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系列之一:谢老夫子(注) 一、前言 高中阶段,是我们这些人一生中最美好的年代,同学间友爱相处,社会上已经开始的‘阶级斗争’似乎还没有深入到这所学校,我们这些自以为可能成为“未来的精英”们,勤奋读书、努力做人,以贡献国家、人民为已任。 青年人的稚嫩,使我们这些人不知道人世间的险恶,把这个世界看得无限光明,忽视了当时已经发生的丑陋现象。还记得同学们一起看过的一个苏联话剧中的一首歌: “让我们生活的时光,像波浪一样的奔腾。 我们知道幸福在前面,等着我们。 我们知道幸福在前面,等着我们。” 没有想到的是:在前面等待着我们的,不是幸福,而是大风大浪般的“斗争”场面。被伟大领袖封为‘右派’的敢于直言的同学们不去说了,就是那些侥幸得免的同学们,也无法找到实现青年时代美好理想之路,多数人只能随波逐流,求个家庭安适。苏中(江苏省苏州高级中学)同班的大部份同学,没有能够发挥出自已可以贡献于国家、人民的最大才智和能量,这是我们一生中最大的遗憾。 这是值得我们留恋的三年。待到二十多年后,这班人经历了阶级斗争的严峻‘考验’,经历了刻骨铭心的生死荣辱机缘,劫后重逢,这才更加理解了这三年之可贵。 公元2005年10月,高中同班,相约聚会苏州,或许,这是同学间最后一次全班性的聚会了。同学们相约,要去谢老夫子墓前一拜,我们这些白头老翁,还是不能忘记五十年前师生相处的往事,但我们现在能做的也就是再一次向这位一生坎坷的长者致以学生们的最后的敬意了。 二、无为而治 随知师是我们高二的时候来到苏中的,来了就担任我们二班的班主任和语文教师。 那个年代,同学们的自我管理能力是很强的。班级管理,基本上是由班团支部和班委自主管理,表扬好人好事,对一些刚出现的不良现象的苗头开展批评,这些全都由支部和班委独立自主地完成。由于基本不涉及‘斗争’,目标是三好(工作好、学习好、身体好),因此,同学间的批评与自我批评都是在一个较良好的气氛下进行,不伤和气。 随知师作为班主任,是很省心省力的,班上一切,基本上他都可以放心、放手,他所要做的只是以身作则,给同学们一个中国知识份子的榜样而已。 在我的记忆里,除了正常的教学外,可以记得起来的是: 1、 刚来不久,在语文课上,随知师给同学们谈到了他刚听到的一个‘报告’的内容,是一位解放军英雄的事迹。此人似乎是叫曹智斌,是长征年代大渡河十八勇士之一,印象中此人和梅兰芳、尚小云都有很深的关系。随知师的转述有声有色,很受同学的欢迎,为此,他用了好几堂语文课的时间。 2、 在搬到落成后的红楼上课后,语文课上又组织了一次关于‘岳飞是不是民族英雄’的讨论,持否定态度的一方的主要理由是岳飞镇压过农民起义,这是那个年代的一种特色。给我印象最深的不是论战双方的观点,而是夫子在论战中的‘不作为’,他不对论战中的任何意见进行‘引导’,任凭同学们自由地表达意见,也不作最后的结论,论战双方可以各自保留自已的看法。 三、坎坷经历 开始,随知师没有带家眷,住在单身教师宿舍,后来,家眷来了,住了出去,这才逐步地给我们知道了他的一些经历。 先生出身于中央大学政治系,中央大学加上政治系,在那个年代,可是犯大忌的,中央大学是国民党时代的‘最高学府’,而政治系当然是学的是国民党‘反动派’的政治,这种人在新社会里当然属于最不可用的一类了。 我不知道夫子在到苏高中前在那里教书,曾经听有的同学说起,他毕业后就留在中央大学任教。他夫人也是他的学生,有两个女公子。 我们高中毕业后不久,苏高中有一批教师调江苏师范学院任教,有教导主任芮和师先生、教物理的姚昌学先生、教化学的顾卓民先生,教语文的谢老夫子也在内,这些老师都是当年苏高中的台柱子,他们教我们这些学生时,当时似乎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就是觉得学习很省力,很轻松。其实,以他们这些人的才力,可以教大学,也可以教高中的实力,教我们这些人可谓举重若轻,现在想来,我们这些人真是幸运的了。 可惜的是,这批老师中不少人遭遇了不幸,昌学先生在带学生下乡时得了肝炎而去世,而夫子则是当上了右派,妻子离婚,大女儿跟了妻子,小女儿则跟了父亲。 