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马文蔚:也谈钱瑗

也谈钱瑗
2006-09-22 作者:马文蔚

   

    我只碰见过钱瑗一次,就是背着大书包、匆匆走来的样子;从此这形象就定格了。读了《我们的钱瑗》(杨绛等著,三联书店版),知道熟悉她的人也对此印象甚深,可见不偶然。

    有人说这本书是《我们仨》的姐妹篇,也有说是续集的,因为其中的人和事相关联,对照来读互有补益。但这两个“我们”内涵不同。《我们的钱瑗》中,二十六篇短文,出自二十七人之手。同学、同业、朋友、学生、亲属,包括钱瑗的妈妈杨绛先生在内,从更广的范围,深情地回忆她、纪念她,朴实无华地记述了她生前的言谈行迹。除去已知和重复的,约有一百一十多件新事;还配有许多照片、图画,钱瑗的形象清晰了,丰厚了。她既是父母的好女儿,也是令人尊敬和爱戴的教授,学科带头人。这本书让我们更多地看到她社会角色的一面,使我们有机会把她从父母的光环下轻轻地剥离出来,好好地认识一番。

    作者中一些学有所成的人,羞于做追星族,预先说明认识钱瑗时并不知道她的父母,对名人及名人后代没有特殊的兴趣。说得好!其实不说也看得出,因为篇篇都举出不少事例,有的还干脆以自己作对比,没有盲目、虚高的成分。我很赞成他们把钱瑗认作寻常人,来发掘她的意义。从她幼时的身体和学习条件看,还不及常人呢。

    她从小体弱多病,多次休学。小学六年里,总共上学不到一学期;初中、高中都病休过很长时间。初中学英语,高中改俄语。师大俄语系毕业留校任教,几年后又由教俄语改为教英语(包括六年行政工作)。这么多的耽搁和变化,尤其是专业方向的改变,没有使她落伍,反而帮她养成了自学习惯,阅读了大量课外书、英文书。“她是我们这届同学中第一个提升教授和博导的。”(北师大外文学院教授章廷桦文,89页)“还在我国高校第一个开辟‘文体学’这门新课程。”(中国社科院外文所研究员薛鸿时文,76页)她有自己的语言学专著,对培养英语教育的高级人才做出很大贡献。不仅学生喜欢她的课,一些同行也借她的讲义、听她的课,称她“老师”。天资聪敏是肯定的,单靠这一条也是万万不够的。她付出了比常人更多的努力——

  钱瑗老师曾给我们讲,有一次她看书遇到一个怪字,查了五本字典都没查到,便去问钱锺书先生。钱先生却问她,“你为什么不查第六本?”边说边给女儿一本大字典让她去查,结果那个字还真的在那本字典里。(李嵬、祝华文,《一寸千思》463页)

    她的诗歌讲义举例极其丰富,除了大量范例外,还附有60首儿歌,名诗作为Poems For Study,其中相当一部分是我这个英语科班出身的人都不熟悉的,可见她的知识和兴趣之广。(北外英语学院教授、博导吴冰文,50页)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一位同事在翻译中遇到一段引文,内容明明像是《圣经》,我们研究所的《圣经》索引最完备,但该同事换了各个关键词仍没有查到,实在没辙了,便托我拿去请教。我正在念时,语音未落,只见钱先生拿过一本书来,迅速翻开,用手一指,说:“在这里!”这时,从隔壁房间传来钱瑗的声音:“我也查到了!”原来此话出自《祈祷书》。这是我初次识得钱瑗的本事。(薛鸿时文,75页)

    这类事,书中还有不少。不由联想到钱先生将《全唐诗》通读五遍,将《韦氏大字典》通读三遍,密密麻麻写满批注;以及杨先生自比“小工铺路”,起早贪黑,在“学习”、会议和运动的缝隙中一寸寸进展,译完《堂·吉诃德》的事。“为什么不查第六本?”——这就是钱瑗领受的家教,“借”到的“光”。她不拿父母说事;别人打歪主意,她也不顾情面地站出来制止。她只是自己用功,外出开会“从来不参加游山逛水的活动”,“十分在乎时间”。(北大英语系教授陶洁文,39页,40页)她留给人们的,是背着沉重的大书包、匆匆来去的形象。

    但钱瑗绝不是一个只知读书,枯燥乏味的人。她会弹琴、懂音乐;爱画画、懂颜色、会装饰;在《我们仨》里,我们已欣赏到她的传神速写;而这本书的装帧竟都取材于她相册中的小装饰。跟钱先生(供保姆采购用)的可爱的小画相比,是另一路,透着天然和灵秀。

