术语间的应然缝隙,就这样任梁启超捏糊起来。着实地说,无论当时的立论还是日后的影响,两者都与国家政治实务相距甚远。
  
  “希腊之受制于土耳其”、“比利时之受制于荷兰”、“匈牙利之受制于奥大利(奥地利)”等等,在《民族的国民》中,汪精卫用着这些枚举,华夏汉地被喻为满清的殖民地,虽然全部文字中,他从未用到过“殖民”这个词语。科举式的方法,妙在凌空地比喻,越奇越险,越是神来之笔;科学的方法则不然,它精在细致求证,溶于常识,归于定理,合于客体方能立地。明眼看去,在汪精卫所举中,都有“宗主国”而并不仅于异族统治。自清人入关,满洲之治就已荒芜,时至清末全然殆尽。倘若稍加考证,汪精卫只会明了中国的状态与自己枚举的异同,但他没有训练出这样的习惯,比较事实求证真知。他长袖所及,不过娴句爻词。《民族的国民》中,汪精卫舌尖上的几例西点,充其量不过热狗,压根儿不是思想正餐,满肚子快装的都是乌冬面。
  
  “国权”与“民权”自明治维新就纠缠在一起,甚至可以说,本身就是明治维新的原动力。但,1889年颁布《大日本帝国宪法》为分水岭。自维新开始不久,宪法制定就提到了日本官场和民间的议程。只要是“宪法”,无论君主还是民主及共和,都是关于限制公权力,保护国民甚至臣民的权益的事由。在日本,首先开始的是民众草拟自己所期望的宪法,时称“私拟宪法”,版本纷纭,莫衷一是,是日本最开放的时光。这个时代的主调,应当说,就是“民权”,无论是冲突还是认同,社会的理念与基本概念,都得到相当廓清。不妨这样说,明治立宪的初衷是国家政治构架的确立,即令处心“皇权”,也势必确界“民权”。以宪政开始为标志,日本转向“帝国”建设,《大日本帝国宪法》如其定名,是面向世界的动想。此时,民权运动就沉寂,或者说,抑郁下去了。十年之后,19世纪初年民权思潮再起,其主旨已经是无政府主义以及社会主义。
  
  甲午战争的失败,令国人只是尝到了日本国强的厉害,并不能真正感知日本国民的状态。更多的留学生来到日本时,正值对俄战争开始,以至日本节节胜利。巨大的胜利欣喜中,国家力量空前壮大,大多国民已经诚心诚意愿意让渡自己更多地权利。中江兆民,这位被誉作“东方卢梭”的民权思想家已经故去,留下一部《一年有半》让人伤感与思考。另一个人物是幸德秋水。将幸德的思想视作“民权”,稍嫌勉强,视作“社会主义”也略有不足,思想史学家们说,比较准确的话,应是“无政府主义”。当大清的留日学生们正在酿造激情,烹调勇气时,幸德的处境正在日益艰难,在中国的武昌起义同年,以煽动暴力推翻政府的罪名被处死。
  
  日本并不以为自己是多民族国家,不以为北海道的虾夷人是异族,不在乎被侵吞的琉球故族是异族,更不在乎被吞入的台湾居民是异族。吞并朝鲜后,比以前更强力推行同化,直至推出“皇民”这个统称。但对海外,高调民族主义,支持甚至参与菲律宾、缅甸、泰国、柬埔寨的土著运动,对孙文反满活动以巨大同情。日本选择的不仅是“君主立宪”的国体,仿照俾斯麦设计的德意志,日本做的是全面移植,其宪法授名的是“大日本帝国”,而不是若大不列颠那样的“王国”。按照“帝国”一词的历史定义,日本的国家状态,无论如何都与之径庭不合。对朝鲜的觊觎和日后对台湾的夺取,证明其“帝国”,并非关乎“天皇”的名号,还有溢于言表的蓄心惦念。
  
  日本的民族主义,相当程度上发自国家的战争动员,然而以致兴盛,得于战争胜利激励。相辅相成的势态,将国民理性湮没在民族激情之中。正是在这个时态,清国的留学生到日本,浸染为革命党人。他们之所以民权思想匮乏,民族观念倔强,这是直接原因。辛亥革命,现在更倾向说,其本质是一场民族主义运动。而稍嫌不足的是,这个说法没有揭示出,这场革命,话语是汉字的声音,而口条弹出的尽是片假名。
  
  在日本,孙文们与玄洋社的勾合,以及众多的留日学子对西乡隆盛的膜拜,有利益上的关联,也有青春期躁动的情愫。玄洋社,以及后来的演变体:黑龙会,其本质是反社会的。玄洋社是西乡隆盛的精神继承者,而西乡隆盛是日本浪人文化的人格养成,是寄生在日本宗藩社会制度的浮游物,既世代早已脱离农耕社会,又拒绝投入都市生活的社会游离者。在日本,他们以反精英的形象出现,对日本日益脱离传统社会体制,城市化,商业化以及新型资本权贵的出现并参与国家议政持以坚决反对。比照现代社会的错踪,他们的意境简单淳朴,文化训养不足,行为作派率真,生活洒脱随意,铜臭气味寡少,江湖义气浪子豪情,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富有牺牲精神,在国粹意义上,西乡隆盛的确有豪华的人格魅力。
  
  
  在很大程度上,日本的浪人文化与中国的流民文化相同。包括孙文在内,近乎所有留学或暂居日本的新潮人士,大都厌弃农耕式的社会生活,但鲜已入境城市生活,在社会气质上,与张献忠、李自成有着似乎相同的成色。正是这些原因,他们对日本真正体现现代思想的那些东西没有兴趣,甚至反感厌恶。从玄洋社对朝鲜的贪欲,他们完全能体会对中国的奢想,但气味相投的社会人格,使得双方倍觉洽合。1908年后,随着留日学子们大量回国,而且其中相当的从事教育,西乡隆盛在天朝传诵开来,并更有了神话风采。对那些本来就夜梦《水浒》日聊《三国》的朦朦青少年,那般蜃楼浮影有着绝对超视距的奇异,无疑令那些青春期们砰砰兔动。
  
  天朝的中枢,并不似后人渲染的那样愚昧顽固,对西方的社会景致与世俗风情,与民间有着相同的羡慕。早在德国留学时荫昌就剪掉辫发,后来他坐到陆军大臣;太仆寺少卿裕庚出任驻法公使,堂皇娶回金发碧眼的洋妞。在文化和民族意识上,满清贵胄们比人们想象的要开放。裕庚一双混血千金,颇受老佛爷喜爱,他走私进口的媳妇,也受老佛爷待见。所以,老佛爷不可能不知荫昌的二房是德意志的洋妞,也就不可能不知荫昌油亮的辫子是套假发。谁都明白,辫子关乎满清统治的政治正确,荫昌剪辫,冒犯的是祖制,是态度问题。从这宗大是大非可见,慈禧老佛爷,真实的比脸谱的,宽容得多也慈祥得多。
  
  说起来,清朝中期以后,八旗,作为子弟而言,对奇技淫巧,就比汉臣有着不得了的嗜好。荫昌剪得,我何剪不得,裕庚娶得,我何娶不得,倘若开此争论,倘若彼此平等,晚清的很多困境就足可以因势利导开来。就此而言,满清专制的顽冥很大程度上受力于汉儒文化的固守。为什么洋务派净是汉官而绝无满臣?原因是定鼎之立下的规矩:满人不得事商。不得事商,使满清贵胄不与汉民争利,是其上好一面,虽然其本意出自汉传统的贱商意识;而另一方面,汉臣全面掌握帝国的经济,满臣尤其是皇室贵胄,最终在实力上被边缘化。贱商这个传统意识,令政治家们对民间商业轻蔑不屑,时偶孟浪颟顸。
  
  后人以“国家垄断”或“权贵资本”来正说那个时代的“官商”现象,或者用“红顶商人”描述胡雪岩和盛宣怀这样的官商两栖的人物。私欲如何,人各其怀,权且搁置不谈,若仅观其工商运筹,其口实上或者骨子里,都是“经世济民”传统情怀,并非“经济”与“经营”意义上的效率与管理。“经世济民”与重商主义在思想层面上颇有不同,因牵扯过繁,在此不谈为是。而“经世济民”情境下所简称的“经济”一词,其“经”,是梳理“国利”,其“济”为供应“民祉”,在现代思想语系中归属于政治范畴,与西方的“economy”的词义颇有不合。严复注意这个差异,曾努力使用“生计学”来抵抗来自日本的“经济学”对中原文化的回侵,终因力所不逮,怏怏而弃。说起来,严复的“生计学”的外延仍囿守在民生筹谋,内涵并未包容“economy”的“效率”本意。
  
  从晚清社会意识现象,明显看得出来,宪政思想相形丰杂,而经济思想绝对匮乏。这与日本不同,日本的明治维新,西方经济思想为首发,然后,再以宪政思想为递进。明治维新最初时期,日本的思想理论尚残有“经国济世”的传承,采用国家化的实业推进。不久之后,开始引入近代企业制度,不仅是民产民营的经济制度选择,还包括近代银行制度,更重要的是企业会计簿记制度,确立起财政制度,财务制度和会计准则。商科教育梯次渐进,从管理到核算,从市场到运营,包括农业、工业、商业以及服务业等等,全面涵盖。以往城市中的那些经商居间的町人,由被歧视到受尊重,于是商会、行会以及民商扶持机构日渐兴起。
  
  除了缫丝与农作和工矿业稍有留学生学习,并将其技术知识带回国内,普遍而言,留学生们对日本商业经济与经济思想无动于衷,鲜有涉足这个知识与思想领域。其实,早在1800年代,在广东十三行内的洋商们,就把商业知识,商业思想以及商业精神领入天朝的门槛,开办了票据交换业务(银行),以及“燕梳”(保险,即"insurance"之音译)和代理业务。东印度公司停业之后,身在广州的这些商人,合伙将公司的大时钟连同塔楼买下,运到广州的商馆住地安装起来,当当当地,发布关于时间也是金钱的商业主义声明。
  
  1842年上海开埠,1860年后天津开埠,中国的“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最初就是在这两个地方形成并滋长,抚育起商业社会的人格品性,但商业和经济思想依旧晚成,未能成为帝国变革的精神大器。比如会计簿记,直至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才在上海开始推行,到来之晚,以至于1895年通商银行建立之后,不得不招用洋人管理账务编制簿记。帝国时代,天朝绝无财务会计人才,没有这样的知识和技能,更无财务会计制度与准则。正是没有这些智识软体,洋务运动才腐败到粥状,亏损到一塌糊涂,也失败到一塌糊涂,成为天朝无法测度的无底洞。内中当然不乏人格问题,但其根本绝对不是人格问题。
  
  洋务运动的“西学为用”,是极端的感性自负。强国也罢,自强也罢,都是基于“自以为是”的选优运动。相信自己有足够精准的尺度,能测度是非优劣。毫无经验可以凭借的条件,决定了成功的道路就是试错的过程。比照这个自负,摸着石头过河,就显示出经验主义的睿智。但国家政治绝非“摸着石头过河”可以担待得了得,国家政治必须保持稳定的原则性,杜绝多变的随意性。即使在那个时候,若能对“试错”有所认知,也就对民脂民膏有所顾忌。1680年法国最著名的重商主义大臣考贝尔(Jean-BaptisteColbert),问及商人需要什么样的政府支持时,得到的答复极其简单:别干涉我们(Laissez-nousfaire)。如果能由试错者自己担当其失败的风险和损失,清政府和地方大吏不是直接操作企业经营,而是搭建经济和社会制度,“同光中兴”,这二十年的宽裕时光,中国的未来道路会可能会走得非常阳光。这并非止于责任的行为规则,更渗入在思维的哲理。
  
  
  没有透彻的经济思想,就绝对不可能长成清澈的政治思想。同理,没有平等的商业制度,就不可能建设公平的经济制度,进而不可能建成公正的政治制度。工商社会最基本的形态就是分工,亚当斯密在《国富论》开篇讨论的就分工,由此伸延开来他的经济和国家治理的思想。中国传统中不是没有关于“自由”的话语,至早可以追溯到老子那里,但老子所言的自由是个人放任的想象,不是若亚当斯密那样,出自社会现实的体验与思考,冷静的原理性分析。老子的自由,说到底,不是对现实社会的必然参与和人格定位,而是陶渊明式的自我放逐,桃花源中的自娱自乐,是精神价值的自我,不是社会权利的自由。
  
  孙文及其追随者们关于自由的理解就是中国传统格式的,一如中国故往的那些文人逸士的桀骜想象。他们不知道高度商业化社会是“自由”的必需之器,“自由”是商业化社会的应然之物,内中在表达着与人之间的合作,与事之间的契约,发出承诺,担负责任,共享收益,分担风险。在他看来,中国这贫瘠困苦的农耕社会里,人们的“自由”太多了,而自由使得国人成为一盘散沙。孙文的革命动想,很大程度就是要剥夺人们的这个“自由”。多年后,他把军舰上的战炮指向广州城,就是为的摧毁那里的商民自由。因为那里的商民在捍卫自治,申张不得政议,绝不纳税。
  
  这并非事后诸葛的洒脱,是因为,“自由”这个听似浅显明了的名词,本身包含太多的深邃理念和杂博经验,在汉语语境中,至今仍混沌不清。“人生而自由”,卢梭这句賅言倏地闯入汉语语境时,中江兆民把日本和中国的年轻人撂进了法国大革命的哮喘。中江兆民和其后的汉字翻译者,他们并没有意会到,更无从理解到的是,所有改变人们精神意识的字语都出自历史,每个字词都应该在其历史初源中和过程中确定其修辞本意。就是以Free或Liberty为例,在西语中的字义都是解缚,从束缚,从被强制中解脱出来的意思。这显然是说,人身和他的意志是解放出来的,并非卢梭所言的“与生俱来”。孰为正解,不多做冗笔,简单说来,两相若做比照,只能明白更多而不是更少。
  
