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扬 7月13日,莫斯科申奥之夜,投票会场中气氛紧张。第二轮投票结束后,吴经 国望了望监票者手上那个已封好的信封,禁不住脱口而出:“北京赢了!”旁边 一位戴着大眼镜的委员推推镜框一脸诧异:“你怎么知道北京赢了?”这时吴经 国己经起身向何振梁走去。当台上的萨马兰奇主席念出结果时,两个大男人已经 泪流满面地紧紧拥在一起,他们互拍背脊,互相致谢:“经国,你为中国人做了 一件大好事。”“不是,是咱们俩共同为中国做了一件大好事。”
不久之前,吴经国向凤凰卫视主持人许戈辉回忆起这段不再是新闻的故事, 一切犹在昨夕。 美丽的一票你给了谁 吴经国迄今为止只为两件事流过泪。第一次是父亲过世,第二次就是这次北 京申奥的成功。正如许戈辉所言,“上一次是大悲,这一次是大喜”。 八年前,父亲对临出门去蒙地卡罗投票的吴经国说:“你记住你是中国人, 你这一票怎么投,你自己晓得。”吴经国恭敬地回答:“我晓得,您不必操心。” 这时候他心里已经清楚知道自己的选择,但对外公开自己的选择极不明智。虽然 九二年有了第一次的汪辜会谈,两岸刚刚看到一线曙光,但国际上及台湾内部则 另有一股势力竭力促成对悉尼的官方支持。面对蜂拥而至的传媒,他的回答使人 充满了想象力:“我这一票的考量有两大因素,第一是为了中华民族的利益,第 二是为了奥林匹克发展的利益。” 北京最终以两票之差梦断蒙地卡罗,吴经国顿时成为“嫌犯”。他那一票究 竟是不是投给了悉尼,使北京失去了扳成平手的机会呢?全世界都在问,连太太 也在问:“经国,你到底是投给谁了?”吴经国咬紧牙关三缄其口。这种不可言 说的痛苦需要智能去承受,吴经国承受了。他默默地把当年选票上的“北京”字 样留下来,把何振梁感谢他投票并为北京拉票的信函留下来,等待历史的见证。 九九年盐湖城贿选事件中,澳大利亚奥委会主席公开承认,自己以七万美金收买 了乌干达和肯尼亚的委员,当年北京失去的两票终于“名花有主”,也为吴经国 作了有力的旁证。直到今年,一切时机成熟,他才把这一票之谜诠释在自己的回 忆录中。“凡走过必留痕迹”,他这么说。 八年光阴中,吴经国的父亲走了,两岸的关系也有了长足发展。7月13日那天, 他把获胜后的第一个电话打给母亲,也想大声地告慰父亲:“这一票,我又投给 了北京。”电话那头,母亲早已泪如雨下。 从肚子里开始的缘吴经国1946年出生在重庆。还在娘胎里时就比较活泼好动, 所以母亲总是挂着幸福的笑容说:“这孩子动得厉害,我看将来可能会走上运动 这个行业。”可是到了怀胎十月,他又迟迟不出来,非要母亲在家里附近的操场 上快步走了两圈,回到家中后才有动静。经历这场激烈运动才出世,他当真从小 就喜欢运动。 后来他随父母来到台湾,并先后求学于东海大学建筑系、牛津建筑学院、利 物浦大学建筑研究所,成为一名建筑专家。但是宿命是永远无法解释的,远在英 国政府里打工但业余热爱打篮球的吴经国,最终还是走到体育这条路上来。 1977年,政治孤立中的台湾创办了威廉琼斯杯篮球邀请赛,可惜苦于没有欧 洲队伍参赛,实在不够“国际化”。这时候的吴经国正在英国的篮球场上和一帮 朋友们争抢上篮机会。第二年,担任内政部人事处长的父亲吴逢祥去英国探亲, 不禁对儿子的球技大加赞赏:“不错嘛,你这个篮球打得还是维持一定的水准呢! 你能把英国队带来参加琼斯杯吗?”吴经国信心十足,因为他跟英国篮球协会的 会长查尔斯乃是莫逆之交。果然,英国男子篮球队在不久后就组队去台湾参赛, 领队的正是吴经国本人。这件事在台湾引起极大轰动,被岛内媒体视为台湾向世 界迈出的巨大一步。吴经国从此获邀担任中华奥委会驻欧顾问,进而成为前任国 际奥委会中华台北委员徐亨的接班人。 从他捧着篮球信心满满地向父亲点头那天起,吴经国在建筑领域里所学到的 分析、规划、创造,在英国十年来所培养的交谈技巧、国际礼仪、领导性格,注 定全部成为这辈子真正事业的职前训练。