    知识广博、想象力丰富、艺术气质的她,在高压、禁锢的年代,一张张铁脸面前,必不会老实就范。我们能从她的学生叶坦的文章中,欣赏到她的生动表现。在一个可信赖的小集体,她抵制僵化,嘲讽“无趣到死”的现象,那种漫画式的语言和动作,让人忍俊不禁。“这其实是一种本事,或者说是在禁锢时期的一种巧妙的呼吸方式。”(美国南卡大学比较戏剧教授叶坦文,97页)相信很多过来人都有同感,并报以会心一笑。

    叶坦还摘引了钱瑗信中的五段文字,十分宝贵。这几段平中见奇的文字,是她内心的坦诚流露。在纷乱多变的社会转型期,她清楚自己要什么。在一些方面她传统、“保守”,绝不趋时、攀比;而在获得新知、了解学术新动向方面,哪怕为一个新词语,她都不甘落后,直追潮头。她出国学习带回来最新的工具书、资料和磁带,全部送给系里;而没有为自己买什么时新的生活用品。

    走进钱瑗的感情世界,会有更多发现。亲情、爱情、友情,以及对非亲非故者的善意同情,没有染上“利用”、“交换”的流行色,让我们看到了她始终如一的纯洁。

    北师大历史系黎虎教授就夏志清先生弄错的钱瑗婚姻事作了补正,很有价值。紧接此文,杨绛先生也作了《关于德一》的补记,讲到两人结婚前后,真实有趣的生活片断,和与德一最后分别的情景。“德一”在家里被称为“得一”,我读《管锥编》才明白,是钱先生用老子语为他巧妙更名(见《道德经》下篇,三十九章)。他们的婚姻,以德一被迫害自缢身亡而凄惨落幕,总共两年五个月,钱瑗当时33岁。遭遇这样沉重的打击,还要忍听恶邻的辱骂,安抚难中的父母,她受了多深的内伤,无法估计。钱瑗的两次婚姻,分析起来都有听信妈妈劝说的理智成分,这当然和她的善良分不开。

    钱瑗继子女的回忆都很生动感人。她帮胖胖学英语,鼓励小敏复读。从一开始,就被当成“大朋友”而不是“继母”。她每周六要换几次车,买好孩子们爱吃的各种东西。急匆匆进门,忙不迭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来晚了,来晚了!”(胖胖文,201页)两个孩子都顺利成长起来,跟她感情很深。杨敏多次梦见她而哭醒。

    最让人难过的,是她病重以后。发现时已是肺癌晚期,转移到腰椎。入院后下半身渐渐失去知觉,骨头脆得不能碰,翻不了身,背上长了褥疮,该有多痛苦!同学、好友去探望,她不谈病情,还故意说些笑话;连妈妈问到也只说好,深怕他们为自己伤心。杨先生也是后来读了这些文章,才知道实情。

    钱瑗给高中好友程绪贤写的三页菜谱,我是用放大镜读完的。因为此时距医院报“病危”只差几天;两个月后,就“牛儿不吃草”(不能进食)了。她只能平躺着、举着手写,一笔一画都消耗着所剩无多的精力。我体会着她的艰难,不忍漏读一个字。这菜谱已被她的同学复印多份,留作纪念。

    叶坦曾对钱瑗感叹人在宇宙中是多么渺小。她不同意,“说了一句平时不大说的话:‘人其实很了不起,天堂就在人的心里。’”(104页)随着书中各位作者的叙述,我们可以细细领会她的“天堂”境界;那应该是人性中最为光明、美好的品格吧。

    钱瑗走了,她以生命创造出的光明和美好与我们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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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兵钱瑗/杨绛
   

