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遥望天河 提交日期:2006-3-26 15:17:00 题记 已经将袁世凯、杜月笙小传贴出来了,各位网友的批评予我助益良多,接下来把章太炎的小传贴出来。这是一个我非常喜爱的人物,至于他人是否有同感,则非我所知了。 楔子 1999年,台湾的“总统大选”正如火如荼的时候,以新党的“总统候选人”身份参选的著名作家李敖爆出一个猛料,他端出一本书,《李登辉先生言论集》第十册,念了一段李登辉于“中华民国八十年六月十四日”(1991年)在革命实践研究院的讲话,李登辉说:“有时我们想,毛泽东最大的遗憾就是改了国号,如果毛泽东仍叫中华民国的话,我们就麻烦了,因为他叫中华人民共和国,所以中华民国还能存在。”李登辉侥幸之情、小人得志之态溢于言表。“台独教父”李登辉的猜测并非空穴来风。据说,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十六年以后,毛泽东对法国共产党的机关报记者透露过自己的一个遗憾。这时候他知道难以在有生之年见到台湾回归,四面红色江山收眼底,唯有台湾一片青天(青天白日旗),难免生出“但悲不见九州同”之慨。当法国记者问毛泽东有没有做过错事,毛泽东说做过,毛泽东告诉他,“当年不该改名叫中华人民共和国。” 毛主席到底有没有说过这样一句话,无从考证。但这个说法倒让人想起中国近现代史上赫赫有名的一位大人物来。“中华民国”这个国号就是出自这位大人物的一篇雄文,《中华民国解》。如果他知道自己创下的国号现在被人利用来分裂中国,不知会奋起作何激愤之词? 中国每朝的开国皇帝,最煞费苦心亲自操办的第一件事恐怕就是确立国号(朝代名称)这一件惠及“千秋万代”的大事。国号就是一个国家的称号。名不正则言不顺,确立了国号就名正了,名一正,“天子”坐朝廷就是坐在 “自家的”龙椅上了,谁再来“抢位子”,那就是造反,“天下人皆可得而诛之”。可见这“定国号”的确是一件了不得的关系天下安危的大事。 那么,这国号是怎么个定法?《史记·五帝本纪》曰:“自黄帝至舜禹,皆同姓而异其国号,以章明德。” 这是上古时代的事,再往下花样就多一点了。一般来说历代国号大致有五个来由:据部族、部落联盟的名称而来,来自开国皇帝原来继承的封号、爵位;源自开国者原来所驻或政权统治的地名;基于宗族关系;寓意吉祥。 比如,相传商(今河南商丘南)的始祖契曾帮助禹治水有功而受卦于商,以后就以“商”来称其部落(或部族)。汤灭夏后,就以“商”作为国名。周部落到古公亶父时,迁居于周原(今陕西岐山)。武王灭殷以后,就以“周”为朝代名。“扫平六合,统一宇内”的秦,据《史记》记载,本为古部落名,其首领非子为周孝王羊马有成绩,被周孝王赐姓为“嬴”,并赐给了一小块土地(今甘肃天水县,另说是陇西谷名)。后来襄又救周有功被封为诸侯,秦始皇统一六国,始建秦国。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致有楚霸王项羽昙花一现的“王图霸业”。项羽封刘邦为汉王,以后楚汉相争,刘邦击败项羽,统一中国,国号就称为“汉”。 唐高祖李渊的祖父李虎,佐周有功,被追封为“唐国公”,爵位传至李渊。太原起兵后,李渊称“唐王”,后废杨隋而建唐朝。后周恭帝继位后,命赵匡胤为归德节度史,归德军驻宋州(今河南商丘),赵匡胤为宋州节度使。故陈桥兵变后,赵匡胤推始溯源,自己“黄袍加身”发迹是在宋州,于是国号曰“宋”。 至于明朝的国号,则是来自白莲教。