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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2-8 17: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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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周泽雄:天才的胜负师是一种审美奇迹
在手机新闻客户端上获悉吴清源先生逝世的消息时,我正在前往慈城古镇的路上,车子恰巧行驶在一眼望不到头的杭州湾跨海大桥上。窗外,是波涛汹涌、貌似受到巨大震撼的大海,我虽懔然一惊,旋即心如止水。依我这双凡俗肉眼,吴清源是当世最可敬重的人,套句网络语,没有之一。我素来警惕神化凡人的倾向,然而,凡事总有例外,吴清源先生即有权要求我们以例外视之。他在甘甜的梦乡中溘然而逝,带着圆满功业,向着一座棋士的天堂,翩然返航。我相信,略知吴清源先生性格成就的人,都不会用什么“围棋界不可弥补的损失”之类滥语来唐突逝者。损失又从何说起呢?无论吴清源先生是否和众人一起滞留在这个尘世,他的功业已然完成,除了对他的超凡贡献心怀感激,我们不应再作他想。不可思议的百年功业,值人生百岁之际倏然归去,此乃天大的造化,善哉善哉的福份。弘一法师当年圆寂时的偈语“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用在吴先生身上也贴切无比。
尊重一名棋手与敬重一位天才棋士,迥然不同,正如我们不会用对待杜甫的态度来看待任何一个写分行文字的人。前者只是尊重一种职业,后者乃是尊重一种技艺,膜拜一股精神,仰望一份天才。职业或许无优劣之别,超卓的天才则会帮助我们区分人间的良莠美善,辨别技艺的高下分寸,使我们关于人生意义和生命价值的呓语式探讨,得到一个活生生的座标和参照。歌颂一个在任领袖或许不无风险,崇拜一位惊才绝艳的天才,则除了助你飞升,别无害处。
在百度上输入“吴清源”,最早跳出的提示语是“吴清源为什么加入日本国籍”。我们知道,该提示语是依据百度数据库,由系统自动生成的,它表明,在国人对吴清源的好奇中,“日本国籍”问题占居首位。这是个令人沮丧的信息,也定然会使天上的吴清源觳觫不安。我们还记得,2003年,吴清源、林海峰、张栩三代旅日棋手回到台湾,时任台北市长的马英九先生在向吴清源颁发荣誉市民奖章时,吴清源深恐该奖章又会带来“双重国籍”的质疑,当场坚辞不受。一部分国人对吴清源爱国心的操心,体现的只是他们的庸常见识,当他们这么检索时,已经抱定了一个先入之见:“吴清源是一名伟大的爱国者”;他们会拒绝接受除此之外的任何说法。其实,对国籍问题的纠缠,恰恰构成吴清源的烦恼之源,而且,是否爱国也与吴清源的真实成就毫无关系。吴清源只是一名伟大棋士,正如俗语“科学无国界”所说的那样,弈道既不在爱国主义之上,也不在爱国主义之下,她在爱国主义之外。强行用爱国的标签赋予吴清源,只是满足了一些人的民族虚荣感,却无益于让我们走近吴清源的伟大人生,更无助于人们了解弈道本身。爱国主义固然是一种宝贵情感,但它也当守住边界。旺盛的爱国心从来不会确保提升你的技艺,不会使任何依附于该情感的东西齐刷刷地得到升华,若攀附不当,还可能构成一种反向杀伤。
对一位像吴清源那样充满学习饥渴的少年天才来说,假如他在14岁时获悉其他星球上有一位长相像尤达大师那样的绝地武士,可以让他觅得棋道中的“原力”,他也会排除万难,负笈求师的。赶巧,那位棋道中的“尤达大师”濑越宪作就在东瀛日本,并且还主动向少年吴清源发出热烈邀请。由是,吴清源东渡扶桑,一去不返。吴清源曾如此评价恩师:“可以自豪地说,濑越先生不仅是棋坛的名师巨匠,也是举世难得的一流人物!”吴清源是一位天才棋士,对棋士来说,棋盘就是他的祖国,黑白子就是他的情感世界。棋圣聂卫平听闻吴清源仙逝,发表了一条微博,内云:“吴清源先生一生执着棋艺,心无旁骛,他也是这么要求其他棋手的。有一年我在日本,与沈君山神侃桥牌,一边的吴清源先生听到后,主动走过来很认真地对我说:‘博二兔,不得一兔。’我听后大受震动。当年我要是听从他的劝告,一心执着于围棋,也许在棋上的成就会更大些。”——不是“也许”,而是“必然”。棋士的成就必然包含着舍弃,棋上世界的波谲云诡,是以棋外世界的质朴单纯为前提的。依稀记得契诃夫说过一句话:“大作家的生活总是简单的,小作家才丰富多彩。”棋手亦当作如是观。
