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旧齐士人与周隋政权

旧齐士人与周隋政权

牟发松
2003-12-09 17:55:59 阅读 653 次
作者为学会网站特别提供提供,刊《文史》2003年第1辑(总62辑)

一、“四海为家”与“东西为限”

  贞观十二年(638)成书的《氏族志》,将博陵崔民干列为第一等,唐太宗大为不满,斥责以高士廉为首的修撰诸位不重本朝官爵,敕令重修,崔民干遂被降为第三等[1]。如所周知,唐太宗所关心的,还不在于博陵崔氏一族的门户升降,而在于整个山东高门的地位。据《旧唐书·高士廉传》,“是时朝议以山东人士好自矜夸,虽复累叶陵迟,犹恃其旧地”,所谓“累叶陵迟”,用唐太宗的话,就是“全无官宦人物”[2]。而唐太宗之所以下诏修撰《氏族志》,用他自己的话,就是为了“崇我唐朝人物冠冕”[3]。尽管唐太宗特地表白,“我与山东崔、卢、李、郑旧既无嫌”[4],但此语恰恰透露出他对山东高门心怀成见。《旧唐书》卷78《张行成传》:

  太宗尝言及山东、关中人,意有同异,行成正侍宴,跪而奏曰:“臣闻天子以四海为家,不当以东西为限;若如是,则示人以隘陋。”太宗善其言,赐名马一匹、钱十万、衣一袭。

本段记载旨在表彰唐太宗有纳谏之明,从太宗厚赏张行成,表明行成所谏,确实击中了太宗内心深处的“东西之限”。《唐会要》卷36《氏族》载武德元年(618)唐高祖李渊对内史令窦威说:“昔周朝有八柱国之贵,吾与公(窦威)家,咸登此职……比见关东人崔卢为婚,犹自矜伐,公世为帝戚,不亦贵乎?”言谈之中亦流露出对关东高门的不满。劝谏唐太宗不要以东西为限的张行成,来自山东的定州,是太宗亲自提拔的宰相,但他出身于寒族,唐太宗的“东西之限”主要针对以“崔卢李郑”为首的山东高门[5]
  唐高祖、太宗父子对山东高门心怀成见,不以为贵,“王妃、主婿皆取当世勋贵名臣家,未尝尚山东旧族”。但民间对山东高门却极为看重,甚至追随太宗打天下的“谋士劳臣”,也不惜“纳赀(山东)旧门,向声背实,买昏为荣”,其中贵显如房玄龄、魏徵、李绩等,也乐于与山东高门联姻[6]。唐太宗“不解人间”对山东高门何以如此看重,他认为“只缘齐家惟据河北,梁、陈僻在江南,当时虽有人物,偏僻小国”,“无可贵者,故以崔、卢、王、谢为重”[7]。唐太宗不提应该更为偏小的西魏北周,这自然因为唐朝前承周、隋之故,但唐太宗对江南高门的态度,也绝不像对山东高门那样,他企慕南朝文化,延纳江南文士,史有明载[8],那么,他心中并无“南北之限”,何以单存“东西之限”呢?
  关中与山东的对立,至迟可上推至战国时关中的秦和关东六国的对峙。楚虽在南方,却仍属于关东,当时东方六国联合抗秦,称之为“合纵”,形象地显示出从北方的燕赵到南方的楚所构成的东方联合阵线。其后,秦楚之际楚、汉与秦的对抗,西汉末年平林、赤眉与新莽的对抗,东汉末年董卓与袁绍联军的对抗,都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山东、关中对峙的性质[9]。甚至不唯东西分裂时代,在天下一统的西汉前期,由于诸侯王势力强大,封地多在关东,建都关中的汉皇朝对关东常存防范之心。贾谊《新书·壹通篇》:“所为建武关、函谷、临晋关者,大抵为备山东诸侯也。天子之制在陛下,今大诸侯多其力,因建关而备之,若秦时之备六国也。……所谓禁游宦诸侯,及无得出马关者,岂不曰诸侯得众则权益重,其国众车骑则力益多,故明为之法,无资诸侯。”表明建都关中的汉皇朝视关东诸侯隐然有若敌国[10]
  及至孙吴割据江东,刘备入蜀,吴、蜀之于魏,既而东晋南朝之与十六国北朝,则为南北对峙之局,以后中国的分裂局面大抵如此。不过在南北朝后期,北朝内部又出现了西魏北周与东魏北齐间的东西对峙。这一局面开始于北魏孝武帝永熙三年(534)西奔关中,结束于北周武帝建德六年(577)周军灭齐,前后不到半个世纪。东西对峙期间的敌对状态不难理解,但东西混一后几经朝代更替,到唐太宗贞观年间已越半个世纪,关中政权何以仍对关东高门怀有敌意?西汉前期的诸侯王宛若独立王国,诸侯国的地盘和实力加起来远过于汉皇朝,汉皇朝防范关东“若秦时之备六国”,不难理解,而唐时天下一统,中央集权体制强固,山东高门对于唐皇朝不应有迫近的威胁,唐皇朝也不应有一味疑惮、压制山东高门的必要。
  实际上唐皇朝对山东高门的态度,不过是北周灭齐以来,建都关中的周隋政权对山东旧齐士人的防范政策的继续。下节拟就周隋政权与旧齐士人的关系及其历史背景,在前人基础上作一些具体的考察[11]

二、“频诏搜扬、州郡勒送”与“东西旧隔、情犹自疏”

