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巷光复记 (为抗战胜利和家乡光复六十周年而作) 抗战胜利那年的暑期,天气特别炎热,已经过了立秋,还是毒热毒热,隔壁西医诊所里那只温度表的水银柱,经常会爬到华氏一百度以上。何家道地通往养春堂中药店后门的那条小弄堂,也意外地热闹起来,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近年以来门庭一向冷落的外科医生王申悌老人家里的气氛,好像更加热烈,因为这些人都是冲着他来的。 老人做梦也没有想到,家里会有这么多的客人。令人不解的是:他与来客很少交往,有的虽然碰到过,但很少打招呼,有的根本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面。真的是有点莫名其妙,这些客人,既不是熟悉的亲戚朋友,也不是求医问药,却送来许多丰盛的礼物:有活蹦乱跳的鸡,黄澄澄香喷喷的金华火腿,还有整担整担的西瓜……。面对这些陌生而热情的面孔,对他们推不走、拒还送的礼物,弄得医生老人真有点手足无措。 自从民国三十年儿子节和随政府撤退到内地以后,自己这把老骨头,被拉夫到日本军队里去做苦工。鬼子行军打仗,却要中国人运送军需,王医生像许多被抓的劳工一样,成了一名挑夫。有一次深更半夜乘火车,他趁狗日的一个不注意,就跳车逃跑,摔断了一条腿,拣回了一条命。然后在异乡讨乞流浪,大半年之后,才瘸着一条腿回家。老太婆相见,泣不成声,原来粗壮结实的身体竟变得干瘪黑瘦,一张黑黝黝的皮,包着一付老骨头,活像是一根砍掉了枝叶的胡柴棒。从此以后,他就蛰居在家,决不轻易出门,怕的是被鬼子发现,作为逃犯而再次被抓。几年来他早已习惯了这种冷冷清清和凄凄惨惨的生活,最近突然出现的热闹场面,反而弄得他不知如何是好? 自从意、德法西斯相继灭亡,日寇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虽然进行了严密的封锁,各种消息还是不胫而走,只是人们暂时还分不清是真是假?但不管消息的真假,鬼子气焰的日益衰落和行为的渐渐收敛,却是不争的事实。那些卖身投靠侵略势力或借此做过坏事的人,感到主子的来日无多,也是忧心重重。他们最害怕的,是胜利的人民对自己的清算。特别是美国的原子弹爆炸和苏联红军出兵东北之后,更使他们坐立不安,惶惶不可终日。他们必须立刻找到新的主子作为靠山,沦陷时逃到内地去的党国要人,自然是他们投靠的首选目标。由于王节和还在内地,只好先讨好他的老子,于是王医生就应接不暇了。 在日伪的阵营中,也有个别不灵市面的人,他们继续胡作非为,丝毫也不肯收敛自己,我的家里就遇到了这样的一个人。已经是到了八月中旬,家父正在看书,突然有三张老虎皮闯进家来。还没等主人的反应,为首的就大大咧咧地自己坐下来,用命令式的口气对我父亲说: “快空出一间房间来!我要结婚做新房!” “……”由于事出突然,完全没有思想准备,父亲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应对: “怎么?不肯?你有这么多房子,空关着有什么用?借给我不是很好吗?……,我的太太现在还在临山,马上就要过来。你主人说一声:哪一间借给我?说定了我叫弟兄们收拾收拾。好吧!就这一间!”老虎皮指着父亲的卧室继续说:“这间房面临大路,进出方便,我太太一定会高兴的。……,好吧,今天我回去了,你们家里人商量商量吧!明天我带些家具来,先搬进去再说。哦,还要说一声,房间里的床和桌子不要搬了,统统借给我,你们好省点力气。我也不用到别家去借,一客不烦两主么!” “……”父亲脸露不悦之色,只是不敢说出来: “怎么?还是不肯?老实告诉你吧!