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终于有一天,校图书馆的大门锁紧了。这时已是深秋季节,该是准备冬衣的时候了。虽然不时能接到父母的平安家信,但还是总有一种放心不下的感觉,于是我又回北京了。 看到我的时候,父亲的微笑很勉强,我看出他的心情很不好。母亲告诉我,北外已经停发他的工资了,每个月只发给一点生活费,记得大概是30元左右。我发现,一向只抽“大中华”的父亲抽起了只有六分钱一包的香烟,饭桌上从不断顿的肉也很少见到了。但我还是感到庆幸:父亲还没有被揪到学校去受“批斗”,免遭了皮肉之苦。 母亲不定期地要去四中,回家通常很晚,她说是去参加学习。后来我才知道,她是被四中的“红卫兵”勒令到学校去打扫操场、厕所去了。这些情况,她和父亲都没有告诉我,因此,她在四中是否被押上过“批判台”,我始终都不知道。可能是他们怕我难过,也可能是他们怕我一旦知道了什么真情就会惹出祸端来。因为我对他们说过,如果有人敢对他们下手,我就绝不会饶过那些人。他们深知我性格中暴烈的一面,最担心我对意外的心理承受力和极端化的行为方式。因为我是他们的长子,所以他们不厌其烦地再三嘱咐我,如果万一他们有什么不测,对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保护和照顾好两个幼小的弟弟和妹妹。我从道理上接受父母的嘱咐和告诫,但另一种强烈的感情和欲望一直支配着我,我不甘心对这个社会就范,这就像一颗扰动性炸弹悬在我的心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和在什么情况下就会引爆。 回家不久,一件事情就发生了。一天,突然听到有人敲门。随时准备迎接各种事件的我去开了大门,跟在我身边的好像还有我的小妹妹。让我吃惊的是,面前出现的是几个军人,军衔最大的是个少校,另外还有一、两个尉官,其余的是几个士兵。除一九五三年父亲在张家口解放军通讯工程学院工作的一段时期,此后我家在也不曾和军人有任何关系,所以当时我很紧张。不过那几个军人态度倒还比较客气,为首的少校问我:这里是杨作人的家吗?我只是点了一下头,他们就径直走进了院子。父母闻声从房里出来时,脸上也满是惊讶之情,但是任何话也不敢说。那少校看看我父亲说:我们奉命来看一下你们家的房子。然后就带着那几个官兵在我家里里外外转了一圈。最后,那少校说:你们不大适合住在这里,等有了合适的地方,我们会通知你们的。说完就扬长而去。 事情来得太突然、太蹊跷,而且完全出乎我们的意料。稍稍冷静下来以后,我和父母立刻得出结论:这几个兵是“林家大院”派来的。当时我家住在后毛家湾48号,而林彪的私人官邸则恰好是在中毛家湾。林家大院原来是平安医院,附近的居民大多都去那家医院看病,我家的人也都在那里就过医,非常方便。好像是在50年代末,不知什么原因这里被林彪看中咳,于是好端端的一家医院就被赶走了,据说是被迫迁到了青海。以后,那里的围墙加高了,有卫兵巡逻了,经常有好几辆黑色“吉斯”开来开去了,终于,老百姓们知道,“林副统帅”住在这里了。 我和父母分析的结果是,由于我家在街道上的地位有一点特殊,也许林家大院的人还去北外调查过,了解了父亲在国民党时期的“历史问题”,使他们感到我家成了对这位作为党和国家的“副统帅”的“无产阶级革命家”的潜在威胁,于是想到要赶走我们这类“危险份子”。 我家的房子是1953年父母买下的,到“文革”时已经住了十三年。现在林彪要把我们赶走了!我心里涌上一股恶恨,随口骂出一句话:狗操的们,我搬走了也要回来给你们扔一颗炸弹!其实,我心里早就积了一肚子的愤怒:你们凭什么就把一家方便一方的医院赶走?而且,我还亲眼目睹过一件事,让我对这位“党和国家领导人”极端反感。几年以前的一个夏天,胡同里的几个儿童在中毛家湾踢小皮球,小皮球被踢进林家大院围墙的排水孔时,一个小孩弯下腰用手去洞里想把皮球掏出来。这时走过来一个兵,恶狠狠地吼道:不许掏!这是在白天,要是在晚上,就开枪打死你!那士兵的脸和他的吼声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我对父母讲了这件事以后,我们对自己家住房的担忧很快就被对林彪的议论之声代替了。其实我们以前对林彪所知也并不多,只是知道他打仗有些了得,指挥“四野”一直从东北打到海南,所向披靡。然而,“文革”伊始,他那副嘴脸让人越看越觉得丑恶,尤其是他和江青的一唱一和的表演,更是令人作呕。 -------------------------------------(串联去上海)