朱元璋是元末起义军之一,是继承郭子兴而发展起来的,郭子兴属于白莲教,又称“光明教”。白莲教的首领韩山童称“明王”(他的儿子韩林儿称“小明王”),朱元璋不仅曾经信仰白莲教,而且承认自己是白莲教起义军的一支(他曾为小明王左副元帅)。所以朱元璋取得政权后,国号称“明”。金庸先生的《倚天屠龙记》,虽是小说家言,到底也还有些真材实料穿插在里头。中国最后一个王朝就是现在在电视银屏上正红火的“大清王朝”了。清王朝的建立者满族是女真族的一支。女真族在北宋时建立金国。明末女真势力复强,重建金国(后金)。后金为了向外扩展,割断了同明朝的臣属关系,清太宗皇太极把“女真”改为“满州”,把“金”改为“清”。在宋时女真人受制于契丹人,针对“辽”字在契丹语中是“铁”的意思,因此女真将自己的王朝命名“金”,表示比铁更坚强有力,可以压倒“辽”。“金”改“清”的原因,则是众说纷纭,从无定论。 这一串王朝国号完结之后,中国历史上发生了一件真正开天辟地的大事,那就是1911年“中华民国”的诞生。 在此之前,在中国战乱频仍的土地上,不管是亡国还是亡天下,那新建的朝代总还可以从浩如烟海的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中寻章摘句,为自己的国号添光加彩地润饰一番。现在,皇帝的龙庭没得坐了,王朝也没了,那新生的“中国”国号又从何而来?在一个讲究引经据典的文明古国,新立之国的国号总得有所本吧? 这个问题可不是小问题,而是民国肇造时让不少民国伟人大伤脑筋的难题。要知道推翻大清王朝的革命党人,虽然其阵营中人才济济,但大业初兴之际,他们大多是军政人才,而且这些人才要么出身绿林草莽,江湖会党,要么来自海外侨属,长于经商,或者是立志戎马的军人士弁,要说到上马杀敌他们之中不乏将帅之选,但说到八表经营,他们实在是才有不逮。所以象议立国号、厘定朝纲这样的文苑之事,必待一才大如海的饱学之士。但“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在大清王朝没有垮台的时节,又有几个满腹经纶的秀才肯赞襄革命党的“造反”大业?康有为、梁启超一派维新党人被清朝目为乱臣贼子,那真是冤枉,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想造清王朝的反。就是这样几个“秀才”还要和革命党人争地盘,打笔仗,所以革命党人要真正撼动大清朝的根基,还缺点火候,还少几个人才。 1906年,在东京苦苦企盼的革命党人,终于等来了这个人才。这一年六月29日,因为《苏报》案而名震天下的余杭章炳麟(太炎)在上海坐牢三年期满出狱,孙中山早早派得力手下亲往上海迎迓,船票购定,立马将章太炎迎往日本。7月15日,东京留学生开会欢迎,“是日至者二千人,时方雨,款门者众,不得遽入,咸植立雨中,无惰容。”当时全中国在日本留学的学生也不过数千,而为了迎接这一介手无寸铁的书生,竟来了两千余人! 章太炎何许人也?竟然让这些每天刀头舔血的革命志士如醉如痴,如魔如狂?说起来真是一言难尽。 在近代中国这个“三千年未有之变局”的乱离世界,涌现出来的各式人才数不胜数。就说这文学之才,一波一波如过江之鲫,但这其中真正称得上一代文宗的,百年论定,不过寥寥数子,章太炎,王闿运、梁启超等人侧身其中;近世造就的学问大家,也可以说是不绝如缕,但这其中真正称得上泰山北斗的人物,屈指可数,章太炎又名列前茅,甚至可以说独占鳌头。