我是本镇驻军的最高长官──麻理应营长手下的排长,下面还有几十号吃饷的。”老虎皮指着旁边两个拿着三八枪的军士,继续对家父说:“要是他们动起粗来,我看你这位先生是吃不消的!……,不说了,反正我明天一定来。” 在这样的架势前面,还有什么话好说?父亲只好勉强答应,不速之客才带着得意的微笑离开。 最苦的是祖母和妈妈,她们一边整理房间,一边不停地骂:“天杀的日本狗汉奸!老天为什么不保佑好人?叫强盗都死光呢?”她们担心以后怎样与“军官太太”相处?要是太太发起雌威来,把婆媳当作奴婢来使唤又怎么办呢?她们不愿意为这个太太整理房间!但又怎敢得罪那个如狼似虎的小军官呢?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除了叹息,还是叹息,这种暗无天日的日子,还能叫人过下去吗? 伪排长第二天真的又来我家,他要看看是不是整好了房间?又派人挑来两担硬柴,叫士兵劈好。这个伪军官就在我全家人的诅咒之下,一心一意地打造他的安乐窝,甜滋滋地做起了他的黄粱美梦。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人们都在家门口,顺着天河桥南的直街纳凉。我们一家人个个忧心如焚。因为那个排长通知:他的太太明天就到!邻舍们都愤愤不平,但谁也没有办法能解我家的倒悬,就连平日主意很多的杨泰基医生也缩手无策。只好安慰我父亲说:“鸿章先生不要怕,他们的日子不长了。德国和意大利早已投降,小日本决不会长久。最近到王申悌家里送礼的人不是快要踏断门槛吗?他们都是找靠山准备后路的,他们马上要完蛋了!说不定明天就……” 正当两个大人悄悄地说着的时候,突然发现有一群操外地口音的人,一律穿着玄色的衣裤,从庙弄里出来,跨过天河桥,从我们的身边经过,急冲冲地向南走去。战乱中的人们特别敏感,看到陌生人的异动,就预感到今天晚上一定有事。这好像是一道无声的命令,大家立即停止各种言谈,向邻舍打个招呼,各自回家睡觉。好像只要关紧大门,就能避免各种灾祸的发生。 “砰砰!啪!啪!……”人们还未进入梦乡,清脆的枪声划破长空的宁静,把人们带入了一片恐惧。愈来愈密集的枪炮声铺天盖地,整个世界都在爆炸。更有许多子弹,带着凄厉的叫声,就在我们的头顶呼啸。由于情况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激烈,顿时使我家陷入慌乱之中。在这紧急关头,家祖母好像有点大将风度,她临危不乱,指挥若定;首先叫全家人立刻起床,然后命令每一个人,特别是严令不听话的两个孙子━━哥哥和我钻进临时避弹所。眼见全家的人都进入了安全之处,自己才最后一个进去。 所谓的避弹所,在当时差不多家家户户都是必备的;结构非常简单,只要一或两张八仙桌再加上尽可能多的棉毯,棉花毯不但要铺在桌面上,而且还要挂下来把桌子的四周也团团围住。如果有什么风吹草动,又来不及逃跑,全家人可以往里面一钻。里面虽然不是万全,但自上而下的流弹一定是打不到的,即使是横向打过来的,也有柔软的棉毯挡着。只是天气太热,全家人挤在密不透风的狭小地方实在不好受!用汗流浃背来形容我们的处境,那绝对不够的;不只是在背上,好像而是整个身体,都浸泡在火热的麻油缸里;所不同的麻油是香的,而我们的身上只有酸臭。尽管有祖母严厉的叱咤,我和哥哥还是一个劲儿要往外钻;闷热了要透风,口渴了更要喝水。自从钻进这个避弹所之后,我们向外跑的努力始终没有停止过,老祖母的叱咤声也没有间歇过。 “嘣、嘣、嘣!嘣、嘣、嘣!……”当天快破晓的时候,一阵紧急的敲门声传入我们的耳朵,敲门之后又传来许多人的呼叫声: “老板……,先生……,我们是中国人的军队,是专打日本鬼子的新四军,请你们开开门,……” 我们的心弦突然绷紧,哥俩也立刻安静,再也不敢往外钻,一家人都静听着门外的声音。