文革中,夫子的‘问题’一步步升级,成了反革命,再进一步去了安徽的一个劳改农场。其实,夫子有什么问题呢,无非一是他的出身背景,二是可能说过的一些话,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即或对现实世界有一些不合潮流的想法和说法,有什么错而要‘劳改’呢? 更其荒唐的是,夫子去劳改时,小女儿还小,夫子只能带着小女儿一起去劳改农场,孩子何罪,也必须经历那种‘世界’? 四、晚年生活 待到那‘伟大的史无前例的’年代过去,夫子的问题总算得到了解决,可是,有许多事是无法解决的,夫子那美满的家庭能‘回归过去’的美好吗? 夫子总算带着小女儿回到了江苏师院,在政教系讲授‘逻辑学’。他和一位在文革中失去了丈夫的老同学结合起来成了个新家。小女儿也大了,有了一个不错的家庭。总算是晚年幸福了。 这时的夫子在想些什么呢?据我所知,他有两个想法。 一个是尽已之力,做一些他以为该做的事。到了夫子这个年纪,还能做什么呢?他还想拾回他自已的专业,因此,晚年之时,夫子选择了译书——他翻译了A·E·泰勒的“柏拉图——生平及其著作”一书,800 页。书译完之时,夫子已身患重病了,待到出版社的小样出来,交到夫子手里作最后校对结束时,离开夫子去世已经只剩下几天时间了。可以这样说,这本译书消耗了夫子最后的所有精力,但是,从一个知识份子的本份看来,死于岗位上——这是一个知识份子最大的光荣啊。 从这本译书也完全可以看出夫子的外文功力和专业功夫。 二是夫子一直期望着能得到彻底的平反。这么说吧,平反了反革命案、改正了右派案,回到了原来所在学校,从‘领导者’的看法,问题也就完全解决了。而夫子却有他的另一类看法,后期,我几次见到夫子时,夫子总要提到‘赔偿’的事,有一次他甚至很高兴地给我写了封信,说赔偿的事有了消息了。 我的理解是,夫子所说的赔偿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要能够彻底地解决一个问题——我没有错。试想,文革中被‘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的‘走资派’们平反后,不是补上了所有的工资,为什么右派就不能做到这一点吗?这只能说明,在当政者眼光里,右派还是有错。这就是夫子所一直未能忘怀的一条。而夫子这一遗愿能最终解决吗,我不知道。 五、夫子和我 同学们都知道,四木兄和我,和老夫子是有‘特殊关系’的学生。其实,那个年头,师生关系比后来讲‘斗争’的年头要融洽得多,彼此间可以不加防备地说出心里话。 讲开了,我们三人,再加上顾卓民先生,四个人是牌友兼棋友。每个礼拜六晚上,学校不上夜自修,四木和我,就去单身教师宿舍,四个人,正好是一个桥牌的牌局,也有时,摆上一副围棋,两人对局、两人在旁评头论足,‘打’得不亦乐乎。待到尽兴,已经是十点、十一点的时候了,这时,由先生出钱,四木和我两人,出校门去小摊头那里,每人一碗馄饨或是小面,吃完回宿舍睡觉,第二天可要到吃饭时才起床了。这种情况,要到随知师夫人来了,在外面租了房子另住才结束。 这里要写的是一次我特有的经历了,这件事可能没有几个同学知道。一次,老夫子在语文课上出了个作文题:“写一个我所熟悉的人”。当时,我和夫子已经是很熟的人了,一时兴起,‘就写你’。 作文的开头是记下了谢先生刚作班主任的‘任职宣言’,先生说,要和同学们打成一片,‘化’到同学中去。接下来是开玩笑式的写法:时间已经过去的好长一段时间了,除了上课外,很少看见先生到班上来,我没有看到先生怎样‘化’到我们学生中来,是否是先生食言了。 作文写得较长,还写了些什么,现在记不起来了,印象里,这篇作文是以开玩笑的语气写的,没有恶意,只是不很尊重。因为在当时,我已经和先生是‘牌友’兼‘棋友’了,悔棋之类的事也偶而有之,那时地位是平等的。以此地位,写先生时不甚尊敬也就不足为奇了。 现在想来,有些后悔,也有些温暖。 于是,一篇‘记随知先生’的作文就交给了作文里所写的老师了,我有些‘幸灾乐祸’的想法,‘看你怎样给分’。等卷子发下来,一看,没有评语,却给了88分的不错的分数(那个年代,可没有什么发发之类的‘迷信’,88分就是88分,没有什么幸运数之类的说法啊!