  关于“自由”的另一个领悟,自法国大革命开始,自由就比此前关于个体的语义扩展起来,不再是仅仅关于个人权利的话语,而漾及民族与国家的,成为“国家独立”和“民族解放”的政治表述,是“民族国家”的思想原体。这即是欧洲大陆的历史过程,也是美洲大陆,南美和北美的历史过程,直至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关于新兴国家的政治理由与过程。如果说,个人的自由尚可包容民族与国家政治范畴,那么,反过来,历史用事实证明,近乎所有的民族和国家的自由,排斥乃至剪灭掉了民众的个人自由。辛亥时代的革命党人们,正是这样界定了“自由”这个政治语句,以此打下自己和那个时代的思想底色。
  
  这就是汪精卫所言的“民族主义”的思想由来。在现代日语词典中,对“民族主义”的解释已经归入“国家主义”,这是对应英语思想语系的诠释,即Nationalism;而百多年前,日本的关于国家建设的法政思想,其来源是法语和德语,而由其是德语。德国的统一,使得俾斯麦的国家语句在极长的时期里保持着进行时,而德国统一的标志由是德皇的一统权威,极其贴合日本以尊皇为国是政治主调的维新运动,所以,即使那个时代称作“国民主义”的那些思想意识,其主旨就是“民族主义”和“国家主义”,力在与异族的文化识别和与他国的国家意识的识别。
  
  本篇以汪精卫与梁启超的政辩为开始,就是对这个思想事由的看重。民族主义思想给与了那些未来的革命党人以极大政治激情,反之,也造成立宪党人极大困惑。梁启超打造了“中华民族”这个新词,意图以此将天朝治下的各色臣民归入同一个民族,曰作“政治民族”。这个称谓,并不能遮蔽住民族间事实上的差异,既无历史和文化资源证据,又无社会政治现实支撑,不过是一种景愿,以维系帝制的中华传统,避免民族冲突之类的国难。然而,无从历史还是从现实,帝制还是共和,专制或是民主,其根结与意义都在于治权与民权;前者是国家机器的强制力,后者为国民权利,在个体身上体现的政治与经济等社会权利,是人与人之间的平等。梁启超等东渡日本避难时,日本的民权运动已经式微,但远不至于痕迹杳然,失却运动形式的思考与争论;国民权利作为理论学说,还在日本的思想界和学术界偶有讨论,西方的思想和学术文著还在翻译进入。哪怕出自面对帝国现实的权且,也必须虑及民国未来的终究。梁启超的思想,暂且将其日后的嬗变不谈,在那个时代显然说服力不足。对那些根本不能安于书桌的年轻一代,尤然。
  
  
  在以议和方式终结满清统治之后,一意要杀净或驱逐“鞑虏”的革命党人,再以暴力或强制手段处置满族居民,无论如何也失去理由,多少都变得不合时宜。代之以“五族共和”,不能不说是一种进步和一种理性,较之梁启超的“中华民族”少许“一统”苦心,更显“亲和”善意,是面现实的态度。但民族不是社会政治的载体,同一民族只意味着文化上与感情上的亲和,并不必定是人际间的平等。在民主、自由、法治治下,人人平等是必然之态,无论民族,无论出身,无论贫贱的每个人的权利平等,足可以保证不同生活习惯和文化信仰之间的族际关系。而且,既然少数人的权利能得以保障,少数民族的文化精神的权利当然可以保障。在这点上,力图建立现代国家的人们,革命党人,立宪党人,对现代政治思想显然没有信心,推出“五族共和”的主张来排解自己的狐疑。
  
  从日后的选择看,革命党人更偏好掌握统治实权,不大看中议员身份。这种对议会政治为征象的现代国家制度的不屑态度,显现出对民意和民主的傲慢,更可见其对现代政治的无知。既然懵然无知,就立不起敬畏,没有敬畏就对现代政治游戏的规则无忌,其结果就是专制独裁。在这个关节上,袁世凯是然,孙文亦然,就大多数而言,革命党人皆然。在现代政治理念中被视作人格沦丧的那些动想和举止,对毫无政治操守的政治流氓而言,一如任可翻手覆手的游云。这样,比起晚清的政治,民国时代的政治更溃烂,更腐败也更绝望。比如北洋军阀时期,倘若说还不是那么绝对糟糕的话,那也是清代残留下来的人格遗传。这些军阀们,对读书的文化人,对知文达理绅贤的敬重,或者说,对道德口碑还尚保有故年的嗜好。
  
  “立宪”是晚清时节的最大政治,但“宪法”只是国家政治的纲领,当然具有政治符号的意义,并非法治规则的实体。1904年的清廷颁布了《钦定大清商律》,之后陆续颁布或编纂新制律例,延展至刑法、民法以及相关诉讼法等。按照“法未名罪,人不被刑”的治罪原则,在诉讼法的程序正义保证下,国民的人身财产以及生命权利可以得到有效保证;倘若“法不禁止,任可由之”的治世原则得到公认,国民相当部分政治权利可以得到实现。在实体规则得以确立条件下,法治社会最大的准则是公开,由公开来保证公正,用公正捍卫公平。倘若这样的实体规则得以确立,一如没有文本“宪法”的英国,清王朝照样可以实现实体的“宪政”。如何体会宪政符号与宪政实体的同异,是对宪政已否达到思想性认知最简明的标识。立宪党人对这些实体法和程序法明显缺乏热情,没有从国是政治高度予透识理解,显见其宪政思想粗扩简陋。
  
  而革命党人的革命思想,从概念设立到理论模式,从历史参照到现实类比,完全自日本啜入。从西乡隆盛为楷模的浪人社会,到以陆羯南等所代表理论精英,从学理到感情,整体性构建起革命党人的革命思想。汉语思想中的革命,在新语境中以民族主义得以命名,由是,前赴后继,循环以复,致成外视迷乱内治独断延绵不绝。尔后,以至于将革命作为意识腾图,以示正义,有理由,革命,没有理由,造个理由也要革命。
  
  汉儒文化崩塌之日,依旧姗姗迟来,直到后人命名为“新文化运动”。在那个时节,尽管“新名词”“洋文化”的日渐芬芳,沁润心脾,然仍不敌流民与痞子的文化那样地酗醉夺人,以至于整体性的文化和思想的建树,在百年后的今天,依旧令人不堪作评。这不仅与方法和工具有关,还在于体系造就和价值基础,也即价值体系的建树。现代精神的本质就是:不得用天道信条来判断事物的真伪与高低,不依据圣人圣言挟制人们的思想与举止,不得由身位差异切划社会人格的尊卑与权利。一百年过去,这个过程直到今天远未完成。■
  
  作者为独立学者
  
  立宪毁于背叛——辛亥八廓之四


    李大苗|文

  1905年7月16日, 清廷发布派遣大臣出国考察政治的上谕,晚清的立宪作业由是启动。相见成趣的是,此日孙文自欧洲去日本的海船上,两天后抵达横滨,着手协调派系组建“同盟会”,革命党人开始新一轮暴力政治运作。从时间逻辑上看,革命党人这个动作是对满清政治改革的直觉反应,两个月后吴樾北京车站谋刺出洋考察的“五大臣”,可以证实这个猜想。效果上看,革命党人的暴力与立宪动向共进退,或者,至少相互刺激。而这个时间逻辑关系,与革命暴力促进立宪的惯有说法颇有差异。

  道理愈争愈明。出洋考察政治,当权者这一做派将政治改革推到公开议论的程式上来。一年后,清廷颁布“预备仿行立宪”的告示,“大权统于朝廷,庶政公诸舆论”。 “大权”“庶政”之分,意在“抓大放小”,虽仍是中央权重,但让与地方分权。但这并非是最重要的,因为,“公诸舆论”就是公开争论,允许“公诸舆论”,就是许可民众向朝廷摆事实讲道理。“公诸”的用词更值得注意,诉诸舆论评议,对专制国家来讲,另一个术语就是戈尔巴乔夫的“公开性”。在操作层面上,开“报禁”、结政党就是“公诸舆论”应有要义。就逻辑关系,以舆论议国政,求的当然是“理”,“理”当然就比“权”大,既然是论理,就不会有先验之“理”,而是拿事实辩道理,即,以现世之实求国政之是。

  但立宪仍不能呼之欲出。新制度据于新思想,新思想存于新话语,这已在不同部分有述,在此不冗言。相对“独裁”,“宪政”是泾渭分明的概念,是立场的选择。 然,一俟“立宪”,就是设定规矩,构建权限的政治设计的议题。以帝国为看,德意志宪法与德意志建国同步,即使俾斯麦恩威并施,软硬交加,也是权者间讨价还价的协商与妥协;日本的帝国宪法,哪怕最终是少数精英专断密谋而成,毕竟也经历了十多年“私拟宪法”的公议公论过程,有各层人士与利益团体的申张和辩议。 所以,在中国,在“立宪”之前应该有一“议宪”阶段,各个阶层,不同团体申诉自己的利益之外,按照自己的想象或要求,编制自己觉得应然的宪法,经由社会公开审议。倘若“立宪”的决取还在朝廷的话,那么,“议宪”则全然由民间自为。

  但,中国却走了另一条道路。1906年9月颁布“准备仿行立宪”上谕,并没有带来热热闹闹的“议宪”民间运动,能让史家拿来称道的,大致是“自治”活动,背后多为官僚推动或默许,展示“宪政”楼花的样板间。或许因为这个原因,使得“立宪”避开了“议宪”这开智进程,步入地方自治的直行道。所谓“直行道”,是相对日本政制嬗变而言。日本政制之变,首开于“废藩置县”,废除封建藩制的同时,取消了地方治权,实行全面的中央集权制度。日本的这个制度选择,与那个时代世界潮流不符,某种程度上看起来像是大革命制造的法国制式,可与后来作为自己老师的德国所保持的地方自治相背。在国家政制建设上,日本走了一条之字形的弯路。

  清末立宪运动以地方自治开步,直迈政治分权之路,切中宪政制度的另一个要点。其时,日本反思其教训,已经开始逐渐复置地方自治。日本维新之路的成功,可资直接受益,其错谬和教训,可间接例为参考,这是后发者的某些好处。然而,清末“地方自治”运动中,最真切且最得当的,并不是借于日本的经验,是对上海万国租界的观察与体会。1905年11月11日,上海绅商们成立上海城厢内外总工程局。这并非是如今概念下的“工程局”,是模仿万国租界“工部局”的称谓。“工部局”,又是曲用清政府“工部”名称,而着实却是城市的行政管理机构。

  上海这一景致,值得垒字。与其他地方不同,上海的“自治”不仅是其民间自发性,更是其“总工程局”本身就是受控于公议的执行机关,直接向城市居民提供各种公共物品。这些公共品包括卫生、教育、环境、道路交通、治安等等,整体性地搭建起政制概念下的现代城市自治框架。绅商以纳捐资格参与并主导自治,决定了“纳税人自治”的性质,从另一个方向表现“无代议,不纳税”的正当主张。比袁世凯在天津花样化的“地方自治”,上海的自治向居民提供城市必须的公共物品,使得居民向市民的身份转变有了物质条件准备。更不能忽视的是,民间自发性质决定了,没有绝对人物可以肆意专权。与政的绅商们一开始就老道地入境于妥协与合作,张扬起自由社会的“契约精神”。


  1908年7月,清廷颁布《各省谘议局章程》和《议员选举章程》,限令各省一年内完成咨议局建设和议员选举。“咨议局”,从其名称可知,在制度设计上,是督抚的“咨议”机关,官制《章程》中所申“采取舆论之地,以指陈通省利病,筹计地方治安为宗旨”,也并非立法和监督机构,更非“地方自治”的权力机关。清廷的政治设计者和决定者所不知的要害是,这样的政制设计恰恰是日本“地方自治”正在左右为难,进退失据的困境所在。那时日本“地方自治”之所以处于热议,并非社会共识,而是激烈争论。真否为“地方自治”,最瞩目的就是地方行政长官是上级派出还是民选。只要是民选,毫无疑义,就会弱化,以致不能中央集权。

  咨议局的设计本意,就是为督抚陪衬参议机关,以缓和地方民众利益与中央政治的冲突。从机制的权术上,也可以制约封疆大吏坐大,又可开通渠道将民意送达天听,以使得中央监督地方政治。这个立意忘却,或者根本不知的是,只要是民选的,或者退一步说,只不要是钦定的,就必定不为官府所左右,而且以其正当性和民意性,胆于对抗派驻地方官员。这个权力机制就是“制衡”;一事不容二权,就会必争事权;凡事必须确权,就必然界定责任;如何担当责任,就必须事先设立规则; 如此规则关乎治政,所以,立起的规则就是宪政之法。这样,“自治”必然导致“宪政”。其实,在宪法的学理上,“自治”本身也就是“宪政”。

  “民选”之路一开,绝对权力必衰,无论是不可置疑的天赋皇权,还是自称历史选择的僭主极权,都无以为继。在“资政院”中看得更清楚,地方选派来的议员大都斗志昂扬,动辄以辞职来威胁,而朝廷钦定的议员,往往垂头丧气,事事委曲求全。在地方的咨议局,督抚过往的权力左右受到掣肘,人事、预算、役负、建设等等不一而足。若稍许想想,事理就很是清楚。比照行政长官派遣制,咨议局的所有议员都是在野政客;对行政长官道理亦然,然极其实在的是,若民选行政长官,议事堂里多少会有合于自己政见的议员,至少能帮着自己在议事中据理一争。派遣的可就无比糟糕,议事堂里,几乎所有民选议员都是自己的反对派。没有立法权,议员们的申张,甚至无法算是政事方略;既然针对行政权力,那么无论成败,都是对权力的监督和制衡,官员们总要说个明白,也要做个明白。各地咨议局的质量当然有差,官员推动或直接操纵建立的咨议局,就相对听话安详,反之,则激烈乃至对抗。

