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有一种言说的立场,叫批判情感主义

有一种言说的立场,叫“批判情感主义”

——读余华《兄弟》,题献给天下的兄弟

 

人活在这个世界的暗夜和时代浪尖上,何以为人?当我问自己这个问题,我隐约听见有一种声音从窗外的雨水中传来,它蛮横而苛刻地闯进了我的灵魂,然后告诉我,凡不可说的,就要沉默。这句话实际是一个叫维特根斯坦的人说的,他的意思或许是要我们在各种问题和噪音面前,辨明是非与东西。然而,我更相信有些事物和事件拒绝被言说,或者无法言说。他们的存在注定要被隔离在你的心灵之外,或者是永远无法抵达的一方境域。人这种动物很低贱,也喜欢自以为是,他们以为自己的身体有相当的能力替灵魂代言,但事实恰恰是,我们的身体的各个部件易于放纵、过于放纵,其中表现最强烈的就是我们的嘴巴和舌头。《圣经》雅各书上说:舌头就是火,在我们百体之中,舌头是个罪恶的世界,能污秽全身,也能把生命的轮子点起来,并且是从地狱里点着的。很多的罪恶、伤害、纷争和歧视都是因为我们口出恶言,无事生非。尽管言者无意,但听者有心的扩大化问题却是要归咎于言说者一方的。余华的小说《兄弟》自20064月份出版以来,遭受的众多非议和争论即是例证。

我最近刚刚翻完这部40万字的厚书。和很多人的感觉一样,此书给了我迷失很久的阅读快感,也丝毫不会因为其厚重而令人感到枯燥和厌倦。但读完之后,我却陷入了某种无力言说的困境和失落中。谢有顺先生对该书所作的评论在某种意义上看来是对的,余华现在只有随笔和散文了,而没有了小说。从语言本身和小说写作技巧上来看,这部小说几乎完全是一本“失败之书”。虽然,它在某种程度上让人痛哭流涕,但我不能不说,这洋洋洒洒的40万字是一座巨大的“抒情的陷阱”。情感可以动人,但也可以把人带入一种极端的暴力境地和虚伪的造作情态之中。余华在这部小说后记也意识到这一点。他说他这部小说是从20038月从美国访学回来后着手开始写的,起初构思时只是想写10万字左右,“可是叙述统治了我的写作”,他完全失控于自己的流氓话语和暴力美学叙事中了,以致一发不可收拾。尽管余华可以说,这本是“一部望不尽头的小说”,是“一个世纪的叙述”,但语言的宣泄和铺张已经让那些清逸的词语无法深入到生活的黑暗内心,而显得苍白无力。一部小说如果能让读者感到“望不到尽头”,在我看来,这种内心体验不是几些脆弱而转瞬即逝的情感词汇能够表达的。“望不到尽头”不是话语的宏大叙事,而应是一种绝望的姿态,一种驾车载酒一直往前行,突然发现没有路后的醉酒大哭之声。但是,我必须承认,余华的这部小说是成功的,它的成功与其说,在于作品契合了这个时代的快感文化和力求轻逸的心理逻辑,不如说,它在某种程度上满足了人们虚伪、矫作过度的情感需求。我私下认为,国人是站在情感废墟上的一群无聊看客。他们望不到时代和社会暗夜之路的尽头,他们只能借助人造的名堂和星光来满足自己的视觉快感、意淫之欢和肉欲刺激。小说《兄弟》之所以如此叫卖和受到关注,即是因为在经历了理智废墟和情感泛滥的红色时代之后,人们普遍变得理智和现实起来,但理智的成熟或者自作聪明的代价是情感殿堂的塌陷和虚空。现如今的人们不再喜欢红色抒情,不再昧于用一种话语来言说自我。他们的眼睛里开始出现多彩,他们开始无比渴望在一幅美女戏酒图里,自己能是一个主角和操控者。这种快乐至上的渴望和纵欲幻想,其前提是对情感体验的无比需求。《兄弟》在余华的五年酝酿和躁动之后(实际上成书只用了2年,从20038月到20057月),终于应运而生。可以说,当下没有哪部小说能这部小说的对手,因为它是目前最大的情感材料供应商。

