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每一个战士都清楚了目前的处境和下一走的行动,没有人抱怨,也没有人退缩。他们都斗志昂扬视死如归地聚集在指挥部前。 有人说:“生为革命人,死做革命鬼!” 还有人说:“活着跟着毛泽东,死了追随马克思!” 赵振华一声不吭坐在地上,把枪里的子弹取出来在鞋底上磨擦“底火”,又一粒粒把装到枪里。他怕子弹受潮,临战时出现“臭火”。 小侯把写好的标语展在地上让大家品评。标语都是写在拆下的白被里上。 第一幅:雪里梅花开不败,老子敢上断头台!” 我赞道:“好!虽然匪气了点,却表现了我们悍不畏死的造反精神!谁写的?” 小侯得意地说:“献丑,献丑。” 我问:“你从哪里想出来的好句子?” 小侯说:“革命烈士诗抄。” 我没读过这本诗抄,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 第二幅是赵小莉用红笔写的:“革联开枪吧,我们的血不会白流!” 我说:“这幅虽然表现了我们不怕 流血牺牲,但总有点任人宰割的无奈,还是不用得好。” 赵小莉嘟着嘴指着第三幅说:“这幅也是我写的,你看行不行?” 第三幅写着:“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我说:“这幅好,活学活用,表现了咱们的乐观和自信。” 最后一幅是王师傅写的:“联匪大王八,定让你儿子没爸,老婆守寡。” 赵小莉说:“这幅不好,流里流气骂街,影响咱红卫兵形像。” 王师傅红着脸说:“‘革联’的人都拖家带口的,就怕落个这下场。” 小侯说:“我折中调合,前半句撕下来,后半句照用。”小侯从大王八处撕开,指着标语上的阿拉伯数字说:“王师傅,你在这里还用给嫂夫人报账?” 王师傅不好意思地说:“哪里,原来看了儿子一道习题,说任意四个数经过四则运算都可以得出二十四,没事想起来就顺手写在被里上了。” 我伸头看,果然白被里标语的空白处有几组数字,不影晌标语,离远了看不见。 标语挂出去了,天还没亮。赵振华端着个缸子走来,把小侯拉到一边轻声问:“有尿没?捐献一点。两天没见一滴水了。” 侯欲明楞住了,他没有想到楼顶上的战友不仅冒着枪林弹雨,还被“革联”残无人道地断了水源。而他又把那仅有的半壶水喝了。他在自已脸上重重地掴了一掌:“我真浑!” 十二 我在假寝,这些天一直就是这样半睡半醒,我恍惚背着背包走在去井冈山的长征路上。累极了,也渴极了,过了五大哨口之一朱砂冲,路也难走极了。岩壁上渗出的水从裸露的树根上一滴一滴地滴下来,我攀着岩壁抓着树根,张开了口,水滴在我的脸上和额上,却没有一滴落在我的口中,我急得张着嘴寻找着…… 我醒了,是杨光把我叫醒的。我咂着干裂的嘴说:“再晚一会儿叫我,我就能喝上水了。”太阳已经升起,正是八九点钟的太阳,却火热、灼人。我随着杨光走到掩体边,早已伏在掩体前的侯欲明把望远镜递给了我说:“你看对面语录牌下面,原来的数字又换了。” 从望远镜中我看到对面语录牌下面有揩拭过的痕迹,在揩拭过的空白处用粉笔又写着几组阿拉伯数字。 “这是联络密码,放在楼顶,对着咱们,肯定是和咱们中的某个人联络。”小侯肯定地说。 我心里一惊,想起标语上的几组数字。 杨光说:“从水被炸,我就怀疑他!教工楼失守咋就他一个人逃出来了?平时没事就见他捧个语录本,还不时写写记记,你以为他是在抄语录,过去一看,尽写的是数字。你一问,他就说是做儿子的算术题呢,真邪门了。” “会不会用语录本当密码本?”小侯想着说。 杨光说:“我想过,语录本只有二百七十页,就算是三位数,他写的却有四位数五位数一组的。” 我说:“疑点确实不少,要提高警惕,同时要重证据,重审查。决不冤枉一个好同志,也不放过……”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停住了。我看到刘芸从对面的楼顶上走了出来。她的双手被铁丝紧紧地捆着举在胸前,铁丝的另一端从她的锁骨穿过,牵在她身后的一个壮汉手中。 