  民选还是钦定之间的效用反差,远比议员本身人格良莠几何来得根本,相对于议员的智识宽窄,实证亦然。比起动辄拍枪,纵意拍案有着永不会凋谢的理性,是议事堂 永恒的毅然正气;守在晚清的这些案例,可以看到,议员一个个地贿选与否并不重要,究竟代表哪个社会层面利益也不重要,是普遍民选还是有身份限制的民选也不重要,根本的是只是民选。只要是民选,其资格正义就可以实现对权力的抗衡;在权力这个共同的对手面前,当选者必然结成共识,这样的同盟一定基于妥协,个人私欲就必定受到遏制。所以,那个时代的议会政治或选举弊端,即令后人总能举出些许案例来诟病,但这样的矫正,只是喻来赞当今阶级的本性人格,并非意在百年前那个时代的风采再现。说起来,事理很简单,就是钦定还是民选。

  清末时代的议事政治,阅读到的细节有时也很是打趣。比如三读审议,比如分组专审等等,活灵灵地就搞了起来;再比如,既然议政会议有期限规定,咨议局的议员们就为闭会期设立常驻议员会议。常驻会议和议员,这是后来“常务委员会”和“常委”最初的称谓;还比如,常驻议员要求行政长官凡事都要先送到常驻会议来“咨议”,未经“咨议”不得实施,林林总总,花样百般。所有对设计漏洞刁钻以用,其实都是现代政治的训练,也是社会法治的实习。倘若未经规矩准许的就不可以操作,那么这个道理既适用“咨议局”,也同样适用督抚大员,谁都不可越权。


  “咨议局”的政治设计,立意在政治地方化,也就是“地方自治”,舒中央集权之失能之困。修辞学的工艺并不能修补智识上的困窘。“地方自治”首先就不是“地方” 和“自治”,而是各个地方共同的国是政治。出于共同本能,在尚未能理清地方政治如何前,各地方咨议局的议员们就建立起“各省咨议局议员联合会”,结成进退 同盟,对抗中央权力。相比“资政院”, “各省咨议局议员联合会”看似院 外游说团体,实际上与资政院民选议员内外呼应,在体态和舆论上构成政治强势,更逼真的理解,应当是议会政党的雏形,自发的,直觉的,但渐渐走出当局预设的 政治蓝图。紧接着,又和议事堂外的自发团体组织起来“宪友会”,明确宣示政治宗旨,从立宪的对策延展出维宪准备,长期化也常态化,亟心倾力推进中国议事政 治的建设。

  “地方自治”先行,这个政治动议很大意图在于暂且回避国政的敏感和艰巨,但,的确是歪打正着的精准和迷迷怔怔的正确,前者形容的是满清朝廷,后者说的是“咨议局”。民众的利益是在地方切身感受的,民众的民事权利也是在地方施加的。美国前众议院议长奥尼尔一句名言是,“政治在地方”(All politics is local),说的就是这个事理。另一本土名言谓之“父母官”,是说,地方为政的善恶,对民众有亲爹般的贴肤之蹭,以此衬说“天高皇帝远”的底层逍遥与苦难。自治,越底层越自在,越城市越自由。

  “各省咨议局议员联合会”的效用不止于上。共进退,大约可以理解为安危同担的政治保险,但遥相呼应的互助,更促发思想传染和智识共享以及经验恳谈,还推动彼此竞争,地方的与个人的竞争。比学赶帮,取经送宝地,聚焦在媒体舆论中,成为闻人名人,这样的情形,恐怕是那些实践者都未及预想。靠着本能的和自发的冲动,议员们,各地咨议局的议员和北京资政院的议员,只凭自己简陋的理解和全无的经验,打造中国未来的政治秩序。过了些许年份,哈耶克说“自发秩序”,两者相见,互为不假;而很多年很多年很多年以前,亚里士多德说,“人天生就是政治动物”,论的是古希腊城邦的闻政议事,今古对照,中外皆然。

  清末议事政治,最令人怦然心动的是召开国会的请愿运动和弹劾军机大臣事件,前者以“各省咨议局议员联合会”为领导和策划,三赴北京显示顽强;后者以“资政院”为舞台,体现坚韧。两者互动互励,将立宪运动推向一个高潮。百年过去,对这些政治先贤的胆识,无论是赞还是叹,都扯动我们这样后人的愧与耻。

  革命党人的暴力革命,首要的就是秘密,事先不得泄露,事后怯于张扬。而议事政治则不同,党人们要大喊大呼,要引动视听,不止于一个事件的固执,更有一连串动作的变幻,营造的就是不可遏制的势头,而且还要愈演愈烈。当革命党人的荆轲们隐蔽不宣乔装而行时,议会党人则风仆仆,无定暖,议士一去兮箪壶满。革命党人所处心的是意外,制造震惊和耸人听闻;议会党人堂皇无忌踏梯而上,扔下一只靴子,世人引项那下一只的震响。议会党人的进退有据,坦荡堂皇的做派,直到攻下南京前,都享有不争的声誉。

  对那个时代,现在的一个说法是,“革命压倒了立宪”,但这与史实相悖。1911年11月14日发布《中华民国鄂州约法》(编者注:此约法由宋教仁起草,大致时间为1911年10月2日至11月13日之间,当时宋身在武汉。发布时间有11月9日、14日或16日的说法。),在“革命”最初时分就径直步入“宪政”,即令还处于战争时期,就将孙文所称“革命的军政阶段”的政纲完全摒弃。而在此前,兵营枪响当夜,当起义士官忙不迭涌到咨议局搜查自己领袖的时候,议长汤化龙就早已等候在那里。汤化龙为代表的议会党人,一开始就参与并领导了起义,用咨议局的身份赋予起义以政治意义,在安定民心,更在领导层里发挥重要作用。

  十四个起义省份中,至少有八个是咨议局主导或领导的。咨议局的身份,使得起义平和或至少最大限度减低了流血与暴力,极其从容地得到民众的认可与支持。以省为单位均衡观察,议会党人是这场革命的领导者,不是追随者,更不是抗拒者。在突发的事变面前,议会党人比同盟会更早担当起领导责任,相当程度地可以这样说,即,“立宪领导了革命”,以《鄂州约法》论,还可以这样说,即“立宪规范了革命”。《鄂州宪法》非常清楚地摆开“三权分立”的权力格局,同时也规定了“行政责任制”以及行政长官和议员的民选任期制。


  起义爆发时,黄兴、宋教仁并不在场,汉口失守,汉阳不支,在武昌岌岌可危的时刻,军事总指挥黄兴与宋教仁匆忙出走。说这样的领袖是革命的领导,既罔于史实,也有嫌取辱。至于孙文,当他蹒蹒跚跚晃出洋轮时,唐绍仪和伍廷芳间议和谈判基本结束,就等着袁世凯把劝退的戏演足了,革命暂且告歇,自后亦不再起。自打踩稳上海的那爿码头开始,在“革命”大势已成的情态下,孙文只着着实实领导一场给自己加冕总统的仪式表演。

  这样,革命最初的模样,不仅是“宪政”的,还是“民主”的。《鄂州约法》的制定,有革命党人,议会党人,也还有起义反正的文武官僚,各方利益和意愿都能得到平衡,实现的是“共和”,避开的是“独裁”。思想意境之高,可堪为各省楷模,还可用作南北政治磋商的模板,以致最终升级为《宪法》。“宪政”、“民主”、“共和”,中国现代政治的胚体,在其刚刚形成的时候,就受精于现代思想,结成第一颗种子。在这幅形象里,如今我们仍在期待的那些,在那一时刻,有着全部的可能。

  共和的原则,民主的方法,宪政的理念,这一切,以孙文抵达上海那一刻开始,遭到革命党人的全面的背叛。“各省都督代表联合会”中多有各省咨议局议员或咨议局委托代表,但在革命党人的枪杆子威慑下,这个联合会宣布解散自己,并宣布新成立的“参议会”只能由各省都督派员,不得由各省咨议局的代表出任。这个在枪杆子胁迫下的政治决议,孙文、黄兴、宋教仁及陈其美等的狂妄作为,是对共和原则的背叛,是对民主的强暴,对宪政理念的践踏。这些人的政略是:在我的地盘,就得我说了算,在我的枪杆子下,我就是老大。此招得手,孙文等以为经验,然后力迫袁世凯立都南京投网就范。日后,北京演出一场兵乱将其荡然,袁世凯分明读出这些背叛者的处心。

  倘若说暴力反抗并推翻专制就是革命的话,此时,革命党人已经抹去了革命本意,他们要实行,也开始实行的是暴力政治,暴力镇压和驱逐当日的盟友,不是暴力从清廷那夺权,而是暴力恫吓和排斥盟友,只由自己掌权,简言之,就是暴政。自暴政一开始,议会党人就以与坚决的谴责和反抗。不助纣为虐,这是他们正直的选择,哪怕革命党人对同党或对手的杀戒已开,江苏、湖北的议会党人仍面不改色,义正词严,坚定抨击这些倒行逆施,明确指向“乱世祸首”孙文。

  其时,南北两立还未融合,国民尚待清室退位,面对专制意义的革命还未完成,国家甚至犹有分裂的危险。即使这样,革命党人都不惜剪灭自己的同盟者。明知自己远弱于北方军事和政治集团的强势,也不容持有政治异见同盟者站在身边,哪怕在政治博弈中输得一塌糊涂。直到自己成为千夫所指的流氓,连自己的党人都怀疑是否无赖,险为孤家寡人的孙文不得不彻底交牌,想额外得到的一个也没拿到之外,下三滥的手法,把中国政治舞台搅到只剩下两个痞子的流氓对局,而且,袁世凯应牌上吟吟后手,大势上还悠悠撤军,老道地赢得众望所归,道德上和民意上的,把革命党人生生坐死。

  但立宪党人,也就是此文所称的议会党人,还没有放弃自己的宪政努力,但那是另一段旧去的故事。中国的宪政,中国的民主,中国的共和,曾经那么真真切切地近,以至于觉得手指摸过的那种颤颤,倏间烟消云散,至今不现。每每回望,禁不住潸然。■

  作者为独立学者
  术人袁世凯——辛亥八廓之五
  
  
  李大苗|文
  
  听闻武昌爆发起义并得到各地响应的消息,孙文立即从美国启程返国。在途径欧洲时,他对记者表示,为着尽快推翻满清统治,可以由袁世凯担当民国的第一任总统,而自己必然为第二任总统。这当然是惺惺的说词,在看到清廷就要倒下的时候,孙文不加推辞地就任了大总统,至少,将“第一任”的荣誉剪在了自己的胸前。
  
  在孙文看来,袁世凯强于势力,其能力和智识均在自己之下。作为推翻满清的先行者,孙文高估了自己的智识,日后证明,他对现代国家的治理理念知晓不足;孙文还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日后证明,他组织和驾驭现代政党的能力也极其低下,即使在同盟会这堂会时代,孙文也因其个人品性而使得帮派横流,内讧无止。
  
  更重要的是,孙文低估了袁世凯的能力,也漠视了其智识。1882年,孙文在夏威夷小学毕业,这时候的袁世凯就已经侧身于国际事端。那一年朝鲜发生了“壬午兵乱”,袁世凯追随着吴长庆到平壤平乱。名义上大清属国的朝鲜,此时已经处于英美日俄等国的纠结之中,波流诡谲,思潮涌动,其险其恶,直到十二年之后的甲午,方令大清帝国捶胸顿足。
  
  至晚自1884年起,大约10年左右的时光,袁世凯就领命治朝。虽然官品尚低,威望仍嫩,可袁世凯驾重驭轻,左右制衡,乃至猛拳出手,将整个朝鲜势态拿捏在手,坐太上皇之实,行总督之权。朝鲜问题的成败,咎由袁世凯几何,这是另一个问题,但难题出高手,困局出枭人,这个事理应当不疑。仅以日本为观,独统朝鲜的袁世凯,其真正对手,实则福泽渝吉、伊藤博文等亚洲强人。在朝鲜,他们一边在以实力和阴谋做势,另一边,在国际法上做局。不以胜败论的话,这场国际水准的变局中,袁世凯怎么也算是鼎力参赛的选手。
  
  关于藩属国,在天朝的焦距下的测量是一事理,在近代乃至现代国际政治体系与思想理解,则是另一事理;关于朝鲜,追溯到周武王夺鼎的上古时期。殷亡之后,箕子远走之地就是朝鲜,可见朝鲜于华夏中原有着极其特殊的关系,而安南,暹罗等,则晚至汉代之后,而诸如琉球与南洋诸国,可推至唐宋。在明末时节,所有这些习惯而自然起来的藩属关系,受到来自西方的世界观和国家观的致命挑战。将列强看作贪婪蛮蒙以及坚舰利炮,不过为浅于情绪或湎于直觉,就朝鲜而言,“事大”的诺诺,究竟是王室的尊威还是臣民的羞辱,无论是朝鲜还是天朝,在清末这多事之世,都使老思想遇到了新问题。身居北京的王公大臣们,即使李鸿章等,且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得过且过,而置身平壤的袁世凯,则是天天不可回避的挑战,实力的,更是思想的。
  
  1882年,由朝鲜人出名,日本人出钱并经营的《汉城旬报》出版。这不仅是朝鲜第一张现代意义上的报纸,新闻与时评齐飞,蛊惑共思想一色,之外更重要的是,这是一张纯汉文的报纸,针对的读者就是朝鲜那些饱学与开蒙之士,将日本正在时尚的什么帝国啦,民权啦,主权啦,直至独立自由等等词风吹拂在半岛。《汉城旬报》后来改办作《汉城周报》,在袁世凯治下的平壤,活色生香地出版了五年,直至经费不济而自衰,从未遭受阻挠。袁世凯不可能不知道这份报纸,也不可能没读过这份报纸。彼时,他大权在握,倘若厌恶,他也不可能没有将该报从思想目录中删除的动想,可着实说来,这份报纸的确是窥察世界的一扇窗口。这样,袁世凯真实面对的,不仅是国际列强势力的迫压,还更有思想的对抗与冲突。比起天朝官场中的那些庸碌或倜傥们,所有那些动感异色的词汇,对袁世凯来得远为真切明白。
  