 余华在后记继续为自己的小说辩护,他说,“这是两个时代相遇以后出生的小说,前一个是文革中的故事,那是一个精神狂热、本能压抑和命运惨烈的时代,相当于欧洲的中世纪;后一个是现在的故事,那是一个伦理颠覆、浮躁纵欲和众生万象的时代,更甚于今天的欧洲。”他说这两个时代的转变西方人经历了400年,而国人40年就跨过来了。这种急湍而危机横生的反差肯定会带来心理紧张和精神霍乱。当余华把这种时代的反差和生活的重负交给“宋钢”和“李光头”这对兄弟时,他其实已经预示到自己的宏大叙事已经走出了某种“窄门”。对于这部小说的承担者余华来说,他已经经由这两兄弟的人生之路突破了言说的困境,达到了暂时的林中空地。但言说之后呢?肆意而短暂的话语快感之后,我们的路要通往何处?余华自己给了一种答案:“我想无论是写作还是人生,正确的出发都是走进窄门。不要被宽阔的大门所迷惑,那里面的路没有多长。”他这种回答是一种忏悔和言说之后的反思。正是这点清醒,让我带着“批判情感主义”的眼光看完这部没有出路,“望不到尽头”的小说。“望不到尽头”这里我理解为,余华的小说创作实际上已经有点走投无路、江郎才尽的意味。还好,他理智地认识到,“写作就是这样奇妙,从狭窄开始往往写出宽广,从宽广开始反而写出狭窄”。在这部《兄弟》里,李光头的路是越走越宽,宽到可以任意东西南北,而后躲在自己的黑屋子里。宋钢的路越走越窄,直到一条飞驰而过的火车把他的脚步带走。从表面上看,这部小说开辟了一片宽阔的地界,语言更得到没有任何障碍的展览和表达。但我们只需细究一下这部小说的人物命运和结局(不用考虑写作文本的语言本身),我们完全可以理解余华的“事后诸葛亮”。对这部小说的解读,我再次声明我是站在一种“批判情感主义”的立场上的。

一生秉持“批判理性主义”的波普尔在《无穷的探索》里告诉我,“一个人一旦在次要的问题上牺牲了自己的理智的良心,他就不愿意轻易放弃它;他希望通过使自己确信那事业根本上是善的来证明这种自我牺牲是正当的,这个事业在价值上要超过任何可能需要的一点道德的或理智的妥协。随着每一个这种道德或理智的牺牲,一个人就越陷越深。一个人乐于用进一步的投资来收回自己在事业上的道德或理智的投资。这如同亏损之后急于投入货币以求赚回。”如果我们把这里的“理智”换作“情感诉求”、“生命体验”和“精神填充”,并以此来解读这部《兄弟》,我想,我们已经可以从“这座巨大的抒情陷阱”里爬出来了。在这部小说中,宋钢一开始就被不是他生母,但胜似他生母的李兰的话语和母爱“种蛊”了,他至死都没有除去他情感和道德上的“魅魉”。李兰临死之前这样对宋钢说,“李光头是你弟弟……不管李光头做了什么坏事,你都要照顾他。……最后一碗饭你们兄弟分着吃,最后一件衣服你们兄弟要换着穿”。宋钢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从此背上了一种道德和情感的十字架,直至他实在无力背负,内心的精神之塔彻底在生活的尘土堆里陷落。宋钢自从他的父亲宋凡平,被浪漫的革命和红色的抒情迫害致死之后,他的世界就只有了后母李兰和那个给他带去快乐的兄弟李光头,他所得到的情感慰藉、精神满足让他愿意去承担为此而带来的兄长责任。这种伦理责任和道德紧张感是如此的良善,如此的温暖,所以,他一直都在承担着一个默默无闻的牺牲者的角色。但是,宋钢的沉默和厚道,却受到了曾被李光头看过屁股的林红的特别垂青,他也因为她而选择了一种违背当初对他母亲李兰的承诺,不再认“李光头”这个兄弟。这种舍弃是犹豫不决、纠缠不清和痛苦挣扎的。但是,当两性爱情更能满足和决定自己的情感需求时,宋钢还是狠下心来背叛了兄弟之情。这种舍弃使得被生活逼得走投无路、折磨的遍体鳞伤、疾病缠身的宋钢,后来没有脸面去投靠已经发迹的李光头。宋钢到死都一直为当初他选择爱情、背弃兄弟患难与共的诺言而耿耿于怀,难以释怀。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宋钢认定自己的情感投资没有坚持到底,没有完成他的道德责任感,因此,也就没有了正当性与合情性。他曾经所作的牺牲,于他而言,都反而变成了一种对自己初衷和情感投资的讽刺和否定。尽管他和李光头之间因为林红而产生隔膜、分裂和距离,但宋钢始终还是那个在李兰床前聆听遗嘱的兄长,他也是在初始情感投资的陷阱里越陷越深,欲罢不能了。这种深陷让他无比渴望一种淋漓尽致的解决之径,更让他选择了一种义无反顾的、对李光头和林红之间的情事没有任何幽怨的离开。余华在宋钢之死时,这样写道:“驶来的火车让他身下的铁轨抖动起来,他的身体也动了,他又想念天空里的色彩了,他抬头看了一眼远方的天空,他觉得真美;他又扭头看了一眼前面红玫瑰似的稻田,他又一次觉得真美。这时候他突然惊喜地看见了一只海鸟,海鸟正在呜叫,扇动着翅膀从远处飞来。火车响声隆隆地从他腰部碾过去了,他临终的眼睛里留下的最后景象,就是一只孤零零的海鸟飞翔在万花齐放里”。此时此刻,我抄下这本书中这段最让我动情的文字,我得承认,余华的这本《兄弟》,在某种程度上让我们情不自禁。不管它的书写和言说如何重复和造作,我们都能感到这部作品是颇具煽情效力的。我想,在任何时代、任何国度,总有一些人被迫或注定是要祭品和牺牲者的。宋钢是,李光头也是。不过后者的献祭却是以一种反讽、夸张、冷幽默,甚至是带着流氓习气的笔法呈现出来的。

