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史5000年,美国历史200多年。在历史学者牛大勇看来,“我们(的历史遗迹)呢,我敢说,我们没有美国保存的多” 中国和美国,谁更有历史? □牛大勇 北京大学 历史系教授 口述 □本报记者 张健 采访整理 发自广州 教学方法:没有霸道的老师 1992年,我去了美国华盛顿威尔逊研究中心,作为职位博士进行访学。从一开始,我就对他们的教学方法感到吃惊。 我的一个老师,叫裴宜理(Elizabeth Parry),研究方向是中国群众运动史。她给我讲了民国时期上海工人运动到“文革”这一段历史。我到她那里起先是希望学习关于这段历史的系统知识,不料一堂课下来,我一头雾水,不知所云。 整堂课她都在讲最前沿的不同流派对同一个历史问题的不同认识,东一家,西一家,莫衷一是。而裴宜理自己似乎从课堂上消失了。 后来我渐渐发现,这是中美历史教学的最大不同。1997年,我去了哈佛,得知哈佛校训中引用主教曼德尔·克雷顿(Mandell Creighton)的话,方才彻悟:“教育的真正目的之一:使人常惑常问”。 哈佛大学对一年级本科生并未严格划分专业,学生必须选择6个领域的核心课程。历史学即属其一。哈佛大学的学生虽然必须学习历史,但他们可以在《1850年以来的现代非洲》、《1945年-1975年的美国与越南》等约31门历史课程中任选一门。 美国的历史教育,是想培养出能够自主获取知识、挑战知识、创造知识的人。中国不是,中国老师会尽其所能,灌输给你最完整的知识。作为学生,你最好诵记于心。这些都是“上面”或导师整理好的体系,你就学这个,这个就会成为你以后工作和做人的基础。 哈佛老师批阅学生论文,最好的评价是:“这个学生给我的知识比我给他的多得多”;最差的是:“这个学生没有给我任何新的知识”。 基于此,我那里的历史课看来不繁重,一周一节一小时的课。但辛苦在课外。你要在这周完成的阅读量估计在200页以上。光读还不行,第二周,讨论开始了,人不多,20个左右,一个多小时内,每个人都要发言。如果你讲的东西尽人皆知,谁会听你的?所以,这一课,就是检测学生在这周有没有自己的发现。 美国老师会让学生上台讲,开始我很不习惯。讲什么呢?课本上都有的东西讲来有什么意思?那是因为,当时我还没有开拓新知识的意识。 回北大之后,我意图尝试美国式的教学方式,但异常艰难。首先,学生选修课程非常多,少则10门,多则二十几门,没有人会为一门课花这么大心思。美国本科生,四年估计就三十多个学分,平均一学期,四门课就够了。其次,大多数老师和学生还习惯于老的教学模式,谁会来选我的课?所以,我现在最多只是在细节方面作一些调整。 教材:没有统编教材 据我所知,美国历史教学没有所谓“统编教材”一说。政府对学术思想和大学教育基本是不管的,自主权完全下放。 学术界似乎也没有编写教材的意识。有的历史书,会标明“适合大学生阅读”之类的提示。但是没有任何人胆敢声称他的书要被全国统一采用。美国这方面是不讲统一的,而是追求不同。你的书必须有旁人没有的内容,才有出版价值。 另外,编写学生读物,即便非常出名,也不能为作者赢得学术名声。能否被学术界承认,不是看教材,而是看专著。这和中国稍异。 同一历史问题,诸多学者都有卷帙浩繁的著作。导师有权择其一隅,备为教案。举例子说,这门课是讲美国独立战争史的,那学生就会被告知,哪些书籍可以拿来学习。可能这节课老师讲某本书的第二章,下节课就变成了另一本书的第三章。 我留学时,曾寄居在一个美籍华人家庭,我免费带他们的孩子,他们让我免费住宿。我白天带着孩子,以为晚上可以好好读自己的书。没想到这孩子拉着我去泡图书馆。我才发觉,哪怕在小学,教科书的概念也是淡薄的,孩子要完成作业,还是要到图书馆。 回过头来想,美国政府对历史教学貌似不闻不问,实则做得很巧妙。1992年,苏联解体不久,独联体成立。