  周武帝灭北齐以后,与二十多年前其父宇文泰执政西魏时破江陵后,措置大不相同。前者杀死梁元帝,江陵“阖城老幼被虏入关”,“衣冠仕伍并没为仆隶”[12],周武帝则力图作出“伐罪吊民”的姿态,相继下诏称:“邹鲁缙绅,幽并骑士,一介可称,并宜铨录”;“山东诸州,各举明经干治者二人。若奇才异术,卓尔不群者,弗拘多少”;“(山东)诸州儒生,明一经已上,并举送,州郡以礼发遣”[13]。周武帝还“降至尊而劳万乘”,亲自到山东名儒熊安生家拜访,“诏所司给安车驷马,随驾入朝”。又诏征阳休之、卢思道、颜之推、李德林、薛道衡等十八名北齐最著称的文士,“随驾后赴长安” [14]。《隋书》卷42《李德林传》载,周武帝“入邺之日”,专门遣人到李德林家“宣旨慰喻”,称“平齐之利,唯在于尔”。周武帝还曾在云阳宫用鲜卑语对群臣说:“我常日唯闻李德林名,及见其与齐朝作诏书移檄,我正谓其是天上人。岂言今日得其驱使,复为我作文书,极为大异。”其兴奋、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周武帝的兴奋和喜悦,在于这些久闻其名的北齐文士,终于入关“得其驱使”。我们知道,在当时南北分立、东西对峙的三方政权中,以西魏北周的文人学士最称奇缺,因此之故,西魏北周对文学之士求之若渴。西魏平定汉中后,南朝文士沛国刘璠入关,西魏仆射申徽向宇文泰祝贺:“昔晋主灭吴,利在二陆。明公今平梁汉,得一刘璠也。”[15] 西魏破江陵后酷待俘虏,但王褒等文士入关,宇文泰仍喜出望外:“昔平吴之利,二陆而已。今定楚之功,群贤毕至,可谓过之矣。”后来陈霸先与西魏通好,“南北流寓之士,各许还其旧国”,北周唯放王克、殷不害等,对于最负文名的王褒、庾信,始终坚持不放[16]。由于南方文士成批入关,西魏北周向称粗陋的文化学术有所改观,但就整体文化实力而言,仍与关东、江南政权有显著差距,这是北周灭齐后致力于搜扬山东文士的重要原因。但这并不是全部原因。
  《周书·武帝纪下》建德六年十二月条载称,“移并州军人四万户于关中”;《隋书·梁彦光传》称,“齐亡后衣冠士族多迁关内”。山东大姓豪强素以聚族而居、族大人众著称[17],显然,将文学艺术之士和拥有雄厚宗族乡里基础的衣冠士族――在多数情况下他们是一身而二任焉[18],迁往关内,并将其头面人物吸受到统治集团中来,关系到周隋政权在山东的统治,因而成为周隋政权在旧齐地区长期推行的一项重要政策。
  但这项举措直到隋朝初年收效仍不理想。《文馆词林》卷691《隋文帝令山东卅四州刺史举人敕》[19]云:

  君临天下,所须者材,苟不求材,何以为化?自周平东夏,每遣搜扬,彼州俊人,多未应起。或以东西旧隔,情犹自疏;或以道路悬远,虑有困乏,假为辞托,不肯入朝。如能仕者,皆得荣位,沉伏草莱,尚为萌伍,此则恋目下之利,忘久长之策。刺史守令,典取人情,未思此理,任而不送。朕受天命,四海为家,关东关西,本无差异,必有材用,来即铨叙,虚心待之,犹饥思食。彼州如有仕齐七品已上官及州郡悬(县?)乡望县功曹已上,不问在任下代,材干优长堪时事者,仰精选举之;纵未经仕官,材望灼然,虽乡望不高,人材卓异,悉在举限。

隋文帝此诏大抵下于开皇二年(582)至三年之间[20],他在诏书中自称“四海为家,关东关西,本无差异”,是否也像唐太宗一样,其内心深处仍存东西之异,这里姑置不论,诏书中说山东才俊之民,“或以东西旧隔,情犹自疏”,假借各种理由滞留家乡,“不肯入朝”,则是实情。《北史》卷100《序传》载李延寿的祖父、故齐晋州别驾李仲举:

  邺城平,仍将家随例入关,仲举以亲故流离,情不愿住。妻伯父京兆尹博陵崔宣猷留不许去。固辞,乃得还邺。寻有诏,素望旧资,命州郡勒送,仲举惧严命而至。补秋官宾中上士,深乖情愿,乃取急言归。隋开皇中,秦王俊镇洛州,召补州主簿。友人蜀王府记室范阳卢士彦谓仲举曰:“丈人往经征辟,每致推辞,何为徒劳之任,忽尔降德?”仲举笑曰:“屈伸之事,非子所知。”寻被敕追赴京。朝廷以仲举婆娑州里,责黜左降为隆州录事参军。寻以疾归,以琴书自娱,优游赏逸,视人世蔑如也。会朝廷举士,著作郎王劭又举以应诏。以前致推迁为责,除冀州清江令,未几,又以疾还。后以资例,授帅都督、洛阳令……竟不起。终于洛阳永康里宅。时年六十三,当世名贤,莫不伤惜之。

周灭齐后,李仲举“随例入关”,却“情不愿住”,私自回到关东邺城。后虽迫于“州郡勒送”的“严命”,不得已再赴京师,受任秋官宾中上士,但在任不久,又再度请假归乡。隋开皇二年[21],仲举应秦王俊召补,出任洛州主簿,其友人卢士彦很不理解,因为李仲举屡辞征辟,既要做官,何必不在长安就任京职?既告假还乡,何必又“忽尔降德”“为徒劳之任”,即出任州郡之职[22]?从李仲举“屈伸之事非子所知”的回答,并联系其后来的行事,可知他出任洛州主簿,实有深意在焉,即通过出任州职,达到不去长安任职从而“婆娑州里”的目的,也就是上引隋文帝诏中所谓“假为辞托,不肯入朝”。后来李仲举还是“被敕追赴”长安,却因身任朝职而长期“婆娑州里”,受到“责黜左降”的处分――被削去中央官职、贬任隆州录事参军。既非任职朝廷,势必更便于借病归乡,果然李仲举到任不久,“寻以疾归”。这大概就是卢士彦未能体察而李仲举又不便明言的所谓“屈伸之事”,即通过出任州郡,名伸实屈,以达到滞留家乡的目的。再后来“朝廷举士”,李仲举又被“举以应诏”,同样因“以前致推迁为责”即“婆娑州里”之过,外任县令,“未几又以疾还”。总之,李仲举自齐亡以后,虽屡被征辟,身有职任,却长期告病在乡,直至终老。
  以上分析含有推测成分,不妨再举一例。《金石萃编》卷43《房彦谦碑》:

  潜隐之操,始擅于州闾,高亮之风,日闻于海内……郡三辟功曹,州再辟主簿,其后不得已而从命。……州郡□职,非其志焉,然公以周隋禅代之交,纪纲弛紊,亦既从政,便以治乱为怀……虽在乡国,若处王朝,政教严明,吏民悦伏……开皇初,频诏□(搜[23])扬人物,秦王出□(镇?)京洛,致书辟召,州县苦相敦逼,公辞以痼疾,且得遂情,偃仰其后。隋文帝忌惮英俊,不许晦迹丘园,公且权维絷,方应荐举。七年,始入京省,受吏部承奉郎。是时齐朝资荫,不复称叙,鼎贵高门,俱从九品释褐,朝廷以公望实之重,才艺之优,故别有此授,以明则哲之举。俄迁监察御史。