  
  智识与能力,对袁世凯根本不是,甚至从来都不是个问题。至1911年,又经过十多年打理新军,袁世凯的势力也已经丰满,且不说身居要职多年,并盘踞京畿厚重。以孙袁相互比照,在思想资源方面,孙文有的,袁世凯无一落缺,而袁世凯有的,孙文颇多不具。粗扩说来,大致就是这样。
  
  比照平壤的鬼波谲潮,回到北京的袁世凯遇到的更是莫测凶险。“百日维新”,袁世凯不过一议士尔尔,早在朝鲜就多有熟稔的那些术语,说起来可能比旁人更顺溜,也许会更新鲜,令人侧耳罢了。那些康梁之徒,忧国辩士们倾心的是皇上的令牌,没把袁世凯们摆作新政主力,这当然也与文武不得私谋的忌讳有关。直到最后的时日,光绪皇上才受听推荐,召见袁世凯赏予新任。
  
  袁世凯还蒙在鼓里。慈禧太后的决心已定,对时态当然会以着意密察。建议光绪皇上召见新派武将,维新义士此时的谏言,着实置所有人于凶险之中,包括深知攸关的光绪,更包括不明究理的袁世凯。紧接着,就有了谭嗣同夜奔法门寺,矫诏袁世凯的密事。时人及后人,将谭嗣同等“六君子”之悲壮,乃至光绪皇帝的屈辱残年归咎于袁世凯告密,或者斥责对光绪恩宠的背信。这多少是逻辑简化导致的智力故障。
  
  驱兵颐和园,囚禁老佛爷,开天之想,荒谬至极。假定得手顺畅,光绪皇帝只会比明成祖多埋些自疚,多行些暴戾。直接参与过诱捕“大院君”,袁世凯当然了当知道:只要埋下祸根,早晚都要动荡。倘若逆手不就,乱战必起,情性倔强、做事刚愎的老佛爷,难免失命。为洗刷忤逆之脏,光绪皇帝终要把罪名托付给臣子,当必有人财、权、名、命皆没,九族株连无逃,但这只是其一。这样的维新,成功之日,就是自己遗臭万年之时。袁世凯难道连这不知道么?太把袁世凯用作丘八了。倘若真地得手,康梁这些新贵们,没有谁会把袁世凯当作烈士惦记,在未来支付他的遗志。
  
  所以,若想囚住老佛爷,没有将其非命的底气,肯定不成。不仅对于袁世凯,对其他所有人,包括谭嗣同,如果说诛老佛爷还要定于敢还是不敢,那么,杀光绪帝也就剩得愿还是不愿了。仓惶之中,谭嗣同理智之乱、手段之险,将袁世凯逼到粉身碎骨的不疑之境。这夺天阴谋,但凡能知道,不是枭首即是奸党。可是,新贵们,吆五喝六地,陪着光绪皇上一起打了百多天牌局,袁世凯眼巴巴地旁看着,只配拍巴掌起哄。到了最后两天,猛觉噩气缠手,忽然将骰子丢下来,令袁世凯掷胜负。袁世凯当然不会,也不必对历史吭哧吭哧地承担啥子责任。这个事理对谁都一样,不必苛求。
  
  甲午败绩是一次洗牌,戊戌变法又是一次洗牌,再到庚子之乱,晚清政局再一次洗牌,老派人物洗去,新派人物洗去,顽派人物洗去,风派人物洗去。在小站,老老实实训练,踏踏实实演兵。别的弄潮人物,大办武备学堂,抚育心计灵活的精英;在小站,袁世凯练的是兵,制式化的军伍,比照西式武弁,北洋的新军少些许科学思想,多些许效忠情感。从日后的祸世乱国的作为看,袁世凯的麾下,的确是精英不足,中坚有余。
  
  
  慈禧容得袁世凯坐大,是因为她确信自己的威和能;摄政载沣对袁世凯当是忌恨交加,而尤其恐于袁氏尾大不掉之势。武昌事起,对袁世凯尚还可以说是“意外”的话,能在各地燎原起来,革命党的蹈火之勇,其作用只是很小一部分,很大程度上是北洋新军的敷衍与怠慢,他们忠诚于袁世凯,而不效忠于朝廷,北洋军南下武昌途中,袁世凯告诫冯国璋“慢慢走,等等看”。这支急急燎燎的平叛部队,在铁路上以每小时7公里的平均速度日夜兼行,一千四百多公里的路程,火车满满腾腾跑了半个月。这就是袁世凯的谋术,置清廷的安危于侧,以致纵龟蛇三镇无危卵之惶,予豪杰义士演弹冠之喜。
  
  袁世凯在10月30日接受朝廷任命正式出山,然早在27日,他的私人代表就已经到达汉口,通过英国驻鄂领事,向武昌方面表达意向,建立起对话渠道。这是文道,玩的是政治。与自己的敌手保持私下沟通渠道,能让博弈张驰交应,颇为筹谋老道。平叛治乱,“先礼后兵”是历来策术,袁世凯的叫牌似乎循守旧章,可惯例是“抚”“剿”相交,软硬兼施,刚柔并济,工具而已。但袁世凯发出的是“议和”,不仅是对敌手实体存在的承认,还在邀约对方的政治对价,是上上的点数。如果武汉的革命者应牌,议和成功,即可获得合法政治身份,中国政局立马焕然。凭此,袁世凯自然会两厢得乖,左右制衡。但革命党人自以为强势,故以不屑。当然,几天后南京夺下,使得朝廷丢分不少,而袁世凯更能从中分肥。这当然是后话。试想,倘若战事不启,汉口和汉阳不失,各省起义亦成定局,皇权、臣权(官僚势力)和民权(立宪与革命党人)三足鼎立,日后的中国极可能就是“虚君共和”;军伍不显,民心求安的状态下,议会政治由此开来,为国人免除日后十多年的军阀混战和外敌的落井砸石。
  
  尽管革命党人大多留日,诸如孙文、黄兴、宋教仁、胡汉民等等,背后都站着日本高参,但他们没一个人相信皇上的名分很重要,极攸关。纵然实体帝制很恶劣,很专制,但名分化了的君主,国家政体必然就是共和,恋栈专权的能臣,就可被直比日本的幕府,也为华夏故史所不容。一旦可以假手他人废黜帝制,袁世凯就没有了关于晋魏之变的畏怯,全凭他自己的断然心力和恩威事力如何。但革命党人太想自己当总统了,哪怕只是在历史上留下个名分也罢,忘乎对手强大的存在和一路铺下的谋略。拿下南京后,甚至不忧简陋的防卫,竟然热热闹闹地组织起北伐。要知道,这时南北两方已经达成停战协议,只是尚未做文本签署而已。
  
  1882年,袁世凯23岁,也许还未摆脱科举屡败的沮丧,没留神,就踏准上人生转折点。离开大清的日子,袁世凯意气风发,无暇庸碌,多次上书李鸿章,明白申述国是弊益。此时的袁世凯,辨析的是是非准则。在他看来:宗藩之地,主权空悬,是朝鲜扑朔多变之根源。无论他在朝鲜如何弄权,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由衷的国忧,若以中原两千多年与朝鲜的旧有惯例,又分明意在观念立新,是究理,或者,至少能算作关于主权和国际关系的理论性思考。
  
  这样的思考或探讨,并没有给袁世凯带来斩获,反却是挫折,被调回国内坐冷板凳。其时,大清帝国看起来很欣欣向荣,实业突起,军事更张,洋务招摇纨绔,新民风流倜傥,对内是经济改革,官商合璧,土洋交响,对外则已商业开放,工贸结合,银企逞强,史称“同光中兴”。但朝廷上下,官场内外,服从着一个共同准则,即帝国大是大非的问题不许争论。“辩证法”,是关于思想理性的术语,出自古希腊,是说,事理由人们相互争论而明。到了黑格尔那里,就扩至为关于思维客体的用词,意思是,但凡事物都有两面性可以辨析,它们运动中相互对立于统一。严格意义上讲,这就不再是辩论的“辩”而是辨析的“辨”。要命的是,这种恰似扑克牌正反两面的比喻,为那些思想偷手们做局抽老千,提供了秘籍暗巧。当然,这是历史的后话。
  
  
  辩证法,并非绝然的舶来品,中国老话“道理越辩越明”,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不许争论,就辩不清事理,当然也就找不到事理,也就必然不讲道理。古代中国之所以诸子阵列,思想勃发,就在于百家争鸣。不讲道理,就没有,或者不再有智者哲人。没有智者哲人,绝不是说都是愚者庸人,那些造次起来,风流出来的是术人。术人,不是没有思想,而是浅薄而已,也不是没价值观,只是功利而已,更不是没有道德观,尽是工具而已。在汉语语境下,术人就是善察“天时”,细用“地利”,巧凑“人和”,不拙处笃信,无固定操守。有道是,世无哲明,遂使术子成精。
  
  李鸿章,很难说他是个术人,没有术人会如此忍辱负重;也很难说他不是个术人,否则,怎能在窒闷的天朝辟出半爿洋务风情?袁世凯则不这般混合。久居朝鲜的袁世凯,回到国内,简直可以说是两眼一抹黑,原来的权势靠背吴长庆去世已经十年;自己一介武夫,虽也能说是文治过朝鲜,但终是在官场绝无同科之谊;甲午败绩又令略为知己的李鸿章功业全毁,面颜丢尽;洋务派几成千夫所指,朝廷罪人,往日颐指气使的风光散尽。由此可知,袁世凯究竟处在啥样的时态。
  
  朝鲜给袁世凯留下的经验与教训是,在朝廷,国是理念难得会受到待见,自己之所以还能为人刮目,是自己在朝鲜治政的权术。与国家安危与共,是青春期常见的多想症,此时的袁世凯已35岁,而立之年已过,思想的荷尔蒙已经能被经验有效括约起来。其实,倘若议会还需要智者哲人内中挑唆的话,官僚政体绝不以为有什么迷津需要哲人出来指点。除了偶或需要个把能人外,得过且过的政治规则,需要的是术人,其实,朝廷政治每日每时自己就在良莠有差地生产着术人。术人不是庸人,也未必是坏人;若自己的这块版本总能及时升级的话,极可能进化成能人。术人不可治国,因为没有价值信念,也没有道德准则,尤其是没有关于人的价值准则,没有关于政治的道德准则。在不许寻求事理真谛的世道中,比如没有竞选的审视与议会的辖制,国治就常常捏进术人之掌,任其在阴郁中不折腾地折腾。
  
  “洋务运动”的另一个称谓是“强国运动”,抑或“自强运动”,由那时开始,这一追求贯穿了一百多年的历史过程。慈禧之所以犹犹豫豫地开始“预备立宪”,内心中就是将“立宪”视为强国的工具,而立宪党人也正是以工具的有效性才得以说服慈禧动心,而立宪党人自己又何尝不是将立宪看为工具的呐。在这个历史路数上,袁世凯也不外。从戊戌变法到废除科举,再到五大臣“政治考察”,以及在直隶试办“地方自治”,袁世凯看似越来越走到潮流的前头。慈禧和光绪辞世,袁世凯仓皇隐退,直隶议员孙洪伊率众赴京请愿,要求速开国会,尽早立宪,令国人注目,风头极健,仿若杀出一骑立宪黑马,然而比照江苏和湖北咨议局,袁世凯处心栽培直隶咨议局却庸碌无作,波澜不惊,可见袁世凯的驭术之精道。
  
  这样,辛亥之年,历史推出了袁世凯。革命党人,如果不那么毫无根据地自信,多朗读一些政治读本,知晓被逼无奈下的妥协就是失败,而积极调和的让步就是正义,那么,给袁世凯这个术人的头上箍住虚君的道德威严,革命党人自己稍许保持些许清醒,不被袁世凯假手……等等。简言之,革命党不只要中国改制,而是非得要由自己掌权;推翻帝制建立民国,并不能使孙文和孙文们满足,他和他们非要弄个总统坐坐。除了他们自己,所有的人都不觉得,其实就是不信服,他和他们应该而且能够。
  
  1912年1月1日,在南京,孙文宣誓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4月1日,孙文卸职由袁世凯就任。惯有的说词是,袁世凯“窃取”或孙文“让出”,这种拎不清的表述,是一种长期以来的政治正确。其实,非常明白的事理是,倘若孙文死死坐住大总统不变,那袁世凯将何就何领?副总统?总司令?这又是谭嗣同的思维,将自己和同僚置于万劫不复的死境。道理是同样地简单,能有假手迫压清宫退位之心的袁世凯,此时更有逼孙文卸名之力,哪怕暂且表示某种委屈,其实,他一点也不想表现委屈。
  
  胁迫设立“临时大总统”,并僭然就任之;搁置南北议和达成的共识,无端平添迫使对方就范的“五项条件”;置列强撮合南北合流,维护国家统一于不顾,通电各国要求承认南京政权,并为发动内战向列强谋求巨额贷款,以致于内隙繁衍,讧讦泛滥,个个昏招、混招,被袁世凯轻手一一碎解,政治权力并无所得,反倒引得唾然侧目,最终袁世凯得坐大之实。“民国”的本意就是“共和”,而“共和”的本质必是“宪政”,这是国家政治制度的抉择。就此而言,在辛亥那个时间点上,孙中山开出的期票,比载沣承兑的还要遥远。倘若仅就个人操守观之,袁世凯毕竟是个术人,比照他,孙文为人乏善,更无诚信,倘若真能登极,则更不仁。■
  