那个壮汉扯着嗓子喊:“造反兵团的狗崽子们,睁开狗眼看着,你们的宣传部长被我们活捉了,你们只有缴枪投降才是唯一出路。否则,她就是你们的榜样。”他一边说着,还一边扯动着铁丝,刘芸的脸痛苦地抽动着。 我考虑过刘芸被捕的可能,却没有想到她会受到如此残酷地折磨。我大喊道:“住手!”声音竟是那么干涩弱小。 侯欲明骂道:“混蛋,小心你自已屙青丹!” 那个壮汉狞笑着从后腰抽出一把剌刀,在刘芸臂上用力剌了一刀说:“骂得好,只要你敢骂一句,老子就在她身上剌一刀!” 小侯怒目园睁,却不敢再吭声。 赵振华将五个半自动步枪手集中到一起说:“各自寻找最隹射击位置,给我瞄准了!” 我把手伸进裤档,咬牙切齿地挤出几滴尿,用手心接着送进口里,湿润了一下那干渴失声的喉。我走出掩体说:“放了她。不许迫害我革命战友!” 壮汉说:“放了她到容易,不过得用你徐司令交换!”他的眼睛倒挺毒,认出了我。 小侯见我被认了出来,忙从掩体里冲出来,用身体护在我前边喊 :“你们说话从来不算话,你们先放人!” “闭住你的鸟嘴,”壮汉有持无恐地骂道:“要想换人就叫你们徐司令过来,我们说话算话。信不信由你!”说着,又用力扯动从刘芸锁骨穿过的铁丝,刘芸痛得失声叫了起来。 小侯的嘴几张几合,还是硬忍住了回骂。 我愤怒到了极点,不管不顾地大声说:“不许行凶,我去换人!” 我知道我不是当将军的材料,因为我的心不硬;我不能面对自已的战友被敌人摧残而保持冷静,无动于衷。我走进掩体对小侯说:“你代理我的职务,我要把刘芸同学换回来!” 小侯说:“你不能去,那是圈套!” 我说:“就是火坑我也要跳,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惨遭杀害而不去救她。” 小侯拉住我的手固执地说:“你救不了她,你不能去。” 我说:“我必须去,哪怕是陪她一起去死!放开我,这是命令!” 小侯紧紧拉住我,他严肃地说:“我要求召开紧急常委会,免去你‘一号’职务。”他站在身边的赵振华和杨光说:“同意的举手。”他先举起了手,赵振华也紧跟着举起了手,我望着杨光,杨光转过头,毫不犹豫地举起了手。 “三比一通过。”小侯说。 “四比零。”我也举起了手说:“现在我已不是兵团指挥员了,我以个人的身份去换兵团的组织部长刘芸同志。”我朝对面楼上喊道:“坚持住,刘芸,我去换你。” 小侯严肃地一挥手指着我说:“警卫,看住他。” 两个平日亲密无间的战友走过来,一左一右架住我双臂,拉着我坐在了掩体下。 我听到刘芸在骂:“徐路,你敢背叛兵团,背叛革命,我做鬼也不饶你。”紧接着我又听到壮汉的叱骂和刘芸的惨叫。 我对看守我的两位战友说:“我不是指挥员了,但我做为兵团战士,我有参战的权利。” 我拿起一支步枪,走到了射击位置。两位警卫对视了一眼,没有阻止我。 我看到刘芸的肠子从撕开的衣服中露出来,那野兽拿着刀子还在一刀,两刀,三刀地刺着,我听到刘芸在喊:“朝我开枪!” 我的眼模糊了,我狂喊一声:“打!” 枪响了,那个壮汉一头栽倒在地上,刘芸也软软地倒了地上。 我知道别人的枪都是射向那头野兽,而我的枪是射向刘芸。我不能解救她,也不忍心看着她遭受那残绝人寰的迫害。 我开枪打死了刘芸,我结束了她那年青的生命。我的血是冷的,我的心是硬的,但是我还是当不了将军,因为我糊涂。现在我才明白她说的“如果我被俘了,就说再见父亲最后一面”这句话的含义。原来她已抱定了一死的决心。而我竟把严酷的政治斗争,幼稚无知地从亲情角度去考虑,幻想着‘革联’会看在她父亲的份上,不过份为难她,竟同意派她去执行这九死一生的任务。是我的无知害死了她,我罪无可赦! 十三 我痛悔不已,悲愤欲绝,颓唐地坐在掩体下。无意中拾起一块扔在脚边的破布。也许在那冥冥苍穹有位主宰万物的神灵给我指引,让我将功补过,立功赎罪,让我找出凶手,为她报仇雪恨。 我拾的那块布上正是写有“匪联大王八”的那半幅标语。我注视着标语上的几组数字,发现前三位数都不超过语录本总页数。忽然我产生了灵感,后几位数是不是代表行数和字数?我对着那几组数字翻开了语录本,一切答案都有了。 