 
    杨绛,1911年生,苏州东吴大学毕业,清华大学研究生院肄业,留学英国、法国,曾任上海震旦女子文理学院、清华大学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外文所研究员。
    钱瑗和她父母一样,志气不大。她考上了北京师范大学,立志要当教师的尖兵。尖兵,我原以为是女儿创的新鲜词儿,料想是一名小兵而又是好兵,反正不是什么将领或官长。她毕业后留校当教师,就尽心竭力地当尖兵。钱瑗是怎么样的尖兵,她的同学、同事和学生准比我更了解。
    我们夫妇曾探讨女儿的个性。钱锺书说:“刚正,像外公;爱教书,像爷爷。”我觉得这话很恰当。两位祖父迥不相同的性格,在钱瑗身上都很突出。
    钱瑗坚强不屈,正直不阿。北师大曾和英国合作培养“英语教学”研究生。钱瑗常和英方管事人争执,怪他们派来的专家英语水平不高,不合北师大英语研究生的要求。结果英国大使请她晚宴,向她道歉,同时也请她说说她的计划和要求。钱瑗的回答头头是道,英大使听了点头称善。我听她讲了,也明白她是在建立一项有用的学科。
    有一天,北师大将招待英国文化委员会派来的一位监管人。校内的英国专家听说这人已视察过许多中国的大学,脾气很大,总使人难堪,所以事先和钱瑗打招呼,说那人的严厉是“冲着我们”,叫钱瑗别介意。钱瑗不免也摆足了战斗的姿态。不料这位客人和钱瑗谈话之后非常和气,表示十二分的满意,说“全中国就是北师大一校把这个合作的项目办成功了”,接下慨叹说:“你们中国人太浪费,有了好成绩,不知推广。”钱瑗为这项工作获得学校颁发的一份奖状。她住进医院之前,交给妈妈三份奖状。我想她该是一名好的小兵,称得上尖兵。
    钱瑗爱教书,也爱学生。她讲完课晚上回家,得挤车,半路还得倒车,到家该是很累了。可是往往到家来不及坐定,会有人来电话问这问那,电话还很长。有时晚饭后也有学生来找。钱瑗告诉我:她班上的研究生问题最多,没结婚的要结婚,结了婚的要离婚。婚姻问题对学习影响很大,她得认真对待。所以学生找她谈一切问题,她都耐心又细心地一一解答,从不厌倦。我看出她对学生的了解和同情。
    早年的学生她看作朋友,因为年龄差距不大。年轻的学生她当作儿女般关爱。有个淘气学生说:“假如我妈能像钱瑗老师这样,我就服她了。”

 
    钱瑗教的文体学是一门繁重而枯燥的课,但她善用例句来解释问题,而选择的例句非常精彩,就把文体学教得生动有趣了。她上高中二年级时曾因病休学一年,当时我已调入文学研究所的外文组(后称社科院外文所),她常陪我上新北大(旧燕京)的图书馆去借书还书。她把我借的书读完一批又读一批,读了许多英国文学作品,这为她选择例句提供了丰富的资料。可惜这许多例句都是她备课时随手拣来的,没留底稿。我曾看过她选的例句,都非常得体,也趣味无穷。钱瑗看到学生喜欢上她的课,就格外卖力,夜深还从各本书里找例句。她的毕业生找工作,大多受重视也受欢迎,她也当作自己的喜事向妈妈报喜。
    钱瑗热心教书,关怀学生,赢得了学生的喜爱。她为人刚正,也得到学生和同事的推重。她去世的告别会上,学生和同事都悲伤得不能自制。钱瑗的确也走得太早了些。
    如今钱瑗去世快七年半了。她默默无闻,说不上有什么成就,也不是名师,只是行伍间一名小兵。但是她既然只求当尖兵,可说有志竟成,没有虚度此生。做父母的痛惜“可造之材”未能成材, “读书种子”只发了一点芽芽,这只是出于父母心,不是智慧心。我们夫妇常说:但愿多一二知己,不要众多不相知的人闻名。人世间留下一个空名,让不相知、不相识的人信口品评,说长道短,有什么意思呢。钱瑗得免此厄,就是大幸;她还得到许多学生、同事、同学友好的爱重缅怀,更是难得。我曾几次听说:“我们不会忘记钱瑗”,这话并非虚言。“文革”期间钱瑗的学生张君仁强,忽从香港来,慨然向母校捐赠百万元,设立“钱瑗教育基金”,奖励并培养优秀教师。张君此举不仅得到学校的重视,也抚慰了一个妈妈的悲伤。他的同学好友是名编辑,想推出“纪念钱瑗小辑”,他们两人相约各写一篇。钱瑗的学生和同事友好闻讯后,纷纷写文章纪念钱瑗,没几天就写出好多篇。我心上温暖,也应邀写了这篇小文。
    2004年8月20
花花不花

《我们的钱瑗》片断:

请读片断:

