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洋:皮诺切特之死


他的死亡给智利历史上最残暴最邪恶的一页彻底写上了句号

  12月2日,当皮诺切特将军被送进圣地亚哥的陆军医院时,很多人将信将疑。
  每当法院以各式各样的重大刑事和经济案件传唤皮诺切特时,这位前军政府领袖总会在出庭前一周的那个周末被紧急送往富裕的圣地亚哥西城的陆军医院。而院方照例会在诊断治疗后召开一个新闻发布会,称将军的病情已经稳定,但仍需再住院观察一段时期。
人们还记得,2000年3月,当将军从伦敦返回智利时,他在圣地亚哥机场突然从轮椅上自己站了起来,和迎接他的军队老部下握手,连拐杖都丢在了一边,尽管英国大夫之前诊断他健康状况恶化,不适于出庭。
  惯性在延续。有些报章提醒说,下周圣地亚哥上诉法院因“死亡行刑队”案有事传唤他。几天后,将军的小儿子马尔克向外界宣布,父亲再一次“奇迹般”恢复,不少人会心一笑,很少有人能想到,这却是皮诺切特劫数将尽前的回光返照。
  12月10日午后,令人昏昏欲睡的炎热中,皮诺切特病故的消息突然传来,绿树遮蔽下环境优美的富人区一下子被打破了平静,陆军医院前的人越来越多,“皮诺切特万岁”的呐喊响了起来。
  而在圣地亚哥的其他城区,这个消息引来的却是狂欢,汽车开始响起了震耳的喇叭声,似乎智利国家队刚踢赢了一场重要比赛。总统府周围,欢欣的青年们举着阿连德总统的画像,另外一些人打开了香槟酒,手舞足蹈。“别了,将军!别了,将军!”人们又唱起了20年前军政府时代抵抗运动最具代表性的歌曲。
  在世界的其他角落,巴黎、马德里、斯德哥尔摩、哥本哈根,只要有大批智利侨民居住的地方,就有人聚集在市中心的广场,饮酒欢唱。
  墨西哥著名作家富恩特斯说:“对于魔鬼来说,今天不是个好日子,因为有人要去地狱和他争老大的位置了。”西班牙《国家报》评论说:“他的死亡给智利历史上最残暴最邪恶的一页彻底写上了句号。”
  “没有我的命令,在这个国家里连一片树叶都不敢动”
  1973年8月23日,阿连德总统在任命皮诺切特为新任陆军总司令时大概没想到,同样来自海港城市瓦尔帕莱索的这位比他小7岁的同乡,对他只保持了19天的忠诚。
  有马克思主义思想倾向的社会党人阿连德1970年大选获胜后,在卫生、教育和住房等公共领域投入了前所未有的巨额资金。全国受高等教育的人数大幅增加,穷人区第一次有了免费的公共幼儿园,工人的收入得到提高,大量土地分到贫苦农民手中,失业率一度下降到只有3%,储量占世界第一的智利铜矿资源被从美国企业手中强制收归国有。
  不愿意看到“阿连德现象”在南美扩展的美国白宫感到着急。“中央情报局试图破坏阿连德政府的执政地位,采取了各种措施,包括资助了卡车司机的大罢工,造成了智利经济的严重瘫痪。”美联社在几天前的报道中公开了这个众所周知的秘密。
  “告诉他,他必须无条件投降!无条件投降!”皮诺切特厉声吼着,让部属通过电话通知仍然坚持留在总统府战斗的阿连德总统,“告诉他,他和他的家人可以得到一架飞机,离开这个国家。”
  这份1973年9月11日政变当天的录音记录显示,皮诺切特在发布完上述命令之后,笑着对身边的其他政变将领说:“然后我会让那架飞机从天上掉下来。”
  上午9点10分,阿连德通过麦哲伦电台发表了最后的演说。“这肯定是我最后一次向你们讲话,这没关系,我永远和你们在一起……人们总会超越叛国者强加给我们的这一悲苦的时刻……我相信我的牺牲不是徒劳的。”在飞机和坦克的轰炸中,总统府成为火海。
  美国电影《金色豪门》改编自智利女作家伊莎贝尔·阿连德流亡时期的作品,电影中的政变上校埃思特万·加西亚性格狠毒,还留着一撮小胡子。这样子再加上一副墨镜,活脱就是当年的皮诺切特,也成为流传至今的政变军人的经典形象。
