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昌文:开创知识分子的新启蒙[转]

夏 楠

    74岁的沈昌文坚持7点之前起床,甚至更早,他上网搜集资讯,装在两个U盘中随身带着。这个当年引领 1980年代知识界主流的《读书》杂志主编,现在最喜欢说自己是一个知道分子。当他背双肩包、挂 MP3骑单车出现时,三联书店的员工们都亲切地称呼他“沈先生”。已经历人生过大半的沈老,越活越像一个少年,他自己定义:“不良老年。”13岁离开正规学校,拜师学手艺,19岁在穷愁潦倒之际考入出版社,当了校对,以此开始他的出版生涯。尝过失业失学的苦,一直以宁波人的祖训当成“活命哲学”:“除死无大事,要饭永无穷。”
  “接手编《读书》以后,大吃一惊,原来现在要做的事,需要独立思考,不能只靠‘乖’吃饭。”多年后,提到后期“专编”《读书》时的感受,沈昌文写道:“1995年底得悉要把《读书》彻底交出,起初颇感突兀,海外朋友更有种种猜测,而后细想,也并非不是好事。因为我过去所依赖的各位,特别是《读书》诸帅,或为古人,或已退隐,现在再想要用‘无能’的旧法编杂志,也没辙了。我实在不是编‘思想评论刊物’的料,历史的这一页,应当翻过去了。”个人经历和心态变化的背后,是一个时代的巨变。他主编的《读书》,曾是中国读书类杂志的范例,更几乎成了一种精神胎记,铭刻着一代人甚至一个处于青春期的国家的思想追求和文化梦想。20年时间过去了,中国知识界开始对1980年代突然有了一种颇具神秘感的集体缅怀。不管人们要到1980年代去找回什么,都绕不过《读书》。
  今天,沈昌文每天勤于奔赴各种饭局,朋友来自海内外。采访当天,他中午的饭局是谈《万象》,下午的约会是3个法国人要通过他了解北京餐饮业。他乐于拿自己的吃喝玩乐经四处招摇。月底,他还要参加一个‘关于网络与书”的论坛,主持人就是他,他特意说:“那天我要穿西装。”
    《新周刊》:当年有两种人在《读书》上很活跃:一是几乎期期都有文章的冯亦代、黄裳、董鼎山、董乐山等老人,王蒙思想很活跃,但也有 50来岁了吧,另一种就是新锐学人像甘阳、陈平原、汪晖等等。是什么东西使这看上去有代沟的人在读书上能如此和谐?
  沈昌文:当年特殊情况。思想解放,代沟自然减少了。大家都面临着刚从压抑中跑出来。当然到了后期出现了一些分野。开头尤其是 1980年代初期,大家都不了解,老的也不了解,我也不了解,国外来的董也不了解。到了 80年代后期,大家就产生矛盾了,主要是很多学者,年轻的提了个口号,认为老人不能按照新的办法来思维,所以提出来按新的思维方式。在一次会上,老人很反对,以吕叔湘为代表,我把他的观点收在《吕叔湘全集》里。根据我的理解,吕老的意思,并不是说年老的就一定要按年轻人的方法来思维,怎么说呢,他是觉得年轻人看外国的东西没看懂,他认为在一些基本问题上不应该有分歧。老人也觉得年轻的翻译外国的东西不地道。1980年代早期,大家都刚解放,都是从黑暗中出来,
  《新周刊》:《读书》怎么能这么准确地把住那个时代的脉?
  沈吕文:很简单,因为那个时候没其他东西看。当然,《读书》有它自己的做法,现在是否还合适今天就不知道了。我们弄了咖啡馆,每个月设“25号”为读书日,变成北京思想界的一个节日。我们的口号是“没主题、没主持、没开始、没结束”,相当的自由主义的。开头我们叫沙龙,后来叫俱乐部,后来都被否定掉了,那个时代是不能用这些词的,像“俱乐部”容易联想到匈牙利的“裴多斐俱乐部”。“服务日”这个名字,是本人发明的。我想买一个电视机或者其他东西可以得到商店给我提供的各种服务,既然我们是办杂志的,那么也可以给读者提供服务嘛。
  《新周刊》:你有一个有趣的说法,说这实际上是一种对知识资源的“贪污盗窃”?