八 返校、军宣队进驻 九 武斗 十 与父亲诀别 我回家不久,就接到了学校“革命派”寄到我家里的一纸“通令”,内容十分简单:令我在限期之内回学校接受“革命群众”的审查,交代我在“文革”里的“一系列反革命罪行”。否则,将到北京对我和我的“反动家庭”“采取革命行动”。 父亲看了这张“通令”后,很久没有说话,后来他问我有什么打算。我毫不犹豫地说,我当然回去。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我那里的“革命群众”到北京闹到我家里来。父亲详细地问了我在学校里都做了一些什么,有没有什么言行被人家抓住的,我想了想,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我认为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我都必须抗住,我也相信自己能抗得住。接到“通令”的当天我就想走,但父亲留了我一天。也许是他还要和母亲商量一下,权衡一下利害和我可能的处境。 第二天吃过午饭,我打点好行装要走了。那天,我的大弟弟也在家,父亲吩咐要他送我。 我记得和父亲告别的时候,父亲是坐在一张躺椅上,他看我的神情很忧伤,用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哽咽的声音对我说:“你要好好的…好自为之…” 就像有一种预感,我生平第一次双膝跪在父亲身前,抱住他的腿,说了句“爸爸,你要保重…”。然后站起身就离开了家。这就是我最后一次告别父亲,最后一次告别有父亲的家。 我和父亲就是这样永别的。 弟弟送我上了火车后,我看到他一直在张望渐渐离去的火车。 十一
决定逃亡 一进学校,立刻就看见了向我发难的大字报:“请看YXY的反动面目”、“反革命份子YXY必须彻底坦白交代一切罪行”… 由于早就对这类用语司空见惯了,所以我并没有太感恐惧,我甚至想看看,这些人到底能把我怎么样,这场“革命”究竟会把我抛到哪里。 在宿舍里,“同学”们见到我时目光都是阴森怪异的,有个姓席的家伙故意大声颂读语录:“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没有一个人和我说话。对此,我早有心理准备,正如我已看透了这个社会一样,我也早就看透了这些人。我默默地躺在床上抽烟,估计我面临的形势和可能的结局。但很快我就知道这没有什么意义,在那时,没有什么事情是在正常的预料之中的,所以只能走着瞧,看事态的变化采取行动。我只给自己规定了一条原则:不管采取什么做法,都不要给家里造成麻烦。不幸的是,此后所发生的一切都与此愿相违。 天色黑下来时我走出了宿舍,想要在不大引起别人注意的情况下看看学校里就近有多少关于我的大字报,里头有些什么要害性的内容,以便我准备对付即将受到的“审查”和“批判”。但是一走到外面,我立刻就发现有人在跟踪我,而且是在两个人的监视之下。这两个人都是我的同班“同学”,也都是平时很不起眼的人。他们或许以为,这样我就不容易发现自己被监视了。真是好笑,这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徉作全然不知,继续游荡在校园各处寻找针对我的大字报。让我有点失望的是,这样的大字报并不多,除了校门口那两张以外,就只有宿舍楼前的两三张,内容也都不过是些虚张声势的恐吓之词和“无限上纲”的陈词滥调。而且,就如这个学校的大多数人一样,大字报上的文字总是语病连篇,错别字更是满纸随处可见。不过如此罢了,原来有些紧张的心绪反倒放松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被大概是特意安放在我住的那栋宿舍楼前的高音喇叭吼醒了:反革命份子YXY听着,勒令你今天上午八点半准时到校行政楼军宣队办公室报到。否则一切后果由你自负!接着,宿舍里有几个人幸灾乐祸地“唱”起了当时最流行的“语录歌”之一:“什么人站在人民方面,他就是革命派,什么人站在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方面,他就是反革命派…” 我心里泛出一阵恶心。