因此,为了更大程度地表达对吴清源先生的敬意,我们必须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到他唯一的世界、唯一的战场上来,就是那纵横十九道、三百六十一点的方寸棋盘。
然而,返回又谈何容易!局外人的视点与局内人的世界总是存在致命的差异,不独中国为然。1939年9月,在读卖新闻社的促成下,吴清源与亦兄亦友亦宿敌的木谷实六段展开了一场空前惨烈的“擂争十盘棋”。为了保证公平,对局室选在宁静庄肃的寺院中,因三座先后用于对局的寺院均在镰仓,故该擂争史称“镰仓十盘棋”。当时,年方弱冠的吴清源和年长他十来岁的木谷实是日本棋界“一时瑜亮”级别的人物,吴清源来自中国,1939年的中日关系又处于空前的敌对状态,比赛气氛之怪异,可想而知。据吴清源介绍,对局费每人每局高达700日元(当时的通例是两人合计300日元,即每人每局150日元),比赛用时各为13小时,采用三日终局制。尤为刺激的是,所谓擂争,含有一个改变交手身份的条件:只要一方净胜局上领先四局,即改变一次交手棋份。简而言之,双方将不再以平等身份交手,输得较多的一方将被迫以降格方式出战,术语叫“先相先”或“定先”,意指原本交互执黑先行的对弈,降格为一方三局中有两局执黑先行(先相先),或一直执黑先行(定先)。对两位实力、心气均在伯仲之间的棋手来说,忽遭此种含有屈辱意味的玩法,难免心生怪异。
其实,怪异更多地属于旁观者,即促成此事的读卖新闻社和大量日本读者,两位对局者原是共同切磋、相生相长的同门好友,他们只要在纹枰上坐定,即会迅即进入物我两忘的对局世界,不再对外界纷扰有所措意。第一局棋中出现了一个意外,平时打麻将都会频频长考的木谷实,在九十五、九十七和一百零一这三手棋上竟然合计花费了三个多小时,而局面占优的吴清源又忽出缓手,导致棋盘陡生变故。恰在此时,木谷实突然鼻孔出血,样子骇人地躺倒在地,而对面的吴清源浑然不觉,俨若老僧入定。这事,在不谙棋坛隐秘风云的外行记者笔下,就于惚兮恍兮间变成了一桩可议之举,受到误导的日本读者,纷纷指责吴清源缺乏起码的“武士侠义”,是个“惨无人道的赌棍”。而在中国人的理解下,就像电影《吴清源》所刻画的,吴清源非但毫无过错,影片还借此张扬了吴清源的超凡定力。其实,两种理解都离题万里,诚如吴清源所说,“那些对我非难的人只能说是对围棋的‘白刃格斗’一窍不通”,好在当时真正的日本棋手,没有一人对吴清源有过非议,他们均视此为再正常不过的事。且不说木谷实原本就有经常性贫血,在下棋中忽出鼻血不仅非止一回,还有过借躺倒获得的额外三十分钟休息时间“在头脑中的棋盘上计算如何收官”的绝活。至于吴清源貌似老僧入定的举止,也只在外行眼里觉得稀奇,那原是很多棋手都具备的特征,与吴清源相差不可以道里计的寻常棋手,也多有类似举止,棋手对此见怪不怪。可见,无论来自日本人还是中国人的民族性视点,都不会有助于我们了解吴清源的真实成就。在中日交战之时,吴清源参加的多次棋战,都曾冒着生命危险,但只要他在棋盘上坐定,一切都已置之度外。他不是因为旺盛的爱国心才横扫日本棋坛的,他在二十年间将日本一流棋手全部打成“降格”对手,只有一个原因:为了达成胜负师的伟业,为了向至高的棋道献祭。