  “他是个典型的右翼独裁者,对反对派进行残酷的镇压。”智利内政部长贝拉斯科说。在上世纪70年代初只有1000万人口的智利,短时间内有将近3200人被处决或被捕失踪,数万人被关押在监狱或集中营里,还有150万人被迫流亡海外。
  “没有我的命令,在这个国家里连一片树叶都不敢动。”皮诺切特的这句话在智利妇孺皆知。
  行伍出身的皮诺切特常常在公共场合口不择言。十几年前智利文人政府甫始,智利进人民主时代的初期,有记者问他为何墓地里新发现的无名棺木中同时塞进了好几具被秘密处决者的尸体,他回答说:“你们听着,这是公墓节约空间的很好办法。”
“要不了多久,大家就会请求军政府重新执政”
  天底下所有的独裁者都有自己的崇拜者。皮诺切特的演说风格深具军人特色,面对满场听众,常常以霹雳般的语速语调发表讲话,伴以对桌面不时的猛烈拍击。话音刚落,立刻起身闪人,留下满场目瞪口呆的支持者,惊愕数秒后,掌声喝彩声随即大作,却只能追上他离去的背影。
  笔者的朋友萨尔瓦多的叔叔曾在军界高层任职,一次他正在叔叔家吃饭,刚好皮诺切特不速而至,于是同席而坐。“那些搞政治的人,我们应该把他们利用起来;如果没有利用价值,就应该清除掉。”皮诺切特的这几句话萨尔瓦多至今记忆犹新,他甚至能惟妙惟肖地模仿将军的语音语调和动作。
  萨尔瓦多告诉笔者,他的街坊中有两个中年妇女曾为小事口角,政变时期,其中一个去告发说另一家是共产党,结果那家的男女主人被抓走再也没有回来,他们的漂亮女儿被政变士兵侮辱后成了疯子,日夜在大街上游荡。
  皮诺切特能够统治智利长达17年,自然有他值得骄傲的政治和经济资本。他的支持者们说,皮诺切特是当代智利的国父,将智利从共产主义的威胁中拯救了出来,为美国赢得了冷战在全球范围内的转折性胜利,因此是冷战的最大英雄之一。
  也难怪铁娘子撒切尔夫人和皮诺切特之间如此惺惺相惜,她不仅在将军落难伦敦之际伸手相助,而且是将军亡故后国际社会中仅有的公开表示悲伤的知名人物。
  智利在军政府时期经济的发展,是皮诺切特和他的支持者们另一个引以为豪的地方。从上世纪70年代政变前夕的经济动荡到成为如今南美最稳定的经济体,智利经济的成绩如此亮丽,似乎军政府要记上头功。难怪皮诺切特在交出政府大权后不久预言:“要不了多久,大家就会请求军政府重新执政。”
  然而统计数据显示,1990年皮诺切特向文人政府交权时,智利的贫困率高达44%。和1973年相比,智利的富人变得更富,穷人变得更穷。“军政府时期的私有化政策,把许多国有企业和公共财产以强制方式低价贱卖,使和军政府有渊源关系的少数人一夜暴富,造成了智利国家财产的损失和贫富差距的加大。” 总部设在圣地亚哥的联合国拉丁美洲和加勒比经济委员会学者莱昂说。
  中左政府经过十多年的努力,将智利的贫困率降到了18%。但即便到了今天,在世界银行的排行榜上,智利的贫富悬殊程度依然在全世界排名第九。
  他说自己是“善良的天使”
  1973年政变后,当外国记者发现智利军政府将政治犯集中关押在国家体育场里的时候,国际舆论一片哗然。因为当年的11月21日,智利国家队和苏联国家队还要在国家体育场举行一场世界杯外围赛附加赛。
  美国民众也是后来才知道,失踪的美国记者查理斯·霍尔曼和另一名被捕的美国人当时正是在国家体育场里。霍尔曼因为调查美国政府是否在幕后策划智利政变而来到圣地亚哥,政变时期失踪,后被发现遭枪杀。以这一段真实历史为蓝本而拍摄的美国电影《失踪》,赢得了1982年法国戛纳电影节最佳影片奖和最佳男演员奖。
  54岁的罗伯特·桑切斯是国家体育场里的普通工人,也是笔者的一个朋友。那年政变后的一天,21岁的桑切斯在圣地亚哥的马波丘河边发现从上游漂浮过来十几具尸体,涉世不深的他好心地把尸体捞上岸。“我发现他们胸前都有枪眼,很明显是从背后被开枪处决的。”
  不幸的是,一名值勤军官看见了桑切斯的行为,桑切斯便被当成共产党嫌犯关进了国家体育场,被折磨了数月。
