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宗舆:二十一条对日交涉记

 

  自民二第二次革命战之后。议会自散。项城忽召舆充驻日全权公使。时年三十八。以年轻才疏辞不获。项城谓我能外圆内方。故以畀此。初到东京。为政友会山本内阁。牧野长外部。不久大隈组阁。加藤高明为外务大臣。而难题从此多矣。时为二次革命之后。项城搜捕民党甚厉。故皆逃亡于海外。而日本为多。民党重要分子。中山为之魁首。其下著名人物。遍往东京。项城初欲引渡。某国要人有允意。舆以国事犯在国际法上有被保护之权利。而以本国人言。则皆有志爱国之士。惟政见不同耳。若为条件的引渡。日本为不名誉。而中国且将大开杀戮之惨。故为调停计。而条陈特赦之法。因此保全民党甚多。盖逋逃海外。经济必困。自养且感不足。何能再顾党徒。有特赦一法。则不甚至著名之党人。与夫急于功名者。皆可回国效力谋生。于少年愿学者。酌给学费。归国者量予差薪。虽上海方面。或尚有侦探欺骗之举。而东京与北京两方。则信用昭著。至二十一条案起。民党人且愿捐弃前嫌。共御外侮。亦有今日举国一致对外之现象。舆遭遇不时。适逢外交多事之秋。虽使任不过两年有半。而每周必数访日外交部。有要案时。且日一访焉。经过之案。不胜赘述。今举其三案述之。

  一为日英攻胶澳。而我国中立问题。本来英法俄德开战之始。美总统有调停之说。项城总统有意加入。命探日政府态度。时大隈加藤。固有对德开战之意。而国人未甚赞同。顾日政府欲固其政府及国家之地位。不但不愿我国加入调停。并讥诮美总统之徒事空言。大隈因告舆曰。贵国果欲宣言调停。设某国不听。即须以实力对待。美国向唱高调。不务实际。然其国力充裕。其经济上尚足左右他国。今贵国内乱未靖。何能对外。舆答以若仅为青岛一隅。则固敝国之事。大隈笑而不答。顾舆已知其欲攻胶澳。而不欲我加入者。尚有絃外之音。亟须先事筹防。后数日而日政府对德之宣战书。通告于中国者。果有万一中国于此时。如有内乱。亦愿为代平。而决不取偿之语。舆乃急电项城。请以得力军队。集中于山东。为万一之备。而日置公使。卒向我外部以山东全省为战场之请求。项城甚为忧虑。电我设法缩小战区范围。次日见日外部。其词甚盛甚厉。嗣在次官室阅地图。次官乃自言自应曰。自非假道不能上陆进攻。舆故以假道二音为不解。请以铅笔写示。次官初未注意。竟书二字于纸条。舆即扯收此纸条而归。即电告外交部。谓日外务次官。仅言假道。且有字据。何以日置使竟要求山东全省。请给我训令。为内外同样之交涉。因是次日复持训令至日外部。加藤果已先觉而有怒容。谓贵使尝听错日语。我方并无假道之说。我告以我固不甚諳日语。昨因请次官书以示我。请看此纸条。而大臣乃语塞矣。然盛气犹不可向迩。舆乃婉言解之曰。次官假道之言良是也。盖贵国此次对德宣战。非对华宣战。当无蔓延山东全省之必要。自不如假一走道。为进军之路。此则尚可与我政府。徐商进行者也。自此而彼方内生龃龉。大臣亦不坚持。方渐就我范围。乃有龙口等上岸之商订。而项城之不可及者。于龙口平度一带。调兵五万。排队监视日军。不令乱窜。加藤颇怪我进兵之奇速。畏项城在此。而忌嫉因此而起矣。此则攻胶澳交涉内容之大略也。

  二则为日军在山东乱窜扰民问题。原来久战之兵。纪律本有难言。况日本以征兵习惯。乡民均有彼此子弟之关系。寻常行军演习。向例借宿民间。在中国则言语不通。习惯亦异。日军在胶州近县扰民之事。时有所闻。舆每与其外部争议。往往推諉于陆军方面。难得效果。嗣闻大山严元帅。为最重军纪之人。乃将山东民间确实被害之家。刘张二姓奸淫之案。译为日文。而送大山。渠大为感动。始立电神尾大将。严为约束。而山东临海各县。对于日军缠扰之苦痛。从此一言而解。舆曾对山东留学生。说明此事。群相感谢。有泣下者。此又一案也。