因开一代风气而名满天下的胡适之博士,在为上海《申报》五十周年纪念专刊所撰长文《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中,称太炎是清代学术史的押阵大将。该文历数中国两千年来的学术著述史,认定只有七八种书够得上他心目中的”著作”资格,即必须系精心结构之作,具有周密的理论构架并自成体系者。他随之将章太炎的《国故论衡》和《检论》归入。魏晋时人论天下人才,说曹子建一人独得天下才八斗,其余人争抢那剩下的两斗,照胡适之博士的论定,则中国两千年来的学问之才,章太炎占尽三成,岂不令人“骇然”? 但了解他所涉足的领域之多、之广,我们更只能张口结舌、高山仰止:在经学、诸子学,文字学、音韵学、文学、史学、哲学、佛学,甚至医学上,他都是一位后人仰之弥高,无法回避的大学问家!近来更有人说,“章太炎不只是革命家,更是近代中国最博学、思想最复杂高深的人物。” 更可怪者,章太炎不止是文坛巨臂,学界宗师,更是民国政坛上呼风唤雨的大将。一部中华民国史,如果少了这个人物,不知会减色多少。 折戟沉沙的林彪元帅有一句名言:“搞革命靠的是两杆子,枪杆子和笔杆子。”如果不因人废言的话,这话的确是鞭辟入里。话说回来,在乱世中国,端着枪杆子纵横政坛的人所在多有,但端着笔杆子横扫天下的人却寥若晨星。这样的人只有两个:章太炎和梁启超。这二位“言论界领袖”如双峰并立,巍巍峨峨,是民国政坛上万人景仰的风景线。但章太炎作为言论界领袖又有梁启超所不及之处,那就是他“革命出身”好,在梁启超辈还营营于保皇立宪之时,章太炎早已掷笔反清,为此出入监牢,亡命天涯,所以章氏是中华民国的“国父”级大佬,而梁启超在民国奠基的时候,很长时间只能“荷笔独彷徨”,师出无名之故也。 然而,要细数章太炎在政坛的“建树”,则又让人仓卒之间难以下笔。 他在民国建立以前凭着一枝千钧巨笔和保皇党论战,壁垒分明且战绩辉煌,让人目眩神摇,这些建树有目共睹。但入了民国,他好像和风车作战的堂吉珂德一般,身入无物之阵,奋力四面出击,观其势有如雷霆万钧,察其实则少有斩获。所以,他真是民国时期的最为独特最有争议的政治人物:他和谁都作战,原来同处革命阵营的孙中山、黄兴、宋教仁、汪精卫、胡汉民、吴稚晖,他一一骂倒,言词刻薄,不留情面,袁世凯、唐绍仪、赵秉钧、梁士诒、段祺瑞、冯国璋、曹锟、吴佩孚、蒋介石、冯玉祥这些民国新贵,他个个痛罴,少有顾忌,那些穿梭往来的立宪党人如张謇、汤化龙、谭延闿等人,就更逃不过他的老辣刀笔。至于康有为这样的老冤家,他几乎是不屑一战。看看上面列举的这些人物,任何一个都是跺跺脚可以让中国颤三颤的人杰或枭雄,但章太炎一人一马和他们鏖战不休,让他们走避不及。可以说,民国时期的大小政坛风云,他无役不与,诸般文化论争,他场场必到。怪就怪在,他这样骂倒民国政坛文坛上各路诸侯(不管有没有枪杆子),但这些诸侯们却对他奈何不得,手段高明一点的只好对他笼络有加,企图蒙混过关,手段不及的,则唯恐避之而不及,生怕他笔锋所及伤筋动骨。而章太炎骂过这些人之后,不管骂的多难听,却照样和他们合纵连横,握手言欢。那些被他骂过批过的人,对他只能加倍的小心,因为,他的笔墨落处有如刀劈斧削,往往是别人的千秋荣辱悬于他之寸管—他是公认的“史学大师”,谁不怕他的“盖棺论定”?想当年王闿运撰《湘军志》,将曾九帅曾国荃的赫赫战功轻描淡写一笔带过,杀人如麻的曾国荃枉是跳脚大骂也难耐他何,谁叫他得罪王氏这个“帝王师”? 他是民国政坛上曝光率极高的政治明星,翻开那时节的大报小刊,关于他的消息层出不穷,骂他的有,捧他的有,不阴不阳利用他的更有。但他说了那么多,管用的几乎没有! 