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食一段桃源往事

注：真的好久没来燕谈了。感念旧时光。

在沅江里游泳回来，开水泡饭就酸豆角，一口气吃掉三碗

　　很小就认识“陬”这么生僻的字，只因沅江边上这个小镇以它命名。再大一些，查了字典才恍然大悟，它念zou，原来是角落的意思。但仍不太明白，除了小一点儿，它还真不在角落里，从常德到桃源，都得经过它，恰好落在差不多中线的位置上。

　　美好的夏天到了，沅江又离得那么近，游完泳爬上来，赤脚走下堤岸，回到家就那么一身湿漉漉地坐在桌子边，拿开水泡饭，就点酸豆角，呼呼一口气吃掉三碗。抬头看见一轮红日渐往西斜，小阳台上洒满金色余晖。夜晚，钻石牌吊扇的影子投向地面，360度缓慢旋转。睡不着。爬到天台乘凉，远离城市中心的小镇夜空，银河垂得那么低，很深的星群漩涡悬在头顶，如同一个巨大的巢穴岌岌可危。

　　晚上偶尔骑单车去镇上，镇上只有一条街，分为上中下三段。上中街被一条十字路分成两段，往左通向公路，往右通向码头，我喜欢往右走，从河堤上回家，只是没有路灯。河堤两边野草深可没膝，黄土路面车辙历历。星空真是璀璨啊，无法形容。还有沅江，曲折多情，江面有隐约渔火。大鱼哗啦跃出水面的声音岸上都能听到，我想起从沅陵下来的排古佬用一头削尖的木棍叉鱼的事。动作非得极其迅猛有力，他们有很粗的胳膊，似乎不是什么难事。路上要经过一个养老院，一个面条厂，一个粮店，还有一个叫解放街的小巷。我妈曾经在那里上过小学。她有一张照片，大概七岁，跟她的一个小伙伴合影，穿着裙子梳小辫。哦，一九四九年出生的人还能有小学照片太不容易了。所以我记住了解放街。

　　有时我妈带着我去镇上吃喜酒，九十年代初的宴席桌面上菜式单调，味道粗糙，基本上是由个把两个自学成才的大师傅一手操控，吃得几回之后，连我都知道了哪个师傅对咸淡从无概念，哪个师傅狂热爱好过大油，冷盘无非一只卤鸭子，热菜无非红烧鲫鱼、肉丝炒蒜苗，天鹅抱蛋就是一只老母鸡炖N个白鸡蛋……这样毫无悬念和惊喜的饭菜完全不能吸引胃口，更何况那一桌十人的筵席也着实让人惶恐。狄更斯在《雾都孤儿》里形容那个逃出来的苦役犯的吃相，“他吃三明治的样子活像在吓唬三明治”，这个样子我大概在宴席上见到过。

　　小镇上虽说做不出什么像样的大宴，但小吃却极其可口，馄饨、粯米茶、牛肉米粉……说一下粯米茶吧，这是一种熬制的米浆，里面有姜末，极浓稠，咸香四溢，滋味远胜白粥，特别适合与油条同吃。每个星期天的早晨，我们一家喜欢来到镇上一家清真粉店吃早点。那厅堂出奇大，清晨的微光透过屋顶明瓦，有气无力地洒落下来，只见屋内蒸汽弥漫，影影绰绰几个食客伏在阔大的八仙桌上埋头猛吃。这里的牛肉米粉真是一绝，下粉的大姐挑动一双奇长无比的筷子，把那雪白细嫩的米粉在开水锅里略烫一下，又迅速挑起，往碗里一铺，嘿，齐齐整整，活像梳子背！牛腩和牛腿骨足足熬了整晚，汤里全是骨胶原质，浇一瓢在米粉上，香浓爽滑没得讲。切得薄且大的牛肉片码在最上面，再浇一瓢红油辣酱，撒点葱花，这个早上便足以令人回味无穷。

　　桃源县：位于常德市西南面，属亚热带季风气候。

　　抬着两大筐鲜鱼的人一下车，便有买主将他团团围住

　　记不清去了多少次桃源县城。每次去，都会想起沈从文写过的那个“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他俩坐着一辆“新式黄色公共汽车”，从武陵（常德）去桃源。而我每次都是坐那种座位又窄又破的中巴。

　　枫树和白洋河，是必经之地。前者叫人永远记着一种树木的名字，它成片聚集在一个地方时，就有可能成为这个地方的象征。后者则每令我想起浮家泛宅的生涯。烟波老，谁人惹得闲烦恼。真若隐去，还是小江河小山岳更有味。有人在白洋河招手上车，又抬上两大筐鲜鱼，均红眼细鳞，唇腮翕合，鱼尾翩然。主人言及刚从白洋河里捞上来，状极得意，一车人亦欣羡不已。他甫一下车，便有买主将他团团围住。