  三则为二十一条最大之交涉。本来大隈内阁之对德宣战。原欲趁欧战时代。而解决对华之大悬案。是时英法俄等之畏日如虎。惟听其为所欲为。故驻东京之各国大使。皆劝中国稍避其锋。山县等各元老之意。本只旅大问题。大隈好胜急功。又以胶战之后。未有所得。不能厌国人之望。对中国有另作求偿之计。时鲁人方为山东撤兵问题。要求政府向日本抗议。舆恐日本藉端启釁。曾以暂缓须臾之言入告。政府不能耐。卒于民国四年正月四日。提出抗议书于驻京日馆。日人闻之。举国大哗。乃由扩张满州势力范围之计画。进而思开拓东蒙。并以政友会及黑龙会浪人等之要求。遂附加第五项。共成所谓二十一条大案者。于一月十九日经驻华公使日置益氏。而递于总统矣。查二十一条乃重要之正条。如旅大租借权。南满铁路权。吉长借款权。满蒙租地耕作权。闽疆沿海不让渡权等问题。虽为重大。尚属限于一隅。若五号之重大者。(一)聘日人为中政府最高政治顾问。(二)军械同盟之准备。(三)中国重要都会。雇用日本警员。即以此三者言之。几为朝鲜之续矣。此严酷条件。日使提出之后。项城总统。仍袭以夷制夷之故智。求助于英美法俄。乃四国以日本代管东方利益故。咸有所顾虑。卒无以应。不得已拟利用各国新闻之鼓吹。冀以时论维制于万一。乃加藤外部。谓中国惟知弄此小策。毫无诚意。日将坚持益甚。于是谈判日趋危险。惟舆知日本通告英国时。却未将此五号各条。一并附及。因是世间误为密约。舆固知为日本之缺点。欲亟与驻日之英大使接洽。且以五号条件中。尚有江西浙江间之铁路问题。中国曾与英国有内约。不意中日当谈判迫切之际。凡驻日之各国使节。皆不便与华使再行会面。幸内子郑氏。与英大使夫人友善。乃以其私人资格。挈小女及译员赴英馆。与英大使夫妇会面。告以情实。并以中国不能失信于英国为词。英大使闻而感动。遂从而奔走其间。得以外交详情。设法密达于元老。为御前会议之准备。此实内子有功于国家之一大事也。郑氏以善抚前徐氏子女为亲族公认出使时先已扶正此尚系家族之事至二十一条案上闻总统并议及命妇酬庸之典矣至五月初。日本政府果下满洲戒严令。且竟有浪人迫胁某博士逃走。更无人传递消息。我使署前后。侦骑四布。如处围城。不得已乃以专足寻得挚好之日友某要员来馆。与之声泪俱下曰。元老迭次主张亲善。谓必有出场排解之一日。今满洲戒严令已下。下旗归国。即在旦夕。无已惟有将元老与我方外交经过之密谈各情。缮贴馆门。自刎其下。以殉国难。某大为感动。允转达于元老。并疏通顾问军械两条。约于深夜接洽。及五月四日。内阁元老会议。自二时迄六时。议久不决。元老有怫然而去者。至初五日。御前会议。元老与大隈各当局。争论尤力。有删除五项中两三条条文之确言。舆即以急电达政府。谓不如待其减让条文之来。而为正式之谈判。袁总统忧惧。正无以为计。方派某要员赴日馆。以多少之让步。为和缓之计。适此急电到部。子欣总长。以乡语告某要员。乃即婉转中止其说。托故而归。事后子欣总长。谓此电之来。救国之力。胜于百万军。其信然耶。使第五项不能取消。则中国早沦为朝鲜。舆何能归见政府及国中父老兄弟。故馆门自刎之说。决非戏言。今幸五号全删。而舆靦然倖。然惟有此救国必死之心。乃尚有转危为安之日。其时七昼夜未睡。至初七约定。亦尚恍惚如在梦中。对家族几有隔世之感。中日有事。东三省首当其冲。至五项取消。复归平和之日。张雨帅亦谓挥去一身冷汗。我国外交界中。竟尚有陆某其人者。舆翌年归国过奉。雨帅电邀会面。谈及此事。备承宠奖。即同时西报。亦有此时此人之赞美。而华报亦多谅解。不谓事隔数年之后。而无稽造作之谈。指为卖国。吾恐石马铜驼。亦将闻声而堕泪矣。其详有某参赞所记。东京廿一条外交始末记专册。兹不多赘焉。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