又《隋书》卷66《房彦谦传》:

  年十八,属广宁王孝珩为齐州刺史,辟为主簿。时禁网疏阔,州郡之职尤多纵弛。及彦谦在职,清简守法,州境肃然,莫不敬惮。及周师入邺,齐主东奔,以彦谦为齐州治中。彦谦痛本朝倾覆,将纠率忠义,潜谋匡辅。事不果而止。齐亡,归于家。周帝遣柱国辛遵为齐州刺史,为贼帅辅带剑所执。彦谦以书谕之,带剑惭惧,送遵还州,诸贼并各归首。及高祖受禅之后,遂优游乡曲,誓无仕心。开皇七年,刺史韦艺固荐之,不得已而应命。吏部尚书卢恺一见重之,擢授承奉郎,俄迁监察御史。

参据碑、传,可知房彦谦在齐亡以后,称病“归于家”,“优游乡曲,誓无仕心”,一同李仲举。朝廷“不许晦迹丘园”,“州县并苦相敦逼”,最后“不得已而应命”,亦同李仲举[24]。开皇初年隋高祖“频诏搜扬人物”、秦王杨俊“出镇洛州”征召贤俊之时,李仲举应召出任本州主簿,房彦谦初虽不应,“辞以痼疾”,后仍不免赴京任职,相对之下,更可见李仲举出任州职的“屈伸”之意。
  当时宁愿出仕州郡而不愿入关任职朝廷者尚有其人。《隋书》卷57《薛道衡传》:“及齐亡,周武引为御史二命士。后归乡里,自州主簿入为司禄上士。”同书卷76《文学·崔儦传》:“在齐举秀才,为员外散骑侍郎,……待诏文林馆。历殿中、膳部、员外三曹郎中。儦与顿丘李若俱见称重,时人为之语曰:‘京师灼灼,崔儦、李若。’齐亡,归乡里,仕郡为功曹,州补主簿。开皇四年,征授给事郎,寻兼内史舍人。”薛道衡齐亡后先入关任职,后归乡里,出任州郡。清河崔儦,无论家世还是文才,显然也在被征入关之列,但他在齐亡后直接回到乡里,出任他十六岁时曾不屑于做的郡功曹。不过他们二人后来均由州职入任朝官,与李仲举始终优游乡里不同。
  颜之推称“北方政教严切”,人士不敢“隐退”[25]。《北史·序传》称北周诏征旧齐人士,“严命”“州郡勒送”,宛若押解囚犯。《房彦谦碑》则谓“州县并苦相敦逼”,后来“且权维絷,方应荐举”,“维絷”即系缚,“权”疑为“惧”,盖因形似(權、懼)致讹,可知房彦谦若坚不应举,州县长官迫于诏敕,只好将他系缚至京。上引隋文帝诏中责备刺史守令“典取人情”,对不应辟召者“任而不送”,则州县长官之“勒送”、“敦逼”,实出于不得已。在周隋之际如此严酷的政治环境下,李仲举为长期居乡而行“屈伸之事”,也是迫不得已。
  隋初加强了“搜扬”山东士人的力度,诏敕严命、州郡敦逼之下,又有一批旧齐士人被征入关。《隋书》卷58《杜台卿传》:“父弼,齐卫尉卿。台卿少好学,博览书记,解属文。仕齐奉朝请,历司空西阁祭酒、司徒户曹、著作郎、中书黄门侍郎。……及周武帝平齐,归于乡里,以《礼记》、《春秋》讲授子弟。开皇初,被征入朝。”又据同书卷75《儒林·马光传》,马光等山东“六儒”,亦是开皇初被征入关,马光当年执教山东时(“教授瀛博间”)的上千弟子,也大多随光入关。又周绍良主编《唐代墓志汇编》[26]显庆135《苗明墓志》:“颍川长社人也。……曾祖居,魏封安乐侯,祖洪,齐天保年中封谏议大夫安德王辅佐。……父先,隋开皇二年州贡明经……起家游骑尉,至大业初,任上党郡主簿。”余不备举。
  隋炀帝大业元年(605),营建东都,曾大规模移民洛阳。《隋书·炀帝纪上》三月条:“诏尚书令杨素、纳言杨达、将作大匠宇文恺营建东京,徙豫州郭下居人以实之。……徙天下富商大贾数万家于东京。”又《资治通鉴》卷180隋炀帝大业三年冬十月:“敕河南诸郡送一艺户陪东都三千余家,置十二坊于洛水南以处之。”据唐人杜宝贞观年间所撰《大业杂记》:“(大业三年)十月,敕河北诸郡送工艺户陪东都三千余家,于建阳门东道北□(置)十二坊,北临洛水,给艺户居住。”则三千余家工艺户实来自河北[27]。实际上移实东都的民户大都来自旧齐地区,且移民不止于富商大贾和工艺户:

  赵万里《汉魏南北朝墓志集释·张波墓志》(图版494,大业十一年)[28]:“并州武乡人……祖老,魏骠骑将军、西道行台。父遵,齐襄垣郡丞。……(波)无情青紫,有志丘园,直以旧族豪家,迁于洛邑。”

