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钱瑗 2006-09-22 作者:马文蔚 我只碰见过钱瑗一次,就是背着大书包、匆匆走来的样子;从此这形象就定格了。读了《我们的钱瑗》(杨绛等著,三联书店版),知道熟悉她的人也对此印象甚深,可见不偶然。 有人说这本书是《我们仨》的姐妹篇,也有说是续集的,因为其中的人和事相关联,对照来读互有补益。但这两个“我们”内涵不同。《我们的钱瑗》中,二十六篇短文,出自二十七人之手。同学、同业、朋友、学生、亲属,包括钱瑗的妈妈杨绛先生在内,从更广的范围,深情地回忆她、纪念她,朴实无华地记述了她生前的言谈行迹。除去已知和重复的,约有一百一十多件新事;还配有许多照片、图画,钱瑗的形象清晰了,丰厚了。她既是父母的好女儿,也是令人尊敬和爱戴的教授,学科带头人。这本书让我们更多地看到她社会角色的一面,使我们有机会把她从父母的光环下轻轻地剥离出来,好好地认识一番。 作者中一些学有所成的人,羞于做追星族,预先说明认识钱瑗时并不知道她的父母,对名人及名人后代没有特殊的兴趣。说得好!其实不说也看得出,因为篇篇都举出不少事例,有的还干脆以自己作对比,没有盲目、虚高的成分。我很赞成他们把钱瑗认作寻常人,来发掘她的意义。从她幼时的身体和学习条件看,还不及常人呢。 她从小体弱多病,多次休学。小学六年里,总共上学不到一学期;初中、高中都病休过很长时间。初中学英语,高中改俄语。师大俄语系毕业留校任教,几年后又由教俄语改为教英语(包括六年行政工作)。这么多的耽搁和变化,尤其是专业方向的改变,没有使她落伍,反而帮她养成了自学习惯,阅读了大量课外书、英文书。“她是我们这届同学中第一个提升教授和博导的。”(北师大外文学院教授章廷桦文,89页)“还在我国高校第一个开辟‘文体学’这门新课程。”(中国社科院外文所研究员薛鸿时文,76页)她有自己的语言学专著,对培养英语教育的高级人才做出很大贡献。不仅学生喜欢她的课,一些同行也借她的讲义、听她的课,称她“老师”。天资聪敏是肯定的,单靠这一条也是万万不够的。她付出了比常人更多的努力—— 钱瑗老师曾给我们讲,有一次她看书遇到一个怪字,查了五本字典都没查到,便去问钱锺书先生。钱先生却问她,“你为什么不查第六本?”边说边给女儿一本大字典让她去查,结果那个字还真的在那本字典里。(李嵬、祝华文,《一寸千思》463页) 她的诗歌讲义举例极其丰富,除了大量范例外,还附有60首儿歌,名诗作为Poems For Study,其中相当一部分是我这个英语科班出身的人都不熟悉的,可见她的知识和兴趣之广。(北外英语学院教授、博导吴冰文,50页)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一位同事在翻译中遇到一段引文,内容明明像是《圣经》,我们研究所的《圣经》索引最完备,但该同事换了各个关键词仍没有查到,实在没辙了,便托我拿去请教。我正在念时,语音未落,只见钱先生拿过一本书来,迅速翻开,用手一指,说:“在这里!”这时,从隔壁房间传来钱瑗的声音:“我也查到了!”原来此话出自《祈祷书》。这是我初次识得钱瑗的本事。(薛鸿时文,75页) 这类事,书中还有不少。不由联想到钱先生将《全唐诗》通读五遍,将《韦氏大字典》通读三遍,密密麻麻写满批注;以及杨先生自比“小工铺路”,起早贪黑,在“学习”、会议和运动的缝隙中一寸寸进展,译完《堂·吉诃德》的事。“为什么不查第六本?”——这就是钱瑗领受的家教,“借”到的“光”。她不拿父母说事;别人打歪主意,她也不顾情面地站出来制止。她只是自己用功,外出开会“从来不参加游山逛水的活动”,“十分在乎时间”。