从前苏联独立出来的新生国家,他们的历史都没有被美国人专门研究过。美国政府马上向一些大学拨款,鼓励它们设立相应的研究所,并在这方面设立很高的奖学金,吸引生源。因为有钱,之前只是对中亚有过泛泛研究的人,这下子就真跑到阿塞拜疆去了。归国后,很可能就成了美国政府智囊团的一员。 我在哈佛时,丝毫感受不到美国政府正在宣传它想要的东西。而是学校突然有了某个奖学金项目,鼓励我们做这方面的研究,这些奖学金的名头绝不会是什么国家奖学金,而是什么福特奖学金之类。其外在面目是纯民间式的。 考试:没有标准答案 就我所知,在美国历史教育上,没有所谓惟一正确的思想。多高的思想,多有威望的思想,被用了多少年的思想,都是可以被质疑、被挑战、被改进的。 对历史问题,他们也没有所谓的标准答案。“要有新意见”、“切勿人云亦云”。这是他们评价一个优秀学人的标准之一,“统一的和标准的”是不受欢迎的。 如果说美国有政治正确的东西,最明显就是这个词:“民主”。但是,很少有人知晓,美国为数不少的学者对古代专制和当下的专制并非完全否定,他们不认为必须将美国式的民主铺向全世界。 1993年,在华盛顿访学期间,我的办公室在乔治·华盛顿大学,距白宫只有两百多米。某日,艾略特教授请我参加他的聚会。一开门我才知道,什么聚会,原来是纪念会——纪念十月革命。你想,1993年是什么时候?东欧巨变,苏联解体,社会主义正处最低潮。但是与会者却多是美国人,个个身着红T恤,正面印着列宁的头像。艾略特和另一教授都是在讲十月革命对人类的推动意义和列宁思想里有价值的地方。一个距离白宫这么近的地方,一个那样的年代,居然有一群人在做那么反体制反主流的活动,却完全合法。 有这个背景,也就晓得,为什么历史考试一般是出几个问题,没有标准答案。 比如南北战争试题,在中国人看来:北方正义,废除奴隶制,维持国家统一。这肯定是标准答案。可是你去美国南部,听南部人讲那段历史,参观那里的内战纪念馆,你会发现他们站在南方一边。我那些从南方来的同学,理解那段历史,往往会同自己家族的遭遇联系起来,非常感情化。但这并没有妨碍美国的统一,关键看你想要什么样的统一,要是这种学术争论还能使美国再次南北分裂,那太可笑了。 公共历史教育:美国肯花心思 美国很重视对公众的历史教育,比我们重视多了。美国有两个频道:历史频道和传记频道。它们每年赔钱,也很少有广告,每天不停播出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专题片。 作为一个外国人,我很喜欢看这个电视台,大概美国人也爱看吧。我们没有这样的电视台。我们的《百家讲坛》?其一,它不是政府努力做的;其二,它只是一个节目。历史频道和传记频道可是专门的历史教育频道,一天播到晚。 美国历史不长,两百多年。但史迹遍布全国:破门、残瓦、独立战争打响第一枪的地方、开枪人的房子、战报传递路线;高楼大厦之下,一幢矮小的白房子,人们会告诉你,那是当时议会的遗址。波士顿有一个著名的游览线,游览一遍,佛如置身事发当场,游者从孩子到老人,这岂不是一种最好的历史教育! 我们呢,我敢说,我们没有美国保存的多。 表面看来,我们从小学到高中,都在教历史。似乎比美国人还重视历史。但那不是历史,那是统一思想,统一认识。我们整天呼叫要日本为二战赔礼道歉,我就愤怒,如果当时我们把日本在中国犯下的累累罪行的遗址都保护好,南京大屠杀的万人坑,淞沪会战被炸损的民房,慰安妇女遭到虐待的集中营……铁证如山,日本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再看看日本人,他们把那些生了锈的大炮,哪怕一块破瓦、一扇破门都保存得好好的,让它们告诉孩子们,这就是他们遭侵略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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