记钱瑗一二事/吴学昭
     我不是钱瑗的学生,没有上过她的课,可是她的聪慧灵敏、反应特快,我领教过,印象深刻。
    1993年3月,钱锺书先生应我之请为《吴宓日记》作序,其中有段话说:
    先君与先师雅故,不才入清华时,诸承 先师知爱。本毕业于美国教会中学,于英美文学浅尝一二。及闻先师于课程规划倡“博雅”之说,心眼大开,稍识祈问;今代美国时流所讥DWEMS,正不才宿秉师说,拳拳勿失者也。
    这个“DWEMS”当时在国内还很少见,我查了许多辞典,不得要领。向北大和正在美国访问的两位先生请教,他们告诉我:D= dead死人的,古的;W=white白人的;E=European欧洲的,非亚非拉的;M=male男性的,非女性的;S=sexist歧视性别的,歧视妇女的。意思是美国新派人物(女权主义者及少数民族代表们)反对大学课程为“大、洋、古”所垄断。西方的“大、洋、古”被他们称为DWEMS。这些进步人们要求大学课程应增加“活人的、有色人种的、亚非拉的、女性的和不歧视妇女”的内容。钱先生并不赞成美国新派人物的主张,仍不肯丢失吴先生昔日所教给学生的内容(也就是希腊、罗马文化和基督教相结合的人文主义传统)。

 
    我对“S”的解释有点拿不稳,又不好去问钱先生,他正生病住院。与杨绛先生通话,没谈几句,钱瑗已查到出处,有根有据, DWEMs即Dead white European males,“s”乃小写,是复数的意思,而柏拉图就是DWEMs的一个典型,a dead white European male!估计钱先生正是读了女儿刚从英国带回的一本最近出版的词典,就把其中的新词写进序言里了。
    人们奇怪钱瑗是俄语专业出身,一下改教英语,居然驾轻就熟、有声有色。这固然与她天资聪颖、善于观察吸收有关,更由于她的勤奋用功,酷爱读书,不断充实提高自己。她有自家打下的英文底子。
    钱瑗从小体弱,经常休学。1949年随父母由上海来北平清华大学,就因为身体不好没有上学。考上高中后,读了三个学期,又因病休学。杨绛先生当时已调入文学研究所,钱锺书先生借调城内工作,钱瑗和妈妈作伴。杨先生正在阅读18、19世纪的英国小说;小说之外,也读作者的传记和书信等等,经常从图书馆把一摞摞洋书抱回家,读完后又一摞摞送还图书馆。钱瑗闲来无事,就把妈妈所借的书读来消遣。那时她十五六岁,上高中二年级,初读英国小说,不免生吞活剥,但是她自己会克服困难。休学一年,读了大量英文书籍,虽改习俄语,英语也不会忘记了。

 
    上个世纪70年代后期,钱瑗被公派到英国留学。一次,参观夏绿蒂·勃朗特的家,厅里挂了一幅很大的画像,钱瑗说这是萨克雷,陪同参观的人都说不会吧。后来一问管理人员,果然确认是萨克雷。大家感到惊讶,他们哪里知道眼前这个中国学生十五六岁就已从妈妈借的书中见过萨克雷的相片,还读过评论家说夏绿蒂·勃朗特暗恋萨克雷,而且《简·爱》里的罗彻斯特写的就是萨克雷!
    钱瑗真可谓博览群书,过目不忘。她对事物的观察自小也挺敏锐哩。
    钱锺书先生初到清华也在外文系授课,有时在家阅外文系学生的课卷,让钱瑗帮助给记成绩。一次,钱瑗没头没脑地对爸爸说: “英若诚跟吴世良要好,他们是朋友。”钱先生说:“你怎么知道?”钱瑗指指课卷:“你看全班学生的课卷全用蓝墨水写的,只有他俩用的紫墨水。”
    钱瑗猜的没错,英若诚和吴世良,这两个同班同学的确关系亲密。他们同是戏剧爱好者,同属清华骆驼剧团的演员,共同主演过俄罗斯B.A.拉夫列尼约夫的小说改编的戏《第四十一》,英若诚演被俘的白俄军官,吴世良则演押送他的红军女战士。两人从清华毕业后,一起去了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结为伉俪,相濡以沫、风雨同舟地过了一辈子。
    钱瑗的故事很多,都很有意思。真可惜这粒从小被祖父认定的读书种子,在家中担任着多种角色的乖乖女,深受朋友和学生喜爱的钱瑗,还没来得及充分发挥她的聪明才智、教书育人,就遽然离我们而去;怎能让所有认识她或知道她的人,不为此深感伤痛和惋惜。痛哉,钱瑗!
   (吴学昭,燕京大学毕业,任职于全国人大法制工作委员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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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化雨 落红伤情/钱碧湘
   


