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6月1日,两广事变爆发,不过一个多月,7月18日,广东军阀陈济棠被迫宣布下野,外公随即带着我五岁的母亲和新娶的继外祖母(我一直叫阿婆),跟随宋子良到广州,接管广东省银行。
国民政府是从广东发展起来,通过北伐胜利,走向全国的。广东省银行曾是国民政府的中央银行,那时还不叫广东省银行,直接就叫中央银行。1924年8月建行时七个董事里有胡汉民、廖仲恺、孙科、宋子文,可见受重视之程度。行长宋子文同时还兼政府财政部长和广东财政厅长。1928年宋子文在上海另建中央银行,广东大佬李济深主政广东,生怕广东这银行被沪行并掉,1929年1月,将银行更名为广东中央银行。陈济棠掌权后,1932年元旦,再更名为广东省银行,使其成为名实相符的地方国有银行。
银行名字在改小,实力却在增强。作为中央银行的时候,国民政府以广东一隅的财力,又要平定内乱,又要雄心勃勃地北伐,就算宋子文懂行,出尽百宝,发钞发债,总是疲于周转,发的钞票经常被拒收、挤兑,这也就是宋子文到了上海,要背靠上海银行界,另建中央银行的原因。广东方面的乱账也是后来打包重组,另发新债券逐步解决的。
变成地方银行后,广东省银行反而发展得好了:一方面没有了原来背负不动的宏大目标,一方面,陈济棠有点像猪八戒,打架本事不大,搞建设还是比较有办法的,广东又多侨汇,1936年的广东省银行,实力相当雄厚,库里的银元有一亿---------当时全国的银元总量大约是七亿。
广东省银行里会有那么多银元,与国民政府的法币改革有关。
1935年11月4日,国民政府宣布法币改革六条措施,收回原来大约三十家银行的发钞权,只有中中交农(中国银行、中央银行、交通银行。农业银行)可以发钞(法币),银元必须一元兑一元换成法币才能流通。这些措施事先并未与半割据的广东方面协商。傻了眼的广东方面憋了三天,憋出一招:广东省银行仍用自己的货币-----毫银,拿钞票来,每元换一元二角,拿银元来,每元换一元四角四。这样广东方面,银元不但不流出,反而流入,广东省银行藏银达到了一亿元,真成了大肥猪。
太肥了就招人惦念,一个月后,12月7日国民党五届一中全会上,蒋介石自任中央常委副主席,让出中央常委会主席职务,请两广的领袖,国民党元老胡汉民去南京。胡汉民1月5日从瑞士回国,蒋介石还特地派了司法院长居正到香港去迎接,可两广方面更着急,派人在新加坡截胡,将胡汉民护送到香港,最后接回了广州。当然应该也是胡汉民自己的意思。胡汉民吃过蒋介石的亏,自然对蒋介石的邀请心中惕惕。1931年2月28日,时任立法院长的胡汉民到蒋介石的总司令部赴宴,随即被软禁,两广反蒋人士孙科、汪精卫、李宗仁、陈友仁、陈济棠等齐聚广州,要求释放胡汉民,接着成立了广州国民政府,不承认蒋的南京政府,好在这个广州国民政府只能统辖两广,没有一个其他省份脱离南京政府,蒋介石倒也不怕,只是三四个月后,爆发了九一八,日本侵占了东三省,全国一片要求共同抗日的呼声,蒋介石这才释放了胡汉民、胡汉民吃过蒋介石这个亏,自然更愿意待在广州,由两广人士好吃好喝供着。
可惜,好日子没几个月,1936年5月12日,胡汉民突发脑溢血逝世。蒋介石随即提出五条条件,要求改组广东省政府,省长去职,军队各军长师长由军委会重新任命,第五条则是统一币制(废弃毫洋,交出银元,领用法币)陈济棠无法接受,于是两广事变爆发。
陈济棠建设搞得不错,还建立了一支全国规模第二的空军,这是陈济棠对抗南京的本钱。广东空军有一百几十架飞机,超过南京政府空军的一半,蒋介石早就惦记上了,派了戴笠在香港秘密接洽广东空军司令黄锐光,答应以每架两万港币买下整个空军(当时港币与大洋基本等值)结果半个月里,广东空军分三批投向了中央,陈济棠手下的军长余汉谋也通电响应中央,陈济棠7月18日,通电下野,逃往香港。
黄锐光发表声明说起义不是为了钱,蒋介石大大表扬了他一把,钱也就省下了,前面投奔过去十几架飞机拿到了全款,后面第三批七十几架飞机,每人只拿到一千元。
当然这些都是小头,大头是要立即控制住广东省银行。于是急派宋子良担任广东省银行董事长,外公一行三十来个人,跟着宋子良进驻了广东省银行。
不过接管权力的工作并不顺利,虽然董事会五个董事换了四个新人,但很多具体银行事务仍掌握在老人手里,老人们都结帮在省银行程秘书长身边。宋子良还兼着广东财政委员(财政厅长)不太管银行具体事务。
