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一年九月十三日，林彪出逃、座机爆炸，毛泽东交棒林彪终成绝响，却留给中国日后巨大的改革动力和深刻的政治启示。中国要成为现代国家，最高权力交替必须要有制度上的保证，更要与国际政治文明、普世价值接轨。
每年进入九月，不管有无纪念活动，人们都会想到九日是毛泽东忌日，再过四天是林彪忌日。毛林关系是中国人说不完的话题，到九月忌日，尤其在互联网上，人们的思考更是汹涌澎湃。想当年，毛林交接权力不仅广为宣传，更写进党章，但戏没开场，幕帷、戏台就陷入火海，毛林交棒成绝响。留下的历史教训与政治启示是，作为现代化大国的中国，最高权力的传承交替必须要有制度的保证，更要与人类文明、普世价值接轨。
一九八一年，十一届六中全所作《历史决议》称文化大革命是「最残酷的封建法西斯专政」。对于文革的认识，今天已无异议。但同为文革的牺牲者，人家死亡是焚琴煮鹤，他林彪丧命是折戟沉沙；人家是冤魂，他是厉鬼。因为谁都抹不掉一个事——毛泽东与江青当年搞文化大革命，由于在中央是少数派，甚至是极少数派，一度焦躁万分，这场「浩劫」极有可能跟中国擦肩而过。但终因有林彪支持及三十八军进京，毛泽东变得有恃无恐。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偶然」影响了历史进程。这「偶然」就是林彪对四人帮灵魂人物、毛泽东晚年知己张春桥的憎恨。憎恨并非出自路线之差、理念之别，而是充满暴力思维、无理性可言的个人厌恶，毛泽东为之愕然，进而狂怒。反观张春桥，即使受辱也不敢冒犯林彪，因为深知林彪在毛泽东事业中的份量与意义。
林彪跟党内突然大红大紫的政治明星不同，早在中共「七大」选举中央，三十八岁的林彪得票率就排名第六，而周恩来排名第二十，邓小平、排名第二十五。林彪也颇有性格魅力。他是功高震主的开国元勋，而不是气焰薰天的宠臣。中共建政后，他长期甘于寂寞，远离争权夺利，不凑热闹，不出风头，不赶时髦。五九年人人自危的庐山会议上，彭德怀沦为「死老虎」，林彪是为彭澄清冤枉的唯一人。
毛语录是林彪发明
林说话简明扼要，具煽动性。譬如，柯庆施说「相信毛主席要相信到迷信的程度，服从毛主席要服从到盲目的程度」，佶屈聱牙而拖泥带水。林彪表达同样的意思却说，「对主席指示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水平高下立见。毛语录红宝书，更是林彪的一大发明，由军内发酵，席卷全国每一角落。
林彪确实强势，与毛泽东分道扬镳，极具威胁性。所以，他敢于在天安门城楼大庭广众对毛泽东不理不睬及拂袖而去，以鱼死网破之意示威，释放决裂与抗争的信号；最终又迈出「仓皇出逃」的一步。
林彪在「犯上」，但显示了真理，这也是被钉上耻辱柱的林彪今天得到唯一的历史同情。他空前绝后地不用语言，用行动向毛泽东表示：这个党不是你一个人的，更不是「毛家祠堂」。「中国共产党不是毛家祠堂」，本是毛泽民遭兄长毛泽东殴打后的怨言，五九年庐山会议上由解放军元帅彭德怀重提，揭破毛泽东已病入膏肓的「拿破仑情结」。在中共党内，别说像刘少奇这样当了多年接班人的中共第二号人物，就是朱德、周恩来这样的超级元老，也早已成了唯唯诺诺的「跟班」，毛对他们的训斥、挖苦和恐吓简直是家常便饭。刘少奇文革中「斗胆」抗议毛泽东对他人格的侮辱，毛蔑视地说：「我伸出一根小指头，就可以把你打倒。」
毛林是政治共生体
毛泽东任何一位接班人，无论是刘少奇、王洪文，还是华国锋，都与「实力派」称号无缘，而林彪不是。林毛合作，成为血肉相连的政治共生体。林彪仓皇出逃、「自我爆炸」消息传来，毛泽东内心承受的压力如此之大，竟在各种场合不厌其烦地表白：林彪出走，非他所逼，与他无关。文革中那么多老干部悲惨死去，毛泽东对哪个如此难以释怀过？毛泽东七二年大病一场，几乎所有纪实作品、回忆录都指出，那场几令伟人送命的大病，根子就是「林彪震撼」。