忽然“哐啷”一声巨响,从不远也不近的地方传来。 “好像是泰基先生诊所里的玻璃窗……”父亲带着恐惧的表情猜测: “嘣、嘣、嘣!嘣、嘣、嘣!……”又是一阵敲我家门的声响,接下来又是“先生、老板……”的一阵的叫门声: “再也不能不去开门,我家的玻璃窗也要敲破了。”祖母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地钻出来。祖母的行动就是大赦令,我们赶紧跟着她,钻出像火炉一样的避弹所,跟在后面要看一个究竟。 刚刚把门打开,就进来七、八个穿灰军装的士兵,他们有的在手臂上,有的在胸口佩带着“中国国民革命军新四军”的证章,为首的还戴着近视眼镜。要不是穿着军装,一定会把他当作一个读书人。我正在诧异,只听戴眼镜的对祖母说: “老太太受惊了!我们是新四军,也就是你们说的三五支队。今天到周巷来打南油车的中警队。现在战斗正在进行,我们已有不少同志负伤,需要马上医治,想借您家的一间房子作为临时医疗站,不知是否方便?” 自从鬼子入侵,凡是有兵来向老百姓“借”什么东西,老百姓是绝对不可以说半个“不”字的。要是你不知趣,那么耳光、皮鞋脚甚至枪托,马上就会打过来。年已古稀的老祖母自然懂得这一点,可是当她看到这个文质彬彬而有礼貌的军人,心里早就应允;何况他们是打汉奸的,岂有不借之理?再则,万一他们翻起脸来,难道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吗?于是就非常爽快地答应。但后来又想起一件事,就不好意思地对那个戴眼镜的兵说: “老总,有一个中警队里的排长,也向我家借一间房间,说是要结婚,而且已经说好,新娘今天就要搬进来。你看这事该怎么办?” “老太太您请放心,他们不会来了,因为已经被我们包围。除了投降,永远也不能出来了!”眼镜军人听了哈哈大笑,安慰祖母说: 军士们马上整理房间,架设电话线,安放急救药品。而且很快有人抬来伤员,戴眼镜的马上给他们医治。真没有想到,这个戴眼镜的兵,竟是一个外科医生! 兵医生的胆子真大,面对头顶上呼啸着的子弹,根本毫不在意,照样谈笑自如。在没有伤员的间隙,还唱歌或演奏乐器。这使我们的胆子也大起来,就钻出来看他们医治伤员,听他们唱歌和演奏。因为这些都是非常新鲜的事,在日伪的统治下,除了学校音乐课,根本就没有什么人会高兴得唱歌或弹琴的。尽管有许多年轻人都学会了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等抗日歌曲,可是有谁敢唱?除非他不要命了。今天再次听到这些熟悉的旋律,真是分外亲切。 不顾大人的反对,我们哥俩要走出家门看热闹。龟缩在炮楼里的伪军还在不停地发射子弹,路上几乎没有一个行人。可是非常奇怪的是平日最胆小怕事的邻居,一有风吹草动就马上关门大吉的米店公公何季玉,在其他店铺还不敢开门的时候,居然把他的米店全部打开,在子弹还在飞舞的时候就大胆地做起生意来。 我们向南经过他的米店门口,在张家木匠店旁的小弄堂转弯,向东没走上几步,就听到有许多人在高声谈笑。坐落在高大的“世德当”后面,一向无足轻重的何家道地,今天变成了周巷的新闻中心。原来是米店公公的女婿──三五支队里的一个大官许介夫来到岳丈家。 许介夫原来是一个小学教师,大革命时期参加了共产党。鬼子入侵以后,他就领导附近的抗日力量,在四明山和三北一带活动。眼下他正在向邻居们讲解宣传:抗战已经胜利,日本帝国主义无条件投降,新四军这次要消灭南油车伪军的目的,以及当前战事的进展情况。一听到抗战胜利,人们立刻欢呼起来。我马上跑回家想把喜讯告诉父亲,不想戴眼镜的已将这个特大喜讯告诉了我的家人。 “快去告诉泰基先生,他还不知道呢,也叫他高兴高兴!”祖母对我们说:尽管还有稀稀落落的枪声,这一下她也不怕了,因为鬼子已经投降,还怕什么呢? 