所以,他在民国政界的角色,有如金庸小说中的周伯通:功力奇高,辈分至尊,但谁都难以把他的言行当真。他成了一尊神圣无比的神,谁都要对他顶礼膜拜,礼敬三分,但拜过敬过之后,照样让他去吃冷猪肉,没有谁想着请他来分一杯热羹。大家为什么要敬他?因为他有他的独门武器。就好比在冷兵器时代,大家都只能使刀弄棒,而他握着一杆火枪,而且他会兴之所至,随手放铳!他满肚子墨水,满腹经纶,总以为自己是王佐之命将相之才,可惜文韬武略全派不上用场,于是他愤懑地矗立于政文两界,施施然拖着一枝如椽大笔,舔得笔饱,磨得墨浓,随时准备着铺张扬厉大发议论,无限江山,在他眼里只是一副可供泼墨的山水,衮衮诸公,在他笔端不过是可供圈点的偶人,放眼当世中国,谁能有此气概? 为什么大家(除了新闻记者)都对他敬而远之?因为他之对实际政治的见解,在别人看来,实在谈不上有多高明,和那些一力实行的实力派人物相比,他只能空发议论,和那些政坛上的滑溜泥鳅政客相比,他的议论又迂阔得只可以当笑料新闻。如果尽心尽力做一个政客,那至少还得懂点迎来送往、八面玲珑之道,可他连这个也不会,不屑为。他虽然有呼风唤雨的能耐,但当他升起祭坛的时候,恩承雨露的总是别人。他笨手笨脚,虽然是个响当当的大人物,但劳累半生既捞不到钱也捞不到权,偶尔壮起胆子去捞钱,还被人家抓到把柄。他最大的政治功绩就是投身革命、创立共和民国,然而,在这个谁都尊他为泰山北斗的民国,这个他首创国号的民国,他还是逃不脱坐牢的命,袁世凯软禁他三年,大小军阀利用他,国民党恨他恨得牙痒,最后蒋介石的南京国民政府一上台干脆还接连两次通缉他,让他衰朽之年还胆战心惊一回。 他一生都在“独立特行”,赚得名号无数,“近代民族主义伟人”、“国学界之泰斗”、“民国伟人”、“鼓吹革命之大文豪”、“革命家之巨子”、“新中国之卢骚(梭)”、“学术宗师”、“狂生”、“名士”、“异端”、“在野党领袖”、“学阀”、“反动分子”、“神经病”、“章疯子”。其中伴随他一生最久的就是“神经病”和“章疯子”这两个大号! 这样多姿多彩的人物,在我们的时代是再也不可能出现了。 政坛上的独行侠 章太炎是公认的“革命家”,是誉满神州的“革命党人”,鲁迅先生在一篇悼念章氏的名文中总结他的功绩:“留在革命史上的,实在比在学术史上还要大”, “考其生平,以大勋章作扇坠,临总统府之门,大诟袁世凯的包藏祸心者,并世无第二人;七被追捕,三入牢狱,而革命之志,终不屈挠者,并世亦无第二人:这才是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范。”民国肇造,有他的大功劳,民国建政之后,纷离政局之中,到处都有他忙碌的身影,翻开民国年代的新闻报纸,关于他的消息总是特别的多。民国元年,章太炎在京,好发议论,而且毫无顾忌地褒贬。常常被贬的一群人于是给他起了一个绰号,曰“章疯子”,其人既是疯子,议论当然是疯话,没有价值的人。但每有言论,也仍在他们的报章上登出来,不过题目特别,道:“章疯子大发其疯”。有一回,他可是骂到他们的反对党头上去了,那怎么办呢?第二天报上登出来的时候,那题目是:“章疯子居然不疯”。这是章太炎的学生鲁迅先生关于“太炎师”在政坛际遇的妙谈。他真是政坛上不败的“独行侠”,几十年如一日在政海里倒海翻江。 扇了梁启超一耳光 年轻的章太炎初登政坛,就以战斗的姿态傲世独立,藐视群伦 1897年春天,在杭州西子湖畔孤山之麓的诂经精舍苦学8年之后,章太炎来到上海的十里洋场。此时他28岁,经学研究小有成就,海内文名尚未昭著。他来到上海,是应当时在上海主笔《时务报》(19968月年创办)的岭南才子梁启超之邀,来参与维新变法大业。