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献资料] 钢铁是怎样炼不成的?

读左方《钢铁是怎样炼不成的》
朱学勤

[url=" target=_blank]2014年第9期 炎黄春秋杂志[/url]



  《南方周末》创刊号(1984211日)(上图)和创刊时期的左方(下图)。



  《南方周末》1985年发行逾20万,1992年超70万,1993年成百万大报。



左方今年八十岁,最近出版了口述自传,回忆了他创办和主持《南方周末》的许多往事,读来意味深长。
我与左方相交于1994年。那时《南方周末》正准备从四版扩至八版,他四处寻访后继者加盟,邀我去广州恳谈。在他的主编办公室,一个细节引起我注意,进进出出的年青人一概称他为“老左”,不称“左总”。那时称领导为“×总”,已经从企业扩展至各行各业乃至党政机关,可谓时尚。我曾在上海电视台听记者当面称共产党任命的市级主官为“×老板”,后者闻之,甘之如饴。左方显然厌恶这一风气,反其道而行之,令属下一律称他为“老左”,同样是甘之如饴。此事虽小,却使我印象深刻。另有一事,亦见风骨:当时在京、沪两地,我见《南方周末》记者站青年人用奥迪轿车出入采访,而在广州总部,他身为主编,却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上下班。左方解释说:“北京、上海高层大院门禁势利,如不乘轿车进出,总被挡在门外,是我破格批准,那是他们的工作需要。至于我自己,没这个必要。”两件小事,让我看到了左方早年所染理想、中年追求巴黎公社平等原则的底色。
我还问他:如何“降服”那些桀骜不驯的青年人,带出这样一支敢打硬仗的队伍?左方如老顽童一笑,称自己为大“盗”,能拿到别家拿不到的新闻,但是他这个“盗”服的是庄子之“道”,“盗亦有道”,遂颂庄子九字诀:
先入,后出,均分,知可否。
二十年后,在这本口述自传里,我见左方详解这一“九字诀”:“先入”,身先士卒,见风险先上;“后出”,撤离时断后,检讨、降级、受处分,为首者担待,不委过下属;“均分”,当头不能拿大头,散财聚人;“知可否”,为首者须判断哪里是软肋,哪里是地雷,既要抢新闻,又要保护人。当年我就是被他的这一“九字诀”吸引,一见倾心,引为同道。二十年南北暌隔,见面机会并不多,但我始终惦念左方,关注《南方周末》,即折服于他的人格魅力。
“九字诀”早有所知,但此次读全书才知道还有更精彩的“六字箴言”。那是1987年,他问策于当时的广东省新闻出版局局长黄文俞。黄在当地被称为新闻界老祖宗,思想家型的报人,左方称其为“精神导师”。《南方周末》请他撰文,为创刊五周年纪念册增色。黄称封笔多年,只可以信代文。但在那封信里,他写下“可以有不说出来的真话,但绝对不能讲假话”,这句话先成为《南方周末》报训,后成为整个南方报业集团的报训。“六字箴言”即出于1987年秋天左与黄的那一次夜谈:
左问:新闻改革的对象是谁?这个首要问题大家为何都不讲?
黄答:不是不知道,大家都知道,是因为敏感,大家不愿意讲,改革的对象就是《真理报》模式嘛。一解放,我就在新闻单位工作,知道新华社和《人民日报》都派人去苏联取经,毛泽东曾经指示先全部照搬过来。以后慢慢改。所以《真理报》的办报理念、宣传方法、规章制度、乃至组织结构全部照搬过来。所以全国的报纸都是一个模式,这就是《真理报》模式。
左问:《真理报》模式的本质是什么?
黄答:你没有办过解放前的报纸,只有对照才能看清楚。这个问题你最好去问萧乾。
左再问:我们的报纸要怎么改?
黄答:你倒回去就行了嘛。
左问:倒回哪里去?
黄答:倒回到三十年代新闻进步传统中去。我们中国本来有很优秀的新闻传统,解放后把这些传统给扔掉。你的任务是要跟我们中国原来的新闻传统接轨。我也曾接过一次轨,但是偷偷接的。
左问:怎么偷偷接的轨?
黄答:那是1957年,陶铸叫我筹办《羊城晚报》,并交代说,如果你办成小《南方日报》就不要办了。我也很烦恼,全国的报纸一个样,你让我办一张区别于全国的晚报,那该怎么办?我去找了邬维梓,这个人解放前办过报纸,解放后调进《南方日报》,大家称他为“编辑王”,后来被打成大右派。他在深夜拿了很多解放前与香港的报纸,偷偷到我家里去。他告诉我,你要办一张新的晚报,要遵守新闻主攻副刊主守的规则,你要敢于碰新闻,抢新闻,要搞点社会新闻,人家不敢弄,你要弄。晚报应该以副刊为主,每天要出两个副刊,一个文艺的,一个杂谈的。我采纳了他的意见,办了两个副刊《花地》和《晚会》,另外再在一版开辟专栏《五层楼下》,全是社会新闻。没有想到,就凭这一个专栏、两个副刊,《羊城晚报》风行全国。我这是偷偷接了一次轨,你可以公开接轨了嘛。
左问:我们优良新闻传统的精粹是什么?
黄答:忧国忧民,关怀弱势群体。
左问:突破《真理报》模式阻力很大,突破点在哪里?
黄答:突破点在市场。如果领导批评你,你就说你们是要上报摊的,要读者掏钱买,而你又规定一年赚多少钱,我不这样报纸卖不出去,说不定还要赔钱呢。
那么,什么是黄文俞指点的《真理报》模式?左方后来果然到北京询问萧乾。萧乾说破四点:
第一,它只是根据红头文件办报,不依照社会实际办报;
第二,它只是对上负责,《真理报》模式是没有读者的;
第三,是用一种假、大、空的语言来写报道,文体也是“公式化”的,我们新闻界称为“新华体,人民语”,就是新华社的文体,《人民日报》的语言;
第四,它否定传媒的商品属性,谁说传媒是商品谁就要打成右派。
上述问答实在重要。富有文学想象力的小说家或可以此为蓝本,创作出汉语版《基督山恩仇记》开头一章,城堡囚室中长老与新入狱者那段著名的狱中对话。但在我读来,它首先是珍贵史料,应该载入现代新闻史甚至中国改革史。
好看,开蒙益智。
想不到钢还会炼不成?!
不过重新做了西方的小学生,对外开放之后就大不相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