我们马上跑到隔壁去敲门,可是不管怎样大敲特敲,里面就是不开。眼见已到中午,而泰基先生连早饭还没有吃过。杨泰基医师是篁封桥人,前年与学妇产科的徐安乔女士合作,在我家北首天河桥脚下,开了一家内科和妇产科的联合诊所。由于他在周巷是个单身,生活上都由徐家供给,吃的饭也由居住在笆西的徐女士带来。但今天南油车炮楼上还不时吐出子弹,徐女士哪里还敢出门?再加医师把门关得很紧,就是有人想送饭也很难送得进去。 “丹宇!到屋顶上去,从他家楼上的窗口爬进去!”祖母装好饭菜,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命令哥哥给泰基先生送饭。真是好玩,我也想跟在后面,爬到医生的家里去。可是还未等我开口,祖母的一个白眼,就把我的话制住了。我家是高平房,北邻是不高的两层楼房,他们的楼窗口,正好搁在我家的屋顶面上。好几个暑假,医师的儿子杨中英来探亲,就从窗口爬出来帮我家摘葡萄。今天相反,哥哥要通过窗口送饭给医师。 “泰基先生!泰基先生!”哥哥高声叫喊着跳进窗口:只见先生孤零零地倦缩在楼板上,旁边正好有一只横倒了的石捣臼,就把头伸到里面,好像戴了一顶很大的石帽子,兴许可以避免乱飞的流弹。泰基先生看到我哥哥,就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说: “丹宇,吓死我了!” “泰基先生,不要怕!我们的抗战胜利了!日本鬼子已经投降,眼前三五支队正在攻打南油车,要消灭里面的汉奸中警队!” “真的?日本投降了?”听到抗战胜利,一向稳重的医师也像小孩子似的跳了起来: “是真的!我家就来了三五支队,不信你来看,我家还成了他们的军医院哩!” 抗战胜利和日本投降当然是千真万确的,大街上有少数大胆的店铺纷纷开门,有的还挂出青天白日旗以示庆祝。与以前每一次战乱的情况完全不同,在头上还飞着子弹的时候,店家就开门迎客。这使老百姓很高兴,但也有人不高兴,这就是几天来一个劲儿往养春堂弄里钻的人。他们想日本人跑了以后,回来的一定是国民党和老政府,可是结果却出乎意料,先回来的却是新四军和共产党。 发觉压错了宝,他们就马上纠正,昨天奔向王家的送礼大军,立刻转向了何家。但养春堂国药点还没有开门,他们还无法穿越小堂弄。部分送礼的人只能经过凉亭下、天河桥、直街和小横弄再转到何家,这条路要经过我家门口。 我在家门口一个一个地清点送礼的人数,因为头顶上还飞着子弹,路上几乎没有行人。但送礼的人却心急如火,来不及等到战争结束,即使有枪林弹雨,也一定要把礼送出!短短个把钟头,就有九个人满怀着希望,提着各种礼物匆匆走过;不久之后,还是这几个人带着沮丧的神态,低着脑袋提着原物返回。 原来这次与前次不同,前几天他们把东西送进王家,主人虽然极力推辞,但实在招架不住他们的热情,最终还是收了下来。这次送的对像表面上是米店老板,他们以为也会像昨天一样,老板也会把礼收下。可是他们却遇上了许介夫,当许听说在王家发生的事情以后,特别关照岳父母一定要拒绝任何礼物!就使这些人碰了钉子。接受礼物是高兴的,推出礼物则更要费尽口舌。送的一定要送,受的坚决拒绝,那种热闹的场面,使得作为邻居的王医生相形见绌。仅仅一夜之间,浩浩荡荡的送礼大军就发生了如此戏剧性的变化!眼见家里又变得冷冷清清。像是做梦但绝不是梦,医生老人只好叹息人情的冷暖和世态之炎凉!对他来说,送礼人的离去和家里的冷清只是事情的开始,更麻烦的还在后头! 新任国民党余姚县党部书记长王节和从浙南山区回来,奉命收编伪中警队和整顿地方帮会,可当他刚踏上故乡的土地,就发现慢了一拍。中警队已被新四军包围得水泄不通,周巷镇已在共产党的控制之下。他无法公开活动,只好先与做青帮头子的表兄徐恩鸿秘密联系。不料事情败露,兄弟俩都被新四军扣押。这一下急坏了医生老人,瘸着腿到处求告,营救儿子;最后与姊夫徐百专商量,决定一同去找他们的共产党外甥郭静堂。