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追忆之二——小吴 发信站:天益社区(http://bbs.tecn.cn),版面:散文随笔 本文链接:http://bbs.tecn.cn/viewthread.php?tid=164310
往事追忆之二——小吴 江 木 我的小吴相识的时间前后总共也不过十几天,以至于现在连他的大名都记不起来。他在和我相识十几天后,就凄惨地死去了。时光已经过去了几十个春秋,和他相处的时光也很短暂,然而,只要想起小吴,心中仍不免泛起阵阵寒意。 1959年夏收后,从全省各劳改场调入了大批劳教人员到东乡钢铁厂。我当时在东乡钢铁厂惟一的一座小高炉“青年号”做炉前工。一天上午,在给高炉运焦炭的运料工中,听到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年轻人说一口我县南乡口音话。带着几分好奇,我和他攀谈起来。一问之下,他果然是我同一个县的人。他自我介绍,原来在九江地区的某县税务局工作,“反右”中被划为“右派”,送到九江芙蓉农场劳动教养,上个月才从芙蓉农场调来。随着攀谈的深入,他又告诉我,他的父亲在本县剧团工作。我原来的工作单位正是县剧团,他的父亲是我的前辈,在这种场合和他偶然相遇,自然和他多了一份亲近。 小吴的父亲大名叫吴正川,原是一位民间说书艺人。剧团的前身是民间剧团,50年代初由县委宣传部整编后改为国营。那时的民间剧团很少有正式的剧本,一些传统剧目都是由艺人们口口相传。吴老正是有一肚子的戏,且又拉得一手好京胡,就被吸纳进了剧团。当时风行演连台本戏,在景德镇、万年县等地演出“李三保下山”,一连演出十多场,场场爆满,剧本就是吴先生讲的戏。每天下午,吴先生把当天要演的剧情大致讲一遍,接下来就由演员们“对介”(相当于彩排)。只要演员在台上不“撞介”(不该出场的人物出了场),就算大功告成了。每天的戏码大约是小说的三、五个章回。剧情的长短则由“剧务”掌握。有时当晚的剧情不够了,“剧务”就会在后台吆喝一声:“马后啦”!前台的演员就会少一些过场,多一些身步手法的表演,尽量拉长时间。反之则叫声“马前啦”,演员们就会心照不宣尽快收场。让我这个刚进入文艺界的门外汉看得目瞪口呆。吴先生那时就已经有六十多岁了,满头白发,但精神却很好。下乡演出时,和我们一样自背被褥翻山越岭,还时不时给我们讲一些不登大雅之堂的笑话,逗得大家捧腹大笑。那时就听说他有个独生儿子在外地工作,想不到却在这个场合偶然相遇了。 和小吴相识后没有过几天,小吴就出事了。那天上午大约十点多钟,小吴在离高炉不远的地方和他们带队的姓周管教吵起来了。这个管教是不久前由塔桥农场调来的。此人长就一张柿饼脸,蒜头鼻,满面横肉,向以作风粗暴而闻名。在塔桥农场时就因为动辄打、吊犯人受过处分。令天小吴碰到这个蛮汉,正是秀才碰到兵有理说不清。内心里不禁为小吴的处境担忧起来。果然,姓周的管教气急败坏地大声吼叫:“把他绑起来”!旁观的劳教人员敢怒不敢言,他们的队长组长见状也早己躲得远远的。姓周的就自己动手把小吴绑在了离高炉不远的电杆上。正是七月酷暑天气,小吴被绑在电杆上动弹不得。在烈日的灸烤下,小吴不一会就满头大汗,脸色惨白。姓周的管教在把小吴绑到电杆上之后竟扬长而去,其他人又不敢把他放开。我趁他们不在的时候,从高炉上偷偷打了一杯冷水送给小吴喝。并对小吴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就给姓周的认个错吧。”小吴这时尽管已经很虚弱,仍然很执拗地说:“我没有错误,为什么要认错!”听了小吴的话,虽然很为小吴的处境担忧,也不由地对小吴产生了几分敬意。想不到小吴这样一个文弱书生,竟然有着如此刚烈的个性。 此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小吴了。 大约半个月之后,小吴的队友悄悄告诉我,小吴已经死了。小吴的队友约略的谈了一些小吴的情况:小吴因为一直没有得到“右派”的“组织结论”,也没有对结论签过字。所以,虽然人已经劳教了,却一直不承认自己是右派。他一直认为自己家庭出身好,又是党培养才当上干部的,自己怎么会是右派呢?刚去芙蓉农场时因此还受过批斗。调到东乡钢铁厂后,因为人员来自各个不同的劳教场所,根据厂里的生产需要,重新分工编队。由各个不同地方调来的管教干部于是又要重来一次“认错服法”教育,小吴又成了不认错的典型被批判。姓周的管教抓住他这个典型不放,处处找他的麻烦。那天上午,管教说小吴拉的焦炭比别人少,并大声训斥,结果两个人吵起来了。当天下午,周管教就把小吴关进了“禁闭室”内。我很诧异,东钢是58年开始兴建的新厂,全部劳教人员住的都是大窝棚,没有特别的禁闭室。他的队友告诉我,是关在废弃的“热风炉”里。热风炉是为小高炉送风预热用的,四面用砖封砌,二头留有风管的进出口,内部只有2×3米左右的空间,高也不过一米多点,人在里面不能伸直腰。在这样的盛夏酷暑,把人关在一个四面密不透风的砖炉里,无异于把人放在蒸笼里蒸烤。他的队友说,开始一、二天队友送饭,小吴还能和队友说话。到了第四、五天,送给小吴的饭根本就没有吃。有人向周管教反映,周管教说,饿他几天死不了。到第七天打开炉门放小吴出来,小吴已经是奄奄一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小吴就这样走了。 听到小吴的死讯,我深为小吴痛惜。我和小吴接触的时间很短,对他以前的情况知之甚少。当时我们大多数人都采取了苟且偷生的态度。尽管心里并不认同对我们的处罚,但在表面上仍要做出“痛改前非”的样子。唯有小吴,竟然以生命为代价,去维护自己的清白与尊严。他外表虽然文弱,精神上却是个强者。 小吴死后,我曾去过厂子后面的荒山,试图寻找小吴的坟墓。但荒草凄凄,青冢处处,那一处是小吴的埋骨之所呢?我在荒丘间徘徊良久,设想着小吴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天,经过了怎么样的心路历程。但无论怎样设想,我觉得,小吴决没有想到自己的生命会即将终结。他至死都不承认自己是右派,正是对生存还抱有大多的奢望。 62年我回到本县后,找原单位同事打听吴老的消息,想把我最后见到小吴的情况告诉吴老。同事告诉我,吴老在儿子出事后不久也去世了。 今天写下这段文字,作为我和小吴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最后交代。 二〇〇六年十二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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