不但对“唱歌”的人恶心,更对这些“歌”和“譜曲”的人恶心。世上就总有如此无耻下贱的一类人,竟能想到来“譜”这样的“曲”,又有如此既愚昧也下贱的一类人,居然能兴高采烈地拿这种东西当“歌”来“唱”。对这类“歌”的“词曲”的无比厌恶也是我对这个所谓“文化革命”极端鄙视的原因之一,把这和“红卫兵”的所作所为放在一起,整个运动的流氓性就看得很明显了——按当时流行的用语,就叫“昭然若揭”。 我将不得不对付的那些人,其实就是不折不扣的政治流氓和文化痞子,而这些人正是那个时代的宠儿。 我准时到指定的办公室时,里面已经聚集了几个人。我认出其中有一个是数学系1964级的学生,其余的那几个我都不认识。知道我就是他们的“审查对象”以后,他们的眼光像打量罪犯似的集中到了我身上,有的冷眼盯着我,有的露出得意的狞笑。一段短暂的沉默以后,一个眉目倒也还清秀的家伙慢吞吞地说:你在运动里,还有过去,都干过哪些坏事,进行过哪些反革命勾当,我们都掌握得清清楚楚,你自己当然更清楚。你的唯一出路就是老老实实坦白交代,想蒙混过关,那是痴心妄想。从现在起,你回去好好反省你的罪行,写出完整的交代材料来。再警告你一次,你要是妄图顽抗,只有死路一条! 我没有想到开场白这样简单,只对我说了这样几句话就叫我走了。 我根本不知道有什么可以“坦白交代”的,我也没有打算写任何东西。到时候反正是什么也没有,看他们拿我怎么办吧。为了避免看见“同学”中的那几张无赖面孔,也为了不在吃饭前和大家站在一起“手捧红宝书”念念有词地“颂读”“最高指示”,我就到校外一个小饭馆里找了个角落坐下,随便叫了一碗面和一个菜。我忽然想到应该有个“随行人员”,于是暗中搜寻了一下店外的情况,果然在马路对面的一家小杂货店门口发现了我班上那个姓马的“同学”,正在那里傻头傻脑地朝我这里张望。于是,我又叫了两个小菜和二两酒,满吞吞地享用起来。心里想:就叫你在那儿看着我吃吧,愿意看多久就看多久! 我回到宿舍刚躺下没多大一会儿,就有人进来喊着说要全班集合开会。 人们在一间教室里聚齐了以后,军宣队负责我们(连)系的“指导员”卜庆中一脸严肃地扫视了一下在场的人,当他看到我以后立刻开始了训话: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反革命份子是不会甘心他们的失败的,他们“人还在、心不死”,随时随地都在“窥测方向、以求一逞”。当前,从全国到我省,从我们学校到咱们连,特别是你们这个排,阶级斗争的形势都非常严重。就在你们当中,据我们掌握的可靠证据,就有隐藏得很深的阶级敌人在活动。在这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他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扇阴风、点鬼火,挑动武斗,妄图复辟资本主义和他失去的天堂。他极端仇视广大的贫下中农、仇视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疯狂反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为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一伙鸣冤叫屈…他里通外国,与苏修、美帝特务勾结,出卖国家绝密文件,妄图颠覆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 很清楚,这明明就是针对我来的,我心里一阵无名火起,恨不得给这小子两记耳光。我这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也尝到了被枉加之罪屈辱是一种什么感觉。其实,姓卜的所说的那一席话在“文革”里就如听厕所里的蒼蝇的嗡嗡叫那样不足为奇了,每个受过“批斗”的人都被这类污言垢语泼头盖脸过。可是如今轮到我自己头上的时候,我却像蒙受奇耻大辱一样无法忍受了。我这才对那些经历了千批百斗还能吃、能睡、能活下来的人们产生出由衷的敬意。 宣布散会以后,我原以为有人会把我留下来,审问或威胁我一番。可是竟没有人理会我,让我自由自在地走开了。 