  作者为民间学者,略有删节
  
  辛亥年的逻辑——辛亥八廓之六
  
  李大苗|文
  
  “痞子腔”,李鸿章这般答复,似乎令曾国藩颇为错愕,虽然这是关乎如何“外交”的对白。野史当然未必足信,但竟把“大院君”诱捕并押解到天津,李鸿章,作为晚清官僚的符号,就不止于,哪怕体系化的“痞子腔”了,而演进成体系化的“痞子”作派——“痞子派”。汉臣,能官至封疆大吏,没有翰林院多年的训养不成,儒化更是高官重臣们的必须境界。幕僚、兵弁入主官场,成为政治一脉,乃至呼风唤雨,逞能逞势,着实以李鸿章滥觞。
  
  “痞子派”,简言之,是蔑视规矩的狡黠与任性,回放到史实,则不仅是不按规矩出牌,更甚有不按规矩地做局。不择手段和背信弃义,中国历史中从来不乏,但鲜有谁胆于张作政治准则,更没人堂皇举作能臣的特色。可自晚清时节开始,政治痞化、流氓化,不仅堂而皇之,还竟然坐大坐强。
  
  晚清的政治痞化与门阀政治互为表里。自宋代开始,偶或会有强人政治,如明万历时代的张居正,但科举的遴选制度和辖制到知县一级的调任制度,使得以往能油然丛生的门阀政治无法呈现为现象。门阀政治,人们惯于以为是晚清政治腐败所然,还是西方文化强势进入造成中央政府弱化的结果,往往漠视,中西经济交流的条件下,社会业态得到强化之外,社会活动分业化势必对社会管理提出职业化和专业化的要求。过去对人才单一的遴选标准和对官员单一的考核制度,无法应付日益多样且日渐复杂的社会变化。旧有吏制失能是痞化政治的因由,而东渐而来的新业态恰恰又给了这些不循之徒以随意造次的机遇。在晚清,门阀政治如此兴盛起来。
  
  慈禧和光绪驾崩时,袁世凯已经身具颠覆清王朝的能力,若用日后的史实诠释,此时或许有了改朝换代的心地,然而,对儒化了的历史有着发自直觉的畏惧。历史这东西,中国文化的传统中,编写成书就是为着训德。比如项羽,鸿门宴上心不侧动,哪怕败若逃寇,也是一尊英雄;比如曹操,字孟德,“孟”字为大,“孟德”即是大德。哪怕曹操叱咤风云,讲史时,就是一副不德的白脸。这些从小灌在骨子里的说教,对于袁世凯,尽管转辗难眠,也终要把梦停在侧榻。比照袁世凯对传统的畏惧,那些暴歌暴泣革命党人,行动就来得生猛。话语尽心地谵妄。
  
  对立宪派,革命党人远比对满清朝廷来得痛恨。这立宪派,还在保皇党时期,其存在和发展对革命党人就是巨大的威胁。在革命党人看来,满清朝廷已经日薄西山,已经乏术回天,而立宪派则不然,他们每涨得的一分,就是革命党人削去的三寸,因为满清没有思想,而立宪派传播的就是思想。尤其是在日本,日本的东京,保皇党的难民营也是革命党的快孵器,以万计的莘莘学子或破落浪人,但凡落地入住,基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革命,要么立宪。
  
  立宪党人的色泽斑驳,既有大吏,也有巨贾,有饱学之士,有新潮宠儿,有的在国内推犁,有的从海外汲水。简曰之:纲领乏缺组织,行动匮计划。可1905年平掉了国子监,其实推倒的就是孔庙牌坊,殃及吏部高墙;之后,立宪党人开始拆迁大理院,把刑部也按揭了楼花;再算上早先的工部和兵部,大清朝廷,只剩有礼部和内务府保有王朝的旧日风情。辛亥之后,划归小朝廷自我领导的正只是这两个部门,以礼部之仪留其自娱,耗内府之财资其独乐。废除科举,就是放胆改变沿袭千年的祖制。“祖制”不仅是观念守旧,更是固于规矩;一俟“祖制”不守,势必建造新的规矩,以治国事。国治之本,就是宪法。晚清立宪不假,
  
  早在清廷公告“仿行立宪”之前,梁启超为代表的海外势力就与国内的立宪派们暗通款曲,一唱一和地把立宪政治高调起来。立宪政治,虽必然是以实力和势力晓以利害,但必须是协商政治,议事堂政治。排斥的不仅是独裁,也排除暴力。在满清专制的体系条件下,立宪运动只能发端于官场,表现为官场中政治意愿和利益的诉求,而且,如果以日本为例,倘若立宪最终为个别几个精英操纵,国民意志必定会受到极大剪除。这些身在日本的激动分子们,当然会有直接感受。
  
  困局不仅于此。同盟会诉诸的是“驱逐鞑虏,恢复中华”,那时自称是“民族主义”,在今天看来,有种族主义之嫌。辛亥革命时提出“五族共和”,以这个政治纲领反顾,足见革命党人知道其“民族主义”不仅不可行,也是邪恶和嗜血的。但正是这个邪恶的主张,才令孙文有着十多年举起的旗帜,结党行武、打压异己地成为革命领袖。当“立宪”在舞台上徐徐升起帷幕的时候,革命党人的艰难就显见出来。立宪,民主的或者君主的,都逃避不了关于民众的权利和利益这个根本命题,那么,革命党人的政治诉求是什么?或者,如他们所自诩的那样,民众的,或者国民的政治诉求是什么?革命党人能否并如何代表?
  
  
  革命党人没有给出思考,而是坚决地拒绝与破坏。也许这个事理可以反过来说,正是因为执意拒绝与破坏,革命党人才没有思考,也不愿思考,其实,非常有可能是无力也无能思考。十多年后,《新青年》力推《玩偶之家》,讨究易卜生的“娜拉走后怎样?”然此时的革命党人没大去想“革命成了怎样”的问题。在孙文那里,三年军政,六年训政,然后全国宪政的政治规划,说到底,从军政府专制专政到宪政民主的路径筹划,所凭据的就是空口承诺,除了拿起枪杆子对话之外,再没有别的约束可用来制衡。否则只好寄托专制者的个人道德,或者某天慵懒起来,觉得万人之上的确是劳顿不堪的活计,还是自己歇去罢了。问题是,谁才有这一等一的道德禀性?或二等二的惰性呢?当然是革命党人;革命党人中又是谁呢?当然就是俺老孙!也只是俺老孙。是的,没有极致的道德自负,谁又胆把悠悠国运悬于一念之德呢?遑论还非常可能系于他人。刚任铁路总裁,就力谋二十万公里铁路营造。以次参照,倘若真椅坐总统,孙文大抵不打算个啥子“民国”,他要建的是天国,绚丽辉煌,与无论比。
  
  以革命党人的准备状态,显然无法面对,更无法接受立宪。立宪党人,对于革命党人,远比朝廷的顽固派更是敌人。东京的立宪党人,如梁启超等,只是卦在学说,有个汪精卫来糟践糟践,就挺让视听过瘾了,可是国内的立宪党人是行动派,有妥协,有互动,而且更有模样和想法,虽然未必有透彻的真知,但颇成效地绝对忽悠,连慈禧太后都从疑忌到了晕乎,这才令革命党人有了真真地不安。
  
  立宪派,看起来,似乎更多一些能吏,更多些许实务,也许正是因为更多一些勇气与个性,所以显得更勤政,同时也因为其意识的新,备受些许瞩目吧。这样,立宪派,尤其是那些显赫或著名的立宪派官僚,首当其冲地成为革命党刺杀的对象。谁立宪,就杀谁,谁改革,谁没命。1906年9月北京站刺杀正启程出洋考察泰西立宪的“五大臣”,吴樾险些将朝廷中立宪中坚统统毙命于一炸,近乎全歼立宪党首。另一例是徐锡麟,当知道自己转日必死,当即悟道“然则恩铭死矣”,可见他明白,只要恩铭还活着,必不忍将自己弄死。可见深知恩铭待自己之厚,但徐锡麟却非要将恩铭置死地而大快。要知道,早在东京的时候,徐锡麟就是闻人。徐锡麟的这个背景,作为安徽巡抚的恩铭,不可能不知。刷去肝胆涂地的革命大义,异样人伦,甸甸沉重,想到他的挚友秋瑾那段名句,唉,真是,腥风血雨愁煞人。
  
  革命党人的行刺活动,多少受俄国无政府主义者的暗杀活动传染。史料也证明,此时的同盟会与俄国的党人们有着浅淡的交流。但应当说,他们更多受到日本浪人文化的感染。暗杀摄政载沣的汪精卫,发自内心地崇拜西乡隆盛,这与其他留日学子完全一样。毛泽东少年时抄写过“埋骨何须坟墓地,人间到处有青山。”就说是留日归来的老师教给他的。这首诗作,被说是西乡的豪迈诗歌,可本是月性和尚的励志文作。从这足见西乡隆盛在清国留学生心中的地位。亲不渎义,是西乡们的做派,但还要搭配新选组、天诛组来衬托,没有这些纵情将对手夺命的浪人,就不足以解读革命党人为何执迷于政治刺杀。浪人是日本特有的一个社会层面,他们多是因藩制瓦解而浪迹的流民,有些执于政治信念,如西乡隆盛,而更多的是赖此为生。作为文化现象,他们以反社会为自诩,藉行天道耍赖皮。
  
  革命党人的另一个资源是堂会。“党”与“会”都是中国固有的东西,历史上区分得很清楚。前者用来叙说志同者的谋合,政治的或意识形态的,但并非有组织形态,如明末的“东林党”;后者则是民间组织,底层的,关乎利益的,虽然偶有关乎到政治。堂会的出现和发展与流民的形成与壮大,近乎同步。甚至可以说,堂会就是流民社会的组织形态。而流民是农民向市民转化的一个过程,虽然未必都能转化成为市民,但流民依旧与商品经济与市井生活同根同长。在这个意义上,堂会是流民的一种自治,加入者可以获得人身和财产的安全庇护,或生计的互济,这是相对中央极权这种“外治”而言;相对于市民,这种非正式的组织,则有着侵入性,侵占性和不法的强制性,简单说,就是流氓性,黑社会。
  
  “党”还是“会”,最根本的区别在于,前者基于政治信念的忠诚,后者则以组织忠诚为保证。所以,后来宋教仁以政见同异为准则实施组织改造,与之前对孙文个人效忠为基础的组织保障相比较,政治理念的径庭立见。东京时期的孙文,就是“党”和“会”的合体。从读到资料看,大概是这样的,若和他讲政治,他就与你讲义气;若与他讲义气,他就对你讲政治。这样,两眼朦胧的学子们,刚刚爬上横滨码头,都对这通天接地的气势有着不得了的佩服。
  
  与堂会治理不一样,政党政治,不仅将党际的政治对抗置于议事堂,更在于将党内的政治抉择诉诸于公议。孙文从不以政治表决为是,为尊,但凡不合自己心意,就负气出走,在议事堂之外纠集另一股势力。对资历相仿背景可敌的同仁,他鲜有洽畅合作,反之,对懵懂青年率真少壮,他切心招揽,纳为门徒,领作弟子。这种山头做派,不独孙文,之后的蒋介石的浙江派和黄埔系,依循的就是这个路数。从权力专制和政治独裁的基本面上,从对军队的倾重和嫡系派用上,比照汪精卫的书生意气与优柔寡断,江湖之道的蒋介石,才确是孙氏衣钵的真传。对政治长者、尊者,蒋介石亦如孙文,简直如出一辙。中山崩在努力,介石砌于成功。
  
  
  盗亦有道,说的是“信”字。宁可朝廷负我,我绝不负朝廷。这样说句只是半语,因为“不肯半点欺心”,明白讲的就是“信”。流氓与盗匪的区别就在这里,盗匪有“信”,流氓无“信”。袁世凯,政治流氓,但久界官场,自然会注意装修漂亮的道德人格;孙文,一开始就力图构造政治人格,对道德人格鲜有一屑。辛亥之幸,在于流氓做局,令势力制衡;辛亥不幸,码头最终相碰,致日后灾难频仍。
  
  与黎元洪和起义的革命党人私下沟通,显示出袁世凯政治的大家之气。但若考虑袁世凯的名分,尤其还要考虑招人到彰德,还要密谋商议,加之从彰德到武汉的路程,一连串地下来,内中了然。面对叛乱,王朝正统历来都是公开的“剿”与暗中的“抚”。这等恩威并施的手段,官话叫“羁縻”。而如今,平叛部队尚未到达,北洋新军,朝廷久豢之虎,尚还未能发威,邻在河南的袁世凯就先行叫“和”,注定势态的根本走向。很明白,袁世凯一开始就决心将这场平叛战争照着平局来打。不许打败,是无争的本能,只有不许打赢,才能打成“和”的平手。由此可知,袁世凯在革命刚刚显势的时候,就已定心要这场革命纳入自己的把控范围。毕竟老话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袁世凯在动手干着,但嘴上不说;此时的孙文呢,远在欧洲,从美国返国的途中。可他却对媒体说,武昌爆发的革命,是他领导指挥。
  
  11月9日,武昌起义满30天,全国已有十余省宣布独立,黎元洪发电,邀请起义的各省都督派代表到武昌,共商建立“全国统一政府”。以首义的地位,以揭竿而起的状态,尤其是对抗清廷的共同利益与意志,黎元洪以及湖北军政府都当之无愧并适时之举。但,4天之后,就遭遇对抗,以上海都督陈其美和江苏、浙江都督名义,江南联省也发出同样通电,但召集地却是上海。在武昌军政府只地只力抵抗南下的北洋新军全部打击力量的时候,偏安江南的革命党人,也就是陈其美们,在革命力量内部率先发起内讧,制造混乱。无疑,其目的就是以这样公开寻衅的,向武昌的地位发出挑战。革命党人露出了自己的面孔。
  