又《唐代墓志汇编》贞观037《郭提墓志》:“并州太原人也……祖和,齐本州晋阳县令。……父馗,齐征西步兵校尉。……(提)隋仁寿四年被征,除阳平之发干县主簿。……俄而文帝升遐,嗣君纂位,衅彰盘石,兵起晋阳。君地势膏腴,乡推领袖,虽潜身窜影,终挂网罗。大业初,迁于河南之洛阳县。居常怏怏,耻类殷民,不乐终年,便婴痼疾。”
  同书永徽005《段夫人墓志》:“陇西武威人也。……祖安,魏华州长史,父龙,隋定州行唐令。……(夫人)年十七,适于高平竺氏。望同王谢,睦等潘杨。……君讳让,字道逊,隋燕王府录事参军。属大业之初,营都瀍洛,衣冠□族,多有迁移。君既策名英府,陪随藩邸,席卷桑梓,因即家焉。”
  可知大业初的移民,含有迁徙旧族豪强的目的,主要是关东地区的衣冠豪强。郭提之迁徙洛阳,虽事涉汉王杨谅之乱,而杨谅起事太原,正是以“河东豪杰”[29]等旧齐人士为基本力量。《隋书》卷45《文四子传·庶人谅传》载王頍说谅曰:“王(杨谅)所部将吏家属,尽在关西,若用此等,即宜长驱深入,直据京都,所谓疾雷不及掩耳。若但欲割据旧齐之地,宜任东人。”所谓“东人”即关东人,郭提正是属于“东人”中的“领袖”人物。
  尽管周隋王朝致力于迁徙关东衣冠豪强,延召旧齐士人入关,但如前引隋文帝诏所云,未“应起”的旧齐士人仍所在多有。正因为他们优游乡里,不复出仕,故往往不见载于史籍,兹稍引碑刻资料如下。
  彭城郑子信,史称“颇有文学”,齐武平末兼左右郎中待诏文林馆[30],据赵万里《汉魏南北朝墓志集释·韦略墓志》(图版373),子信直至开皇八年仍健在居乡,想必齐亡后即回乡里。
  同书《杨秀墓志》(图版440):原为弘农华阴人,后迁居河南,北齐时为“任城王皇子国治书,随府播迁一十三祀”,“自大周握揽,更有收庸,轩盖簪裾,公息好也。乃投冠背阙,慕平子之归田,解绶离朝,同伯阳之去位,放情八索,纵志九丘”。
  同书上《□堕暨妻赵氏墓志》(图版457):河南人。祖魏扬麾将军、北营州长史、北平镇将,父冠军将军、平昌王府主簿、加卫将军,迁东阿县令。堕“起家冯翊王开府长兼行参军,寻值周有山东,归宁自养,开皇元年蒙诏版授洺州旷年县令”。
  同书《皇甫深墓志》(图版461):河南洛阳人。父为“齐龙骧将军、北雍东雍二州刺史,楚州阴陵郡守”,深为齐汉阳王补记室参军,“属值齐室版荡,君乃隳迹丘园”。
  同书《陈常墓志》(图版471):颍川许昌人。祖中书博士,金紫光禄(大夫),父营构大监,领诸军将。常于齐天统元年官至清河郡太守、骠骑大将军、中散大夫,“从兹以后,周齐格命,遂潜名德”。
  同书《李元暨妻邓氏墓志》(图版507):赵郡柏人,祖华,魏征虏将军、中散大夫,父业,魏龙骧将军、谏议大夫、范阳郡太守。元为齐叱列长叉开府行参军,“周平东夏,毕志丘园”。
  同书《王仲暨妻淳于氏专志》(图版527):太原晋阳人,祖为魏开府仪同三司、幽州马邑镇将,父为齐棣州饶安县令。王仲二十余岁,值北周灭齐,乃“却扫园林”,隐居不仕,“一丘一壑,素琴浊酒”,“历周隋而不变”。
  周绍良主编《唐代墓志汇编》贞观083《刘粲墓志》:彭城人,祖礼,齐相州成安县令,父神,为齐左直长。粲“大隋之初,以廉洁闻,州县累召,辞不赴命。于是养素二丘,去来三径,怡神释部,游性玄言”,不仕而终。
  同书贞观093《马志道墓志》:扶风人,父廉,齐冯翊王记室、司州主簿,志道弱冠知名,“诏下屡征,辞不就职。大业之际,再被搜扬,君即解褐登朝,遂授河间束城县尉”。
  同书永徽142《王惠墓志》:祖肃,孝文帝时奔魏。父理,齐秘书监徐州刺史。惠“发源澄静,禀孝纯深……(北周灭齐时二十五岁)闻卫卿绝俗,耻臣汉主,庄周高蹈,不就楚征。遂宗仰前修,放旷原野”,不仕而卒。

据上引墓志,这些志主在齐亡以后隐居不仕,多因忠于故国,耻臣新朝,即隋文帝诏所谓“东西旧隔,情犹自疏”。这当然是他们不仕的原因之一。《北史·序传》载李仲举为晋州别驾,周军破晋州城后,周将梁士彦引仲举“言及时事”,仲举即自称“世居山东,受恩高氏”,颇以“不能死于臣道”为愧。但对于大多数旧齐士人,特别是那些不出于山东高门的一般士人来说,如下文所述,毋宁说他们是愿意出仕的。即使是山东高门,他们不愿意入关任职,也别有缘故,而不仅仅是节操问题。

三、“关中旧意”与“山东人朋党”