(北大英语系教授陶洁文,39页,40页)她留给人们的,是背着沉重的大书包、匆匆来去的形象。 但钱瑗绝不是一个只知读书,枯燥乏味的人。她会弹琴、懂音乐;爱画画、懂颜色、会装饰;在《我们仨》里,我们已欣赏到她的传神速写;而这本书的装帧竟都取材于她相册中的小装饰。跟钱先生(供保姆采购用)的可爱的小画相比,是另一路,透着天然和灵秀。 知识广博、想象力丰富、艺术气质的她,在高压、禁锢的年代,一张张铁脸面前,必不会老实就范。我们能从她的学生叶坦的文章中,欣赏到她的生动表现。在一个可信赖的小集体,她抵制僵化,嘲讽“无趣到死”的现象,那种漫画式的语言和动作,让人忍俊不禁。“这其实是一种本事,或者说是在禁锢时期的一种巧妙的呼吸方式。”(美国南卡大学比较戏剧教授叶坦文,97页)相信很多过来人都有同感,并报以会心一笑。 叶坦还摘引了钱瑗信中的五段文字,十分宝贵。这几段平中见奇的文字,是她内心的坦诚流露。在纷乱多变的社会转型期,她清楚自己要什么。在一些方面她传统、“保守”,绝不趋时、攀比;而在获得新知、了解学术新动向方面,哪怕为一个新词语,她都不甘落后,直追潮头。她出国学习带回来最新的工具书、资料和磁带,全部送给系里;而没有为自己买什么时新的生活用品。 走进钱瑗的感情世界,会有更多发现。亲情、爱情、友情,以及对非亲非故者的善意同情,没有染上“利用”、“交换”的流行色,让我们看到了她始终如一的纯洁。 北师大历史系黎虎教授就夏志清先生弄错的钱瑗婚姻事作了补正,很有价值。紧接此文,杨绛先生也作了《关于德一》的补记,讲到两人结婚前后,真实有趣的生活片断,和与德一最后分别的情景。“德一”在家里被称为“得一”,我读《管锥编》才明白,是钱先生用老子语为他巧妙更名(见《道德经》下篇,三十九章)。他们的婚姻,以德一被迫害自缢身亡而凄惨落幕,总共两年五个月,钱瑗当时33岁。遭遇这样沉重的打击,还要忍听恶邻的辱骂,安抚难中的父母,她受了多深的内伤,无法估计。钱瑗的两次婚姻,分析起来都有听信妈妈劝说的理智成分,这当然和她的善良分不开。 钱瑗继子女的回忆都很生动感人。她帮胖胖学英语,鼓励小敏复读。从一开始,就被当成“大朋友”而不是“继母”。她每周六要换几次车,买好孩子们爱吃的各种东西。急匆匆进门,忙不迭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来晚了,来晚了!”(胖胖文,201页)两个孩子都顺利成长起来,跟她感情很深。杨敏多次梦见她而哭醒。 最让人难过的,是她病重以后。发现时已是肺癌晚期,转移到腰椎。入院后下半身渐渐失去知觉,骨头脆得不能碰,翻不了身,背上长了褥疮,该有多痛苦!同学、好友去探望,她不谈病情,还故意说些笑话;连妈妈问到也只说好,深怕他们为自己伤心。杨先生也是后来读了这些文章,才知道实情。 钱瑗给高中好友程绪贤写的三页菜谱,我是用放大镜读完的。因为此时距医院报“病危”只差几天;两个月后,就“牛儿不吃草”(不能进食)了。她只能平躺着、举着手写,一笔一画都消耗着所剩无多的精力。我体会着她的艰难,不忍漏读一个字。这菜谱已被她的同学复印多份,留作纪念。 叶坦曾对钱瑗感叹人在宇宙中是多么渺小。她不同意,“说了一句平时不大说的话:‘人其实很了不起,天堂就在人的心里。’”(104页)随着书中各位作者的叙述,我们可以细细领会她的“天堂”境界;那应该是人性中最为光明、美好的品格吧。 钱瑗走了,她以生命创造出的光明和美好与我们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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