    钱瑗辞世整整七个年头了。杨先生向我感慨:“阿圆走了七年了,人家都快把她忘记了。”人事丛脞,生活艰辛,亲朋故旧死亡投下的阴影,终将随着岁月的推移而日渐淡薄消散,这亦是人之常情。陶渊明旷达言之:“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但对我来说,钱瑗的早故,却是我心中永远的痛。我不会忘记她。
    早在认识钱锺书先生、杨绛先生之前,我和他们的独生女儿钱瑗有过一面之交。钱瑗教研室里一个同事,是我早年在苏州就读高中时的同学。他是个华侨,常到干面胡同路口访一位同乡好友。有时,他顺脚去十五号钱家作客,路过前院,也就来我家小坐。从他口中,钱瑗知道我先生朱狄会画几笔,家里有几本画册。一天,钱瑗便来我们家看画册。初次见面的情形,我全然忘却了。三十年后,杨先生倒清楚记得当时的一段笑话:看过画册,朱狄捧出自己画的十几张小幅风景油画飨客。钱瑗浏览一过,从中挑出一张说: “就这一幅画得好!”我在一旁拍手大笑说:“就这一幅是靳尚谊画的!”朱狄的习作全数落榜。“文革”初期,靳尚谊先生来我们家作客,偶见院南阳光下几株向日葵长得喜人,便坐在廊下画了小院一角。因为是兴之所至,随意画画,并未落款。钱瑗却慧眼识珠,可见她有相当高的艺术鉴赏力。

 
    我和钱瑗相熟后,才知道她多才多艺,爱好音乐和绘画。《我们仨》里收了她七幅铅笔速写,线条简洁流畅,题句幽默诙谐,把钱先生日常起居的神态勾勒得十分生动有趣。她生前,我没见过这些杰作,倒是见过她一些另类的“作品”。一次,在三里河家中,钱瑗拿出她亲手绘制的几幅大挂图给我们看。这些水彩挂图色彩斑斓,很费功夫,但不是艺术品,而是为课堂教学所作。那时,她主动接手一个水平差的班级,教一门基础课。生源杂,学生底子薄,悟性也不好,教起来吃力不讨好,是件苦差事。钱瑗不怵头,她爱这些质朴的青年,想方设法针对他们的弱点施教,把自己的绘画才能也施展出来,作为教学辅助手段。我说她何苦来,她却说:“世上只有教不好的老师,没有教不好的学生。我就不相信教不好。” 果然,经她苦心教诲,学生们大有长进。钱瑗这样自讨苦吃的事例很多。有次她给我看一本厚厚的博士论文,是研究某少数民族文字的,简直像天书一般。钱瑗并不认识这种少数民族文字,但凭借她语言学方面的深厚功力,费时费心,提出了中肯意见,作出了正确评价,真是令人匪夷所思。我说这不属于她的专业范围,应该推掉不管。她说,这是教委点名让她审读的,不便推诿。
    钱瑗去英国进修两年,学习非常刻苦。她说,导师指定阅读的某一诗歌作品,开始怎么也读不懂,非常着急。于是她找了许多同时期的其他诗歌作品来读,进而研究诗歌的韵律。待她读了足够多的书,再回过头来读导师指定的诗歌,“我就读懂了!”她说: “我就是要争口气。在英国也是这样,我要争口气,别让人家说中国人学不好英文。”毕业考试时她考得78分,自以为得分低。导师告诉她,满分是85分,该校还从来没有人得过满分。学生考过70 分,就算是高分了。进修两年,钱瑗的英语突飞猛进。回国之后,她同时开三门课,水平之高,使同事们刮目相看。
    钱瑗不是英语系科班出身,却成了英语专业的名教授,桃李满天下。2003年9月,中央电视台《对话》栏目为《我们仨》拍摄一台专题节目,钱瑗的许多学生应邀出席。昔日的学子如今已走上讲台,为人师表。追忆当年钱老师的言传身教,她们心怀感激,说到动情处,不禁流下热泪。薪尽火传,钱瑗未竟事业后继有人。她的学生们绝不会忘记她!