  沈昌文:对,“贪污盗窃”。比方,我们通常见面的时候说,哎王蒙,最近看什么呢?我们还可以从他们那里听到哪本好哪本不好等等。这个在表面上看是非常自由的,虽然我们提倡“四个没有”,但实际上编辑部在背后做了大量的工作,比如我们非常随和地听他们的建议,最主要是当天晚上就要分析有什么观点可以用,什么文章可以写。像王蒙写的很重要的文章,题目都是那时候产生的,叫《论“费尔泼赖”应该施行》(发在《读书》1980年第1期),原来鲁迅说《“费尔泼赖”必须缓行》,这在知识分子中产生了很大影响。
  《新周刊》:那个时代最重要的精神气质是什么?
  沈昌文:就是开放。七八十年代,我们下面的思想经常跟不上上面。当时的情况是,大家根据上面的意思想做某件事情,可做着做着,上面的看法和要求又改变了,更进了一步。上面的思想其实比我们下面更加开放,这主要是熠邦同志。你可以想象,我们当时从禁锢中出来,觉得开放一点儿就可以了,可上面老嫌我们开放得不够。(插问:你怀念吗?)当然,吓念啊,这是我毕生的一大转折嘛。之前我做政治宣传、做翻译,大量的是做翻译工作,到1980年代开始我才开始做这杂志。
  《新周刊》:大家都说沈昌文时代的《读书》是最好看的。你知道为什么这么说吗?
  沈昌文:主要那时候的知识分子思想比较开放。
  《新周刊》:创刊号那篇极为叫座的头条文章《读书无禁区》,你认为从1979年到今天,中国社会的大众阅读真正做到了“读书无禁区”吗?
  沈昌文:远远没有。这篇文章的标题开始不是《读书无禁区》,叫《读书也要破除禁区》,编辑改的。作者是中宣部的理论学者,这篇文章里的一些提法比较大胆,所以他也受到了批评。
    《新周刊》:编了十几年《读书》,对你改变最大的是什么?
  沈昌文:很多,主要是思想开明。还有非常重要的是认识了很多文化人。过去文化人我也认识,可是我们过去的观念是“我来管你”,尤其是像我在中宣部工作过。可是在《读书》时就完全不一样了,跟那些文化人的关系真正做到了上面要求的那样“必须和他们打成一片”,像冯亦代啊钱钟书啊,等等,很多关系一直延续到现在,这在以前是没有的,如果没有《读书》,我们不可能有这样的关系。
  《新周刊》:你认为通过《读书》所实现的这种改变,有没有什么遗憾?
  沈昌文:没什么遗憾。只是有的时候人际关系处理得不是很好(笑)。(沈先生提到一个人的名字,说自己与他因为办刊理念的矛盾而分道扬镳,20多年至今未再说过一句话。)但毕竟为了把工作做好,我还是要到处去“请教”,我的资格很浅啊。
  《新周刊》:在1980年代,知识分子本身也发生了很大变化。比如下海经商、从政等等,这些在1980年代中后期对知识界影响很大,当这些潮流在你身边涌过,你个人的生活观念和心态有何变化?
  沈昌文:我就觉得跟不上。虽然对我有影响,但影响不大,因为我是上海人,我以上海的标准来看,觉得很理解。
  《新周刊》:在1980年代,《读书》是可供知识分子们“卧读”的,你了解今天的知识分子们的枕边书又是什么?
  沈昌文:现在我不好说。当年来说是统一的,包括我们这些老人家,强调“可读性”。这个跟现在有些矛盾。(问:现在的书没有可读性了吗?)现在不,现在的年轻朋友强调尖锐、鲜明。还有一点,当年是没有学派之分的,现在都是用学派划分。
  《新周刊》:有学者说,1980年代出版业的一大转变是出版人从“自在”发展为“自为”,那么现在这个时代呢,有什么重大的转变吗?