  《颜氏家训·风操篇》载有一个常为论者征引的故事:“近在议曹,共平章百官秩禄,有一显贵,当世名臣,意嫌所议过厚。齐朝有一两士族文学之人,谓此贵曰:‘今日天下大同,须为百代典式,岂得尚作关中旧意?明公定是陶朱公大儿耳!’彼此欢笑,不以为嫌。”从“天下大同”语,可知应为开皇九年平陈以后之事,但此时关陇显贵的“关中旧意”,还是十分浓厚,在此之前,山东士人在关中王朝被视作异巳,更不足为怪。
  前文提到,周隋政权之致力于“搜扬”旧齐衣冠士人,不仅仅是渴慕文才,毋宁说主要是出于对旧齐地区的统治需要。前引《隋书·房彦谦传》,称彦谦在“周师入邺、齐主东奔”之际,“痛本朝倾覆,将纠违忠义,潜谋匡辅,事不果而止”。又据《隋书》卢思道本传,他作为周武帝平齐后随驾入关的十八名文士之一,跟李仲举一样,入关未久即“以母疾”告假还乡,“遇同郡祖英伯及从兄(卢)昌期、宋护等举兵作乱,思道预焉”。这次作乱,被周大将宇文神举率军讨平。隋文帝杨坚在代周称帝过程中,所遭遇到的最严重威胁,就是山东尉迟迥的叛乱。这不仅仅因为尉迟迥是“重臣宿将”,更因为叛乱发生在旧齐境内,关东的大姓豪强本来就对关中政权“情犹自疏”,因此不少人参与了尉迟迥的起兵,史称“赵、魏之士,从者若流,旬日之间,众至十余万”[31]。《隋书》卷58《辛德源传》:“及齐灭,仕周为宣纳上士。因取急诣相州,会尉(迟)迥作乱,以为中郎。德源辞不获免,遂亡去。”辛德源亦为周武帝平齐后随驾入关的十八名文士之一,他也跟李仲举一样,入关后又请假回到了故国京师邺城,被卷入尉迟迥之乱。又《北史》卷32《崔鉴附崔子枢传》:“仕齐,位考功郎中,参议五礼,待诏文林馆。……仕周,位至上士。预尉迟迥事,被诛。”同为博陵崔氏的崔达拿,入周后,“大象中使邺,属尉迟迥起兵,以为总管司马,迥平,伏诛”[32]。此外,旧齐士人广平宋孝王、渤海吴遵世,亦曾参与尉迟迥之乱[33]。前引《房彦谦传》载,北周派遣的齐州刺史辛遵为贼帅辅带剑所执,彦谦一封书信,辛遵即被送还,而且“诸贼并各归首”。反之,房彦谦若起兵反周,也同样有号召力。清河房氏不过是山东第二流士族,诸如范阳卢氏、博陵崔氏等山东高门,由他们领导或参与叛乱,对当局的威胁之大,后果之严重,自可想见。即使他们不情愿参加,也往往因为其社会影响,被要挟卷入,情形颇类上引《郭提墓志》所云,既“地势膏腴,乡推领袖”,虽欲“潜身窜影”,仍不免“终挂网罗”。正是鉴于山东大姓豪强在社会上的潜在势力,关中朝廷不能不“颇以山东为意”[34],不能不有“东西之限”,必欲将山东旧族豪强征离家乡而后快。
  由于周隋政权的“关中旧意”,入关后的山东士人往往仕途坎坷。以随驾入关的十八文士而言,他们中间,除了李德林外,不是罢免,就是除名,或者任非所好,不是他们理想中的清显之职。其中最有才气的卢思道,既然有起兵反对关中政权的前科,也就决定了他“官涂沦滞”,不会得到重用。其入周后所作《孤鸿赋》,以“实禀清高之气,远生辽碣之东”的离群孤鸿自况,而将自己入关后的处境喻为,“忽值罗人设纲,虞者悬机,永辞寥廓,蹈迹重围。始则窘束笼樊,忧惮刀俎,靡躯绝命,恨失其所。终乃驯狎园庭,栖托池籞”。其郁忿之情溢于字里行间[35]。辛德源亦因与尉迟迥之乱有染,“不得调者久之”,“隐于林虑山,郁郁不得志,着《幽居赋》以自寄”。由于他与卢思道友善,“时相往来”,竟被人奏告“潜为交结,恐其有奸计”,“由是谪令从军讨南宁,岁余而还”[36]。薛道衡初因山东朋党事“除名,配防岭表”,后因一句“向使高颎不死,令决当久行”,被炀帝强令自杀[37]。入关时仅“载书数千卷”的陆爽,因为曾建议以《春秋》之义为皇太子诸子命名,死后仍被隋文帝追怒,下令“其身虽故,子孙并宜屏黜,终身不齿”[38]。为了升迁不惜私下告发一同入关的旧齐人士的李孝贞[39],亦自叹“宦意人情,一时尽矣”,最后仍不免遭到隋文帝的“谴怒”。就是最受重用的李德林,以他的才能,以及对隋朝的忠诚与贡献,虽“运属兴王,功参佐命,十余年间竟不徙级”[40],与山东士族的出身,关陇集团中人的打压,应不无关系。
  一方面,旧齐士人中一批在社会上有影响、在地方上有实力的代表性人物,成为周隋政权极力罗致和重点控制的对象,多被迁至关中,甚至被“勒送”到关中任职,欲隐而不得;另一方面,相当多的山东士人则欲仕而无门。《隋书》卷74《酷吏·厍狄士文传》称:“周武帝平齐,山东衣冠多迎周师。”又《汉魏南北朝墓志集释·韩祜墓志》(图版370):“齐亡后不复出仕。……天命去齐,周人迁鼎,公侯将相,咸建白旗,侯伯子男,皆降轵道,君怀节怀义,致事东皋,去禄去荣,馌彼南亩。”这位韩祜,就其任职似为宦官,并不在征召入关之列,他的隐居不仕,恐怕亦如前引墓志中所谓“周平东夏,毕志丘园”,“周齐格命,遂潜名德”,本因无官可做。
  周、隋政权虽然原则上也承认北齐的资荫[41],但对一般旧齐士人来说,“齐资”往往得不到承认,上引《房彦谦碑》、《北史·序传》,以及《颜氏家训·终制》,都谈到了“齐朝资荫不复称叙”的情形。《唐代墓志汇编》显庆057《□登宝墓志》载:“卫国汲人也。……祖珍,魏征西大将军,父吉,齐光邺府司马。……君禀兹余庆,早备方圆,爰在稚年,音徽已远。属齐纲纽绝,鼎命归周,门荫倾[42],陆沉紫荜,不干世禄,养性漳滨,诗酒琴书,聊以永日。”可知志主之“不干世禄、养性漳滨”,乃因齐资不叙,无从干禄。旧齐士人中有很多人在齐亡后“久不得调”。如《隋书》卷67《裴矩传》:“齐北平王贞为司州牧,辟(矩)为兵曹从事,转高平王文学。及齐亡,不得调。”同书卷69《王劭传》:“待诏文林馆……后迁中书舍人,齐灭,入周,不得调。”同书卷73《循吏·房恭懿传》:“仕齐,释褐开府参军事,历平恩令、济阴守,并有能名。会齐亡,不得调。尉迥之乱,恭懿预焉,迥败,废于家。”同书卷76《文学·诸葛颍传》:“待诏文林馆。历太学博士、太子舍人。周武平齐,不得调,杜门不出者十余年。”其例尚多,余不备举。
  上述可知,山东士人对周隋政权的疏离,不愿意与当局合作,实与周隋朝廷的“东西之限”、“关中旧意”有关。周隋政权始终没有对他们平等地开放仕途。