  桑切斯说他最害怕电刑。军人把电极分别贴在他的双颊,通电时面部肌肉剧烈抽搐,之后很久都不能恢复。军人们还有—个特殊的心理刑罚。士兵会把一队政治犯统统蒙上眼睛,带到国家体育场里的空旷地方。在寂静的夜里,能听到枪栓拉开的清脆声音,然后是枪声响起,犯人中间有人被击中惨叫,其余则要忍受恐惧和从死亡边缘走回来的惊吓。
  “即使有一天我会宽恕他们的罪行,我也永远不会忘记在这里发生的一切。”30多年来,桑切斯一个人在孤独中度过,一直没有成家。
  为了减少国际负面影响,智利军政府不能让外界知道他们处决了如此多的政治犯,他们对尸体的处理方式五花八门。1973年至1976年间,至少有400具尸体和铁轨捆在一起丢人大海,弃尸地点除了海洋外,还有沙漠深处、雪山顶端、冰川甚至休眠的火山口。
  “那不关我的事,是我的下属们自己决定那么做的。”皮诺切特替自己辩解说。2003年,88岁的他在接受美国一家电视台采访时,说自己是“善良的天使”和“虔诚的天主教徒”。他还难过地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智利人,但智利人却恨他,他只有期待“上帝的评判”。
  “我不是独裁者,因为独裁者都不能善终,而我现在却过得很好。”这是将军典型的逻辑。
  死于国际人权日
  美国人的始乱终弃,是他—生中最难以释怀的事情之一。1976年6月,美国国务卿基辛格飞往圣地亚哥参加美洲国家组织大会,并与皮诺切特会谈,显示了对孤立中的智利军政权的默认和支持。
  然而,同年9月21日,智利派出的秘密特工用汽车炸弹在华盛顿暗杀了流亡的智利前外长奥兰多·莱特利尔,死难者里还包括莱特利尔的美国籍助手。随后出任美国总统的吉米·卡特旋即与智利军政府拉开了距离。
  1980年皮诺切特出访菲律宾,此前世界上几乎未有国家接受他的访问。然而菲方中途突然变卦,当将军的专机即将飞抵菲律宾上空时,菲方以总统不在首都为由,生生让专机返航。
  这次闭门羹使皮诺切特高傲的自尊心遭受重创,他回国后下令中断智利同菲律宾的外交关系,并发誓从此不再出国访问。
  随着全球民主化浪潮的兴起,美国对曾经的冷战伙伴一成不变的军阀面孔愈发厌恶,施加压力迫使皮诺切特同意在1988年举行全民公决。将军在选举中输给反对派,于1990年交出了政权。
  2004年7月,美国参议院的一个特别调查委员会宣布在纽约里格斯发现皮诺切特价值800万美元的秘密账户,随后又发现他在其他海外银行里的存款超过2700万美元。将军的大女儿露西亚今年初为逃避调查飞赴美国申请政治避难,未料美国人丝毫未念旧情,反而将露西亚拘押起来,并在三天内遣返。
  皮诺切特这个人应全球冷战而生,又应冷战的结束而过时和被唾弃。他和他的追随者始终未能弄明白的是,历史已不会再同意以意识形态为理由对人权进行践踏。
  “虽然他逃过了法庭的审判,但充满讽刺意味的是,他死在12月10日国际人权日那天。”智利律师乌戈·古铁雷斯说。
  智利女总统巴切莱特认为,皮诺切特的死亡是智利分裂、仇恨和暴力氛围的终结。巴切莱特的父亲曾是智利空军的将军,因为支持阿连德的宪法政府而在政变中遭到逮捕和虐待,死在了狱中。巴切莱特本人和她的母亲也曾被关押在军政府的集中营。
  皮诺切特和他的家人早就议定将遗体火化,骨灰保存在私人场所。他们担心,如果像智利过去的国家元首那样将灵柩葬于首都的圣地亚哥公墓,他的墓室难保清静,何况那里还有阿连德的墓和政治受害者的纪念碑。
  12月12日晚上9点多,位于圣地亚哥西北方140公里处的海滨胜地贡贡,“海滨花园墓地”的火化房,淡黑的烟从烟囱口慢慢升起来,又被微风拉散成一片。皮诺切特的骨灰被交到了他的两个儿子手中,之后它将一直存放在其家族在附近的一个庄园里。
  一位网民在帖子中留言说:“你还是没带走一片树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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