梁启超怎会找上这个一直株守书斋的书生?原来1995年康有为等人筹办强学会,到处征召有志之士入会,僻处杭州的章太炎也得到了一份广告,捐了银元16枚,得了一个会友资格。梁启超来到上海,手下兵没有几个,将一人独当,于是按图索骥,招章氏前来效力。 当时的维新事业正处在一个很尴尬的地位。先是,上年初有人攻击强学会结党营私,慈禧太后逼迫光绪封禁了强学会,原来支持强学会的几位封疆大吏如张之洞也见风使舵,撤销了对上海强学会的经费支持。光绪帝有心无力,还没有大开变法之门,康有为等人在野之身,只好鼓动喉舌来办报。 章太炎的任务是和梁启超一样宣传变法。可此时的章太炎,多年来学的是“春秋大义”,从小看的是“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这样的反满禁书,脑子里念念不忘的是“夷夏之防”,明着宣传变法,暗地里就想着塞进自己的反满私货。不止是反满,他的政治“献策”也是基于人种、种族观念。如他最早在时务报发表的政论《论亚洲宜自为唇齿》和《论学会有大益于黄种亟宜保护》,光看标题就知道他笔锋所指。在前一篇文章里,批评李鸿章联俄反日,与沙俄签订《中俄密约》,说这是“背同类而乡(向)异族。”他的外交方针是,“为今之计,既修内政,莫若外昵()日本,以御俄罗斯。。。。。庶黄人有援,而亚洲可以无()”李鸿章在列强之间周旋了几十年,苦苦支撑时局,无奈大清国势日颓,在甲午一战丧师失地之后,行联俄抗日之策,实在是不得已之举,这也有他对国际形势的判断在内。章太炎献上联日抗俄的政策,则主要是出于他“黄种、白种,誓不两立”的种族观念,以为黄种人是自家人,应该“自为唇齿”。他这种议论,是当时不少“纵横之士”所共有的。因为那一代人所津津乐道的是中日两国“同文同种”、“一衣带水”的“天然”关系,看不到日本这个侵华的“后起之秀”肚里打的什么算盘,存的什么货色。 但要说章太炎对日本人怀着什么崇敬之情,倒大大地误解了他。象他这样的国学大师,身怀国之重器,对中国文化怀着一种天生的敬爱之情,而他们这一代人都想当然地以为日本只不过是中华故国的文化儿孙罢了,讲到文华风流、经典册籍,那日本人只有听讲的分。1898年,章太炎避戊戌政变之后反攻倒算之祸,应日本人之邀来到台湾,为《台湾日日新报》撰文谋生。章氏也不安分作文,居然抨击起“台湾总督府”来,主笔一时疏忽登了出来,当时的总督儿玉源太郎见文勃然大怒,将报社社长守屋善兵卫找去一顿大骂,社长悻悻回来,叫人去唤章太炎。章太炎安坐不动,只写一张纸条叫人送去:“何不唤守屋来?岂不知王前为趋士,士前为慕势者乎?”这话典出《战国策·齐策四》:齐宣王见颜斶,曰:“斶前!”斶亦曰:“王前!”宣王不悦。左右曰:“王,人君也。斶,人臣也。王曰‘斶前’,亦曰‘王前’,可乎?”斶对曰:“夫斶前为慕势,王前为趋士。与使斶为趋势,不如使王为趋士。”王忿然作色曰:“王者贵乎?士贵乎?”对曰:“士贵耳,王者不贵。”王曰:“有说乎?”斶曰:“有。昔者秦攻齐,令曰:‘有敢去柳下季陇五十步而樵采者,死不赦。’令曰:‘有能得齐王头者,封万户侯,赐金千镒。’由是观之,生王之头,曾不若死士之陇也。”宣默然不悦。毛泽东主席一九五零年十一月的一首词《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就用到这个典故:“颜斶齐王各命前,多年矛盾廓无边,而今一扫新纪元。”日本人大概不知道这个典故,结果是社长颇“不悦”,忍无可忍,亲至章太炎寓所来下逐客令了。