另一个父亲吴经国走进国际奥委会则离 不开另一位父亲式的人物──萨马兰奇。早在他还只是徐亨的接班人的时候,萨 马兰奇就曾经亲自约见、考验他的办事能力和处世能力。是萨马兰奇在大会上提 名他为国际奥委会委员,并在1988年的2月11日的大会上使之成为现实;是萨马兰 奇一遍又一遍地向他强调海峡两岸和平相处的重要性,要求他与何振梁为中国的 未来做一些实事。 萨马兰奇对世界的贡献已然超越了体育的界限,直达奥林匹克精神的真谛。 他的为人处世和思想境界深深地影响着吴经国。“像他这样一位国际性的体育领 袖,对我们每一个委员的关切和细心真是非常难得。见了面他第一句话总问,你 的女儿好不好,现在书念得怎么样了,太太好不好,你在建筑方面有没有做点新 的设计,家庭的问完了以后一定就问,你们现在经济怎么样,体育发展情况怎么 样。”国际奥委会124个会员,萨马兰奇对每一个人都可以做到非常个性化的交谈, 不服不行。吴经国说“他是一个真正懂外交的人,会以迂回的方式,斡旋的方式 或谈判的方式,最终达到他需要的一个结果。” 吴经国显然从主席那儿获益良多,他在为台湾争取国际体育空间的过程中有 顽强的坚持,又有灵活的方法。为了争取亚运会会籍,他把亚奥理事会主席法哈 亲王堵在男厕所里,争取一个说服他的机会;为了争取举重会籍,他可以据理力 争,通宵达旦地谈判;为了帮北京拉票,他一个个耐心拜访同僚,晓之以理又动 之以情。他口才出众、行文流畅、举止得体、不卑不亢,故曾有人说:“你是我 见过的最难缠的人。” Chinese Taipei的奥妙台湾在国际奥委会本来并没有合法席位,直到1981年, 它与国际奥委会签署了“奥委会模式”,才得以用Chinese Taipei这个名字、以 会旗会歌取代国旗国歌为前提,组队参加国际比赛。从此两岸才并存在非政府的 国际民间组织中。 1988年2月11日吴经国就职当天,萨马兰奇发现,宣誓就职词中的"My country ──Chinese Taipei" 一句,让吴经国左右为难, 头痛不已。他只好大笔一挥划 掉了“Chinese Taipei”,使吴经国成为国际奥委会有史以来唯一没在誓词中念 出国家名字的委员。也许出于这样的忧虑,使萨马兰奇在第二天一早就约见了何 振梁与吴经国,语重心长地对他们说:“从现在开始,你们两个都是国际奥委会 委员,我深切希望你们能贡献心力,促成海关两岸体育交流,尤其是要为两岸的 年轻人创造共同的体育舞台。” 舞台还没搭起来,名字问题又来了。Chinese Taipei中文译成甚么呢?何振 良说“中国台北”,吴经国说“中华台北”,双方各不让步,在萨马兰奇面前翻 开字典据理力争。听了半天解释,萨马兰奇依然一头雾水。他不断摇头:“真没 想到海峡两岸好不容易才解决完英文名称的问题,居然还有中文译名的问题!中 华、中国一字之差别何在?我真是搞不懂你们中国人。” 这就叫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件事最后还是只能交给两岸中国人自己去解决, 经过一年多的谈判,“中华台北”正式确定下来。 吴经国没有想到,自己在国际奥委会要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如此地“政治”。 他已经隐隐感觉到今后会在体育与政治上的纠葛中生活。果不出所料,每一次争 取单项运动的国际会籍都艰难无比,更不用说李登辉扬言要出席广岛亚运引起的 轩然大波。台湾的“体育政治牌”屡试不爽,吴经国的体育梦想也就一直蒙着阴 影。 所幸奥林匹克体育精神不灭,希望总是在前方。吴经国和何振梁像兄弟一般 地相处,相约“彼此之间的问题绝不假手第三者或外国人来解决”。何振梁祖籍 无锡,吴经国祖籍苏州,自然见面又亲三分。在两个人没有一致意见的时候,他 们会找出重叠的微小共识,以此为基础去努力。“好吧,咱们各自努力吧!”