说来也巧,这日子正好是临近百专的六十寿辰,姓郭的外甥前来祝寿,被娘舅一把拖住,央告着对他说:“你什么礼都不要送了,只要把你的两个表兄弟放放出来就好!” 这个小故事,是周巷的光复过程中,出现的国共斗争的一个小插曲。抗日战争的胜利,使两党合作抗日的基础不复存在,但也没有公开决裂;何况重庆谈判即将举行,因此王节和不久即获自由,并到余姚城里做他的高官去了。 南油车的原名是源丰油坊,是一家轧米和榨油的作坊式工厂,由于坐落在周巷南部边缘,因之人们习惯上就称它为南油车,由本地商人沈老财(沈松传先生)创立。由于地处交通要道,长泠江从门前流过,观曹和姚周两条公路在北边经过,就是它们的汽车总站,也只有几步之遥,所以自建厂以来生意一直兴隆。可恨的是万恶的日寇也看中了这块风水宝地,侵略军一进周巷就强占了它作为军营,还在江边跨着公路修筑了一座高大的炮楼。从此以后,老百姓有事经过,就被迫要向鬼子的哨兵鞠躬,有时还要抄身;旁边经过的船舟车辆,同样也要检查。年轻姑娘和小媳妇,压根儿不敢走近这个老虎口,以免被拉进去蹂躏。这样,日本强盗就控制了周巷最主要的水陆交通。中警队继承了它主子的衣钵,与日寇一样欺压百姓;当他们快要灭亡的时候,还要耀武扬威,妄图霸占我家的住房。 今天是给他们算总账的日子!正义的炮火,打得他们抬不起头来。眼下,连接油车和炮楼的围墙已被完全打烂,给炮楼的补给通道暴露无遗,敌人再要想给炮楼运送补给品,甚至是送一顿饭,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因为对河岸有许多警惕的枪口瞄准他们,尤其是隐蔽在西北角黄泥坟头的两尊小钢炮,更是虎视眈眈,随时都准备给顽抗的敌人以致命的打击。 又经过一整夜激烈的枪战,炮楼和油车里的抵抗又寂静下来。于是便有更多的人到街上买生活用品,也有更多的商家开门营业。但大街还没有往日的繁华,因为战争还在进行,南部周巷和长泠江上流的老百姓,还被阻挡而不能前来。 与已往所有的军队不同,三五支队不但对百姓秋毫无犯,而且还开了几家商店。塘后关帝殿隔壁,聚隆基里开了一家米店;埋沟桥西的桥脚下开了一爿书店,还有一个人们看不懂的店名──韬奋书店(当时许多人还不知道邹韬奋)。这给学生们带来福音,在日伪时期,连推行奴化教育的教科书也经常断档,更不用说其它的书了。 新书店一下子聚集了许多年轻人,多数是免费看书,也有掏钱买的,我就买了四、五本。可惜后来新四军北撤,国民政府进驻周巷,家父怕有文字狱之类的事情发生,把买来的书多数都付之一炬,只留下一本郭沫若写的“甲申三百年祭”。父亲说它的作者不是共产党,而且是在重庆出版的,其内容又是三百多年前的故事,丝毫也不牵涉国共两党,因此估计不会有问题而留下来。这是一本用质量很差的黄色毛边纸印的书,但内容却非常深刻。那个戴眼镜的军医,看得爱不释手;他说看这书像吃香豆腐干。我年龄小,看不出什么味道,还有不少地方看不懂,只知道书里提到的人物,如李自成、牛金星、李岩和红娘子等人,是从来也没有听到和看到过的,觉得非常新鲜。最可惜的是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这本特别保留下来的书也没有逃过厄运,被红卫兵抄走而不知所终。 盘踞在炮楼里的伪军虽然很难得到补给,但是光依靠坚固厚实的砖墙,一时也很难攻进去。三五支队只要一露脸,就有许多束无情的火舌射过来,打得我军死伤累累。反过来如果新四军打他们,一般的子弹根本毫无用处,就是有炮弹打到了它的砖墙,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疙瘩,一点威力都没有。要有威力,除非把炮弹打进瞭望窗,让它在里面爆炸。 皓月当空,战士们开了多发炮弹,就是没能打进窗口,这使得里面的伪军有点嚣张。