章太炎犹是夫子气,待社长出门,喃喃自语:“名善兵卫,竟是恶兵卫。礼貌衰,则去之,何用逐。”其憨态真让人笑倒。但日本人对章太炎的精深学问确是真正尊敬的。后来章太炎流亡日本数年,甚慕汉家故物的日本人络绎不绝来拜访他。有一次某日本显宦求书,章太炎书《孟子·离娄》篇中一段“故事”以赠:“逢蒙学射于羿,尽弈之道,认天下为惟弈为逾己,于是杀弈。”又是行夫子故伎,讽刺日本人籍中国文化而兴,今则欲灭亡中国。到了三十年代日本侵华日亟,章太炎在远离政坛数年之后再度出山撰文痛骂张学良和蒋介石。可见章太炎早年纵论天下大局,献联日抗俄之策,非为深思熟虑之计,恐怕一味和李鸿章宰相抗颜的成分居多。 章太炎于1936年逝世,当时正是日本全面侵华的前夜,随之淞沪战事遽起,章太炎的营葬事宜便搁置起来,兵荒马乱之中,章氏家人只好将章氏灵柩暂厝于苏州家中的后花园内,将园内原有的一口鱼池抽干,砌成墓穴,将灵柩暂厝于内。1937年11月,苏州沦陷,日军闯入章家后花园内,看到后园内一座新墓,没有墓碑,怀疑内埋财宝,一定要挖墓看个究竟。章氏留下的唯一一位老家人苦苦劝止,竟遭毒打。亏得有个日本军官闻讯赶来,知道这新墓是章太炎先生之墓,便喝退了日军。过了几天,还亲自来祭奠了一番,并在墓旁立了一个木柱,上书“章太炎之墓”几个大字。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日本兵来骚扰。和他那个时代的杰出革命党人一样,章太炎的一生都和日本这个学射的“逢蒙”周旋:他们的革命大本营不得不托庇于这个东瀛邻邦,他们革命之后建立的国家最深刻的危机也是来自这个咄咄逼人的嘬尔邻邦。章太炎数百年一出的一代国学大师,其死后坟墓的安危荣辱,也还得取决于这个邻邦的一个小小军佐。这些事让我们这些后人追思,感慨万千。 到底联俄还是联日符合中国利益,这个问题也许仁智互见,但章太炎氏书生论政的某些习气已经初露端倪了,那就是大而化之,奇诡恣肆,文词宏丽,语气凌厉。但章太炎论政,虽然有似空发议论,不着实际,好歹还是就事论事,引经据典也还能切题。当时中国的大众舆论刚刚兴起,能够持笔论政的人才掘地三尺也找不出几个。别的人是怎么发议论的呢?章太炎夫子自道:“时新学初兴,为政论者辄以算术物理与政事并为一谈。”这话大概是专门针对梁启超一派好以“声光化电”这些新奇之物来譬划立论的恶习而发。章太炎经学出自晚清经学大师俞樾(曲园),史学功底深厚,当然看不起梁启超辈种种投机取巧的文风。 如果光是文风相左倒也罢了,问题在于章太炎虽赞成变法,但实际上是一心反满,而康梁辈是打定主意要做光绪帝的“忠臣”的。而且康有为是著名的今文经学家,而章太炎是古文经学家,两派“论学辄如冰炭”,根本就是天生的对头。尤其让章太炎难以忍受的是康有为的做派。康有为也是狂悖不伦的“名士”,热衷于搞个人崇拜,认为自己是当世孔圣人,孔子人称“素王”,他则自号“长素”,意思是自己比孔夫子还厉害,康有为的弟子也是众星拱月般对他赞颂不已,用章太炎的话来说,这些弟子“以长素为教皇,又目为南海圣人,谓不及十年,当有符命,其人目光炯炯如岩下电,此病狂语,不值一灿。而好之者乃如极强(专丸)”章太炎将这些谀词如潮的康氏门人比为推着粪球的蜣螂!这还了得,康氏门人对章太炎怒目相向,只等找个机会相殴了。有一次,章太炎和人闲谈,说邓析、少正卯,卢杞,吕惠卿,咄此康胯(夸瓜),皆未能为之奴隶,若钟敬伯,李卓吾,狂悖恣肆,造言不经,乃真似之。说康有为象明代狂人李卓吾(此人养着一帮女弟子,放荡不羁,最后以伤风败俗的罪名入狱,在狱中以剃刀割断喉管自杀)一类。