我站起身,搜寻着那位奸细,看见他拿着望远镜正趴在掩体后边朝对面观察着什么。 “王师傅,干啥呢?”我走过去,眼里喷着火问。 “看对面有啥动静没。”王师傅头也不抬地说。 “可真辛苦你了!”我说着一拳猛击过去,随即像条狼狠扑了上去。 “一号你是不是误会了?”奸细狡辩着。 “误会不了!你这个奸细。”杨光从背后一脚将他踢倒,几个人一齐动手把他棕子般地捆成了一团。 奸细倒也是条汉子,他躺在地上说:“我是打入你们内部的情报员,不错,教工楼失守是我干的,你们的饮水被炸也是我干的,刘芸被俘是我传的讯,就连你们今天晚上要突围的情报我也传出去了,跑不了了,你们等死吧!” 赵振华用枪在他头上指着说:“要死恐怕你得先走一 步!”枪声在奸细耳边炸响,他竟一动不动。 他说:“落在你们手上我就没想活!为保卫党中央,为保卫毛主席,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而死,就是死得其所,死得光荣。杀了我一个自有后来人!”他倒说得大义凛然,大言不惭。 我想不通一个明明双手是沾满了红卫兵鲜血的特务,怎能如此悍不畏死大言不惭地说自已是在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又怎能如此面对死亡大义凛然,视死如归? 我说:“把他拉出去。” 小侯押着奸细走出了掩体,他把刚才被压抑的愤怒全发泄出来了:“匪联狗杂种睁开你们的狗眼看清楚这是谁?”说着用枪托在奸细的腰上狠狠地砸了一下。 “你们违背毛主席制定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虐待俘虏!”对面喊。 小侯说:“他不是俘虏,他是间谍特务,在国际战俘保护条约中他也不受保护!” “你们想怎么样?”对面问。 “想让他儿子没爸,老婆守寡”小侯恶狠狠地说。 对面不知所对,鸦雀无声。 我说:“立刻送回我刘芸烈士遗体,我们放回你们的奸细。” 四条汉子用床板抬着刘芸的遗体走到校门前,放在炸弹坑旁。 我把四颗手榴弹插在腰间,把拉火绳结在一起。小侯看着两眼冒火的我,犹豫着没有阻挡。楼梯堵塞的桌椅早已被搬开,我沿着楼梯走下去。躲在楼内的“革联”匪徒缩着头,弓着腰,用枪指着我。我轻蔑地看着随我移动的枪口走出了教学楼,走到了校门口。 我用肩撞开站在我面前的一个汉子,解开上衣,露出腰间并排插着的四颗手榴弹。我把手叉在腰间,似乎无意地按在结在一起的拉火绳上。四大汉子无言地退开了。我脱下上衣轻轻地盖在刘芸身上,抱着她一步步走回了教学楼,走到楼上。我喃喃地说:“刘芸,你不要怕,你回来了,你不再孤单,我和你在一起。” 严阵以待的战友见我平安回来都松了口气。赵振华走到刘芸遗体旁说:“刘芸你睁开眼睛看着吧,你的血不会白流,你的仇我们给你报!”他转身走到奸细身边,一脚把奸细踢下楼去。 我听到空中传来奸细死亡前的呼喊:“毛主席万岁……”。我的心震颤了,我不能不相信这个奸细同我一样对伟大领袖的忠诚和赤胆。否则,在他坠楼的一刻,他不会喊出那时代最强音。可是我实在不明白,既然都是赤胆忠心地在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为什么又要誓不两立,打得你死我活? 此刻枪声已经响成一片,在死亡的弹雨中,我那刚复苏的一丝理智,瞬间又被眼前的鲜血淹埋。每一个人的胸膛里都填满了仇恨,双方又不顾死活地撕杀在一起。 十四 太阳又一次慢慢地、慢慢地从东方升起,慢慢地、慢慢地从西方落下去了。我们的子弹已经打光,手榴弹还剩了几颗,那是为最后时刻到来,我们集体光荣时准备的。我们全部退守到了楼顶,在进行着最后的殊死的抵抗。 远方的天际传来了隆隆的枪炮声,那隆隆的枪炮声如钱塘江涨潮般向我们逼进。我看到天空升起了五颗红色信号弹,总部的援军终于到了,我们有救了。我振臂高呼:“同志们坚持就是胜利,我们的援军到了!” 总部的援军以坦克车开路,后边跟着几辆载着高射机关炮的卡车,车上的炮口一律平射,将街上的碉堡工事打成了蚂蜂窝,火光映红了整个天空。 