程秘书长,就是我们称为程家公公的那位,后来成为外公最要好的朋友,外公还认了程家公公的女儿为过房女儿。文革中,外公四个儿女,八个孙辈都散落全国各地,经常看望照顾他的只剩这个过房女儿,直至去世。但当时,程家公公与外公还是一对不断斗法的冤家对头。
广东省银行作为中央银行时的架构,是两部两处六科。改为省银行后,简化成两处六科,两处是秘书处、稽核处,下面是具体工作的六科。
外公这次进驻省银行后,重新建立部一级架构,斗法的结果是,部是成立了,但只是职能部,外公当了新成立的储蓄部经理,兼香港储蓄部主任,位置仍在程家公公之下。国民党派系纵横,程家公公自有他的人脉,当过国民党秘书长,中统局长,中山大学校长的朱家骅,号称蒋汪之下第三人,是他的妹夫。
这里还没斗出输赢,不到一年,1937年七月七日,全面抗战爆发。保护行产成了头等大事,广东省银行迁到香港,外公带着六岁的我母亲和阿婆也住到了香港九龙。母亲在那儿开始上学---------精武小学,每天早操练拳,希望有一天能打走日本鬼子。
小学没念完,1941年11月,日本偷袭珍珠港,第二天进攻香港,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转瞬沦陷,外公和程家公公匆匆携眷逃往澳门,两家在啤利喇街租了一幢房子住楼上楼下,共同的出生入死终于使双方放下芥蒂,结为好友。不久,外公偷渡战线,进入广东内地,追随国民政府,在抗战临时省会韶关、连县的银行工作。稍微安定一点后,母亲也随阿婆坐偷渡的走私小船穿越封锁,进入广东内地,与外公会合。
抗战时广东内地生活极其艰苦,日军还不时骚扰。母亲就读侨三中,沿途公路为防日军利用,全部掘断,上学单程要走四小时,住校只能吃政府配给的军粮,吃一顿饭石子要挑一小时,且无菜肴,有当地农妇开饭时携竹篮兜售小碟盐水萝卜,五分钱一小碟,就算添菜了。
日军猖狂,欺我防空力量薄弱,一两架飞机也敢不时飞来侦查骚扰。空防警报:敌机幺架,西向而来……学生就要躲警报,某日得报:敌机幺架,在银行所在地投弹一枚,在学校的银行子弟都哭坏了,母亲也跟着大家往家跑,四个小时跑回家,看看没事---------炸弹想是投在了别处,擦擦眼泪,住一晚,第二天再走四小时,回校上课。
生活条件艰苦,外公住的竹楼下面养起了鸡,自己还开了荒,每天下地种菜。黑暗的日子终于也有到头的时候,那天晚上,母亲在家跟同学打电话,电话质量很差,打了一会挂了,外公问怎么啦?母亲说今天电话没法打,老是窜线,总有人窜进来说:日本投降了!外公已经睡下了,听得一骨碌坐了起来,说:也许真投降了!我得出去打听打听。过一会回来,兴高采烈:日本真投降了!外面也热闹起来了,大家拿出藏着的鞭炮,放鞭放炮,又唱又叫,狂欢了整整一夜。
抗战胜利了,外公也达到了自己人生的顶峰。外公身在银行,热衷投资股票债券,可多少年来一直赢少亏多,以前家累重,还常有负债。到了广东,因为身兼双职,拿两份工资,渐渐有了积蓄------大约有五千港币,存在香港的银行里。日军占领香港,外公阖家经澳门逃往内地,两手空空,只握着一张存折。后来银行当局为了解决员工生计,出台政策,允许以香港的银行存折抵押,借出法币。外公借得法币后,碰到了一个投资机会。
42年4月,国民政府发行同盟胜利美金债券,20元法币一份,约定抗战胜利后,还一美元,一共计划发行一亿份,发行了一年半才发掉一半。史料记载,金台县摊派十二点五万份,只完成五点一万份,县长受记过处分。也难怪,42年正是抗战最黑暗的时刻,谁知道什么时候胜利?谁知道能不能胜利?谁愿把实实在在的现钱换那个?各地商家响应号召,动员会上,被迫认购一点,转眼也就在黑市上打折抛掉兑现了,小地方头寸紧,市价更低。外公出差路过某县,只待一天,看到当地这债券价格跌去了一半,跌到十元法币一份。外公回家后,即汇款托当地同事将抵押来的法币全额买进此债券。抗战胜利,美元成为世界货币,此券狂涨百倍不止,当然一半原因是法币贬值得厉害,但外公是借入的法币,相当于法币的空头,某种意义上是两面获利。时乎运乎,外公发了他一生中最大的一笔财,可后来的投资,再也没有那样的成功了。
抗战胜利后,外公离开广东,回到上海。文革中,受冲击,也是时代大潮,个人无法幸免。八十年代初,我调回上海,照顾阿婆时,外公已去世多年。偶尔拾得片纸,外公字迹,写在烟壳纸上,疑是当年写交代的草稿,购买美金债券等等经过,就是从那儿了解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