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6年9月17日,华盛顿第二次总统任期即将告终,他在费城《每日新闻报》正式发表感动了几代美国人的《告别演说》。历史不会忘记他最后一次在公众场合出现的感人一幕,1797年3月4日,他出席了新总统亚当斯的就职典礼,当他出现在众议院大厅时,几乎所有的人都挥舞着帽子、手帕发出由衷的欢呼,亚当斯不无嫉妒地发现那一刻人们的眼睛都是湿润的,在写给没有赴会的夫人的信中,他还耿耿于怀地抱怨“那热泪盈眶的眼睛,珠泪滚滚的眼睛,泪水滴滴的眼睛”。当然,如果没有亚当斯那一刻心中油然而生的妒意,后世的人们将永远无法想象那些含泪的眼睛。 面对华盛顿离开时的背影,“人群中再一次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欢呼”。6天后,他就迎着寒风匆匆登上盼望已久的归程。3月15日,他回到了久别的家园,他所梦寐以求的那片土地,开始他告别政坛之后的新生活。这位64岁的老人动情地对妻子说:“我们终于回到了自己平静的港湾。” 一 在归隐田园的日子里,华盛顿想起了曾经一起出生入死、患难与共的战友,他把拉法耶特送给他的巴士底狱的钥匙装在一个精致的水晶盒中,镶嵌在客厅的墙上。这是一件无比珍贵的礼物,它作为一种见证,代表了人类对自由的永恒追求。为了这一超越民族与国界的理想,年轻的拉法耶特曾漂洋过海,投身北美大陆的独立战争,奉献了他的热血和青春;华盛顿一次次应召离开心爱的家乡,经历了长期坚苦卓绝的战斗。他们身历的美国独立战争和法国大革命也已永远载人人类争取自由的史册。 他想起了年轻时代深爱的情人,那些美丽的时光依然活在记忆的深处,他写信倾诉自己刻骨铭心的感情—— “劳累了一生之后,现在我又坐在了我的葡萄树和无花果树下,但每当我朝贝尔沃庄园望去的时候,心中便充满惆怅。我想起了以前住在那里的人——此时已天各一方的亲密朋友们。那片废墟勾起了多少欢乐的回忆和痛苦哀伤的思念。”(转引自刘文涛著《革命之剑华盛顿》,世界知识出版社1996年8月版,第307页) 他不顾年迈,决心从头再来,把弗农山庄建成第一流的农场,踏上了生命中最后一轮艰苦的跋涉。经过详细调查、认真认证之后,他亲自制订了长达30多页的庄园管理计划,包括新建几个农场,重建排水系统,改良牲畜品种,实行新的作物轮作制,普遍施肥增加地力等等。为此他每天奔忙,常常在马背上颠簸几个小时,忙得不亦乐乎。致力于农场规划之中的华盛顿,几乎让人忘记了他就是威名赫赫的世界伟人、美国开国总统。 1797年5月29日,华盛顿在给朋友的信中详细描述过自己退休后的日常生活。他说一天的生活随着日出开始,早餐之前先检查房屋及各项工作,早餐以后,骑马巡视农场,然后回家换衣服、吃午餐,同时会见一些慕名而来的陌生人。下午按时就餐、散步、喝茶。到了掌灯时分,如果没有客人打扰,他就在书桌旁坐下来,在温馨的烛光下答复来信。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如同日月更替一般自然。与此相反,在东西方历史上有多少政坛大人物晚年过的却是蝇营狗苟、糜烂无耻的生活,与华盛顿平凡朴实、退而不休的田园生活构成了巨大的反差。 二 风平浪静的生活对一位征战多年、领导美国赢得自由与尊严的伟人来说也许太奢侈了。过了不久,他“平平静静地隐居乡里,安享天年”的愿望就被突如其来的美、法危机所打断。