几乎所有职业棋手都具有刻苦、专注的特点,几乎所有职业棋手都有相当的才能,以智商论,他们大体上都算聪明绝顶之人,吴清源得以迥出众人之上,在于他还有其他一流棋手极难具备的天才特质,那是一份无与伦比的馈赠。爱弥尔·卢梭曾夸口道:“上帝造了我之后,就把模子打碎了。”吴清源也是如此,他有着不绝如缕、不可遏止的创造欲,他有着思接穷荒、纵横捭阖的想象力,他有着精骛八极、心游万仞的自由意志,还有着余英时先生所强调的“用志不分,乃凝于神”的专注力。正是上举四项(实际远不止此,可惜我无力进一步概括),使吴清源与其他一流棋手,生出俗界与神界之别。举例来说,木谷实也是一位力能扛鼎的大师级人物,落子不拘俗套,棋风变幻不定,他下棋之所以频频长考,在于他总是先从最不可能处开始思考。这当然是个非常厉害的习惯,它表明,兵法中的“攻其无备,出其不意”,已然内化为木谷实的行棋本能,泛泛棋手自然不是他的对手。吴清源则大繁若简,总是优先考虑自己想到的第一手。所谓第一手,置诸普通棋手,不过是所谓“常见的一手”、“当然的一手”,在吴清源手下,则往往构成“直觉的一手”、“神的一手”。吴清源洞悉木谷实思考方式的卓越,仍决然舍弃,原因竟是出于对弈道的无上崇敬。在吴清源看来,围棋之理根本上是不可穷尽的,木谷实所谓“最不可能的一手”,往往也只是相对“最不可能”,本着节省时间、注重效率的态度,反不如自己优先思索“第一手”更具实战价值。其实,关键不在于哪种说法听上去更加成理或更加有趣,而是缘于吴清源的与众不同,他的“第一手”原非俗眼所能蠡测,往往出手即已通灵,落子即已放射出灼灼光芒。
所谓天才,必有其不可学、不可模仿之处。吴清源19岁时得与日本棋坛泰斗秀哉名人对弈,前三手就下在三三、星和天元上,几乎全日本都被震落了眼镜。庸常之辈对吴清源横加指责,斥他不识礼数,唐突尊者,然礼数岂为天才所设?大棋士智勇兼备,作为天生的棋坛斗士,越是重要的比赛,吴清源越是新招迭出,能量滂沛。其依据是:只有重大的比赛,才能检验全新的招式是否可行。吴清源成为超级胜负师的秘诀之一,恰在于他具有关键时刻置胜负于度外、全力求道的超脱襟怀。
必须公正地承认,离开日本人的帮助,吴清源不可能获得今天的成就,吴清源曾承认,若不能来日本,自己大概只会成为一名宗教家。好在围棋不是囿于一国一地的技艺,无论吴清源因何人、在何地取得成功,我们都看成弈道本身的成就,都视为人类自身的大美。吴清源先生恰巧是中国人,我们顶多视为意外之喜,但不必对此喋喋重申,就像我们不应对他的国籍问题说三道四。
吴清源的人生是一本天然的励志书,但把他读成励志书,又贬低了大师。归根到底,吴清源是学不了的,后人能做的,更多地只是遐想一种境界,领略一种人生,涵养一股底气,欣赏一种飞翔的姿态。围棋原是一门需要不断反思、研讨的技艺,真正的棋手最不易养成虚骄之气。自称“文章天下第一”的狂徒有之,宣称“饶天下高手一先”的棋士绝无,哪怕他已经做到了这一点。弈道冥漠幽深,由不得人轻佻。真实的棋士生涯,在外人眼里应是极端枯索的,那是一种庵堂般的气氛,一种苦行僧式的生涯,黑白子世界尤其如此。棋手总在绝望地打磨致人绝境的技艺,愁苦地研讨脱困之方,即使正待给对手致命一击,神情上也仿佛自己正处于“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之境,那看似声色不动的勾心斗角,惊心动魄之处不亚于刀剑相交的惨烈决斗,而如吴清源先生这般上帝无意在人间制造复本的奇才,则能一边截然对手的大龙归路,一边高踞云端,若迦叶拈花然。围棋是一种和平的杀戮,世界的和平乃是吴清源的终极理想。
对包括笔者大内的大多数凡人来说,试图觑得吴清源的生命密钥,窥破吴清源的棋道真谛,纯属痴人说梦,但这不该妨碍我们以虔诚的审美之心,感受已知,揣想未知,捎带着使自己的人生有所附丽,有所增华。从世俗公正的角度看,天才是一种不合理存在,它是老天爷带给人间的不公,而这种不公,又会给人间带来最大的美丽,我们断然难以割舍。天才的胜负师是一种审美奇迹。
敲字至此,空中隐然传来轻脆的敲棋声,如马蹄过溪,轻风抚竹。清源大师,无论人生的来路还是去路,祝您一切安好!
载《经济观察报·观察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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