再说,作文的评分,能得九十以上的是极少的,88分算是高分的了。) 事后,牌照打,打牌时时有争执;棋照下,悔棋也不止。 夫子平反回苏后,我去见了几次。在我手头还存有夫子给我的两封信。 (1) 于劭贤弟: 你给我的信,以及你来访转告我的问好,我都收到听到而且心里感到极大安慰。四木等七人曾来叙谈,有的相隔廿多年,有的也十多年不见,全经历了历史上少见的不平常的遭遇。特别想到你,我以前听到关于你的讯息是“下落不明”。现在居然安然无恙,这是非常使我感到欣慰的。 我的经历,你想来已听到一个大概。目前一切恢复正常,经济上也得到一些补偿,仍然教逻辑课,每周四小时。此后可以安居乐业,直到寿终。 今后你若在假期到苏州来,一定来畅叙一次。 我这里,只祝你身体健康,精神愉快。有闲暇,就钻研些喜爱的知识。我想象你的前途还是很光明的。 笔不尽意,只聊表我的欣慰和对你的祝愿罢了。 谢随知手书 (一九七九年)九月廿三日 (2) 于劭同学弟: 适才四木同学来谈,关于你调来苏州事,略经周折,近能绕过人事局,快速进行。盼你能坚决定夺,勿再犹豫。以我处世经验,我深感中年是深造的最后机会,你决不应贻误年华。我建议你先进行苏州,昆山方面坚决摆脱,困难必能逐步克服。苏州的事,是一良好机会,专业也对口,切勿错过。万一不成,再进行上海方面的事,你体力好,智力也未减退,过去荒废多年,若再因循苟且,终生将无成就。当今人人都在为‘四化’作出自已力所能及的贡献,你不能见小不见大,自抱自弃。 寒假您如来苏州,盼你与四木到我住处便饭,畅叙一,二小时。专此祝 全家好 谢随知 80年代春节初一日 师生之情,溢于言表,我不用再加上什么评论的了,而我,却被先生说着了,“再因循苟且,终生将无成就。”想想,真是愧对先生。 六、后事 夫子去世,在苏同学和我参加了追悼会,追悼会后,同学们商量了一下,给当时已经联系上的同班同学发了一份讣告。 讣告 *** 同学: 我们以沉痛的心情通知你,谢随知先生于一九九一年八月廿二日去世,享年七十八岁。 随知师遗体已于八月廿四日下午火化,参加追悼会的约八十人。 随知师生前,历经坎坷,晚年才有了一个比较安定的环境。近年来,虽身患绝症,仍坚持工作,直到去世。 回顾我们高中时期,深受随知师教诲,师恩难忘。为此,我们倡议: (1) 分散在各地的原五四届 2班和 1班的同学们,以唁函(电)的形式,寄托哀思。我们建议,唁电(函)寄苏州大学政治系,由系里拆阅后转交随知师家属。发电(函)人请注明本人职务,职称,以示郑重。 (2) 经与随知师家属商量,决定在安葬后,由我们以五四届部分学生名义在随知师墓地建造供桌,表示对随知师悼念之情。愿参预者请于十月三十一日前函告…………,暂时请勿寄钱,待事定后另行通知。 本函已寄…………等十二人,其余同学,请知道地址者相互转告。 署名者十人(略) 在苏同学的倡议得到同班同学的热烈响应,大家的心意——随知师墓地上终于树起了同学们集资建造的供桌,上面写有由著名书法家所写的“记念谢随知老师”事样。在中国,教师能得到学生们这样的‘待遇’的不多。先生地下有灵,当感欣慰。 七、后记 前一、二年,我还不服老,饭吃得下、觉睡得好、走路如风;可惜的是,这一年多来,心力交瘁,诸事不顺,改东林书院联,是“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烦心。”于是,病魔也就借机‘进入’了,原来有的不起眼的‘小病’也就变成了烦人的大病。借此同班小聚的机会,我想写下这一段往事,用以记念谢随知先生,也了却我的一个心事。 于劭 2005年10日 7日 (这一日子正好是我参加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五十三周年之日) 注、2006年二月十七日当年班团支部书记谢**致于劭信(摘录):“谢老师当时不到四十岁,称不上‘老’,但同学们因为尊敬他、喜欢他,故称他为老夫子,‘夫子’是中国对有人格魅力、有思想的知识分子的尊称,例如孔夫子、孟夫子。…………正因为当时的师生关系融洽而温馨,所以同学们平日里尊敬他而给了他一个爱称:‘谢老夫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