这 是他们常说的一句话。 在那国王开门的地方 国际奥委会这个集体在吴经国眼中“是一个大家庭”。虽说这是一个民间组 织,每个人都是做义工,而且一年才召开一次年会,但是奥林匹克的事业却把他 们紧紧连在一起。这124位委员来自不同的国家和地区,包括有国家领袖、王公贵 族等权倾一方的特殊人物,但是到了国际奥委会这里,身分与地位都不再重要。 一次,国际奥委会在英国伯明翰召开年会,吴经国和卢森堡的大公以及希腊逊王 康斯坦丁一起步向会场,吴经国正好走在中间。三个人来到一个双扇门前,希腊 逊王和卢森堡大公两个人走上前伸手各推开半扇门,吴经国不禁打趣道:“我这 辈子还从来没有试过有两位国王给我开门呢!”话音甫落,三个人一起大笑起来。 吴经国说,如果说在国际奥委会还是有另一种严谨伦理的话,那就是年资。 资深的委员更受到大家的尊敬,资浅的委员,哪怕你是一国之君,也得“敬老尊 贤”。于是这里就变成一个长幼有序的家庭结构,而且不断延展开去。不仅是委 员们之间,连委员们的家属之间也形成了亲密无间的关系。每逢年会召开时,委 员们的配偶和子女往往也在一起活动,所以戈辉打趣地说,“国际奥委会的人数 看样子最少要乘以二才行。” 别以为一年才召开一次年会,这个大家庭的成员一年开会时才相聚一次,他 们的交情可不是开玩笑的。他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在一个500多人开大会的场合, 所有的灯光突然全部熄灭,然后一个插了蜡烛的蛋糕向他推来,后面跟着笑嘻嘻 的韩国委员。 国际奥委会也给了委员们和他们的亲属一个新的社交圈子。吴经国笑着说, 现在委员们的子女之间、太太之间、子女夫妻档之间甚至孙子孙女辈之间,跟委 员们之间的交情已经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家的传真机和电话忙个不停,除了在自 己过生日的时候接收委员们的祝福,连太太生日那天也会有不少来自国际奥委会 大家庭的贺信。 当然,凡事必有两面,人情味浓厚的地方更需要某种办实事的尺度。国际奥 委会在1999年传出盐湖城贿选事件,让这个大家庭的圣洁形象蒙上阴影。这当然 也是奥林匹克历史上的一个无法抹去的污点。一条心完成两个心愿 一次,吴经国去希腊访问。在一个餐会上,希腊申奥委主席送给他一份发黄 的旧报纸。正在疑惑不解的时候,他低头一看日期就惊呆了,原来那是他出生当 天,即1946年10月18日的《泰晤士报》(《THE TIMES》)。报上报导了当天在英 国及世界各地所发生的大事,仿佛是为吴经国的出世做了另一种时空上的解释。 行家把好的收藏品称作“好东西”,吴经国的好东西总共有两千多件,是这 13年来收集的纪念品和礼物,每件都是一个故事。像萨马兰奇主席在他当选为国 际奥委会委员的时候送的一套纪念银币,以及只有半个拇指大小的一本国际奥委 会章程等等。戈辉感慨地说:“现在真想到台湾去看看您收藏的东西!您有没有 想过开一个博物馆,把这些收藏品公诸于众?” 此语正中下怀,吴经国早就有此一愿。他说,不仅是展览自己的收藏品,也 很想跟何振梁一起办这个博物馆,把两个人的收藏都拿出来展览,有一些更是两 个人共同的收藏。如果能在2008年北京举办奥运会之前建成,将是一件相当有意 义的事。 吴经国对北京奥运会有着深深地期待。“这13年来,越来越觉得国际奥委会 的工作像是一种使命,是要为人类的和平做点甚么。而作为一个身在中国的台湾 人,更有一种实现使命的责任。”所以他还有一个心愿,就是到了2008年,海峡 两岸的运动员至少可以共同组成一个队伍步入会场。 到那时候,他会坐在看台上,让泪水再次爬满双颊。 《凤凰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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