1795年签署的《杰伊条约》改善了美、英关系,却伤害了曾无私帮助过美国革命的法国,美法关系急剧恶化,1897年7月7日,美国国会正式废除1778年的《美法同盟条约》,甚至中断了与法国的商业往来。“乌云正在聚集,风暴可能来临”(华盛顿语),美国与法国督政府的外交谈判一度破裂,昔日的两个盟国之间面临着战争的危险。 时局的变化,打破了弗农山庄宁静的空气,政界人士的信件雪片般飞来,总统亚当斯和陆军部长麦克亨利分别来信,向华盛顿请教一系列重大问题,并一致要求他再度出山担任军队统帅。亚当斯在信中说:“您的威名胜过千军万马。”麦克亨利的信中也说:“只有您才能把大家团结起来,同仇敌忾,共赴国难。”面对这些恳切的呼吁,华盛顿陷入了深思之中。1798年7月4日,他在给麦克亨利的回信中诚挚地表示,自己不愿“舍弃退休的安静生活”,更不愿违背发表“告别演说”时的庄严承诺,重返权力舞台,为此他犹豫再三,“然而我一生所遵循的行动准则,不容许我在这样重大的时刻拒绝为祖国需要效劳,特别是在祖国的根本权利遭到目无法纪的野心与疯狂的暴力侵犯的时候,而且这种侵犯违反一切正义原则并践踏文明国家普遍遵循的法律和协议”,“我是决难以年老与退休为理由而作袖手旁观的闲人的。同时,离开宁静的家园,舍弃目下安逸幸福的生活,重新面对我的精力与体力均难以应付的战乱,确实使我深以为忧。然而,这些不应妨碍我决定自己的行动。”“在我有限的残年,如我所珍视的一切均处于危险之中,我不应追求安逸,而且更令我满意的是:我是为了祖国所需而牺牲自己的安宁的。既然野心,兴趣以及任何一种个人的满足都不能引诱我放弃我的隐退生活,我如果对自己惟一应当考虑的目的也心灰意懒,则此种羞辱决非我能以言词表达。”“当我开始息隐家园时,我绝未料到将会发生重大事件,使我放弃退休生活。如果命中注定如此,我心中苦痛实难以言喻。当然,如祖国确实遭到侵犯,或显然将要被侵犯时,我自当时刻准备尽力为国效劳,打击侵略。”(《华盛顿选集》,商务印书馆1983年5月版,第335、336、337、338页) 就在华盛顿在遥远的弗农山庄写下这封信的这一天,美国参议院在他一不在场、二未事先征求其本人意见的情况下一致批准了亚当斯总统的提名,任命他为美利坚合众国军队总司令,这一年他已65岁高龄。早在退休时他就公开宣告“将成为一个普通公民”,同时他深知此次再度出山,前途难以预测,不仅不会给他增添什么荣誉,反而如他自己所说“冒着失去生命、声誉、财产、安宁和幸福的危险”。(同上书,第342页)但一个公民的强烈责任感驱使他甘冒危险、放弃了自己安逸和宁静的生活。他受命于危难之际,于当年11月初再次离开家乡,踏上新的征途。 在费城的一个多月,他全身心地投入紧张有序的战备工作,招募军队,选任军官,议订细致严密的军事计划及后勤保障方案等。这一切耗费了老人的大量心血,由于劳累过度,加上费城的冬天特别寒冷,华盛顿病倒了。在处理完重要的军务之后,他于12月中旬只身返回故乡,但他的心还留在费城,继续以通信等方式密切关注着军务的进展。 最后,美法两国通过谈判化解了危机,战争的阴云散去了,显然华盛顿所作的一系列军事努力对最终和平解决外交危机产生了举足轻重的影响,弗农山庄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三 1799年是华盛顿生命的最后一年,他一方面尽情享受着宁静的家庭生活,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一方面继续实施他重建庄园的蓝图。