浩浩荡荡的总部主力在重武器的掩护下,呼啸着冲杀过来。“革联”匪众四散而逃,在教学楼楼内的匪徒也停止了进攻,仓惶逃出了教学楼,沿着学校操场向外逃去。 操场中央地老鼠似地钻出了我们兵团二梯队战士。他们如神兵天降,赤手空拳俘获了那些仓惶逃窜,斗志全无的匪徒。 原来他们撤出学校后,利用一个同学家长的关系,躲在了学校隔壁的煤店,白天装成砸蜂窝煤的临时工,晚上掘地道,哪知地道掘偏了,掘到了操场中央,却歪打正着,抓了这么多俘虏。 牛总和他的警卫坐着敞棚吉普车来到了学校。他走下车用力地握着我的手说:“咱们胜利了!”他告诉我,这次在北京,“革联”受到了首长严厉地批评。他们办“尸展”、搞武斗,大方向完全错了。他拿起杯子般大小的高射炮弹壳,斟满烈酒递给我:“为我们无产阶级革命派的胜利,干杯!” 我把酒洒在了地上,我要把胜利的喜讯告诉刘芸,我要把这杯庆功酒献给刘芸。 当晚总部文工团在我校举行了庆功演出。一首《慰问曲》听得我热泪盈眶: 革命派的战友们你们好 斗争中你们辛苦了, 让我们向你敬个革命礼, 让我们向你问声好…… 第二天召开了刘芸烈士追悼会,追悼会肃穆庄严,校园里摆满了花圈挽联,低沉的哀乐在人们心头回荡。 兵团的挽联是写在整匹白布上的,由六楼直垂地面。上边写着:国际悲歌歌一曲;狂飙为我从天落。 牛总也代表兵团送来了一幅挽联: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这幅挽联就挂在刘芸灵堂两侧。 我也写了一幅挽联:是巾帼不让须眉生能舍已;做英魂仍随马列死不还家。 我没有挂出来,我把它焚在了刘芸墓前。 刘芸的墓建在校园操场中央,一人高的青石碑上刻:"刘芸烈士永垂不朽”八个大字。四周围着大花岗岩护栏。 在刘芸墓前,侯欲明把刘芸的遗书交给了我,他说:“这一封遗书是刘芸指定交给你的。” 我打开遗书见上面写着: 徐路同学: 有句话一直在我心里,我想对你说,又不敢对你说。现在,在我将为革命而死的时侯,我想悄悄地告诉你,同时也希望你立刻忘记:徐路我爱你! 刘芸 我的泪止不住流了下来,我的心在痛苦地抽泣。我知道她今年十八岁,十八岁正是与爱情相关相连的年龄,她总是回避着十八这个让她羞赧的年龄,说自已十九了,但她的心底却涌动着炽烈的爱情……十八 岁,正是人生的花季,而她却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我咬破手指,在她的遗书上用我的血,用我的心一笔一划地写着:“我知道了!”我还想告诉她,我也爱她,但是我不敢写,因为我知道是我杀害了她,我不配! 十五 革命委员会成立前夕,刘芸的墓被强行平掉了,因为有文件,不准许。 在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我和我的几位部长挖出了刘芸的骨骸,用兵团的战旗包裹着,埋在了校园里的这棵无花果树下。 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时候,我离开了学校,离开了战友,一个人悄悄地来到了巴山丛中的一个小山村。我在这个荒凉贫脊的小山村里挥锄挥镐,养活着自已;我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山村里,苦苦地思索,忏悔着过去…… 日月如梭,斗转星移,二十五年过去了,我已年逾不惑,当年领导并指挥我的统帅、旗手早已作古,而我还孑然一身,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在生活中痛苦喘息。 我要解脱,不论是生是死! 善良的人们,你们听了我的叙说,请你们真实地告诉我,当年的我是对还是错? 如果是对,我重振精神过好自已的后半辈。如果是错,我将以死谢罪,笑赴九泉与友相会。不要说“也许”,不要说“可能”,正直善良的人们呵,请你们肯定地告诉我:当年的我是错还是对?!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