三十四年后的今天，越来越多人仍然追问当年就存在的疑问：林彪究竟有没有按捺不住，为抢夺军委主席的位子，不惜发动军事政变？据揭发，林彪之子林立果组织「小舰队」，阴谋以暗杀、火箭筒、袭专列、油库爆炸、飞机撞向天安门观礼台等手法杀害毛泽东。但「小舰队」人数甚少，核心仅五、六人；《五七一工程纪要》作者查不清，疑点甚多。林立果「小舰队」真要起事，起码得具备可跟中南海卫队匹敌的实力，但他们没有。
何况在「小舰队」宣誓效忠林立果的誓辞中，开头就有「忠于立果同志，就是忠于林副主席，也是忠于毛主席」的字句；心灵上背负这样的誓言，「小舰队」干大事、成气候的可能性究竟还剩几分？深谙战争之道的林彪会批准这样的军事行动？「小舰队」最多是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祸害精」。当然，对信奉「将门出虎子」的林彪而言，惨遭林立果拖累、命丧温都尔汗，也是自食其果。
揭批林彪，一九六六年五月的「反政变」讲话被视作「言为心声」的重大证据，在今天则是大为褪色的「思想罪」。因为中国特色的「反政变经」，从来是毛泽东的版权。文革就是「反政变」的大演习。毛泽东七一年南巡，质疑流行颇久的「解放军是毛主席亲手缔造、林副统师亲自指挥」的宣传口号，反覆追问「亲手缔造，为何就不能亲自指挥」？因为毛泽东有了不祥预感，他提醒：真正有权指挥军队的，是他军委主席。
「反政变」其实是列宁主义的神髓，是俄共十月革命后对红军无数哗变、叛乱的「科学」总结，对政变的可能性、操作性作出最严密的杜绝。自斯大林时代至苏联解体，那么多元帅、将校被清洗镇压，遭无理贬镝，残酷之极，却没有发生过一次政变。至于九一年断送苏联的「八一九」事件，也是文官作乱，武将被胁迫及受牵连。不搞兵变、政变是所有遵照列宁原则建军的军队的「生命基因」，也是解放军有别于中国旧军队令人敬重的品格。联想到七六年「怀仁堂事变」，若不是汪东兴和华国锋「起意念」，叶剑英等绝不可能参与，那只是一场「宫廷内乱」，而不是军事政变。
指控「四大金刚」总参谋长黄永胜、空军政委吴法宪、海军政委李作鹏、总后主任邱会作参与林彪政变，由毛泽东当年定性，文革后由邓小平拍板起诉。「金刚」之一吴法宪的妻子陈绥圻近年接受香港凤凰卫视采访时辩称：「真要搞政变，他们哪会那样……」今天看来，当年指控政变的证据太薄弱，几乎就是以「形象思维」作结论，跟文革专案组追究贺龙「二月兵变」一样，严重伤害中共军队清白。
文革十年后被彻底否定，是胡耀邦、邓小平等率改革派披荆斩棘苦斗的结果，为中共赢回了民心，而林彪事件「功不可没」。任何严肃的学者都无法否认，「九一三」是日后中国翻天覆地的源头。文革过来人的记忆清晰，犹如昨天发生：批判林彪何其大快人心、义愤填膺，但人人都缺少一份「真诚」，内心另作推理：英明的领袖、伟大的党选接班人岂能……有眼无珠？一九七一年官方公布国庆节口号仍有「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万岁」，成为格外触目的讽剌。这一光辉口号喊了好多年，而人们的疑惑与反思与日俱进。
「老三届」一代人在林彪事件中集体觉醒，思想变得异常活跃。顾城诗曰：「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很多人告别愚昧、精神起飞的原点，就是温都尔汗上空的那声爆炸、那团火球。在夜幕中迸溅开来的火星，不但是中国人日后否定文革燎原大火的最初火种，也是独立思考的种籽，告别意识形态的开始。 | 
发表于 2006-11-17 18: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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