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图:17岁时的邓丽君。这是邓丽君1970年到香港演出时的留影,在此之前,邓丽君灌制了她的第一张唱片《我一见你就笑》。(秦风
供稿)
右图:1972年,邓丽君获选香港十大最受欢迎的歌星。(秦风
供稿)
人是奇怪的。有些对别人很无所谓的事物,于之却显得珍贵且美好得不可思议。大概这和一个人的特殊心路有关,与其天生的敏感体质、生命类型、某个岁季的精神气候有关。
邓丽君。
一个我深深喜爱的名字。我在任何时候都愿意充当她的报幕人:《小村之恋》、《在水一方》、《山茶花》、《独上西楼》、《再见,我的爱人》、《你在我梦里》、《何日君再来》……丝毫不会为公然赞美她而羞愧,更不惮被那些“阳春白雪”的音乐士大夫所嘲笑。
为爱而生,为爱而死。她的使命是在一个普遍淡漠爱的年代里表达爱情。她的事业是让一抹黑衣女子的背影走过男人的窗外……
在单身的夜晚,在寂寞雨天,在合书小憩的午后,她的歌声从遥远的海岛踏雾而来,像颤动的丝绸,像袅袅皎月,像荷叶露珠,像飘逝的一叶扁舟……
不错,太甜了。但并非所有的甜都堪称“甘美”。并非任一种姿色都闪耀着泪光,含着颤抖的蕊。她是甘草和秋露的甜,苦难之夜的甜,不加糖的甜,荡气回肠的 甜。不错,她太烂漫,甚至称得上轻婀与摇曳,但在一个绝少烂漫的灰色年代,一个黯淡而不见生动的枯槁岁月,这摇曳曾给人带来多么大的惊喜和闪光……
其实,任何一个懂她的人,都会从甜中品出那份深藏的苦艾,从清冷和幽怨里读出那份善良与洁白,这正是最感动我的东西。一个妩媚的女人,一个易受伤的女人,一个欢颜示人的女人……却纤尘不染,一点不浑浊、不憔悴、不萎靡——多么珍贵!
她适于离情伤逝怀旧,适于游子的望穿,适于无眠灯下的昏黄,适于雨滴石阶、人在窗前的孤独……她是疾病时代的健康。霉晦岁月里的灿烂。女人中的女人。恋爱里的恋爱。你我中的你我。
“邓丽君”,她使自己的名字听起来仿佛一记词牌。凭歌声,凭那如诉如泣的颤音,那深涧流瀑的心律,我断定她星光般的美丽。
她纯洁得永远像春天,像蝴蝶。躲进她的歌,就像躲进姐妹的长发,躲进母亲的旗袍里。
不必羞愧。不必。
有那么几年,每临深夜,我的功课即戴着耳塞,躲在被窝里听收音机。一个频率,或许是台湾吧,每逢夤夜的某个时分,总会播放她的歌,片头片尾都是。很多时候,她是用粤语唱的,虽不甚懂,但对我来说,她已成了一道和月光、大海、思念……有关的女性背景。
我想,或许有一天,她会到海的这边来,带着她的长发和旗袍。
可,就在那一个深夜,1995年5月9日,大约凌晨1点钟,一个滚雷突然炸响:一代歌后邓丽君猝然辞世,泰国清迈……当晚的那档节目,全被一种黑天鹅绒的气息覆盖住了。她的歌,她的笑,她的柔软,她的耳语,她独特的颤声……
邓丽君邓丽君……
一部嵌进我身体里的柔软。一个我听了多年的女人。
她被上帝接走了。永远的“在水一方”。永远停在了海的那边。
如今,我怀念她,就像怀念逝去的青春和发黄的日记。就像怀念前世生生死死的爱人。
不羞愧。一点不。
我在无数场合听过有人唱邓丽君的歌,那些我黑夜中再熟悉不过的词牌。亦无数次听见身边有个声音:“庸俗!”不错,是庸俗。很奇怪,为什么同样的调子,换 了张嘴就成了庸俗?就像不是从生命而是从肚子里发出来的?但我想,若这指责是冲着邓丽君,我一定会愤怒,会给他一拳。 或者,那时我会把庸俗理解成一个很 高贵很美好的词……
有年冬天,在北京,一间酒吧里,朋友在向我淡淡地介绍一对朋友,他指着女子说:“就是她,大陆唱邓丽君最好的,曾有人拿 她的歌做盗版……”我一惊,很用心地凝视那女子。的确,她很像我记忆中的邓丽君的模样——精神模样。自始至终,她几乎不开口,只有气息。很安静很清淡、黑 夜中薄荷的气息……后来,那女子应邀唱了一首,我深深震颤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邓丽君的歌声由一个大陆女子的身上飘出来。不,不是模仿。不是死去的声音, 不是磁带的声音。她源自一具鲜活的青春的躯体,自然地,就像月光从海面上升起那样。
那个阳光还算灿烂的下午,我确感受到了一股来自当年黑夜的潮涌,一股角落里的苦艾的沁凉。感谢她。我相信朋友的话,邓丽君是一个密码,而她天生就理解这个密码,所以很本色就唱出了她。其实,她只需唱出自己就够了。
她们是生命的同类,精神的姐妹。
走出酒吧的那一刹,我被遽然刺来的阳光吓了一跳。闭上眼,我想起了我的收音机。它已很旧很老,退役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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