  奔赴武昌后,黄兴出任军政府的战时总司令。这位在革命党人中本享有崇高威望的领导者,连失汉口和汉阳,被冯国璋打得满地找牙,只好黯然卸职离开。在武昌都处于危急的时候,这些一直自诩革命领袖的人物,没有同底层那些士兵在一起坚持战斗,也没有像黎元洪,表示一下与革命共存亡的样子,就仓惶离开武昌。可就是这样,12月4日,留驻上海的“各省都督代表”们,盗用“各省都督代表会议”名义,公告说,黄兴被推举为“中华民国大元帅”,而黎元洪不过为“副元帅”。
  
  以败将之尊,荣登“大元帅”,连专制的满清皇帝都不会如此摆挂鼻子,黄兴当然也自觉寒碜。然事态并非仅如此。在上海驻留“各省都督代表”,第一,最初约定的仅仅为着保持联络;第二,留驻上海的代表仅占全部代表的三分之一;前者,决定了没有表决资格,后者决定了没有决议能力。陈其美们的做法,既无耻,又非法。这些革命党人,没有道德信誉,也没有政治信用,只要得着机会,就动手破坏游戏规则,
  
  反看黎元洪,军政府的事宜均交与起义同仁共同商议,若以为这不过是逃脱责任的畏缩,那么,把袁世凯“议和”函件拿出来,交与一起定夺,就绝不是留一手的狡计了。袁世凯的和谈代表唐绍仪抵达武昌,黎元洪东南一指,告知去上海与授权代表伍廷芳晤谈,这分明就是中规中矩的政治操守了。下野后的黎元洪,未留下自己的派系来操纵政治,安于在天津经商。倘若那些宏图大略,纵横国是的英豪都能似黎元洪,还有什么战乱和苦难能够不休?这当然是后话。
  
  12月15日,在南京召开“各省都督代表会议”正式决定,暂缓选举临时大总统。这是收到唐绍仪正在来沪与伍廷芳谈判的报告后,代表会议做出的政治决定。三天后,即12月18日,唐、伍在上海正式开始谈判。南方代表,除伍廷芳外,清一色的老同盟会,也就是老革命党人,不是孙文的信徒即是故交,其中汪精卫和王宠惠又以笔头硬朗而著名。且革命党人的政治基地就在上海,商议起来,远比唐绍仪与北京远方沟通,有着不可比拟的畅快。甚至可以说,南方的谈判代表团是受场外直接操纵都不为过。南方提出任何主张与拒绝,都是场内与场外,以及场外各个大佬平衡的结果。即使这样,
  
  场内的代表关于所谓“国民会议”,并如何由其抉择国体与政体,其实也就是究竟怎样决定“大总统”的协商。12月26日,谈判已经基本达成共识,孙文由海外抵达上海。两天后,南北协议完成,准备择日签字的时候,本来身在上海的的黄兴、宋教仁等,急急赶到南京,带着兵弁闯入议事堂,胁迫“各省都督代表会议”代表签字来“公推”孙文为“临时大总统”。这不过是孙文从上海那里伸出的脚,狠狠踢飞了场子。不过就是半个月前,还就是这个“各省都督代表会议”,刚刚决议暂不设立“总统”,以便尽快达成共和。在这议和尚未成功,南北仍需努力的时候,那些牙印还旦旦挂口上,忽地,就天下为孙了。
  
  
  说“临时大总统”要在1912年1月1日正式就任,大总统府设立在南京;而且“各省都督代表会议”立马已经解散了自己,未来和未竟之事,任由将由未来的“临时参议院”打理。“节外生枝”,只不过说是故意捣乱,不足彰显革命党人的行径卑劣。以孙文为核心的革命党人铁心要彻底撕毁既已达成的协议。言而无信,当然是对政治对手的轻蔑,而不惜将协议毁于一旦,不惜国民的生命财产,将企盼和平的心愿肆意作践。
  
  细节是,黄兴和宋教仁二人不是都督派出的代表,也更不是任何一省的都督,没有资格召集“各省都督代表会议”代表会议,也无资格主张提案,还更无资格监视表决。他们不仅不顾忌这些,还要强制这些代表在他们的锃锃枪口之下做决议。所谓“表决”,不是投票,而是拿出成文,在他们围观下,令代表逐一具名签字。民国的议事政治就是在这样方式下开始的。民国政治,孙文大未打算以宪政为开端。在他的设计里,就是,也只是“军政”。早在民国开始之前,孙文就把枪杆子摆作自己的政治指南。
  
  各省都督代表们,当然已经深刻感受到了恐吓。只不过6天前,上海都督陈其美就在自己的公馆堂然枪毙了陶骏保。陶骏保,江浙联军总参谋长,攻下南京后就坐镇在那里。他是江苏“独立”的领军人物,曾作为镇江都督的代表在“各省都督代表会”的初期参会,背后所代表的是非同盟会的地方利益。而那天,陶骏保是专程到上海拜会陈其美的,意在舒缓派系间的隔阂与误解。陈其美与陶没有个人恩怨,也从没有过什么交往,倘若陶骏保真被指控有罪,再粗鄙霸道,陈其美也可以拘押审讯,假装查明真相,以致再行枪决。可陶骏保未得一辩,就在陈其美的公馆被当即枪毙,除了以儆效尤之外,还能有什么解释?倘若真能有些许理由来解释,陈其美也就不必时候惺惺地高调为陶骏保申请民国烈士了。
  
  陈其美蓄杀陶骏保,倘若尚算为着利益的帮派杀戮的话,那么,紧接之后,在民国成立未满半个月的1月14日,陈其美派出杀手夺掉陶成章的性命,则是为日后的民国政治开了第一枪。如果将孙文视作同盟会的正统,那么陶成章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不同政见者;因为资格老道、人格端正,在同盟会内能唤动一些追随者,历来为孙文所不快;又因其威望,刚刚接任浙江都督,在地缘上和省际经济的能力上,都对上海,也对南京,以致对未来的国家政治都有着巨大影响;加之个人秉性刚倔,好强势夺理,坐握这经济甚为发达的近邻之省,当会令临时大总统的孙文厌惧。倘若黄兴此时义然拍案,像他在后来题宋教仁的挽词那样做:先要杀李燮和,在后杀陶骏保,今又杀陶成章,你说是王竹卿,他说是陈其美,我说是孙逸仙,那么,民国政治有可能不至于彻底污烂。
  
  出任临时大总统的孙文,首先做的事情就是破坏议和,推翻协议:1,组织“北伐”,恢复战争状态;2,要求列强各国承认南京政府,变“临时”为质体化,正统化和国际化;3,提出“五条要约”,为自己的去职凭添条件,置已有的承诺和既有的协议与不顾。即使从南方的角度看,孙文所有要求也都超出“各省都督代表会议”已经决议了得范畴,既未经由各省都督的授权,更未经各方利益代表的协商,仅不过是孙文个人以及小圈子内中秘密谋划出来的,并强加给南方各省乃至全国民众来承担。
  
  细观清廷退位,南北统一的谈判和操作过程,孙文及其革命党人的做法,卓越地帮助袁世凯进行了道德装修,把他打扮成囿守道德、顾眷旧恩的沉情之人,既意既往,又愿开来,南北瞻顾,左右撮合,拙力共和,苦心大同,看起来愈发像是中国未来政治的不二之人。那个时候,距袁世凯称帝尚还有五年,国人没有任何理由辨清袁世凯究竟会有多坏,但所有的证据都在证明,比起孙文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袁世凯的憨憨厚厚和犹犹豫豫的确挺好。
  
  “两陶”非命,堂皇就任“临时大总统”以及此后的一系列政治操盘,反映的是孙文和他们的人格品性与政治品性。“言而无信”仅是其一,但尚不至第一;为政治目的不择手段,这样的说法,着实不如“欺世盗名”来得妥帖;“做局”,最终还是还要有些规矩,来以使得游戏能持续玩下去,若此说有理,那么孙文们所作所为,就是做“老千”,搅局,踹台子,砸场子。
  
  民国的开局,远非“骄诈”、“阴险”以及“窃取”之类的词语所能尽述。各方势力之所以博弈,也之所以能够博弈,就在于对规则的遵守。比如袁世凯,即令他拒绝南下就任大总统,也要造个兵乱的借口,规避给别人以食言的口实。对“信”这个词,至晚在这个时候,袁世凯有发自直觉的畏怯。旧官场的训练,纵然使得官员虚伪。表面之善,假作之真,毕竟还说明真与善是人格应该的美德,也是操守应有的准则,当然更是政治的应然之物。倘若连这样的造作都不打算矫揉,倘若连这样的善行都不假虚伪,民国政治就无可救药地坠入彻底痞化,彻底流氓化。■
  
  作者为民间学者
  
  
  晚清的经济绝境——辛亥八廓之七
  
  李大苗|文
  
  “同光中兴”是指晚清同治和光绪两朝的世景,太平天国和捻军失败后至甲午战争前,是清代一段兴旺时期。从曾国藩借助戈登等洋兵洋枪来对战太平天国开始,西方以兵器和战法为先导,然后是机器和技艺,真正地进入天朝,“洋务运动”由是肇启。“洋务运动”,后来亦称做“强国运动”或“自强运动”,是“器物”大规模改造和建设运动。这场运动以失败告终时,大清已经能制造三千吨级以上的船舶,再到满清颠覆时,万吨轮也敢开造。就同时的造船能力论,日本都自愧弗如。
  
  洋务运动之所以兴勃,以至于能自诩“自强”,和那个时代的官吏亲历的知识密切关联,也和他们的魄力密切相关,还可以进一步追溯到平叛镇压的功勋等等。然,所有这些都是要花钱的,平灭太平天国要花钱,也缴获了不少钱;抵抗英法联军花了不少钱,烧掉了圆明园更亏了不少钱,最后还要赔出不少钱。即使这样,天朝能将洋务运动持续几近三十年,兴兴不衰,真让人觉得大清的富庶,有着花不完的钱,从南北两洋的舰队,到购买洋枪洋炮,再引进洋机器洋设备,生产近乎一切想生产的物品,而且还能斥出巨资,修建起豪华安逸的颐和园,间或还有皇帝大婚和太后祝寿等等,罗列起来,还真不得了。
  
  钱,当然不是财富,只是代表财富。纸钞的钱不是,真金白银的钱也不是。但钱,的的确确是拿财富换来的,对每个人如此,对一个国家,也是如此。但朝廷的钱,别管这朝廷叫政府还是别的啥,它的钱是用税赋征来的,中央政府如是,地方政府也如是。朝廷从民间征钱,说明民间还是很有钱,但朝廷还是要拿钱来买东西,说明的是民间有财富,用财富再从朝廷那里把钱换回来。朝廷能办上面列出的那么多和那么大的事业,世景还能比以往安详,说明那个时节国民的财富丰足,创造财富的能力很强。
  
  那个时代的经济如此活跃,很大程度上与开埠有关。1840年鸦片战争失败后,上海等东南沿海开埠,以前非要长途艰辛转运广州成交的那些产品,此时移至产地附近交易。按照科斯的说法,就是极大降低了“交易费用”,经济效益和效率得到提高。二次鸦片战争后,尤其是洋兵参与平定长毛之乱后,洋人在埠地和内地行走得到宽松自由,交易的环境成本更一次降低,产商和工贸便愈加发达起来,加之洋商洋行都搬到京畿之边的天津,资金流动与商品运输更加快畅,国民经济也就愈加兴旺。大清买进的多了,卖出的更多,银洋堵不住地往国内流淌,于是国内的银钱愈发增多。
  
  钱越多越不值钱。以前人们手里不用的余钱,放个罐里藏起或埋起来,以备意外。银钱一年不值一年,这样的储存就不如趁早花掉,买地置业啥的,当然也还会选择及时消费。这样,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不流动的银钱纷纷涌出,市面上流通的银钱愈发显多,所以大清的钱就觉得花不完地多。置业或是消费,都会促动经济发展,经济发展了,商品总量就会增多,相对的银钱总量就会显少,减缓以致抑制银钱贬值。两者的数量关系相互平衡,天朝就有了一段经济发展,物价稳定的好时光。“同光中兴”的同治末期,赶上的就是这个时期。
  
  同末光初,景泰好到不得了。国民经济快速从十多年的战乱恢复起来,而且得到不得了的发展。想想南北洋两个舰队,都是成建制地从欧洲购买,不打呠儿爽快掏钱,不信服不行。那个时节,朝廷上下,官场内外,“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成为啧啧一时的大清模式。即使彼时的日本的思想家陆羯南,也对大清模式的赞佩多有溢于言表,力倡日本向大清学习,警惕西方价值观毁掉自己。慈禧治政长达近半个世纪,业余时还悉心为中国护理过三位皇上。可同末光初的大好时光与光末宣初的摇摇欲坠的境态反差如此之大,足见,天下兴旺,天时足可,未必人为。
  
  
  走到1880年,即同治五年左右,或者稍晚些许,一片大好的景色就初有变化。通货膨胀出现,并且累年地加重起来。推测起来,依旧来钱容易之外,人们应该发觉物价日渐高昂,不像以前那样,有的物品价格升高,有的物品价格不变,甚至更加低廉。比如进口的洋货,几十年来价格就持续降低。价格降低,如前面所言,因为交易费用降低所致,也因为进口逐渐增多,产生的规模效应所致,国人还发现是西式机器生产以及蒸汽机动力所致。机器生产使得生产质量和精度以及速度有了保障,而蒸汽动力则极大降低了能源费用并提高了制造能力。
  