宋钢死的时候,他的兄弟李光头和林红在那座豪宅的大床上也在通往某种死亡,用一个名词表述即是“快乐至死”。李光头在他的兄弟宋钢离开他之后,通过一种匪夷所思的破烂途径发家,一举成为亿万富翁,每天过着不知生、但求死的消极生活。他一直都喜欢林红,但是他的爱情却被宋钢以一种他意想不到的执拗理由“顺手牵走”了,同时带走的还有一个他从小到大“相依为命”的兄弟。这让虽然流氓但同样无比在乎兄弟之情的李光头承受不了。尽管他摇身一变就成了富翁,但他在内心深处却始终无法忘不了他的悲惨童年,他的兄弟和他的爱恋。这种痛苦的挥之不去的记忆让他和林红之间有了初恋般的绯闻,也让他在接到刘副关于宋钢自杀的电话后,“像弹簧一样从林红身体上弹了起来”。李光头从那一刻间已经死了,他的死是一种心死,是一种情感诉求和精神慰藉的死亡。宋钢在给他的遗信里说,“李光头,你以前对我说过,就是天翻地覆慨而慷了,我们还是兄弟;现在我要对你说,就是生离死别了,我们还是兄弟。”李光头一遍又一遍地读着这封信, 一遍又一遍地抽打自己,放声哭泣。他后来一个人躲在自己的豪宅里沉默不语,并像一个幼儿园的孩子一样呆望着前来汇报工作的刘副。在听完之后,他“可怜巴巴”地对刘副说了两句话:“天快黑了……我现在是个孤儿了。”是的,时代的黑夜已经到来了,我们都是一个叫做“社会主义社会”的孤儿院里的一名孤儿。我们渴望着情感慰藉和心灵接触,我们希望我们有所依靠,有所言说和展现,但为什么这么快到“天黑了”呢?为什么我们不困也要装睡,不哑也要闭嘴呢?余华在这部小说里没有这种反动意思的直接表达,他在某种意义上只是想成就自己小说创作困境的突破和救赎,但他的话语明显地过于渲染了某种不好的情感体验和目的的实现手段。我们看到,余华笔下的现时代中人过于相信投机取巧,装鬼弄神,但恰恰是这帮人,比如刘作家(也就是后来李光头的心腹刘副)王冰棍、余拔牙,还有什么周游和苏妹等人,在余华笔下竟然成了社会上的有产阶级,成为社会主流。余华这样写是带有讽刺性的,但语言的宏大叙事,和由此产生的快感、心理与行为暗示,把这种讽刺的效力掩埋得一干二净。剩下的就是不好的快感追求和不择手段的虚伪、造作之风四下游荡了。李光头在这种风气中迷失了自己,虽然他内心当中长期悬置了一个“兄弟”存在,但那个要和他“生离死别也在一起”的兄弟宋钢已经无法听懂,也无法听见他的俄语了。在这部书的最后,“从此以后,”李光头突然有俄语说,“我的兄弟宋钢就是外星人了。”当一种言说处于不同的境遇和地方,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必然成为了一种沟通障碍,必然会遭受很多的不理解或误解。人与人之间是这样,一部作品也是这样。