我没有回宿舍,而是出了校门,走进马路对面的大操场里游荡了一会儿,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来,开始琢磨“军宣队”和班里那几个视我为眼中钉的人究竟对我有什么打算。由于有过学校里“四清”的经历,我原本并没有把准备挨整当成一回什么事,可是此刻突然间我产生了一种感觉,觉得好像头顶上悬了一把刀,也许,我真的应该好好想想。 天已经很晚了,先回宿舍吧,好好睡上一觉再去应付一切。在回去的路上,我觉得好像没有人在监视我,我还有点儿感到意外。走到离宿舍不远的一个饭厅前时,我忽然听见有人在我身后说话,声音很熟悉,那是我们班的“班长”刘守春。我立刻闪进饭厅的一处黑暗的拐角,后面两个人朝我这里走过来,他们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听的清楚。刘守春说:这小子是个死硬份子,这回非好好教训教训他。另一个声音是我不熟悉的:明天给他来个下马威,他要是不老实,先打他个半死,三角带、棍子,都给他预备好了。刘守春哼了一下:看他还威风什么,真想看看他满地打滚叫娘的狗熊样儿… 他们走过我的身边以后,说些什么就听不清了。但刚才的那几句话分明就是在指我,我想,事态严重了。我知道在“文革”里“造反派”打人是怎么打法的,把人活活打死是很平常的事。何况,我当年那样的烈性脾气,是不会甘心受这样的屈辱的。一旦控制不住我自己,也许我不被他们打死,反而打死了他们当中的哪个家伙。那时,我身体很健壮,浑身的力气,如果动起手来,一时性起的话,我甚至可能干出“打死俩赚一个”的举动来。 躺在床上,我一夜根本没有合眼,一直在想我应该采取怎样的做法。脑海里一再出现的是我和别人拼命的影像,如果真出现这样的场面,恐怕真的不是我被他们打死,就是有人死在我的手里。我摸了摸一直带在裤兜里的一把折叠刀,惊出了一身冷汗。如果我被人打死,父母会怎么样,如果我打死了别人,我全家的人又会怎么样…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最终选择了避免和这些无赖、痞子们正面冲突的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三十六计走为上,老子走!惹不起,总还躲得起吧?谁知,那是个想躲都躲不起的时代,至少从“反右”开始就是这样了。这是我后来才明白过来的道理。 十二
南下 经过一夜的思想斗争,我做出了逃离这是非之地的决定,而且我知道不能迟疑。于是,早上一起来我就找了个机会把空书包背在身上,把那件父亲的美军大衣穿在外面,空着手离开了宿舍。一走出宿舍楼我就发现有班里的两个“同学”在我的不远处跟踪我,而且显然比以前盯得紧,这更促使我决定要尽快逃离。 我根本不理会监视我的这两个小子,径直离开了学校大门。那时,从学校到火车站的公共汽车很少,只有一路,而且大约半小时才有一趟。我依在车站不远处的一颗大树下抽烟,暗中扫视着那两个跟踪者。当汽车终于开来时,我没有急于上去,而是在车刚要关门时突然跳了上去,跟踪我的人即使想追也来不及了:我的确看见他们在后面抢跑了几步后失望地站住了。 到了火车站,我立即设法绕开进站门从货运处进了站。看见一列开往郑州的火车停在面前,我马上跳进了车厢。那个时候,火车管理几乎完全失控,列车员对上上下下的人根本不管,尤其对我这种学生模样的人更是不闻不问。在车厢里,我一直注视着站台,但始终没有发现有人来追我,列车开动后,我才松了一口气。 可是,看着逐渐远去的月台,我心里突然涌出一阵伤感,我不知道等待我的将是什么,我知道的是,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我这才发现车上非常挤,到处是人、满地污垢、一车浊气。我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挤出一个地方坐了下去。由于昨夜一夜没有睡,在不知不觉中我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我忽然想起衬衫口袋里的三拾块钱,摸了摸还在,心里踏实了一些。那是我离开家前父亲给我的,在那个时候,三拾块钱已经是很可以支持一段时间了。估计火车大概已经驶离了河北省境,该是做下一步打算的时候了。