  唯其如此,在齐亡入关的山东文士中,不乏尽力巴结关中政权以求升进之辈,最典型的莫过于“河朔清流”太原王劭,他和来自陈朝的“江南望族”陈郡袁充,都是以替杨坚代周制造符瑞而著名[43]。王劭在北齐时待诏文林馆,官至中书舍人,齐亡入周,久不得调,出此下策邀宠,可能是求仕心切。实际上李德林的发迹,也与他“功参佐命”即直接参与周隋革命有关,其所撰《霸朝杂集序》、《天命论》(俱载本传),同样是为杨坚代周作论证的,不过较之王劭、袁充的捏造符瑞之作,更具理论色彩而已。对于旧齐士人巴结关中朝廷的行径,“河朔清流”中第一流高门卢思道深恶痛绝,他在“指切当时”的《劳生赋》中,毫无隐晦地抨击了王劭之流的行径[44],几乎是点名指责了“时宰”杨坚。
  总而言之,周隋朝廷中虽然不乏山东士人(其中包括一批灭齐之前以及灭齐过程中主动投诚的北齐士人),但山东士人中真正进入周隋皇朝统治核心的,可以说屈指可数。上文中几次提到的李德林,可能是旧齐士人中真正进入周隋最高决策集团中的唯一一人。唐初关陇集团认为山东士人“累叶陵迟”、“世代衰微”,正是指北周灭齐后,山东士人长期以来被排斥于最高统治集团之外这一历史事实。上引《北史·序传》中希望李仲举留仕长安的博陵崔宣猷,是仲举的妻伯父,毛汉光氏认为他“已经相当接近(关陇)集团核心” [45]。但崔猷虽属山东高门,却不能算旧齐士人,他早在西魏草创之初即加入了关中宇文泰集团,甚至可以将他视为创建西魏北周政权的关陇集团成员,这仅从猷被“赐姓宇文氏”、宇文护“养猷第三女为己女、封富平公主”,即可见一斑[46]
  论者对隋朝山东士人结党一事多有注意[47]。但此事在隋文帝和隋炀帝时期各有一起。
  据《旧唐书》卷75《韦云起传》,炀帝大业初年,通事谒者韦云起上疏奏称:“今朝廷之内多山东人,而自作门户,更相剡荐,附下罔上,共为朋党。不抑其端,必倾朝政,臣所以痛心扼腕,不能默已。谨件朋党人姓名及奸状如左。”于是炀帝令大理寺推究,“左丞郎蔚之、司隶别驾郎楚之并坐朋党,配流漫头赤水,余免官者九人。”[48]按京兆韦氏为关中第一流大族,自可代表关陇集团,中山郎氏则为山东第二流士族,并不足以作为山东人的代表。而且此次镇压朋党,规模不大,人数较少,官职不高。
  文帝时一起,事发于开皇十二年,起因于国子博士何妥与右仆射苏威之子苏夔争议音律,而音律之争则为时已久。由于苏威的原因,朝士多附同苏夔之议,何妥不服,遂奏苏威“与礼部尚书卢恺、吏部侍郎薛道衡、尚书右丞王弘、考功侍郎李同和等共为朋党”,经“宪司”核查属实,诸人免官,“知名之士坐威得罪者百余人”,事见《隋书》文帝纪、音乐志以及苏威、卢恺、房恭懿诸传。此次朋党,史籍没有明言为山东人所结,而且为首的苏威为京兆武功人,系西魏名臣苏绰之子,自属关陇集团,对垒的何妥自梁入关,原非关陇集团中人。但卢恺、薛道衡等确为山东人,范阳卢氏更是山东第一流高门。值得注意的是,《隋书》本传称卢恺得罪之由,在于他以礼部尚书“摄吏部尚书事”期间,“与薛道衡、陆彦师等甄别士流”,而“自周氏以降,选无清浊……故涉党固之谮,遂及于此(祸)”。陆彦师为魏郡临漳人,齐亡入周,在北齐时号称“友悌孝义,总萃一门”,列于《隋书》孝义传。本传称他任吏部侍郎期间,“隋承周制,官无清浊,彦师在职,凡所任人,颇甄别于士庶,论者美之”。则此次朋党,虽起因于历法之争,实质内容还在于用人,特别是用人的原则。
  卢、薛、陆都是山东人,卢、陆主持吏部选举,用人之际,甄别士庶清浊,仍是秉承孝文帝改革以来的门阀制度原则。如所周知,孝文帝改革的遗产基本上为山东的东魏北齐所继承,关中政权,自西魏苏绰以降,下至周隋,选举“不限资荫,唯在得人”[49],即上引“选无清浊”、“官无清浊”。按“周代公卿,类多武将”[50],卢、陆二人的选举方针,对山东文士更为有利,所选用者想必多为山东士人;《陆彦师传》称他用人“颇甄别于士庶,论者美之”,这些赞美者想必也多为山东士人;此次事件“知名之士坐得威罪者百余人”,其中多数亦当为卢、陆所用之人,即山东士人。卢恺等人还有一个明显的罪状,就是将“不当仕进”的“尉迟迥之党”、山东士人房恭懿“曲相荐达”为官,参据前引房彦谦碑、传,彦谦于开皇七年因刺史韦艺固荐入朝,“吏部尚书卢恺一见重之”,而且越资“擢授”,则以上推测卢、陆主选期间大量起用山东士人,应不致大误。总之,这次朋党事件的焦点在于用人,从用人的主持者,用人的方针,以及所用的人来看,这次朋党事件的地域性质是明显的。《颜氏家训·省事篇》载颜之推“前在修文令曹有山东学士与关东太史竞历”云云,王利器氏谓为北齐时事,宇都宫清吉氏则认为应在隋时[51],笔者同意宇都宫氏的判断。不知作为这次朋党起因的音律争议事件,是否类似于竞历事件,表现为关中和山东文士间的对立?不过双方为首的都不是山东人。
  隋朝两次朋党事件,在很大程度上是关陇集团对朝廷内部的山东士人的一次清洗,它进一步证实了周隋政权对山东士人的警惕和敌意。如本文开篇所说,周隋政权对江南士人并非如此。《隋书》卷78《庾季才传》:“常吉日良辰,与琅邪王褒、彭城刘瑴、河东裴政、及宗人(庾)信等,为文酒之会。次有刘臻、明克让、柳#(缺字为“上巧下言”,音义同辩)之徒,虽为后进,亦申游款。”《旧唐书》卷61《陈叔达传》:“陈宣帝第十六子也。……武德元年,授黄门侍郎。二年,兼纳言。四年,拜侍中。……江南名士薄游长安者,多为荐拔。”参预庾季才文酒之会者,均为入北南人,旧陈宗室陈叔达大量提拔故国名士,都是犯忌讳的事,但没有听说当时人攻击他们结党。
  上引《颜氏家训·风操篇》称旧齐“士族文学之人”以幽默的方式批评隋朝“显贵名臣”“尚作关中旧意”,结果“彼此欢笑、不以为嫌”。然而由诸多历史因素形成的“东西之限”,在这些历史因素还没有完全消失的情况下,不可能在“彼此欢笑”声中突然消泯。直到唐代,贤明如唐太宗,内心深处仍难免有“东西之限”,即可见一斑。其实在山东士人方面,同样存在着浓厚的“山东旧意”,上举卢恺、陆彦师主持吏部选举,却遵循山东标准,以及山东高门长期以来竭力维持内婚,皆为显例。

