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的单身汉 有位快乐的老单身汉同我和咪咪交往最多。他是机关副秘书长,全国政协委员,姓林,因当时已五十多岁,秃顶上所剩不多的头发已然花白,大家便都尊呼一声林老。我们背地里叫他林老,当面称他林伯伯。其实他都无所谓,尽管有一定地位,却没一点架子,见到任何人都是满脸堆笑,还特别爱开玩笑。 单身汉们常有人提出带漂亮的咪咪去打牙祭。她胆子特小,一个人自然不敢去,我于是有幸成为陪吃的蹭客。记得林老便好几次带我俩去饭馆吃饭。 一次大吃之后,他将我们带往南河沿附近一处私宅。典型的四合院,里面还有一个小花园,长满花草,盆栽是两棵铁树。林老向我们讲解了铁树几十年才开一次花的知识,然后笑着说,我这辈子是看不到它们开花啦,就看你们了!说完哈哈大笑,仿佛不是在谈生死问题,而是在讲笑话。 他介绍我们同他的哥嫂认识,说他哥哥一家住在这里,他哥哥似乎对他很恭敬的样子,倒像他是兄长。大家坐下喝了一壶茶。回家路上,他对我们说,那宅院其实是他的。自己为吃住方便,平日只住在机关宿舍。 童言无忌,我只觉得那么一所大宅让给别人可惜,忍不住问他,你干吗不自己住啊!他不笑了,说一个人住那么多房显得太空荡了。他接着说,他其实有老婆和一儿一女,只是都不在此地。妻女在台湾,儿子在美国。 那时的我尚没有阶级斗争概念,更没将台湾及美国与反动派联系在一起,只认为这两地距离太过遥远,觉得他一个老人太过孤单。 不久,他从新疆视察回来,将我和咪咪叫到他的单身宿舍,说咪咪长得像新疆人,给了她一顶新疆绣花小帽,并顺手给了我一只玉手镯。虽然出来的时候很兴奋,可总认为林老更喜欢咪咪,便觉得那顶小帽漂亮,有好几天在头上试来试去。咪咪一贯让着我,当然不会与我计较。 稍大,与父亲谈起林老孤身一人的孤单并问起林老的历史。父亲说,北平和平解放时,他与傅将军一同起义,是某集团军司令,毕业于讲武堂,职业军人出身,参加过军阀混战,抗过日,更与共产党的军队交过手……按现在的话讲,曾经是军阀…… 那时,在我的观念中,国民党将军统统反动,双手沾满革命者与人民的鲜血。至于是否曾经与日寇浴血奋战,我从来没听说过。我所受的教育是只有八路军抗日,而国民党一律卖国。可在感情上我又不能将和蔼可亲、说话随便的林老与面目狰狞的反动派联系在一起。莫非如今的他戴一副假面具?至此,自觉不自觉中我开始与他疏远。 大约几年后,听说林老再婚,从此搬了出去,偶尔在机关见到,也仅点头而已,称呼都省去了。 “红卫兵”破“四旧”的高潮一来,以林老的历史,自然首当其冲被揪了出来。听说揪斗大会就在机关举行,他被挂上“反动军阀、土匪”的牌子,在台上坐飞机,被鞭子抽得满身伤口……没几天,便听说他服安眠药自杀了。 那时的我正被小批小斗。听说了他的死讯,竟想起他对我和咪咪的种种好处来,不免有种狐死兔悲的感觉,一时竟忘了,他是革命人民的敌人,其行为是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 如今回想起来,林老是职业军人,出生入死,已不知多少次从阎王爷身前擦身而过了,他必是将生死看得很淡,惟有将尊严看得高于一切。因此,在羞辱面前,他只有选择速死一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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