这话给透露到康党门徒耳中,“康党衔次骨矣!”这一天,“康党囷(集),攘臂大哄”,终于和章太炎等人直接上演了一出“全武行”,其中有个叫梁作霖的康有为弟子狠狠放言,以前在广东,也有个秀才诋毁康圣人,我们大庭广众之下痛揍了他一顿,今天再揍你们一顿!章太炎也不示弱,据说出手狠狠扇了梁启超一耳光。一场混战下来,时报馆狼藉残红,章太炎也只好卷铺盖走人,毕竟是人家的地盘。不过章太炎给友人信中犹不忘从笔墨上讥讽康圣人一回:“噫嘻!长素有是数子,其果如仲尼得由,恶言不入于耳邪?遂与仲华先后归杭州,避蛊毒也。”据说孔子的弟子子路(字仲由)身强力壮,如果有人说孔夫子不是,则老拳相向,于是,孔子“恶言不入于耳”,没人敢说他不是。 《时务报》在1896年于上海创刊时,总编和经理为汪康年,梁启超一度是该报的主笔。《时务报》是民间报纸,舆论独立,以宣传维新变法思想为主,对戊戌变法的推动起了很大的作用,风行全国,是当时发行量最高、影响最大的民办报纸。但是在百日维新期间,康有为却通过权力手段,奏请让光绪下旨,把《时务报》收为官办,让他控制,欲把一份影响力巨大的、观点独立的民报变成官报,变成政府的喉舌。但汪康年也不是省油的灯,他耍了个花招,暗渡陈仓,又办了一份《昌言报》,把《时务报》的空壳丢给康有为。康被耍后气急败坏,居然致电两江总督刘坤一,要治汪一个”抗旨不交之罪”。光绪听说这事后,命黄遵宪顺路去调查此事,结果”毋意彼此各执意见”,闹个不了了之。此事闹的过于荒唐,以至于被时人讥笑康”挟天子以令钱塘一布衣”。对于汪康年的不买账,康有为一直记得很牢,后来逮着机会便诬蔑汪康年主持《时务报》时有意排挤他的弟子,后期不发表他弟子的文章、有意不报道维新派消息,着实把汪的名声败坏了很久。对于康有为的这种做派,他的弟弟、六君子之一的康广仁对他的评介是:”规模太广,志气太锐,包揽太多,同志太孤,举行太大”。便是形容他眼高手低,为人处事带着太多的霸气,人缘不好。 不过,康有为一党这回和章太炎结下不解之怨,对他们以后的政治生涯的影响太大了。后来康梁亡命海外,和革命派论争,章太炎积攒多年的一腔怒火全化作嘻笑怒骂之词倾泄而出,让保皇党只有招架之功,无还手之力。不止如此,章太炎以后只要有机会就嘲弄康有为这个“圣人”,而且言语诙谐,绝不下流,让旁观者忍俊不禁。下联是章太炎嘲讽康有为的对联: 国之将亡必有; 老而不死是为。 上下联分别集《左传》中“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和《论语》中“老而不死是为贼”两句。上联句尾隐去“妖孽”二字,下联句尾隐一“贼”字。联面尾处现出“有为”二字,意指康有为乃国之“妖孽”,是“贼”。此联在技巧上应用了隐切、嵌名,作为集联,能达到如此严整,可见作者功夫之老成。尤其难得,章太炎骂康有为“妖孽”、“老贼”,但两句中决不带一脏字,其文才敏捷让人叹为观止。康有为门徒无故为老师树此大敌,真是有眼无珠了。 被梁鼎芬揍了顿屁股 章太炎被殴出时报馆,只好回到杭州帮人编辑《经世报》,继续他的论政生涯。因为和康有为一派打仗,章太炎赢得了一个人的好感,这就是正做着湖广总督的汉族大僚张之洞。张之洞清流出身,原来是晚清政坛上有名的翰林四谏之一,官运亨通,做官之余,总改不掉“词臣”(但张之洞最忌别人以“词臣”目他)习气,“宏揽自熹”,时时想着著书立说。他学问的确有功底,其《书目答问》是士林问学的必读书。这时候看到康有为闹得不成话,有污士林风气,就想着招一帮文章高手批驳康梁。