四、政治权力与社会潜力

  周隋关中朝廷对山东士族的特别忌惮,正如前贤早已指出的,即在于他们有着深厚而牢固的宗族乡里基础,崇高的社会声望,悠久的文化传统,因此不免“自矜地望”,“偃仰自高”,从骨子里不把关陇集团看在眼里,一有风吹草动,敢于而且有能力发动变乱。自魏分东西,“周齐两立”,双方“务在兼并”,均视对方为自己的最大敌人,而不以江南为意[52]。事实上梁陈时期南方的军事力量也远逊于北。江南侨旧高门,历经侯景之乱、西魏破江陵以及隋灭陈,或已衰亡,或已北迁,并没有形成较大的社会势力,从而对关陇集团构成严重威胁。因此周隋政权,甚至下及唐初[53],关陇集团总把山东高门视为潜在的对手,利用政权的力量多方压制,也就不难理解了。
  实际上经过周隋两代的打压,山东高门不但在选举和政治上失势,在地方社会的宗族、乡里势力也受到严重的削弱。周灭齐次年(周宣帝宣政元年,578),卢昌期据范阳起兵,为周将宇文神举率军攻灭,范阳城遂为周军所屠,卢氏为首的衣冠大族或被诛杀(上面提到的卢思道亦“解衣将伏法”,因宇文神举“素钦其才名”而侥幸不死),或以寒馁死于围城之中,如齐亡后回到范阳的旧齐太子詹事卢叔彪(虎),以及其族弟卢士邃[54]。又《隋书》卷74《酷吏·燕荣传》称,开皇后期燕荣出任幽州总管期间,“范阳卢氏,代为着姓,荣皆署为吏卒以屈辱之”。周隋两朝对山东士人的“搜扬”和迁徙,也使许多“旧族豪家”远离故土[55]。相对于周隋之际山东高门纷纷起事,隋末纷起于山东河北的武装队伍中,领导者中已很少见到山东高门旧族的身影,而代之以所谓“山东豪杰”。关于“山东豪杰”,前辈学者多有论述[56],无须赘言。
  但山东高门仍享有崇高的社会声望,除了宗族乡里基础以外,尤其表现在婚姻和文化上。如清河崔儦,名列《隋书·文学传》,传称“以读书为务,负恃才地,忽略世人。大署其户曰:‘不读五千卷书者,无得入此室。’”在齐举秀才,待诏文林馆,历任清显。齐亡后归乡里,开皇四年被征入朝。据本传:“越国公杨素时方贵幸,重儦门地,为子玄纵娶其女为妻。聘礼甚厚。亲迎之始,公卿满座,素令骑迎儦,儦故敝其衣冠,骑驴而至。素推令上座,儦有轻素之色,礼甚倨,言又不逊,素忿然拂衣而起,竟罢座。后数日,儦方来谢,素待之如初。”崔儦在隋朝官为内史舍人,对关陇集团中的勋贵人物杨素视之蔑如,其赖以骄人的,一是门地及其与之相关的门风礼法,二是文学。杨素有求于他,则在婚姻。唐初勋贵竞相以重礼联姻山东高门,隋代杨素已开先河。而这正是唐高祖、太宗父子对山东高门心存忌恨之所在。太宗皇子、公主嫁娶不取山东高门,《氏族志》降崔民干等级,皆缘此而发。
  关陇集团主持的西魏北周,以及隋及唐前期,在选举制度上厉行改革,不仅最终废止了作为门阀选举制度的乡举里选、九品中正制,而且试图通过选举和政策改变传统的门阀士族观念,树立新的门阀观。唐太宗的门阀观在关于贞观《氏族志》的发言中表述得十分清楚:“……有爵,为公、卿、大夫,世世不绝,此谓之门户”;“我与山东崔、卢、李、郑,旧既无嫌,为其世代衰微,全无冠盖,犹自云士大夫”;“我今特定族姓者,欲崇重今朝冠冕”、“不须论数世以前,止取今日官爵高下作等级”。这样一种门阀士族观的极致,就是高宗武后时被称为“勋格”的《姓氏录》。
  但这只是国家颁定的门阀标准,社会另有约定俗成的标准。关陇勋贵以列入“姓氏录”为荣,高门大姓则以名在“勋格”为耻。唐皇室的王妃、主婿可以不尚山东旧族,甚至通过行政命令禁止山东高门内婚,但其勋贵名臣却以联姻山东高门为荣,禁婚家不但“故望不减”,反而弥显尊贵,甚至认为禁婚诏书旨在“美宗族人物而表冠冕”[57]。更具讽刺意味的,是唐朝皇室,后来也汲汲于联姻高门,而高门非但不以为荣,反以为累,正如陈寅恪先生所指出的,“李唐数百年天子之家尚不及山东旧门九品卫佐之崔氏”,足见“帝王(政治上)之大权不及(山东士族)社会之潜力”[58]