这一年正处于1800年的大选前夜,不少人希望他再度参加总统竞选,7月21日他致信乔纳森·特朗布尔州长,明确拒绝当候选人—— “这不仅是因为我热切地希望在我退休期间能够宁静地住在这里,度过余年,除非奉召保卫祖国(那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而且也是从公众的利益考虑的。虽然我有充分理由感谢上帝保佑我身体健康,但我并非不知自己在其他方面的缺陷。我这样做将是可耻的,因为尽管这是我国同胞的愿望,而且在大家的信任下我可能当选并任职,但另一个比我更有才能的人却会因此去职。……如果我参加竞选,我就会成为恶毒攻击和无耻诽谤的靶子,不但会被加上摇摆不定的罪名,而且还会被污为怀有野心,一遇时机便爆发出来。总之,我将被指责为昏聩无知的老糊涂。 我承认,和公众的巨大利益相比,这一切是微不足道的,……但我所考虑的可归结为下列几点,这也是我所持的原则,即:现在和将来我都不会以任何人作为我的竞争对象;……在我垂暮之年(年将七十),在不能为国作出重大贡献,也不能符合预期要求的情况下,我应该慎重考虑,并谢绝我的朋友们的一切意在使我重任总统的善良然而是错误的想法。”(第同上359—360页) 就如当年他谢绝再一次连任总统,毅然告别政坛,退隐家乡。三年后,他又一次拒绝当总统候选人。作为生于斯、长于斯的弗吉尼亚人,他的根深植于美国新大陆的广袤沃土之中,他对那片土地的爱与生俱来,对生活、奋斗在那片土地上的人民他始终怀有难以泯灭的深情。正是这种情怀促使他一次次应召为国服务,他以坚韧不拔的意志统率衣衫褴褛、装备简陋的大陆军,屡败屡战,经八年苦战,终于为美国赢得了独立与自由。在胜利到来的时刻,身为大陆军总司令的华盛顿,声望正如日中天,但他断然拒绝王袍加身,使这块新大陆摆脱了君主制的阴影。 从1789年当选为美国第一届总统,到1797年告别政坛,他亲手奠定了美国共和政体的坚实基础。在连任两届总统之后,他自行引退,开创了总统任期不超过两届的光辉典范,弥补了美国宪法的严重缺陷,为人类结束终身制、消除个人独裁的隐患提供了一个弥足珍贵的惯例。 两年以后,他再次拒绝当总统候选人就是顺理成章的了。 1799年12月12日,华盛顿在日记中准确地记下了那一天的气候:“东北风,气温35°F。昨夜月亮周围有光环……”他和往常一样骑马出巡,不久暴风雪大作,还夹着冰雹,他仍然坚持骑马四处巡视。当夜他就一病不起,在他留下的遗嘱中,他从自己庞大的遗产中拨出专款资助教育事业,并特别规定,在夫人玛莎死后解放弗农山庄所有的奴隶。弥留之际,对陪伴在他生命最后一刻的亲人、秘书和医生,他再三表示了深深的感激,对上帝的无比信仰与感恩使他坦然地面对死亡的降临。13日深夜,这位伟人的脉搏永远停止了跳动,在自己的庄园平静地告别了这个世界。 200多年以来,世界各国的人们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华盛顿。他目光远大、心地光明、坚定果断而又谦逊质朴,他一生的行事为人,处处让人体会到他的谦卑、真诚和执著。他功勋卓著却不贪恋权力,即使处于权力颠峰、统帅千军万马之时,他也从来没有自我膨胀,没有任何狂妄的野心。他作风平和,踏实认真,讲话不多,但他的每一次讲话都发自内心,真挚感人,能字字句句打人人的心坎。告别政坛之后,他毅然临危受命,再度应召为国服务,却断然拒绝了总统提名,他的每一次选择都证实了他纯洁无私的人格,在人类政治史上,他树立了一座后人几乎难以超越的丰碑。 传记文学2006年第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