每一种阅读都可能是误读,每一次阅读都是作者和读者之间的一次合谋。对于这部《兄弟》,余华在后记里告诉我,小说之门的里面和后面没有一条多长的路带领我们走向自由和平安,它甚至根本就无所谓有路的存在。我们在阅读它的时候,其实就应该明白一点,这应是一场在作者、作品和读者之间的一次交流会议。会议的主题虽然指向“兄弟”之情,但我们不能像一党政治那样过于夸大会议的喜剧效果。一部小说如果渲染过度,或者渲染的象征意义无法得到切实的体现和深刻解说,那么,这部小说就是失败的。对于我来,《兄弟》是我与作者之间的一次批判性的情感对话和交流,谈不上什么合谋。因为,我到现在还认定这是一部失败的小说;其失败就在于,它力图和那些处在情感沙漠和快感饥渴的人们之间建立一种暧昧的关系,进行一次不动声色的阴谋。无论作者本人如何清醒这种阴谋的不良影响,也认识到“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但作品一旦走进公共空间,成为一种市场上流通的文化产品,我们就要警惕它带来的已然的或错效应。当然,一部作品不可能将一个人引入“灭亡”,但潜在的观念是危险的,危险的更是我们的可“恶”心灵和浪漫抒情。与前期余华的《在细雨中呐喊》、《活着》、《许三观卖血记》等作品相比,《兄弟》可谓没有什么进步可言。它重复了以往的话语暴力美学,依旧揭示了悲惨时代的血腥场面和人的罪恶面孔和心理歪曲,至于罪恶和苦难的救赎之道,余华显然表现的有点心力不足,无可奈何。

前不久安徽的民间思想者于仲达在《当代作家的灵魂突围》一文里说,在苦难中保持寻找幸福的激情,绝非把苦难和死亡浪漫化为甜蜜的毒药,而是在医治无限制地放大灾难所带来的时代悒郁症以及个人心理疾患。苦难中的幸福和危险中的从容是无法伪装的,在直面苦难的同时,坚守对明天的希望,绝非廉价的自欺欺人的乐观主义,而是一种积极的悲观主义。面对困难的内在明亮,首先是爱和希望,其次才是理智,绝对的爱和不灭的希望,无条件地构成人性向善和生存意义的必须条件或前提。从他那里,我开始反思和演发了一种我称之为“批判情感主义”的立场。对于苦难和罪恶,我们的救赎之道归根还是在于情感,用基督教与现代性的相关词汇说,即在于内在的生命体验和个人情感的信靠。余华尽管有“半个陀思妥耶夫斯基”之说,但与陀氏小说中的崇敬苦难和呼唤神圣与大爱之气象、精神境界相比,余华所成就的只是展现苦难,甚至鄙视苦难,有以苦难自虐之嫌,他之先锋性的界定与以前的“寻根文学”相比也可能是一种无稽之谈。《兄弟》这部作品无论是语言文本本身,还是写作的技巧和手法,都可是余华一种功力退化的佐证。当我在一个下雨的傍晚读完这部小说,掩卷之余,我就在想,如果用写作来表达言说和存在,是一种不断退化和无力感逐渐增强的人生征途,如果写作和言说根本无法说出我们生活中的苦难和黑暗真相,无法实现对自己罪恶的冲刷和清洗,更无法实现对自己灵魂的救赎,我的生命该如何继续下去呢?聪明的罗素先生告诉我,对知识的热爱、对爱情的追求,对人间苦难的大悲悯是可以支撑我们活下去的三种力量。但愿,他的话是对的。但愿,当我们读完余华的这部《兄弟》,我们的内心当中能有一点对抒情陷阱的警惕性,对自己情感王国的专制和残酷倾向存有一点批判的能力。兄弟之情是值得继续下去的,但值得坚持下去的还有,一种或许也可能为错的批判的情感主义立场。在这种立场上,我执拗地相信,我们可以升起苦难,我们的明天的屋顶,将闪耀着点点希望、幸福和爱的永恒光辉。

 

守望飞翔于抱残斋,2006729稿。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7-31 8:01:22编辑过]

“我最近刚刚翻完这部40万字的厚书。”——余华以及许多报道都说“40万字”,其实应该是:上部18万字+下部33万字=51万字。

是这样的阿.但是,我买的一本盗版书的上面标记字数为380,000.余华自己也说是40万字左右.赫赫,看来书商和作者本人都有可能说谎阿,谢谢志刚兄提醒,以后清多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