 
    钱瑗乐观坚强,面对病痛的折磨,不肯认输。她说:“病就这么反反复复,苦是真苦,我也不敢和妈妈说,怕她担心。以前看吊着的竹编上写个‘忍’字,觉得挺无聊,看不顺眼。现在,觉得这 ‘忍’字还真有道理,自己还就得忍!”她躺在病床上不能动弹,就一个劲儿看书。她重读许多外国原版名著,说:“这下有时间精读了,还真又读出不少心得来。”她细读王伯祥的《史记选》,说是 “我古文不好呀!”她再读《水浒传》,“看着,看着,看出许多以前没注意的问题。看出宋江的虚伪,宋江还吃人肉,吃人心,哦,我不要看了!”她说:“我不要看现在的时髦小说,恶心得很。我原来很喜欢民间文学,现在民间文学也给写得吓死人,龌龊得很,我也不要看了。”杨先生说钱先生是“好学深思”,钱瑗酷肖乃父,病中仍手不释卷,勤于思考。只是她多少读书心得没有来得及一一写下来,十分可惜。她被告知患了骨结核,我要去看她,她说:“你别来!结核病是要传染的。”自己病成这样,她却只为别人着想。我要做点好吃的给她送去,她格格地笑着说:“等我病好回到家里,你再来宠我好了!”她以为总有一天会康复,还为以后的教学工作做筹划,“病好之后,我怕是上不了讲台了,我就在家里带学生。”她心心念念,就是牵挂自己的教学事业。真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钱碧湘,1963年山东大学中文系现代文学专业研究生毕业。先后供职于第二轻工业部政策研究室、文物出版社图书编辑室、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现代文学研究室,1997年退休。)
花花不花
沙发,强烈地顶了![em04]
大树就是个广济寺旁穷扫地的.

深爱钱钟书和杨绛,所以也喜欢他们的女儿。

钱瑗的眼睛细长细长的,特别像母亲。看她从小到大的照片,觉得知性的光泽当真可以令人熠熠生辉。

书在手边,翻看着,稍有失望,许多文章以前都看过。纪念性的文字,总好像隔着一层什么,不那么真切了。

我只看过钱钟书本人的一些文章,他夫人的作品看过的很少很少。就我来说,我对他的家庭真的是一点兴趣也没有。只是因为人家说他们三人都怎么了不起,所以才多少有点看好文章的冲动。

看过这几篇纪念文章,我感觉也和紫壶差不多,钱瑗的形象并不真切。“真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种话让人读得很没劲。

花花不花
名人能教育出象钱瑗这样的子女已经很伟大了。这么好的人居然也被病魔夺去生命,可见老天不公。
俺是灭绝师太
看过杨绛翻译的《唐吉诃德》,后来才知道,当年她接受任务翻译西班牙文时,还不懂这门语言,很惊讶于她对西文的敏感。八十年代初,有一本《春泥集》,用很精致的文字分析《唐吉诃德》、《名利场》。后来读了《干校六记》,是不怒不愠的淡然文风。再后来,读了小说《洗澡》,很喜欢灵秀的唐晓芙。接着就是《我们仨》,这位孤独的老人,依然心境平和,笔墨冲淡,这便是修养了,我想。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9-25 14:04:59编辑过]


后来才知道,当年她接受任务翻译西班牙文时,还不懂这门语言,很惊讶于她对西文的敏感。

那真是神仙境界的人物了。不仰视也不成了。

花花不花
高中时看《名作与欣赏》,其中有《好兵帅克》片断,那会儿还不知道杨绛,就是觉得超好看,杨绛的散文写得真好。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以下是引用紫壶在2006-9-25 12:49:00的发言:
再后来,读了小说《洗澡》,很喜欢灵秀的唐晓芙。

 

<洗澡>里也有个唐晓芙?紫壶没记错?

俺是灭绝师太
以下是引用金秋在2006-9-25 13:40:00的发言:

<洗澡>里也有个唐晓芙?紫壶没记错?

记错了,金秋鬼得很,逃不过你的眼睛,哼哼。是姚宓。

[em04]
以下是引用紫壶在2006-9-25 14:01:00的发言:
以下是引用金秋在2006-9-25 13:40:00的发言:

<洗澡>里也有个唐晓芙?紫壶没记错?

记错了,金秋鬼得很,逃不过你的眼睛,哼哼。是姚宓。

 

不过唐晓芙也灵秀得招人喜欢。记得《围城》里没有被钱钟书讽刺挖苦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赵辛眉,一个就是唐晓芙了。

俺是灭绝师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