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正认识梁实秋先生,正是我一生最黯淡的时候。一九四九年,《自由中国》创刊时,雷震曾邀他参加,他不加入,但愿在一旁协助。后来《自由中国》登出并出版他的《雅舍小品》。那时,我们只是作者和编辑的书信来往。一九六○年,雷震等四人被捕,《自由中国》遭封闭。我的生活宛如孤岛。就在那期间,梁先生常邀我同林海音、孟瑶去他家。那是我那段幽暗生活中的一扇天窗。 梁先生家一片春风,甚至他家帮佣的小姑娘名字也有“春”意:春绸。那是我听到的最好听的名字之一。梁先生和我们三人正好凑一桌麻将,只打四圈。梁先生夫妇都是美食家。我们去他们家之前,就知道那天梁师母将给我们吃什么:饺子呀,薄饼呀,炸酱面呀,全是梁先生喜欢吃的。他那时已有糖尿病,只有望食兴叹,浅尝即止。我们可乐了,不但吃得好,还可听梁先生讲笑话,还可看梁先生故作馋相扮小丑——他是很好的演员,妙语如珠,嘲弄透着睿智。他用笑话解馋,我们笑,他高兴,逗我们笑得喷菜,笑得流泪,笑得告饶。海音和我都爱笑,孟瑶也笑。麻将桌上,饭桌上,梁先生的妙语,我们的笑声,巡回不已。他给我们讲过一个单身汉的故事。 某君从美国学成归国,找不着女朋友。他长得不错,只是个头太矮。他认为只要有钱,就可以找到女朋友。于是他将由美国带回的四百美元视若生命。他买了个特制的夹层皮带,将美元塞在两层之间,用拉链封好,日夜绑在身上。他外出购物,拿不出钱,就进厕所,解开皮带取钱。因此,他需要钱的时候,必上厕所。久而久之,有人知道了他的秘密。有天晚上,鬼使神差,他睡觉前把裤子连皮带一起顺手搭在椅背上。半夜醒来,裤子不见了。他到处寻找,在院子里找到裤子,皮带不见了,四百美元不见了。他从此发愤赚钱,身兼数职,非常节省,吃饭用鱼内脏下饭(我们正吃梁师母亲手做的鲜肉饺子)。他存了许多钱,还买了四栋房子出租。他每天必去看看房子,摸摸房子的砖头。但是,他还是找不着女朋友。因为太矮了吧。他便订做了双高底鞋。在人多的场合,他必站在高处显眼的地方。他还是找不着女朋友。还有什么毛病呢?单眼皮,他去医院动手术割眼皮。医生得从他手臂上割下一块皮,粘在眼皮上,皮连着手臂,要等手臂的皮在眼皮上粘牢了,他才能将手臂放下。一连好几天,他举起手臂贴在眼皮上。眼睛成了双眼皮,仍然找不着女朋友。 梁先生说那是真人真事。我们逼着问:是谁?是谁?他笑而不答。梁先生讲笑话时就是那副真真假假的神情。一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梁先生是否讲的真人真事。那简直就是契诃夫的短篇小说! 吃喝谈笑之中,偶尔也谈文坛旧事。我们巴巴地问到徐志摩、陆小曼、冰心、老舍、沈从文……三四十年代的作家们,那时他们都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我们对那些作家本人,比任何文坛事件更有兴趣,如梁实秋和鲁迅的论战,以及抗战无关论等等,我们从没提起。我们会问:冰心是不是叫你“秋郎”?来不及等他回答,我们紧接着问:“冰心是什么样儿?”梁先生笑笑:“长得不错。”他没多说。从他那一笑之中,我就可以想象冰心年轻时清丽的模样。 梁先生那时还没从师范大学退休。他不喜酬酢,很少外出,也很少有客人,对外界的事也似乎不问不闻。我和海音、孟瑶似乎也为他们夫妇俩的生活添了点儿乐趣。只有女儿文蔷一家人从美国回去看两老的时候,他们就不理我们了。我觉得梁先生很寂寞。他有心和现实保持距离,保持沉默的自由。他知道我沉默是因为恐惧。我在他家可以畅怀大笑,也只有在梁先生家,我才会那样子笑。 一九六四年,我从台湾来美国之前,去看梁先生。 “你没有路费吧?”梁先生在谈话中突然问我这么一句话。 “您怎么知道?” “我知道。你需要多少?” 我到美国的路费,就是梁先生借给我的。到美国后申请到一笔研究金,才还给了在西雅图的文蔷。 我和梁先生通信多年;信虽不多,但一纸短笺,寥寥数语,却给我无限鼓励和温暖,我也对至情至性的梁先生多了点认识。 一九七二年,我和Paul去西雅图,正值梁先生和梁师母在文蔷那儿。杨牧(那时候他还叫叶珊。在我心目中,他永远是醉倒在我爱荷华家中的地板上,手指自己鼻尖说:“我,叶珊,二十五岁,处男。”)已从麻省大学转到华盛顿大学去教书。他邀我们和梁先生夫妇相聚。我们一起开车去文蔷家接两老去一家中国餐馆。八年不见,相见特欢。梁先生和Paul一见如故。我隐约感觉到梁先生两老都有些异国飘零的心情。他们非常钟爱女儿,也非常享受儿孙的绕膝之乐,但他们似乎不知如何安顿自己。他们说,女儿女婿太忙,忙得他们心疼,要帮忙吧,又插不进手,而且,女儿女婿也不要两老动手。父母的慈爱,儿女的孝心,在美国全无法表达,宛如交响乐中的钢琴、小提琴,各自美则美矣,却无法合奏起来。 从那次见面以后,就没再见到梁先生、梁师母了。我们仍然书简往来,就是我到国外去,也告诉梁先生一声。