　　那天大约是赶集的日子，路边净是摊贩，卖主将一块塑料布往地上一铺，把自家物品——蔬果、干货、种子、农具……——随便往上一堆，自己敛手缩颈蹲在一边静候人来问询。看见有人将半边白赤猪肉搁在一片门板上，四五把大小形状不一的砍肉刀分立于侧，威风凛凛。一头老母猪扭着屁股从门板前经过，视而不见。有一老太太的竹筐里放了若干小南瓜，连藤带叶，毛茸茸圆溜溜，如小动物，极可爱。有卖干虾米的，河虾晒干后变得绯红，用热水略泡后以青椒蒜茸同炒，十分下饭。有个农妇篮中的野山菌真好看，新鲜小巧，价格也不贵。

　　桃花源：位于桃源县城以南15公里的沅水南岸。沙坪：位于桃源县南部，沅江一级支流澄溪河中上游，南部乌云界海拔1028.1米。

　　七叶一枝花，九节龙，石菖蒲……民间很大程度上被这些名字诗化了

　　经过桃源沆水大桥，往沅陵方向，能到达桃花源风景区。

　　潇湘八景之一的“渔村夕照”中的渔村指白鳞洲村，位于沅江西岸，与桃花源的水府阁隔江相对。2004年春天，一个同事的母亲在水府阁上开了一家擂茶馆，我恰巧路过，便上去坐坐。正下着细雨，山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一两声鸟啼偶尔传来，轻得怕是吵了谁。竹子拔节的声音，水滴自叶尖滑落的声音，历历可闻。到了山顶，沙洲沉积处，也是沅江转折处，全在眼底。洲上的油菜花，洇着汪汪的水汽。一只小船向水汊深处划去，平静的江面上拖出一条细细水痕。有猴子蹲在江边的树上安静眺望，忽然放开喉咙大喝几声。后来，在靠江的阳台上，对着一江烟雨，吃同事母亲亲手做的蕨菜腊肉，野芹菜炒腊八豆，还有一钵腊肉炖干萝卜皮。蕨菜和野芹菜正当时令，家常做法，山野滋味——有味的，总是清欢。这是人生中永难忘怀的美好场景，不娱一时，而是可以留存到以后，那些不可预知的荒凉时段，就着下酒，独自微笑的。

　　2008年，我还曾经在一个同样位于桃源南部的叫沙坪的小镇闲逛过。整个小镇是棋盘式的格局，道路纵横，随便怎么走都能回到某个交点处。一条排污沟纵向穿过镇中心，旁边有间民房开了扇侧门，一个看上去很老的老太太坐在门口纳鞋底。叶子碧绿，花朵粉红，花蕊则是鲜黄色的。

　　在农贸市场，看见一个男人正往一堵土墙上贴一张红纸。上写着：急收购——小杆（每斤0.6元），黄精（每斤1元），黄柏（每斤1元），石菖蒲（每斤1元）。九节龙，要求：无泥沙，根不成块。七叶一枝花，价格面议。我看了一会，心里很喜欢。即使不用来治蛇毒，七叶一枝花听着也不会比君子兰差。五字词里形神兼备。九节龙是什么？颇似水浒里草寇绰号，又似一种兵器。民间很大程度上被这些名字诗化了。这堵土墙也是。忽然想起小镇背倚的那一片深山，就是乌云界。

　　他们说，多年前，曾有一只豹子路过此地。不知道现在还留在此地没。

　　他独自安静地趴在桌前，专心对付那条“家乡鱼”

　　后来我离开桃源，去常德，长沙，广州，见过多少人只为对付一张馋嘴而略尝美味，餐桌旁多的是苦恼表情，饱餐或吃到家园味道的幸福却极少见。有那么一次吧，是在常德。

　　一个胖男人开一辆奔驰到我妹妹的餐厅前停下，先是把菜单翻了个遍，后又踅到厨房，嗅遍所有肉类及蔬菜。我们正纳闷不解时，他扭捏着对厨师说，想点一个炖鱼。炖鱼？——那还不简单！厨师立马就去整一条活鱼，他又在后面哼哼着补充，希望做得像他妈妈做的那个口味。厨师差点晕倒，天下那么多妈妈，我知道是哪个妈妈整的鱼啊？没奈何。只能参照湖南的乡下妈妈的口味来做了。什么香料都不放，把鱼在油锅里略煎一煎，水烧开后便丢下去煮，扔几个青椒一小束紫苏几粒花椒，煮到汤汁乳白便用粗瓷盆盛了端到他面前。这可全是模拟乡下主妇的厨艺啊，除了青椒紫苏不是从田间地头现拔的，没用柴火之外，其它都照做。

　　这胖男人独自安静地趴在桌前，专心对付那条家乡鱼。这是一顿充满思念之情的晚餐呢，他开车遍寻城里的鸡毛小店，只为了找回一点点久远的回忆，用久别的清香宽慰那积满油腻的肠胃。

　　结账时，他说，真好吃，跟我妈做的一模一样。

收藏分享评分

回复引用

订阅 TOP

水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