为了不牵连家里,我首先决定暂时不给家里写信,让他们不知道我的下落,可能使他们对我的失踪少些责任。尽管这在感情上是残酷的,我也只能如此了。 那么我该到那儿去安身呢?这是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我不能投亲靠友,一来那难免给人家带来麻烦,二来,在那种年代,是没有什么人可以信任的。特别是,这种做法与我的性格是格格不入的。我一生从不有求于人,这个本性至今未改。 最初我有过到边远的乡村找个藏身之处的念头,但很快就打消了。我想我是不能长期忍受那种乡村生活的,何况在当时的社会里,哪里会有什么能逃过这个政权的“世外桃源”呢?一想到这个时代、这个社会、这个政权,以及我身边所看到的这些愚顽的芸芸众生,绝望的痛苦使我突然冒出一个另我兴奋的想法,当然也是一个十分危险的想法:脱离这块土地——越境。在“文革”中,我已经听说过有人从中越、中缅、中苏边界越境以及偷渡去香港的不少情况。以我的能力,去苏联是最容易适应的,因为那时我已有相当不错的俄语水平。不过从父亲那里我深知苏联的许多黑幕,而且如果我真的经过千辛万苦到了苏联,就极有可能被迫变成苏联的间谍,而这种身份和生涯是我所不齿的。 我为什么要离开祖国?因为这块土地上连“放一张书桌的地方也没有了”,因为这里的人们都已经不得不靠谎言或告密来求得生存权了,因为这里的每个人都不得不把其他人当成时刻都可能戕害自己的狼而战战兢兢地生活着,因为这里只有那些生性最无耻、最下贱、最无知的人生存空间最大、地位爬得最高、活得最自在,因为这里已经成了一个极端仇视人性、仇视科学和文化的地方,一个煽动一切人仇视一切人、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地方。 …… 的确,我以前早就有过要去国外读书的想法,但经过试探以后马上就明白了对我来说这是不可能的,那时候出国留学对于我这种家庭出身的人来说只是白日梦,对此我也早已不再幻想。自从中国陷入“文革”的深重灾难以来,这个社会已使我感到连立锥之地也没有了,于是,出国读书就和逃离这个“一片红”的江山的念头结合在一起纠缠在我的心里了。只是一直还都仅仅是一个愿望,至于实际去实现它,我仍然顾虑重重。一来是我不知道自己的行动将给家庭带来怎样的后果,同时我也确实没有绝对成功的把握。当然,没有促成我下决心的直接缘由也是我犹豫的原因。 此刻,我已经走上逃亡之路了,在这种情况下,走投无路的感觉强烈地支配我下了越境的决心。毫无疑问的是,我只能取道香港。因为那里有我的一个交情不错的朋友,“文革”前不久他还托人带过一封信到我家里,问我几时能去他那里。父母接到这封信后拆看了,他们很为我担心,把信烧掉了,没有给我看到。后来在他们追问我认识香港的什么人时,我才知道这事。另一个原因是,我“串联”到上海时,认识的那个中山大学的学生卢某曾对我说过,无论何时,如果我到了广东都可以到太平去找他,即使他不在,他家的人也会帮我偷渡。 那时我真的很天真,满以为一旦到了香港,凭着我一身的力气和“一肚子的学问”,总能想办法找到谋生之道,攒下点钱来去欧美混出个样子来。 坐在慢吞吞晃动着的火车上,我一面做着这样的美梦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九点多钟了,从时间估计,火车应该已经进入湖北境内。我忽然想到我有个表妹在武汉,于是决定到她那里去一趟。既然我已经下了越境的决心,那么我行动前只有她是我最后可以相见和话别的亲人了,而且,她也是唯一能把我的打算和去向在方便的时候转告我的父母的人。那时的火车根本没有正常的运行时间,我乘的这次车到达武汉时已经是晚上六点多。当我找到表妹住的地方时,已经很晚了。看见我,她十分惊讶,可让我意外的是,当她听说我打算越境时,却表示了理解和支持。她虽比我小很多,但对于“文革”和产生出这个怪胎的这块土地,也有切腹之痛和切齿之恨,她同意我的想法:与其在这里忍受心灵的煎熬和身体的折磨,倒不如冒险来一次突围。她说,如果她是个男孩子,一定会跟我一起去冒这次险。 第二天傍晚,她把我送上了继续南下的列车。上车时,她把身上仅有的几块钱和几斤粮票塞给了我。(从衡阳到岳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