  以英国为典型,到了大清嘉庆年间,近代工业生产已具形态,生产的效率和质量以及价格和规模已经无与伦比,他国年渐难以抗衡。一些近代史学家称,1800年时,天朝的GDP占世界的百分之三十,甚至更高,为世界第一。西方,尤其指的是英国,向天朝贩售鸦片,是因为无法与天朝的生产能力和水平抗衡,导致贸易逆差,所以用鸦片来平衡。知晓些许西方科技史和经济史,就知道,这种想象极其荒谬。蒸汽动力开始应用之后,金属的机械加工,如大器件的锻造,切削等成为可能,而金属加工业的兴旺刺激冶炼业的发展,大型铸件和炼钢术也就灿然夺目。这些东西,绝对都是天朝所未有,未能有且很需要的。那个时代,英国以纺织业为最。但不列颠以及欧洲大部分地区在北地,对衣料的第一要求是御寒;这样不列颠取毛织业为国际分工主项,不以轻薄布料为然。鸦片战争之前,天朝只开广州一地为国际窗口,那里闷热湿渍,厚重保暖布料当然无用,而转运北地路远费重,销路不开,是制度造成的必然。随着开埠逐地渐北,西方的洋布等等价格愈发便宜不说,市场也逐年见广,销量加速增加。国内乱态既平,市井晏然,民需复苏,所有这些都对价格有削减的功用。
  
  “货币天然不是黄金,黄金是天然的货币”,说是马克思之言,查了一下,该言正确的表述是“货币天然不是金银,金银是天然的货币”。其实,马克思写下这句名言时,就已经稍有错谬。早在1844年,英国确立了货币的黄金本位,放弃惯有的金银双本位制度。马克思,其知识出身是哲学,大概是因这个原因,使得他对经济理论和实务持以谬见,尤其对金融缺乏敏锐观察能力,不能从英国的货币制度选择中窥见未来。在他去世前,欧洲很多国家已经放弃了双本位货币制度,白银已经不是货币,至少不再视作为法定意义上的货币。倘若马克思不继续坚持自己的看法,怎么也要把一般时态改做过去时,完成时啥的。在《资本论》中,对诸如这样的错谬,马克思以坚持的态度继续以错谬。
  
  天朝似乎不大知晓这宗世界金融的大事,其实,即便知晓了,也不可能搞懂究竟会是什么意味。朝廷和民众,毕竟都感觉物价上涨,银钱越来越不值钱,一两白银再也买不到去年同样多的东西。如今经济学的说法是,适度的通胀有刺激经济的好处。不必明白这个经济学的道理,大清帝国也足实地享受了这样的好处。可是势态却日益走出良性,自1870年代开始,世界各国陆续选定黄金为货币的本位基础,摆脱与白银的价格挂钩。从此,白银对黄金的比价江河日下。从历史看,古代欧洲的金银比价,在极其漫长的时期里,稳定在1:12左右,新大陆发现后,欧洲得到了那么多的黄金白银,金银比价也长期保持在1:16左右。但到了1870年代,各国废除了白银的本位地位,白银的比价日益松动,直至跌出货币概念,掉落在一般金属物品范畴。
  
  至二十世纪初,白银最惨烈时,其的价格为三十年前的百分之十几。有的数字似乎没这么悲情。这不足为怪,一般商品的意思就是没有人为的价格锁定,这势必使得其价格在自由的市场上下波动。若以江南的米价作参考,同治末期1石的价格大约是1两银元,宣统年间的价格大约是6块银元,折4.5两白银。这是个参考,因为即使是相同的年份里,不同季节不同地方的粮价依然或有不同。三十多年的时光,大清帝国的物价上涨了四倍多,而且主要集中在前十多年里。
  
  那个时代,农作没有化肥,不用农药,除了人力和种子外,没有别的什么投入,而产出的全然是实物,更且是食物,日日不可或缺。所以,农民,即使未必是受益者,也绝不会是受害;可城里的居民就大为不同,是靠货币来购买粮食,从生计看,即便未必一定是受害者,也不大会是受益者;最无助,最遭难的则是已经离开土地,但又未能入居城市的那些人,在惯语中,他们被称作“流民”,没有稳定的收入,却面对腾贵不息的物价,必然就会对世道愤懑,孙文就是其中杰出典型。想想看,艰苦奋读十许年后,竟然停在这个世道中,中西联袂,工理相兼之时,日进之力都不及老爸在澳门修皮鞋的时年,着实愤恨这世道的黑暗。
  
  
  相比流民,大清的官吏也好不到哪去。官阶和薪水是祖定之制,万万不得擅改。于是就出现了这样的奇景,官阶越做越大,反而家计反而越来越难。本来呢,清廉正直就比较艰苦,在严重通胀之中,如此为官,就会愈发不堪作言。这等形势下,腐败现象成为官场默契的规则。问题是,一旦如此,政弊就似溃坝之涌,一发不可收拾。当然,并非所有官员都窘迫如此,那些搞洋务的,那些官商两栖的,那些入股胡雪岩们的,收入来源就相对活络,开销起来,不算潇洒,也会从容。这样的反差,当然会惹得愤懑。晚清的洋务派们的派头累受抨击,人格多遭诟病,这不能不算其中一个原因,甚至很重要的原因。洋务派,本来就是异在惯有体制之外新兴起来的,平定内乱使得他们有功倚傲,对既有的老派官僚的囿守多有不屑,攻讦责难并不意外,问题是,在大清帝国步入困难之际,这样的讧诟,对洋务运动日加掣肘。
  
  但朝廷的财政才是通胀的真正受害处。“永不加赋”,是满清入主中原时对汉人的誓词,表证自己是对明末昏聩暴政的解放,是政权合法性的一个根本性依据。大清帝国税赋中最主要,占税收最大比重的是“地丁税”,即按田亩和人丁设定的税项,定额征收,与田产和劳务以及从业收入多少无关。太平天国事起,为各地军武的战争开支,朝廷同意军政地方设卡征收贩运商税,名曰“厘金”,由地方适用自行,有重复征税之烦弊。这最初奏请暂行的税项,后来竟重要到地方不可或缺的程度,以致世乱之后依然持续,在总额上,远远超过中央财政收入。从税理上,很难说“厘金”是定额税还是比例税,无章可据,无例可循的状态,使得它看起来就是一桩任意税。
  
  中央财政的另一个重要税源是关税,委托给洋人管理的海关,是晚清最廉洁,最有效率也最严守规章的机构,使得晚清中央财政有了不仅最为稳定而且逐年增加的财政收入。洋人管理的关税,是清廷唯一受世人信任的财源,它发出的“关金券”享有比户部的库票更高的承兑信用。
  
  满清时代,总起说来,只是在偶或时期里征收“实物税”,“实物税”的好处是,财政不受物价变动的影响,在价格失衡时,其功效若价格的定比收税;采用货币定额征税,财政收入与市场物价失去联动关系。这样,通货一旦膨胀,财政收入势比相对减少,通货愈剧涨,财政越骤减。经过百分之四百的通胀,清廷的财政的购买力,粗扩算来,缩减至原来的四分之一。“地丁税”,即使各地或有不法的附加,如此严重的通胀,也让其相形见绌。与清廷财政缩减相反,地方厘金逐年膨胀,以致总量远远超过中央财政收入,财大而气粗,这就是晚清地方大吏有尾大不掉之势的原因所在。
  
  地方厘金如此泛滥,为何早不解决,将其纳入中央财政?清廷的苦衷在于,“厘金”当初就是临时的权且之择,一俟天下太平,则须取消。这样的举措,多有惧服祖制之诚,这是其一;其二,与外国列强签订的协议规定,洋货只征一道关税,在大清帝国之内储、运、销各个环节,不得再行征税。此规则,对洋商组织国内货物出口亦然;其三,厘金由地方设卡征收,厘卡林理,厘金实成“买路钱”,累征复征,为民负所不堪;其四,大清政制中,除了“引”系管理,如盐引、茶引等,没有再多专门征税系统,厘金征收全任地方军政自行,乱侵商市仅是一端,糜烂地方,败坏政纲,着实为国是大恶。
  
  从税赋之态,再回到白银之难。明代嘉靖年间,一两白银可买得四石米粮,到了清末,如前面所举,已倒换成四两多白银买得一石米粮。三百多年的时间,白银贬值到原值的百分之六左右。其对商业的影响,不但要用原来十六倍的白银来买卖同样的商品,还是买卖同量的商品,手中的白银要重上十六倍。明代末期之前,天朝的货币从来不使用白银,为何使用白银而不用铜钱了呢?原因很简单,同样物品,若用铜钱买卖,背负的钱款实在太多太重。不意中,天朝的银钱也日益重了起来,虽然比铜钱仍轻,但比自己已经十多倍地沉重。以前五十两的银锭,掖在宽袖里尚算轻便,哪怕在江湖中走上一年,吃穿不愁;现在可好,同样的生活质量,得要五百两白银,重到怀袖中揣不得,只得背着,又沉又累不说,简直就是成心亮给贼人来惦着。还是用科斯的话来说,安全风险加大了交易费用,乃至一些交易因风险巨大,以致不可为。
  
  
  1895年以前,天朝没有自己的银行,直到清末,天朝下的中西银行还主要开在沿江沿海的大都市,之外的地方就难以用银行票据支付和结算。现金结算,因银钱沉重而困难,严重拖累以致恶化了市场经济的条件。倘若仿照西方,天朝也改用黄金为货币,实行金本位,是可以解开这个困境。所以,经西人拨挑和引介,国朝内外多有呼声,主要观点有二:一是改“两”行“币”,以按枚数为计量单位取代按两重的计量;一是改白银货币为黄金货币。第三个观点比较弱,就是发行纸币。因为史上不乏纸币之祸,所以这个提议极易遭遇惧拒。朝廷只是选中第一个提议,同意建立民办银行,同时开始铸造光绪银元。这可能因银元与铜钱的事理相同,接受起来,脑筋转弯不急。
  
  然而,白银之困依旧不舒。于是请来英法德美,甚至日本的专家学者,为天朝出主意,想办法。这样,在1904年,受美国总统之荐,美国知名的货币学者精琪(JeremiahW.Jenks)被请到天朝,聘为币制改革的设计师。这时全球只有两个国家还守在银本位币制上,除了天朝之外,另一个是墨西哥。一年后精琪怏怏而返后,墨西哥也放弃旧制,改从金本位。“精琪方案”的币制改革最后不了了之,直到1935年货币改革,以“法币”取代银元,中国才最后终止了白银本位的货币制度。
  
  精琪在天朝遇到一个坚决阻力。1895年大清开鋳自己的银币,户部统一币重并发放一致的模具,允许地方大吏见到银锭就咯吱咔嚓地砸成光绪银元。银锭纯度高,质地软,改制成银币需要添加贱金属。这样,铸币有暗利孳生,其学名叫“铸币税”。在地方改鋳,暗利就落在地方。一旦改作金本位,就必然终止银币铸造,地方这笔暗利也就被夺去。所以,以张之洞这等强势的地方大吏,坚决反对改币制为金本位,巧编借口,横生刁难。
  
  精琪在天朝又遇到一个意外逆情。彼时,世界的白银主要产地主要剩下在美国,其他地方大致开采竭尽,即使作为一般金属商品,美国也具有了绝对的垄断地位。这样,美国的银业商会百般游说国会,令美国政府采购白银来充镇国库,意在恢复被废止三十年金银双本位制。而引起这个情况的原因是,黄金提炼又有新法,使得废矿废渣再成富矿,黄金供量大增,白银的比价也得以提升。即使升贬相抵,白银的价格也绝对提高,黄金更绝对贬值。这样,改行金本位的西方国家境况不爽,虽然并不那么不可忍耐地严重,但逆料的白银升值,令大清帝国忽然遭遇通缩的袭击。
  
  与黄金贬值的因素不一样,白银的绝对价格上升,很大程度是美国银业商会人为操纵的结果,也是美国国内政治博弈的过程事项,不同于黄金价格的必然性。不久,白银的价格再回到下坡路,并由此狂泻不止,偶尔也受美国国内政治左右而上下波动。
  
  通缩,商业现象是“现金为王”,人们倾向持有现金,货币粘度增加,流动性降低,交易萎靡,经济景色灰暗,就社会而言,商业萧条出现,失业导致流民增加,社会陷入严重失稳中。几年过后,通胀再起,上述罗列以相反的现象出现,社会财富又向相反的方向转移。这样打摆子的经济状态,几近将民间财富反复搓弄,国家财政张驰错乱,民间百姓,正反都是受害者,早晚都是倒霉人,对未来的走向无从判断。
  
  那个时代,金融学尚未成型,即使发达的西方国家也未能有效梳理。贵金属货币,无论黄金还是白银,也无论为货币本体还是货币本位,倘若严格遵守下来,则意味着货币供应量任凭老天爷操纵,人类无法控制。不小心发现大矿藏,或碰巧偷得炼金术,都会人类社会扔在猝不及防与无力抗衡之境。反之,若上天手缝攥得太紧,不搭理人类发展,社会生产又会渐渐沦入通货紧缩之中,百姓惜钱不花,经济就会在不知觉中停滞下来。彼时的中国比西方国家来得要更直切,更严重和更无奈,不仅在于孤独的银本位,还在于缺乏有效的银行系统,银行的信用未足,向社会发行不出银行券(banknotes)。■
  
  作者为民间学者,略有删节
  
  奄兴交加的世态——辛亥八廓之八
  
  李大苗|文
  
  1918年,毛泽东从湖南第一师范这所准中专毕业时,省会长沙的人口大约三十万,而那时的湖南人口已经在三千万左右,也就是说,长沙这座湖南最大城市的人口只占全省人口的百分之一。这样估算下来,那时湖南人口的城镇化率,大约不会超过百分之七八。这与150年前欧洲各国平均的城市化率大致相当。
  