正在进攻不下的时候,新四军从五夫调来两个会打炮的日军战俘,指挥部命令他们到黄泥坟头打炮,而且一定要打进炮楼的窗口。两个小日本刹刹老鼠眼睛假装听不懂,有一个小战士非常心急,“嚓”的一声抽出亮光光的刺刀,搁在小日本的脖子上,伸出三个手指头,向他大吼一声;意思是对他说:如果连打三发还是不中,就要“死啦,死啦!”的。鬼子开始一惊,但马上清醒,于是仔细地矫正炮口方向,然后发出炮弹。 “轰!”第一炮没有打中!“轰!”第二炮还是打在墙上! 小战士把刺刀一扬,瞪出眼乌珠大吼一声,又伸出一个指头,再做出一个要杀头的姿势给他看。只见俘虏满头大汗,嘴里不断发出“嗨!嗨!”的叫声,并且还连连点头,好像表示一定要打中。于是再一次仔细观测和检查前两次炮弹的落点,然后调正炮口。又叫另一个俘虏检查,另一个也看了几遍,才点头认可。 “轰!”炮弹真的打进了窗口!“轰!”又是一发打进去了! 冲锋号立刻吹响。当硝烟还在弥漫的时候,勇敢的我军战士已经冲进了炮楼,惊魂未定的伪军,还没有看请对方脸孔的时候,就乖乖地做了俘虏。龟缩在源丰油坊里久久不肯露脸的中警队营长麻理应,原来想等待余姚过来的援军,眼见炮楼已破,无法继续顽抗,只好脚底抹油,趁着夜色赶快逃跑。伪军群龙无首,只好举起白衬衫,埋伏在四周围农田里的新四军战士趁机冲进南油车。除极个别的人在混乱中逃跑,整营的伪军都做了俘虏。 历史记载了这次大捷!是发生在民国三十四年八月十九日子夜前一刻的事情。 旭日刚刚东升,人们奔走相告天亮了!不愿做奴隶而又被迫做了四年亡国奴的人们,有什么能比抗战胜利的消息更激动人心?于是遍地都是爆竹声响,到处都有国旗飘扬。人群拥挤着,欢呼抗战胜利和周巷光复。 我和小伙伴都拥到我们的学校──陈家祠堂,学校已经变成了临时的政府机关。在第二进屋宇下,关押着刚刚成为俘虏的伪军官。这进屋原来就没有隔墙,只用半身高的木栏栅隔成三块,中间的面积较大,是进出的通道又作低年级同学的唱游教室;左右两边都放着一张乒乓球台,供同学们课余玩耍。那些俘虏就关押在两边,我先挤进右边围观的人群,只见关着七、八个男的,我要找那个强借房子的排长,我想问问他:他的太太为什么不到我家来?我搜索每一个俘虏的脸孔,可就是没有找到这个胡作非为的排长。我再挤到左边,只见墙角边蹲着一个女人。听旁边议论的人说,她原来是新四军的谍报人员,因为被俘而变节,最后还成为麻理应的随军太太。 “飞姊(周巷人骂向日伪出卖色相的女人的贬称,有婊子和女流氓等多重意思。)!飞姊!”人群中忽然有几个小孩指着营长太太骂了起来: “你骂谁?”这个女人也真是狗胆包天,在千夫所指的局面下,听到有人骂她,站起来瞪着眼乌珠走近小孩恶狠狠地反问: “就骂你!飞姊!”这一下可激怒了所有的观众,许多人都一齐大声愤怒的回答:旁边看守的战士也把三八枪往石板地上猛的一顿,发出“嘣”的一声巨响以示警告,才使营长太太吓了一跳,退到墙边低下头来再也不敢言语。可是我们觉得还不解气,有人就拣来西瓜皮甩她,站岗的战士连忙上前劝阻,大家方才罢休。但还是有不少调皮的小朋友,趁看守不注意或回头的瞬间,又向她甩了许多西瓜皮,弄得她的衣服上沾满红白夹杂西瓜肉以后,才像刚刚打了一个大胜仗的将军似的心满意足地离开。这一天过得真太开心了,是我们小朋友最最扬眉吐气的一天,出尽了四年多来被逼做小亡国奴的窝囊气。 往事如烟云,看来好像还在眼前,但事实上已经过去了一个甲子。文中所提到的,不管是好人坏人,是民族英雄还是汉奸走狗,极大多数都已作古。他们的千秋功罪,自有公正的历史老人去评说。小子冒昧记下,只是提供人们茶余饭后的一点谈笑资料,说明在民国乙酉孟秋,在我们亲爱的家乡这一块土地上,曾发生过这样一些平常和不平常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