一九七四年春,我和Paul在亚洲七八个国家旅行了两个多月,也到了台湾,梁先生、梁师母却仍在西雅图。六月回到爱荷华,就看到梁先生的英文信。那是他写给我的唯一一封英文信,为的是要Paul也立刻看到,不必经我翻译。他迫不及待地要我们知道他丧妻的悲痛。梁师母在去超级市场途中遭铁梯击倒去世了,那天是四月三十日。梁先生的信是五月四日写的,正是为梁师母悼祭的日子。读着梁先生的信,我可以看到在心中哭泣、挣扎活下去的梁先生。我非常担心他如何打发以后的日子,因为我知道他如何依赖梁师母。《槐园梦忆》就是他对妻子深情的回忆。 华苓: 我用英文写此信,以便Mr.Engle也可读到。现在你们一定已从亚洲远游归来,可惜大陆未入行程。 也许不应在你们一到家就告以噩讯,内人于四月三十日惨遭意外去世。我们步行去附近超级市场买菜。市场屋檐旁竖立一架可伸缩的铁梯。附近并没修理工人。也许是一阵风吧,梯子突然倒下,正打中内人的头,打得她倒在水泥地上,头破血流。臀部严重受伤,无法动弹。我找来救护车送她去医院。动手术后,情况尚好,但怎么也不能恢复知觉,当晚十一时去世。今日安葬,“永久居留”此间墓园了。我们在墓园亦购地四处,一处留给我日后之用,另两处留给小女夫妇。内人将不致有飘零异域之感。我等所能为者仅止于此。 现正找一胜任律师处理此案。我们当然有理胜诉。但会争论许久才会上法庭。妻子为无价之宝,金钱岂可抵偿不可弥救的伤亡之痛! 我突然想起哈代的一首诗:《两路交叉》,描写豪华游艇“泰坦神轮”与冰山相撞沉没的惨剧。哈代称之为命运。也许他说的对,因为我实想不出任何其他原因。 我将尽快恢复写作。打击虽重,现我尚好。 即颂 近安 梁实秋 六三,五,四(注:六三即一九七四年) 几个月之后,一九七五年初,我又收到梁先生从西雅图来的信,告诉我他回台湾认识了韩菁清,并已结不解之缘。“我的友好几乎都持反对或怀疑我的态度……”我将信译给Paul听。我俩立刻各自给梁先生写了信,告诉他我们十分高兴他又找到幸福,不必为外间闲言闲语所扰。我们也告诉他,年龄的差别不是幸福的障碍,甚至文化的区别也不是,重要的是彼此尊重、体谅、宽容和忠诚。我和Paul就是非常和谐的婚姻。 梁先生立刻又来了信,又是迫不及待,表示“感激涕零”。他忽然成了个恋爱中的惨绿少年,需要支持,需要保证,需要信心。梁先生在我心目中一直是位给人支持、给人保证、给人信心、大仁大智的人,没料到他在爱情面前也会如此脆弱。就因为这点儿“脆弱”,梁先生才更可爱、可亲! 华苓: 好久未通信,甚念。我在台湾住了两个多月,近始返回西雅图。在台北和林海音等友玩过好几次,每次都提到你。我在台北也有奇遇,结识了一位韩菁清小姐,一见如故,遂结不解之缘,她年三十有八,过去历史亦不平凡,我的友好几乎都持反对或怀疑的态度,我则认为这是奇迹,情之所钟,无所顾忌。拟于端午前后再度返台,作长久之计。把此事来告,不知能否邀你与Paul之同情也。匆此 即问 双安 梁实秋 六四,一,一五 华苓: 接到你和Paul的信,真是感激涕零,因为近来台湾报纸连连的渲染我和韩菁清小姐的事,满城风雨,使得她极感困惑,我也不安,近且收到匿名信表示反对此一婚事。你们是极少极少数的肯给我同情的朋友!社会对女性残酷,不公道,实在可惊之至。韩小姐是一个善良可爱的人,我愿下年有机会我们到美国来玩,能够到你们府上相会,请你们看看我所选中的是怎样一个人。你的孩子均已成家,你无事一身轻,祝你们快乐,写作顺利成功! 梁实秋 六四,一,廿七 请口译此函给Paul听,我不另写 华苓: 好久没通信了。我三月底返台,五月九日与韩菁清结婚,前前后后引起报刊上许多不必要的轰动。也有不少人(识与不识)给了我们无情的打击,我们一概置之不理。朋友们祝福我们的,继续是我的朋友,否则也就不勉强了。我临离美时收到你和Paul的信,我很感激你们。兹附上婚后照片一帧,乞留念。我现在生活很好,菁清是一个聪颖而懂事的好孩子,我们打算秋凉后到美国一游,能有机会见到你们就好了。我仍然过的是爬方格子的生涯,仍是从前的我。得暇盼能惠我数行。即祝 俪安 梁实秋 六四,七,十四 韩菁清附候 梁先生早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就一再提到,我应该回大陆看看。直到一九七八年才成行。三十年以后再回故乡,心情激动,回到爱荷华,在百忙中,一口气写出了《爱荷华札记──三十年后》。在北京见到的第一位作家,就是当年我们在梁先生牌桌上巴巴问到的冰心。也见到曹禺和夏衍。他去西雅图在马逢华那儿看到了书,“爱不释手”,带回台湾了。那时,我和那本书都是不能入境的。我仍在台湾的黑名单上。一九八八年,余纪忠先生不遗余力为我奔走,我终于又到台湾。但是梁先生已在一九八七年十一月三日去世了。 《读书》2006年第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