闻得章太炎学问精深,又和康有为论学相抵牾,加上章太炎治《春秋左传》颇有创见,而张之洞不喜康有为的春秋公羊学,对《左传》倒很有心得,张之洞阅了章太炎的《春秋左传读》,击节赞叹,“此人有大才可治事!”当下命幕僚钱槆来邀请章太炎去武汉帮办《正学报》。 章太炎欣然领命。他本就有游说汉族大僚反满的想法,这回是机会不请自来。但到了武汉,他又因反满论调而被人家横施夏楚。 张之洞眼巴巴盼着这位颇有风骨的才子来帮忙,待章太炎安顿下来就拿着自己刚撰就的得意之作《劝学篇》请章氏指点,大有移樽就教,夜半虚前席的古风。《劝学篇》专为针对维新党人的民权之说而作,主张“中体西用”,“中体”者,讲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纲常名教,“西用”者,引进西方的坚船利炮,其实坚守“中体”才是他最看重最得意的篇章。章太炎看完上篇中体篇,只摇脑袋。当张之洞问起章先生有何指教时,章太炎缓缓答道:“这书—下篇还算翔实。”张之洞一张温吞笑脸僵在半空,哽在那里,半晌接不上词来。 张之洞幕中还有一个大名士,广东人梁鼎芬(节庵)。此人文才不薄,诗也写的好,为时人称道,但章太炎对他的考语是“倨傲。自谓学者宗。”章太炎看不起他的学问,因为这人有一次为了和别人争论“文王受命称王”一语是什么意思,争论不清,竟然还打了起来。在章太炎这样的学问家看来,如此问题只费举手之劳就可定案的,居然还要靠拳脚来决胜负!梁鼎芬最出名的还是他对清室的一片拳拳忠心。他的晚年赶得上清亡,于是做了遗老,成为逊帝溥仪的最后一任师傅,兼督办光绪陵寝,奉安崇陵,誓死不仕民国。后即守陵种树,久旅梁格庄,穷困潦倒而甘愿结庐(号“种树庐”)于陵畔为清朝皇室守墓,困守山野,至死尽忠。这时候他正因为参劾李鸿章而罢职,被张之洞罗致于幕中,任《正学报》总办。这样一个忠君的才子,碰上章太炎这个以反满为志向的狂生,结果可想而知。据说当时有个算命先生早就说了,“他日梁节庵与章太炎,必至用武。”,因两人命相相克。果然不幸而言中。 有一次两人闲谈,梁鼎芬问:“听说,康有为想做皇帝?”章太炎痴痴答道:“只听说他想做素王,没听说他想做皇帝。其实人有帝王思想,本不足怪,只这想做教主,做素王的想法,未免想入非非。”梁鼎芬闻得此言,瞠目结舌,大骇曰:“吾辈食毛践土二百余年,何可出此狂语!”义愤形于辞色,当下就回去向张之洞告状,说章太炎“心术不正”。章太炎每天谈《春秋左传》中讲的夷夏之防,谈弑无道之君,谈光复汉族江山,梁鼎芬和他越加言语不合了。 《楚学报》第一期出版,嘱咐太炎撰文,章太炎兴致勃勃写就排满文章凡六万言,文成,钞呈总办;梁看罢,大怒,口呼反叛反叛,杀头杀头者,凡数百次。急急上轿窜往总督衙门,请捕拿章炳麟,锁下犯狱,按律治罪。有几个和事老出来打圆场,说章太炎做主笔是张之洞所聘,今因排满酿成大祸,是张首受其累。章太炎是个疯子,即日将他逐出去就是了。张之洞深明厉害,马上命梁鼎芬快去照办。梁怒无可泄,回去扯住章太炎出来,一切铺盖衣服皆不准带,即刻逐出报馆,命轿夫四人扑太炎于地,以四人轿两人直肩之短轿棍,将章太炎屁股一顿好打,打完蜂拥逐出。章太炎来武汉当主笔,一个字还没见报,就这样吃了一顿轿棍被赶出了武汉。后来有人传说,章太炎每每和人争论不休,议决不下的时候,只要有人说“叫梁鼎芬来”,他就微笑不语,落蓬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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