[1]《旧唐书》卷65《高士廉传》,《唐会要》卷36“氏族”,《新唐书》卷95《高俭(士廉)传》,本稿所引正史均为中华书局点校本。
[2]《旧唐书·高士廉传》作“全无冠盖”,《新唐书·高俭(士廉)传》作“不复冠冕”,《唐会要·氏族》作“全无官宦人物”,其意相同,均是说山东士人在唐朝无高官厚爵。
[3]上引《唐会要·氏族》。
[4]上引《旧唐书·高士廉传》。
[5]参陈寅恪《论隋末唐初所谓“山东豪杰”》,陈着《金明馆丛稿初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汪籛《唐太宗之拔擢山东微族与各集团人士之并进》、《唐太宗树立新门阀的意图》,均载《汪籛隋唐史论稿》,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
[6]上引《唐会要·氏族》。
[7]上引两《唐书》高俭(士廉)传。二传稍有异文。
[8]见唐长孺《论南朝文学的北传》,《武汉大学学报》1993年第6期;牟润孙《唐初南北学人论学之异趣及其影响》,收入牟着《注史斋丛稿》,中华书局,1987年。
[9]参傅斯年《夷夏东西说》,载傅着《史料论略及其它》,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
[10]又《汉书》卷5《景帝纪》中元四年(公元前146年):“御史大夫(卫)绾奏禁马五尺九寸以上,齿未平,不得出关。”
[11]公元577年二月北周灭齐,至581年二月杨坚代周建隋,前后不过四年,而且周、隋以禅代方式交替,统治集团构成没有重大改变,因此在讨论中将周隋视为一体。
[12]《周书》卷3《文帝纪下》末“史臣曰”,同书卷48《萧詧传》,《隋书》卷22《五行志上》,《北史》卷67《唐瑾传》。参拙撰《梁陈之际南人之北迁及其影响》,即刊。
[13]分别见《周书》卷6《武帝纪下》建德五年十二月攻克并州后下诏,次年平定北齐全境后三月壬午诏,以及同年九月壬辰诏。
[14]《周书》卷45《儒林·熊安生传》,《北齐书》卷42《阳休之传》。
[15]《周书》卷42《刘璠传》。
[16]《周书》卷41《庾信传》。
[17]《通典》卷3《食货·乡党》引北齐宋孝王《关东风俗传》中所谓“瀛冀诸刘,清河张宋,并州王氏,濮阳侯族,诸如此辈,一宗近将万室,烟火连接,比屋而居”云云,常为论者征引。
[18] 下文所引《颜氏家训·风操篇》,即称“齐朝有一两士族文学之人”。按当时士族大凡有文学。
[19]《丛书集成初编》本,第1691号,中华书局1985年新1版。(补注:参罗国威整理《日藏弘文本文馆词林校证》第409页所收此诏,中华书局2001年。作者撰此稿时,罗国威整理本尚未出版)
[20] 说见岑仲勉《隋书求是》,中华书局1958年,第7页。
[21]《隋书》卷1《高祖纪上》开皇二年正月辛酉:“置河南道行台尚书省于洛州,以秦王俊为尚书令”。
[22]《后汉书》卷34《梁统附子竦传》:“竦生长京师,不乐本土,自负其才,郁郁不得意。尝登高远望,叹息言曰:‘大丈夫居世,生当封侯,死当庙食。如其不然,闲居可以养志,《诗》《书》足以自娱,州郡之职,徒劳人耳。’后辟命交至,并无所就。”后多以“徒劳”代指州郡之任,史传、碑志多有其例,此不赘举。
[23]碑末王昶跋,谓“扬字上一字,当是搜字”,并引邹县小铁山北周磨崖文字以为左证。按上引隋文帝诏亦称“每遣搜扬”。又《隋书》卷2《文帝纪下》仁寿三年七月丁卯诏,亦有“其令州县搜扬贤哲”句。
[24] 碑、传所载亦小有差异,如本传称房彦谦于齐亡前夕受任本州治中,齐亡后赋闲于家,不曾任职州里,而据碑,他在齐亡后的“周隋之际”,仍在本州任职,且颇有治誉。
[25]王利器《颜氏家训集解·终制篇》,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
[26]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
[27]参拙撰《大业杂记遗文校录》、《关于杜宝大业杂记的几个问题》,均载武汉大学魏晋南北朝隋唐史研究室编《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第15辑,武汉大学出版社,1997年。
[28]科学出版社,1956年。
[29]《隋书》卷66《荣毗传》,
[30]参《北齐书》卷34《杨愔附郑颐传》,同书卷45《文苑传》序。
[31]《隋书》卷1《高祖纪上》。
[32]《北史》卷32《崔挺传附崔暹传》,参《北齐书》卷30《崔暹传附崔达拿传》。
[33]《北史》卷26《宋隐传附宋孝王传》,同书卷89《艺术·吴遵世传》。
[34]《隋书》卷39《窦荣定传》。
[35]《隋书》卷57《卢思道传》。
[36]《隋书》卷58《辛德源传》。
[37]《隋书》卷57《薛道衡传》。
[38]《隋书》卷58《陆爽传》。
[39]《隋书》卷57《李孝贞传》。据同书《李德林传》,李孝贞曾“阴奏”李德林伪称其父“为(北齐)太尉谘议以取赠官”,实则“德林之父终于校书”,以至隋文帝对李德林心怀嫌隙。又据同书《王劭传》,李孝贞又曾奏告王劭在守母丧期间违禁私撰齐史,以致隋文帝怒而“遣使收其书”,不料隋文帝“览而悦之”,反倒“起(王劭)为员外散骑侍郎,修起居注”(按:李孝贞字元操,上引二传均称字,以致中华书局本《隋书人名索引》误以李孝贞、李元操为二人)。
[40]《隋书》卷42《李德林传》。
[41]《周书》卷6《武帝纪下》建德五年十二月诏,《隋书》卷42《李德林传》。
[42]据句式,并参《考古》1959年第7期所载此志拓本,“倾”后原缺一字,盖为书丹者误脱。
[43]《隋书》中王劭、袁充被同列一卷(卷69),传末“史臣曰”称:“劭为河朔清流,充乃江南望族,干没荣利,得不以道,颓其家声,良可叹息。”
[44]入关旧齐人士相互倾轧之例,见注38。据《隋书·李德林传》,李德林之所以“运属兴王,功参佐命,十余年间竟不徙级”,原因之一即是“争名之徒,更相谮毁”。这些谮毁者中,也包括与德林一同入关的十八文士之一的李孝贞。故卢思道《劳生赋》所指责的衣冠士族,当指王劭等山东旧族。
[45]毛汉光《中国中古社会史论》第七篇《中古山东大族著房之研究》,第195-197页,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8年。
[46]《周书》卷35《崔猷传》。
[47]如上揭汪籛《唐太宗之拔擢山东微族与各集团人士之并进》、《唐太宗树立新门阀的意图》。
[48]《隋书》卷66《郎茂传》,称“恒山赞治王文同与茂有隙,奏茂朋党”云云,与《韦云起传》所载多有不同。
[49]《周书》卷23《苏绰传》。
[50]《隋书》卷46《张煚传》。
[51]王利器《颜氏家训集解》第31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宇都宫清吉《中国古代中世史研究》,第484-5,497页,创文社,1977年。
[52]《隋书》卷57《薛道衡传》。
[53] 两唐书《卢从愿传》都谈到玄宗拟以从愿为相,因宇文融密白“从愿广占良田”作罢。而据唐郑处诲《明皇杂录》卷下(《太平广记》卷495《杂录·宇文融》所引同),玄宗最终不以卢从愿为相,除了其广占土地之外,还因其“族望婚宦鼎盛于一时”。可见直到唐玄宗时代,仍对山东高门怀有警惕。
[54]《周书》卷40《宇文神举传》,《北齐书》卷41、《北史》卷53《高保宁传》,《隋书》卷57《卢思道传》,《北齐书》卷42、《北史》卷30卢叔虎(虎讳改为武或彪)传。
[55]参史睿《北周、隋、唐初的士族政策与政治秩序的变迁》,《首都师范大学学报》1998年第3期。
[56] 上揭陈寅恪《论隋末唐初所谓“山东豪杰”》。黄惠贤《隋末农民起义武装浅析》,《唐史研究会论文集》,陕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
[57]《文苑英华》卷900李华《唐赠太子少师崔公神道碑》。
[58]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篇,第78-79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

作者单位: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200062上海中山北路3663号

好好作湿,天天捣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