  中国洋务之父曾国藩是湘人,而且是为湘人骄傲的湘人代表;另一个洋务重臣张之洞,治理两湖久长,功名显赫;再一个,湖南是第一个响应武昌起义的省份,是唯一一个派军赶赴武昌参加战斗的省份。本以为,湖南那里一定帅全国新风,意气相当浓郁。然而,直到1905年,长沙还爆发的阻止洋商进城经营的运动,对外国商人在湘经营给予种种无端限制。虽然传统商业丰杂,可现代产业寥寥。当毛泽东肄业出校时,在三湘那诺大的山河,就是无法谋到令自己惬心的职业,只得从业小学教师。每月8个大洋的收入,与他8年前当兵的收入相同。
  
  富庶且水途便利的湘湖尚且如此,内地其他省份可想而知。清末时节,天朝只有北京和广州人口超逾百万,其他城市,比如上海,老城厢加上城外新地以及租借地的人口尚不过80万,与北京人口差不多。即使沿海的城镇化程度相对高一些许,但全国统估下来,难得达到10%,而一百五十年前的法国,大革命前夕时代的法国,其城市化率差不多就是10%。比照同期的俄罗斯,清末时代仍两到三个百分点。中国与俄国,前后相差十年左右,都在对日战争惨遭败绩,产生对国家制度的怀疑,国内矛盾的冲突,使得两个帝国前后差不多时间里陷入动荡。
  
  俄罗斯帝国城市化的过程似乎比天朝来得更轻松容易,那些事农的传统贵族,其子弟接受的教育与西欧洲近乎同步向现代教育转变。土地被国家赎买之后,这些贵族子弟迅速转入城市,为城市的发展补入资金。之外,他们也快速完成了身份转变,当律师,做医生,管经营,干专家等等,百行百业,不一而足。天朝的困难在于,以科举为标志的旧学体制,其知识只能实现为官场造就人才,除此之外,就是为下一代生产塾师。凭借这些旧知识,学子们无法谋生,出身于底层的才子,没有任何办法把自己变成社会中各行各业的精英。
  
  1904年废止科举,倡导新学,当然有其进步一面。比照旧学,新学更呈体系化和层次化,从小学到大学,乃至到大学后的研究,不仅是时间上的循序渐进,更是人才梯次搭建的漫长过程。没有足量的教师,不能为学子提供足量的教育,没有足量的优质教师,也无法为学子提供完整的现代认知。而更真切的灾难是,在西方现代产业与现代教育相辅相成且自然联手走起来,之间匹配互动,没有孰先孰后的设计逻辑麻烦。而天朝从苦楚中得到的教训是,没有新式人才就没有新型产业。事理想通了,说干就干,新学就兴兴旺旺地哄起来了。
  
  制度设计的理性是有限的。如似工业生产一样,优质品供应从来不是麻烦,真麻烦是次质品的处置。教育本身就有精英培育的内在质地,从小学到大学,每个阶变都意味着淘汰出现。倘若社会不能为这些淘汰下来的知识人提供适用的工作,这样的教育,势必造成社会动荡。旧式教育当然也是如此,但旧式教育并不提供新思想、新方法,其训养的是笃信,而新式教育,其本质,首当其冲的就是怀疑,旧式教育的立意在维系,新式教育的功力在改变。虽然不能说在日本接受的速成教育出来的学子是残次品,可比照完整的体系化教育,法政大学加工的中国学子无论如何都是半成品,而且加工生产的速度之快,使用质量之粗糙,使得这些学子们不可能在国内找到用武之地。
  
  这些半成品们纷纷回国之后,又大多做了新学的教师。除了海外奇谈,他们的学识和教育功力不足以作为浇灌学生的知识资源。这些学生,大多不是如今这般幼龄的学童,而是老大不小的青壮汉子。这些汉子,如果生在内地,除了当兵从武外,更无适业可择。除了海龟的教师和寥寥不多的书籍短论,现代社会的景态犹若天方夜谭,现实中只有穷困潦倒和市井凋落的风尘。晚清的新军,主要是张之洞组建的湖北新军,就收容了这些学子。这样的作用,其实就是将本来分散零落的志者组织起来,由交流而互动,由互动而同举。
  
  晚清并非彻底保守。门户开放后,轻纺制品率先涌入天朝。过去一家一户吱吱呀呀纺线织布的家庭作坊,首先受到冲击,而本来呢,这些手工作业都是可以在农闲消用富余时光,还更为家庭带来部分收入。所有这些前缀“洋”字的工业制成品,将中国传统产业近乎一扫而光。这些洋物品,虽然更便宜,更耐用,更实用,令天朝的臣民享用了前所未有的或未见便利品,开始了现代化的生活替代进程。但最得享用的只是达官贵人还有沿海不多城市中的新制买办,而平民,尤其是农民则日加深重地陷入生计绝境。而此前,因设置“厘卡”强征“厘金”,使得外来物品入市艰难,价格倚高,令地产生意不受大市场竞争的困扰,加之同业帮会的地方保护,那些早已离开土地的平民,的确曾经有过兴旺的好日子。可是,随着市场大开,过去的一切都一去不返。
  
  天朝的近代工业,早在日本明治维新之前就开始起步。自1861年洋商在上海开办第一家缫丝厂起算,到满清垮掉,整整50年的历程。彼得大帝开启的俄罗斯两百多年近代化进程,而最终也倾于社会动荡,比起俄罗斯,天朝步履蹒跚,道路艰难,还真算不上是最悲屈,最窝囊的。俄罗斯两百多年过程,不乏沙皇的积极推动,农奴解放,土地改革,产业振兴,促进出口,技术推广,教育扩张乃至政治协商,所有这些变革,这些努力,最终也没能为自己挽留住皇室。倘若说满清王朝的覆灭是因为清室的顽冥保守,那么俄国的例子能够证明,即令改革开放,帝制也未必能免于垮塌。
  
  洋务运动最分明的特征是官吏推动和参与。民间投资建厂经营,虽然没有商法设立规则,为民间提供法律保护,且民间营生饱受恶吏刁难,但并非所有的产业都为官家垄断,禁止或限制民间进入。官办民营的制度模式,方便以权力提供市场庇护,限制竞争,剪除对手,这只是一个侧面,以官办民营投资领域的有限这个实情判断,甚至不能说是很重要的侧面。而另一个被简化的侧面往往不得深究,这些合股企业的全部运营资本都是官绅共同出资,而且官人占大股,这些企业,往往不借资,不发债。
  
  
  不借资,不发债,很大程度上是制度障碍所致。现代商业经济的一个最重要的法则是信用,但简单到“信用”为止,不足说清根本。其根本是“信用有限”,意思是,信用不是无限可赖的,信用的能力以愿意担负且能够担负的责任为限,即“责任有限”,并由此建立一系列商业规则和企业制度。一个不接受或者不知道“责任有限”原则的经济制度,筹资后经营失败,就会导致一系列无法解决的问题。而“责任有限”真正的法律体现就在于有否施行“破产法”。光绪末年的天朝和明治尾期的日本,都试图采用自上而下的办法,强制推行破产法,但遭遇到自下而上的拒绝或反抗,来自商界的的抵抗。
  
  “责任有限”的企业制度,其实质是“资本责任”。破产则是基于“资本责任”的这个原则,对资本的清算,两者之间有着直接的逻辑关系。没有破产规则,说明社会还埋陷在“人格责任”泥淖里,捆绑于“良心有限”的传统作坊制度。就现代社会经济制度和现代企业制度的建设而言,在那个时代,大清王朝与日本的肩膀相距很近,甚至无法区分出来。将这个落后的责任归于满清王朝的顽冥,是某些后人的故意栽赃。因为,由此以后,中日之间的这个距离越落越远,
  
  权且归于法治不制,总之,大清帝国迟迟没能建立起完整的银行体系。这当然也与没有准确清晰的帐簿制度和体系有关。而没有准确清晰的帐簿制度和体系通行,必然导致企业经营与核算出现混乱,没有可资的公信尺度,市场公信力就无法建立起来;而另一方面,因此而建立不得银行,又会使企业筹资融资的成本巨大,无法借用社会资金实现企业的快速发展。就全社会而言,没有银行体系,社会闲散资金就难以方便地聚合;没有银行,就要直面企业风险,公众资金安全就缺少一个均衡风险和收益的调整层面。所以,晚清,在这个全世界白银存量最多的国家里,资本成为绝对稀缺的市场状态。严重钳制了社会经济的发展,在面向全世界的竞争中,绝然处于劣势。
  
  设厂上海或附近的商人,倘若还有洋商银行可以借助的话,内地的景况基本毋庸言表。事实上,即使在上海,倘若企业没有规范可信,符合通用准则的帐簿,从洋银行贷得款项也不是宗容易的事情。所以,对当时的商人而言,经营就是个人单打独斗的事情,从小本经营开始,自我慢慢滚动,或者到民间告求高利贷以舒暂且的周转失灵之困。倘若无力偿贷,家产荡尽不说,生命都难保无虞。而商品的市场风险只是巨多风险之一,也是巨多困难之一。现代市场经济是一庞杂且内在关联的系统,而且还是由不同子系统以及子系统的子系统日渐凑合而成,没有足够的发育度,没有建立起来稳定且相互依赖的信用关系,任何置身大生产和大物流的经营单体,有着在今天无法体喻的苦衷。
  
  晚清时节,情形正在开始发生变化。以上海为例,1905年上海城厢内外市政工程总局的设立,标志城市市政基础设施建设开始。城市基础设施,不仅意味着向居民提供更多更好的公共物品,减低社会经济运行和交易费用,而且还以这样的供给刺激相应的内需,增加社会就业,带动相关产业和周边经济的发展,促进民间企业发展。相形庞杂的工程,就需要专业的技术和运营管理,需要建立清楚的簿记示以公论,向利益攸关者讲个明白。既然为此纳捐,就要表决公议;未经投票,绝不就捐。当然,这是政治范畴的事理了。
  
  上海的基础设施建设,简直是歪打正着的恰好。在《晚清的经济绝境》一篇中对这个时候的经济状态有述,在长期通胀的过程之后,此时的天朝正陷入严重通缩以致萧条之中。基础建设的推出,在市场价格最便宜的时候购买和建设,对降低成本有利,同时造就的需求,又得以缓解世态萧条。说起来,此前中国的城市,只是人口的囤积,除了少许治安福利外,所能提供给居民的公共物品近乎为零。没有公共排水和供水系统,没有适当的垃圾处理系统,没有夜间照明系统,没有对应天候道路系统,甚至没有公园,没有公共绿化和环境治理,没有防疫体系和有效的救火防火的公共服务等等,城市中的乌烟瘴气,臭气熏天,密集的居住条件,使得社会的稳定极其脆弱。这样的境态,决定了公共投资的有效性,经济性和公益性。在需求萎靡的情形下,再恢弘的投资都不意味着过大过猛。
  
  回到开篇。法国大革命,俄罗斯的1905年革命和1917年革命,二月的和十月的革命,以及日本明治维新初年的西南战争,都是在10%左右的城市化率时代爆发,所导致的历史后果是延绵不断的国内战争和血腥恐怖的镇压与统治。从革命动起到宪政确立,法国以80年为代价,俄罗斯以1905年计,大致也是80年。日本是个例外,明治维新前的几百年漫长时期里,日本一直不是一个中央极权国家,这也许大有关系。
  
  明治时代的皇权,在相当长的时期里,被视作国家权力统一的政治象征。日本的新兴势力,在倒幕运动中,与皇权一起休戚与共,明治天皇对他们持有敬意与谦忍,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更根本的是,责任内阁的施行,使得皇室不在政治冲突的焦点,这样,内阁的倒立就成了舒缓社会和政治压力的阀门,在政治压力胀起的时候,可以用更换责任内阁的方式来排解社会愤懑,天皇不需要为任何过错担当责任,在明治时代大致能够做到这样。
  
  在咸丰末年和同治初年,历史也曾给中国大致相同的机遇。以曾国藩为代表的新兴汉臣,在天朝的舞台上不折不扣地构成强势。比起他们缘起的那场气势恢宏的波澜壮阔,日本的“倒幕尊皇”,看上去,简直就是孩童们的过家家。其后有20多年时光,地方大吏沉重,中央朝廷轻飘。“苟利国家生与死,岂因祸福避趋之!”这大概是汉臣最高境界了,然表白的不过是态度,而不是思想,尤其不是追求真知。“倒幕”时代的日本那些英雄豪杰也是一样,“倒幕尊皇”在日本的另一个说法是“攘夷尊皇”,比起同时的曾国藩和李鸿章已经动用“洋枪队”来,日本那些仁人志士还在昏昧着呐。荏苒20多年,日本以英雄替代完成了历史替代,以知识替代实现了精神替代,而中国那些英雄呢,随着甲午海战的失败,在唾沫中浑然淹溺。
  
  这样,把中国放在一起比较,不由得喟叹,宿命使然。■
  
  作者为民间学者
  
  
谢谢宇航,大苗不可多得,大苗的思想是男人的深邃,冬君的语言是女人委婉。
参加交流
大苗写了这么多辛亥革命的文章,值得俺等好好学习。不知这里还有谁研究过辛亥革命的?
俺是灭绝师太
中华三千多年自称体系的文化和文明  到了晚清这个节点  是到了要洗心革面   吐故纳新的时候了  呵
坐等大苗兄出书。
中国在晚清时节踏上了进入近现代历史的门槛,但却转身奔向了另一条歧路,至今难以回转。
所谓歧路在历史中走通了  必然有其合理之处  到了走不通的时候  自然又会想别的办法  呵
真正的剥皮扒笋啊,粗看一遍些许无奈~~


文章是好,但我在想,此等好文章是怎么来的?或尤为关键!
大树就是个广济寺旁穷扫地的.
  晚清的经济绝境——辛亥八廓之七
  
  李大苗|文
  
  走到1880年,即同治五年左右,或者稍晚些许,一片大好的景色就初有变化。宇航 发表于 2014-6-29 08:27
小疵一个,1880年,已是光绪六年。
诗酒风流近散场,心情无限对斜阳,如今只剩燕双双。
病酒願爲千日醉,看花誤惹一身香,夜來有夢怕還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