    沈昌文:当然不同。我们今天这个时代更智慧,也更追求利润01980年代给了很多自由,应该说那是一个特定的时候。主要追求思想智慧,那时是不讲利润的。贵刊发表了一篇文章说是“无书可读”,我不同意。我认为这个时代即便是追求利润,可读的书还是很多。
  《新周刊》:“是书三分毒”,你的个人体会?
  沈昌文:我很赞成这个观点。关键是你如何读法,因此也牵涉到编辑如何编,关键是你能不能掌握读者的想法和思路。当年思想解放,关于每篇文章心里总会有个预测,出来之后如何如何。比如从王蒙、李慎之等人的文章中,我们开始对胡适、鲁迅有了一些跟以往不同的看法。于是有了一种说法,说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坚持了“自由主义”。是不是这样我直到现在还不知道,但我要提醒大家注意,中国“新左派”的文章最早是在《读书》上发表的, 1984年5月,我记得。因为从自由主义的角度看,各种观点都应该让读者知道。当时有位先生叫崔之元,他的文章非常好看,编辑部收到后完全没有什么争议,大家一致通过。
  《新周刊》:怎么样看待当下年轻人的“功利阅读”?因为你喜欢的一句话是:急用先学。
  沈昌文:对,我是赞成“功利阅读”的。阅读变得毫无功利,这能有什么意思呢?我是治学出身的,我非常讲究这个功利的,像是求知欲,在1980年代那个时候,我又跟编辑们说这个。比如现在我上网,上得最多的是Google和百度。当年来说,我要找一位作者来谈稿子,我就先要了解他是哪方面的专家,他是魏晋南北朝时候的专家,我必须至少花半个小时去看一下魏晋南北朝的东西。
  《新周刊》:为什么不主张行内人来编这本杂志?
  沈昌文:不矛盾。行内的话,如果你是搞文学的,那你不用他的稿子,就会有偏向性。做编辑的应该开广胸襟,讲得好听,是从道德需要出发(笑)。
  《新周刊》:《新周刊》做过一个概念:知道分子,这是你欣赏的一个词,为什么?
  沈昌文:当然首先我不是知识分子。可是我就要求知道,比如,我又举王蒙为例,你要知道他最近在写什么书,周国平,一会儿闹这个事一会儿闹那个事;对余秋雨,你可以不一定有自己的看法,但要知道余秋雨跟某人有矛盾,不然弄得不好,在某人面前说他好话就不好……这样我就知道如何进退,当然进退之间你自己得有个立场。
  《新周刊》:你说1960年代的“活命哲学”是,“除死无大事,要饭永无穷”,那么在1980年代呢?
  沈昌文:那是我们宁波人的哲学。所以对我来说影响很深。我在上海,也是在一个宁波人的圈子里。无论哪个时代,有一条是肯定的:人要生存。我在上海,13岁起什么活儿都干过,侍应、赌场伺候人的,还给资本家造假账,因为我要谋生。找记得给最后一位资本家造假账,最主要他是有两个照相机,一个contax,一个莱卡,哦!都是德国货!我当时就非常想做摄影记者,这就改变我了。
  《新周刊》:现在有很多人怀念1980年代,觉得那是一个“好的时代”,你认为呢?
  沈昌文:应该是。那时候中国刚改革开放,精神层面的需求极大,这就是刚才说的思想解放,上面的人老觉得下面解放得不够,大家都有一种紧迫感。虽然这种状态到后来就中断了,但我有一种解释,在一种亢奋的情绪下,年轻人做得太过了。
  《新周刊》:站在今天回过头来看,1980年代对现在究竟意味着什么,有什么需要特别强调的历史遗存价值吗?
  沈昌文:首先是否定了“文革”10年,开始恢复自由主义的威信。或者,我们在1980年代初很愿意讲的一个口号:新启蒙,说到今天,我认为中国同样应该到了一个新启蒙的时代了。
  《新周刊》:你能够适应现在这个时代吗?
  沈昌文:我很能适应。我很喜欢这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